戴老板颤声问道:“是列身士林,进入流官系统,而不是那种为边藩胡夷所设的番官?”

这段时间他对新唐的政制变化十分敏感,知道目前唐国存在三套系统:第一种叫旧官,里头都是那些刚刚归附投降的官员,为了安置他们而暂时沿用了他们之前的官位,比如荆北、关中和鲁南的部分州县就还存在这种状况;第二种叫番官,都是针对边境四夷的归附者,因地制宜、因俗制宜地给他们封官封爵;第三种叫做流官,少年者要上过新设的学堂,成年有才者要通过科举考试,取得遴选资格,然后从基层做起,一步步地进入整个流官系统。

以戴老板的眼光与智商自然看得出来,前两种官员都是没什么前途的,一个是暂时性质,一个是安抚性质,前者不长远,后者无法取得中枢的真正信任,不见荆北、关中、鲁南那些旧官系统都挤破头宁可降级降品也要进入新流品么?但要是能进入流官系统,那就不一样了!

以他戴老板今时今日的地位,要捞一个番官不是办不到,但那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捞个名义罢了,既无法得到真正的尊荣,也无法保护家族的身家财产,仍然是万贯在腰间、命悬他人手。在这个世界,没有权势的大富不是好事,而是惹祸的根源。

“当然不是番官!是正经的士林流官。”

听了这话,戴老板兴奋得直搓手,说:“这事得再打听,再打听!得打听得确实了!”

他摸着妻子的肚皮说:“你好好养身子,不过也别着急,我还不老,你还年轻,万一这个弄瓦了,咱们再努力,总有一天能弄璋!我是没指望了,但若咱们的儿子能进学为官,那这份家业又算什么!莫说天津的家业,只要咱们的儿子能列身中原士林,那就是东北那边的家业也拼了,也得扶他上进!”

天策九年是一个真正和平的年月,东方各国无战事,大辽方面,三大派系虽产生了流血冲突,大致上却还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而唐国内部,素来以强势闻名的张迈,竟然还容许着太原、长安两座军国重镇被安重荣与刘知远分别割据。

按照张迈公开的说法,是他不愿意在汉家内部再动刀兵,不想再有汉家苗裔死于内战,因此宁愿采取更加和缓的政治手段来劝服。

在这个政略构思之下,东枢甚至传出了一道官方没有正式承认的“三年不战令”,据说是张迈为了与民休息,准备三年之内不再发动战争——无论对内还是对外。

这道“三年不战令”虽然未得官方承认,但从过去一年多的情况看来,天策的确没有进行军事行动的打算。

在这个大背景下,农民们得到了很好的休养生息,整个中原的经济便在天策九年前所未有地激活了起来,而且可以预计天策十年这种活力还会继续升温。

不但百姓心中高兴,就连徐州的李守贞、太原的安重荣以及江陵的高家都松了一口气。这三家都地处商业要冲却根本抵挡不住天策大军雷霆一击的。

为此,太原、徐州和江陵对张迈的态度便显得更是卑微,太原军虽然还不肯接受整编,但太原的商路已经放开了,安重荣目前所争取的,似乎只是像李守贞般的自治权。

至于孟蜀、李齐,听说了这个传闻之后也放松了原本绷紧的神经,尤其是江南,划江而治的割据已经几十年,中原战马从未越过长江,或许这种状况也会继续地维持下去吧。

但长安那边就奇怪了,刘知远北以渭河为界,南以秦岭为屏障,东西都筑起了连绵百里的防线,将自己给圈了起来,他治下的几万大军几十万百姓,毁市集,歇庙会,一切以农为本,军士屯田,百姓也军事化管理,竟然就过起了自给自足的日子,对于张迈的劝告与命令,既不反抗,也不回应。

这样的情况,所有有识之士都认为不可能持久,但无论是西面的郭威还是北面的慕容春华竟都奈何不了他。

邺都,移大帐于此的张迈,听着李昉和王溥的报告。

如今范质和魏仁溥都已经大用,李昉和王溥就成了张迈的秘书,位置上和当初范质与魏仁溥有点像——对此两个小伙子都是无比兴奋,政治是有延续性的,很多时候一开始只是巧合,但当巧合变成习惯,当习惯成为惯例,最后就可能变成制度!

李昉和王溥现在品级都还不高,但士林上下对他们都充满了期待,隐隐地将他们视为范质魏仁溥的接班人了。

“今年东枢治下,齐、沧、冀、相、兖五州都丰收了。燕京这边屯田的收成也很不错,汝、唐、邓、莱四州小荒,其余都是平年。”王溥说道:“莱州靠海,可以依靠登州海港,从吴越入粮,问题不大,荆北那边,可能就需要从开封运粮调剂了。不过江陵府听说也是丰收,如果我们施加威压,或许不用动到开封库存,就能让他们卖粮食到荆北来。”

张迈点头道:“让魏仁溥负责此事。”

魏仁溥依言拟令,然后交给张迈签押,旁边李昉忽然道:“辽东也丰收了。千年所开之地渐熟,而农夫也渐渐熟悉了那边的气候水土,这两年述律平信任韩延徽,契丹轻徭薄赋,农力养得很快。如今已经完全喘息过来了。按我们曹将军送来的谍报,去年秋收契丹已有余粮,加上今年秋收,辽阳府的库存,除开预定用度之外,已有六十万人一年之积了。”

张迈眉毛扬了扬,道:“这是好事,好事啊!”又问:“漠南又如何了?”

李昉叹了一口气说:“辽东丰收了,漠南却出了畜疫,牧民们这个冬天只怕会…很惨!”

张迈哦了一声,低着头,两个年轻的秘书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才听张迈说了一句让他们惊讶无比的话来:“等荆北的小荒安置好之后就,知会各方准备一下,我要西巡。”

第308章 西巡前夕

天策九年冬,中原发生了许多小事,几件不大不小的事,以及一件大事!

小事不必赘言,不大不小的事,第一件是汝、唐、邓、莱四州小荒。

莱州小荒纯粹是自找,这里头固然有气候变化的原因,比如过去一年州内水旱不均,但也与登州造船业与海贸吸纳了大量的劳动力、民心无意于农有关,但收成不好了却不怎么影响莱州人的生计,张迈甚至没给莱州发下免税降税的赦令,而莱州人竟也不叫嚷,原因很简单,凡是那些肯下苦力种地的,收成都还可以,凡是那些除外打工经商的,手里头又都有余钱,登州是南北海贸的中转站,每年从吴越运来的粮食堆爆了一个个新设的仓库,莫说与登州比邻的莱州只是小荒,就是颗粒无收也饿不死。所以对于莱州张迈撒手不管,让民间自己去解决。

汝、唐、邓三州问题就不小,这里是受了洛阳战争的波及,说来好笑,真正战争的发生地洛阳、郑州问题都不大,符彦卿征发了几十万民夫的开封、陈州、颍昌也没发生荒年,倒是附近的汝、唐、邓出了问题,为何?正因为洛阳等五地受战争影响比较直接,天策政权唯恐出乱子,注意力都放在这里了,就战争期间不损禾苗,征发民夫不误农时,各级官员监视严密,所为防范于未然。

而汝、唐、邓三州,一来是战后新得之地,新唐对此的政策是镇之以静,除了兵力难移之外,旧有官吏一概留任,二来天策的政治力量尚未深入地方,各条线路督促不严,贪官污吏趁此时机上下其手,再加上气候不正、战争波及,几方面问题同时发作,便酝酿成了眼下的小灾荒。豫南出事,便有商人从荆北购粮,结果本来收成就不好的荆北地区也跟着受了波及。

应对灾荒是最考验一个政府行政能力的,豫南和荆北的小灾年才出了苗头,粮荒尚未出现,魏仁溥就临危受命,但他没有去汝州、唐州或者邓州,直接跑到襄阳去了。新设的荆北军区都督符彦卿赶紧迎接,文武两人商议了半天,第二日便有一封书信送到了江陵府。

江陵府的南平国立国二十余年,所处之地本来就是鱼米之乡,又处在南北要冲上,多年的贸易积累之下府库充盈、米烂成仓,但国富而弱,自张迈一统北方,南平国主整天最担心的就是什么时候铁马南下——他虽然屡屡向北称臣了,但张迈从来没给他一个明确的回应,有的只是模棱两可的安抚而已。所以南平国主别说对张迈,就算是对北国的权势者也是战战兢兢。这其中掌握荆北兵权的符彦卿便是压在南平头上最大的一座山!

署了符彦卿、魏仁溥联名的书信一入南平,不出三日,就有如山如海的粮食北运,在郢州下码头,然后浩浩荡荡地沿着汉水北上,消息一传出,荆北连同豫南的粮价一下子就降了下来,一场小灾在不到半个月时间里便化解于无形。

跟着魏仁溥忽然驾临邓州,开始对汝、唐、邓三州的吏治进行一次洗刷。

他魏大监察是主持过两次考试的人,手底下门生无数,要人有人;刚刚解决了荆北豫南的灾荒,在这一带威望一时如日中天,要势有势;从荆北军区接了三千兵马来,要兵有兵;又得了张迈便宜行事的大权,可谓要权有权。

加上早在他到达襄阳之前,就已经有门生先行潜入三州摸底,所以魏仁溥人还没到,对三州情况已经了如指掌,一到邓州马上动手,短短一个月时间就把汝、唐、邓三州清理了一遍,州县官员换掉了九成,连带着荆北的襄、邓、均三州也换掉了大量旧官。

如果说之前的南平调粮行动犹如雨露滋润,这一番行动就似雷霆轰击,这一番行动之后天策政权对豫南荆北的掌控力便大大增强了,豫南荆北非但没有因此震动不安,百姓反而个个拍手称快——搞到地方上变成灾年的贪官污吏,除掉了那是大快人心!

魏仁溥办完了这几件事情之后声望大涨,他本人却没再恋栈,便即解权回了邺都——那里是张迈如今的行在。

还在路上就听说张迈去燕京了,又收到了士林通道的无数封书信,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情——要魏仁溥到达邺都之后劝阻张迈西巡!

过去这一年里,无论是四州灾荒、荆北动荡,对中原士林来说,真的都不算什么大事!

天策铁骑纵横无敌的印象已经深入人心,以前彼此对立时敬畏其威势,现在屁股下的位置一变,既奉张迈为主,那这支力量就是自己的!只要抱紧张迈的大腿,天下间就没什么可怕的了!莫说只是小小的荆北动荡,就算四方齐变,士大夫们也觉得以如今新唐的国势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就在这局势大好之际,忽然传出消息说张迈要西巡!

一开始大家觉得没什么,过去这一年张迈就没消停过!洛阳平定之后先去了开封,住了几个月又去了燕京,然后忽然带着几千人去了定辽看望正在养病的杨易,停留了数日又回到燕京,跟着又四处乱跑,秋收时人在邺都,因为郭汾带着一大家子东行,张迈又跑到燕京去了。

虽然说,这个天子不大“安稳”,但开国皇帝这样真的没什么。你看看刘邦李世民不是整天东征西讨的么?传说中的轩辕黄帝也是如此啊。很多人还在想元帅这次西巡是不是要去长安,顺路路过太原,顺手把安重荣刘知远都解决掉算了——在大多数人看来,这两件事情对现在的张龙骧来说,就是“顺手”而已。

但跟着又从李昉处传出消息来,说张迈这次的西巡,不是去洛阳,不是去关中——甚至不是去凉州!

那是哪里?

甘州?

还不止!

难道沙州?

还不止!

好了,最后终于打听出来,张迈要去西域!

焉耆?龟兹?

都不是!

李昉说张大元帅要去找郭洛!

中原的士大夫们一下子就都跳起来了!

元帅陛下(这个称呼有点古怪),你可别乱来啊!

河中那是在哪儿?

春风不度的玉门关再往西千里,才到高昌,高昌再往西千里,才到龟兹,龟兹再往西千里,才到疏勒,到了疏勒,越过那座终年积雪的葱岭,然后还要再走几千里,才能到河中!

虽然现在河中是大唐旗下的一个自治地区,但在距离上那是遥远得恍若另外一个世界!虽然河中是张迈亲自西征打下来的领土,但那么万里迢迢地跑去,路上出现闪失的几率那是极大的啊!

好吧,就算一路平安,但东西相隔万里,中原这边要是发生什么事情怎么办?就算骑着汗血宝马日夜不停那也没法及时赶回来的啊!

总而言之一句话,当中原士林听说张迈要去见郭洛时,感觉就是元帅要去另一个世界一般——如果元帅真的要见郭大都督,那宁可让郭大都督从河中回来。

消息才刚刚传出,各种各样的劝谏就飞来了,李沼直接就跑来质问张迈消息是不是真的。

“你猜元帅怎么说?”邺都的一个官员怒冲冲地向魏仁溥道:“元帅那口吻,当初我们都是亲见的,他说,‘是啊,有这个打算,明年开春之后就走。’——魏总宪,元帅当时那口气,去河中就是去串门一样!”

魏仁溥在邺都安抚了邺都众臣,这才又出发前往燕京。

燕京城如今还在修建当中,大型的下水道与纵横四通的道路等基础建设接近尾声,而第一批宫殿官邸已经成型,估计明年这个时候就可以投入使用,而划定的商业区和住宅区也有不少商号与家族在动工了。

现在一切配套设施尚未进驻,燕京新城就是一个大工地,张迈自己一个人时常在那里住帐篷,妻儿一大家子来了就不行了,所以就住在了西山的别墅上——那是去年赵赞和符彦卿奉旨赶修的一座园林,虽非豪华奢靡,却胜在素洁典雅。郭汾来了之后就直接住在这里。

魏仁溥来的时候,西山正变得好生热闹,山脚下是一座座的帐篷,有一半是驻军,有一半是到此听用的官员,听说魏仁溥来,马小春也给安排了一座。

到了山上,进了别墅,只见到处挂灯,处处扫雪,好多仆役在忙忙碌碌,那是准备过年的气派了。

“这才有点儿上位者大家族的气息了。虽然离皇室还有点距离。”

魏仁溥心想,果然还是得有个夫人,这生活才成样子啊,看张迈过去两三年的单身汉日子,魏仁溥自己都觉得简直惨不忍睹。

他在仆从的引领下来到大厅,厅内暖洋洋的,只有张迈、郭汾、马小春、王溥和一个侍女五人,张迈正在给郭汾削苹果,这个时节有苹果算是不容易,而以张迈之尊,竟然还在给郭汾削苹果而郭汾又受之坦然,这若是传扬出去,天下士人势必感慨当今皇后“圣眷之深”无人能及。

张迈对男女之防看的不严,何况魏仁溥和郭汾本身就认识的,所以魏仁溥进来郭汾也没有回避。

从张毅到范质魏仁溥,从范质魏仁溥到李沼李深,再到最近的冯道,无数儒臣都劝谏过这个问题,至少要求郭汾见外臣时垂下个帘子,结果张迈却都只是一笑了之。

冯道甚至还从洛阳带了一批出身干净、没什么背景的小太监来,结果都被张迈赶走了。倒是郭汾慈心,打听得这些小太监大多是无父无母的可怜人,就是有父母,回去后日子也不好过,而且才到燕京,身边也需要些人手,这才留下了其中二十余人,但张迈还是下诏将冯道斥责了一遍,又诏令天下,永废宦官制度!

魏仁溥进来的时候,张迈刚把苹果切成四瓣,跟着削苹第二个,郭汾吃着一瓣,见到魏仁溥来便让侍女送过去两瓣,这苹果不但是主母所赐,还是张迈亲手削的,尽管久在凉州深知张迈一家子的作风,魏仁溥心中还是忍不住感激,王溥看在眼里更是艳羡无比。

郭汾眼角瞥见,以为他想吃,便让侍女把剩下的一瓣送给了王溥,王溥啪一声跪在地上,捧着苹果像捧着王母娘娘的蟠桃一样,眼泪都流出来了。郭汾叫道:“哎哟!小王你干嘛哭啊!”

王溥心中有着无数感恩的言语,一时间哽咽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张迈笑道:“别理他,他犯贱罢了。”

郭汾只是因为丈夫随便,她也就跟着随便,并非不知世事,马上明白过来,笑了笑道:“一块苹果而已,不用想那么多。起来吃吧。”

王溥谢恩之后起来,拿着苹果却不敢吃,看看魏仁溥已经捻着胡须在咀嚼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君恩如山,后恩似海,这一小口苹果咬下,化作汁液淌入咽喉,真像琼汁仙液能滋润五脏六腑一样,一时间又感动地泪流满面。

魏仁溥吃苹果时,外面脚步声乱响,跑进来好几个小孩子,其中最小的一个一头就扎进张迈怀里,最大的一个叫道:“是魏老师来了。”魏仁溥抬头一看,慌忙道:“原来是诸位殿下。”

张迈如今有四子三女。其中长女允照、次女允真、次子允武、三子允言是郭汾所生,长子允文是于阗国福安公主所生,幼子允功和还在吃奶的幼女是薛复之妹薛珊雅所生。允照和允真是范质、魏仁溥轮流作的文字启蒙,所以魏仁溥与张家几个孩子都十分熟悉——范魏两人的这项经历,比起他身居高位更为中原儒林所羡慕。

张迈自己尚未正式称帝,不过对疼爱的女儿素来是“我的小公主”“我的小公主”地叫,所以范质魏仁溥顺水推舟地就称允照允真为“公主殿下”,张迈也不反对,这称呼就延续了下来。

这次郭汾东行,四个儿女自然都跟着。长子张允文和他娘一般,身子都比较弱,就且留在凉州。薛珊雅却是跟来了,今日却带着孩子去见哥哥了。

不知不觉间,孩子中最大的张允照已经十来岁了,被文臣们目为世子的张允武和他的双胞胎弟弟张允言是天策三年正月出生,过了年也都虚七岁了,允言说话还奶声奶气的,允武被教得中规中矩,倒是张允照甚有父母之风,落落大方一派长姐的派头,弟妹们没有不怕她的。刚才是带着弟妹们在外面打雪仗刚刚回来。

这群孩子一进来,大厅登时热闹了起来,张迈忙着和儿女们说话,都顾不得魏仁溥了,倒是张允照竟能照顾魏仁溥的情绪面子,坐在了他身边跟他聊天。

魏仁溥依礼应答,忽然问道:“殿下,臣在邺都听说元帅有意西巡一事,殿下可曾听元帅提起过?”

“有啊,爹爹说要去见见舅舅,打算明年开春之后,等道路好走了就出发。这事范老师跟爹爹说了好几回了,都拦着爹爹呢,不过我看爹爹的意思,大概还是要去的。”

魏仁溥心中一凛,听张允照这语气,这事张迈是真的决定了的样子,他正要向张迈建言,赖在张迈怀中的允言哇哇叫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们才来了没几天,爹爹又要走!我不要!”

他的双胞胎哥哥允武咳嗽了一声,一个七岁大的孩子用老儒的口吻一本正经地说道:“三弟不可如此,父亲此去西域,必是有国家大事与舅父商议,你不可任性使性也,君子先国而后家,这才是圣君风范,三弟不可耽误了父亲,妨害了天下大事。”

王溥见了,心中不免大赞世子有君子之风。张允言小嘴嘟了起来瞪着哥哥,张迈却是一口水喷了出来,对允武却喝骂道:“你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断奶才几年,国家大事,关你屁事!几年没带着你,你人话都不会说了!”

张允武吐了吐舌头,尴尬无比,张迈转头向郭汾道:“这两年你怎么教孩子的!”

郭汾苦笑道:“这孩子是老成了点儿,但平时说话也不是这样的,必然是有人教他。”

张迈问允武道:“是谁?”

张允武一脸委屈,诺诺道:“不是谁教,只是儿臣最近在读《孟子》,颇有心得…”

张迈想想也是,会教允武这么说话的必是儒臣,儒臣却都是反对自己西巡的,却又骂道:“才几岁大,读这么深的书做什么!还叫什么狗屁儿臣!以后不许你这么说话!”

张允照站起来道:“父亲,别这么骂二弟。他这年纪,读什么学什么,没别的意思。但你这样骂他,传了出去,我们家本来没事的,传出去后也要变得有事。”

她是张迈的长女,生于忧患之时,长于混乱之世,张迈既爱她英姿飒爽,又不大拘束她的性子,所以张允照得以出入军营,往来民间,甚至张迈在秦西时,她还曾骑马几百里跑去相见,所以深知世务,张迈虽然不希望自己的家庭变成宫斗片中的后宫,但他既然建立了偌大的帝国,各种各样的利益链条自然会盘根错节并延续到他的家庭中来,纵然郭汾的地位无人能够撼动也无人胆敢妄触,可大方向上再怎么光明,墙角细缝之中也会存在阴影。张允照耳濡目染之下,心性见识便历练了出来——她不是允武那样的装大人,而是真的早熟。

张迈道:“能有什么事!”

这些年张迈常年在外奔波,允照身为长姐便要帮母亲看顾弟妹,身为长公主又要帮忙稳定凉兰民心,威严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不知不觉中连张迈对这个女儿的言语也有几分尊重。

张允照道:“二弟是咱们家的嫡长子呢!关起门来你打他屁股都行,但事情如果传出去,只怕有心人要想入非非。”

张迈愣了一下,随机笑道:“好了好了,别这么严肃。”又对允武道:“以后多玩耍去,喜欢玩什么就玩什么,这两年少读点书。”

允言道:“是,我听爹爹的!”

张迈揍了他的屁股一下说:“我说你哥呢!又不是说你!你这边,明天我让李昉教你写字!”

允言哇哇叫起苦来,哭道:“我不要别人教我,要教你教!”

允武也过来抱住张迈的大腿说:“爹爹要我玩耍,那你陪我玩耍。”

张迈被两个孩子抱得心中一软,说道:“好好好,接下来几个月,我什么事都不做了,就陪你们写字、玩耍。”

两个孩子这才破涕为笑。

张迈又问次女:“我的二公主,你要爹爹陪你做什么?”

允真一直文文静静地坐在母亲身边,这时也只是说了一句:“女儿都听爹爹的。”

大厅之中又是一片吵闹,魏仁溥也完全没机会和张迈说什么正事,一直闹到晚饭时分,薛珊雅带着儿子回来了,怀里还抱着女儿——这个女儿是当日她偷偷跑去秦西见张迈,“一不小心”有上的。

开饭之前,张迈才抽点时间问了一下荆北豫南的事情,魏仁溥眼看郭汾都在催饭了,张迈又没有留饭的意思,也不好说太多,简略讲了一下经过,张迈赞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几个月,张迈还真的就整天陪着家人,从天策九年的冬天,过完年一直到天策十年开春,今天去看看新都城,让几个小孩规划一下他们想要的房子和花园,明天带着他们去踏雪,顺便在雪地上打上一场雪仗,再来是带着他们凿冰钓鱼,倒是节目丰富,天天累人。至于政务,则全部靠边。

这时的天策大唐,军务上已经推行军区—军镇—军府的三级管理,军区之上设立枢密院,总管全局,目前设立了两个枢密副使,一个是鲁嘉陵,一个是曹元忠。

政务上,分为东西两枢,郑渭主掌西枢,以张毅为副,范质主掌东枢,以李沼为副。随着关中、洛阳的打通,东西两枢合并已经成了大势所趋,目前相关正日渐提上日程表来。

监察上又渐渐形成两套系统:纠评御史和监察御史。纠评御史是从下面选上来的人,其监督是自下而上,由杨定国掌管纠评台。监察御史是从上面派下来的人,监督是自上而下,由魏仁溥掌管监察台。

此外又新设立一个顾问—学校的文化学术体系,这个体系,下设各级学校培养人才,上设最高顾问团体作为天子智囊,而这个最高顾问团体,最后还是听从了冯道的建议,沿用了翰林院的名字,直接备天子之问及诏书草拟,第一任主掌翰林院的大学士便是冯道。

司法上,形成一条基本独立的司法线,形成了县法官—州法官—大法官的体制,首席大法官张德。法务之事,下级不能决者报上级,上级不能决者报大法官,大法官不能决者,众大法官会审议决,再不能决者,由天子召开公议定宪。

一般来说,很少会出现需要天子召开公议定宪的大事,所以司法上的事情,目前的关键在于不断推进与完善这个体制,不需要张迈去处理具体事务。

政务上,东西两枢密的运转早已上了轨道;军务上,鲁嘉陵来到燕京以后,和曹元忠议分了枢密之权,各种事务也逐步展开;监察上,杨定国老当益壮,正在戮力推进各地各级纠评台的建设,各地乡绅对此参与热情十分高涨。

日常的政务军务,都归以上机构处理,只有遇到军国大事,才由天子召集政府、军府(枢密院)和学府(翰林院)会商,若遇到国本大事,则三府之外,再加上二台,在首都纠评台上付诸国论。

张迈陪着妻儿们外出游玩期间,并未发生什么国本大事,军国大事也只有几件擦边,军政两府发来咨文,张迈批了回复,让三府先行议定,冯道接到回复后,便召集范质、李沼、曹元忠、鲁嘉陵五人会商,定了一个章程,张迈批复后让李昉加盖玉玺,便成定议。

因此他玩了几个月,政简事少,而天下并未出现什么差错。

众臣见张迈玩得开心,不再提西巡之事,以为他忘记了,不料三月底张迈回到西山,忽然重提此事,众人都是大惊,忙又劝谏,张迈却根本就不管别人怎么说,只是一道又一道的命令发了下去。

这次“西巡”的目标已经很明确了,就是要到西域召见各国国主、各族族长,就连郭洛到时候也要来相见,至于西巡的最终点,张迈没说,但听他的口吻,龟兹焉耆是别想了,张迈若能到疏勒而止、不翻过葱岭去河中印度,群臣就谢天谢地了。

此外随行人员也令人诧异,随行的武将之首,竟然钦点了薛复,护卫的核心,就是陌刀战斧阵,而且这次西行还有张迈的家族成员——三子允言、次女允真都会随行,更的让人诧异的是,薛夫人竟然能狠心将一对儿女丢给嫂子郑湘,要陪张迈西行好照顾其饮食起居。

怎么看这次的西巡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群臣均以为不妥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暗暗叫苦——目前天策大唐的整个体制,各道程序貌似都有制衡,唯独没有一个关卡能制衡张迈。

第309章 一路向西

“元帅的脑袋是不是抽筋了?”

对于这次张迈的西巡,除了军方那些将张迈崇拜为神的人,朝野上下几乎就没有不反对的!

就连杨定国,也对屡劝不听的张迈怒不可遏。

作为六印的掌管者之一、“代万民印”的掌管者、天策老军地位最高资格最老的国老、他几乎将口水都吐到张迈脸上去了,却还是改变不了张迈的决定。

四月初,郑渭与张毅带着一大帮子官员抵达燕京,他走的是水路——从峡北口到敕勒川再经过云州的那条路走过来的。

郑渭也是反对张迈西巡的,书信阻止不了他,就将东行的日期提前。结果张迈仿佛是为了避开他,在郑渭抵京之前就南下邺都了——他走的是南路,准备从邺都—洛阳—关中一直走过去。

作为“大唐总理大臣印”的掌管者,郑渭一到燕京,那便宣告东西两枢合并,从此为东枢量身定做的临时印玺效用废止,郑渭自然而然就成了群臣之首,在群臣的委托下,带上那颗华东总理大臣印到西山来见郭汾。

郭汾收回了华东总理大臣印后,又指着身边捧着传国玉玺的李昉说:“他倒是说走就走了,只是把这劳什子留下,说什么若有什么事情,让我代他拿主意。政务上的事情,若我拿不定主意,便请教翰林院的先生。军务上的事情,若我拿不定主意,便派人去定辽城。”

郑渭眉头大皱,张迈这话,分明就是一句授权,又问:“两颗金印呢?”

郭汾道:“他都带走了。”

天策大唐如今是二铜、二玉、二金的至高六印体系,两颗金印,“天策上将印”管的是军务,“天可汗印”管的是边务。

郑渭道:“边务也就算了,最多转给他就是,他要去西域,到时候必定要敕封各族,带着天可汗印也是应该。但天策上将印也带走,万一有事,怎么调动大军?按照他自己刚刚颁下的规制,枢密院的印玺,可调不动都督以上将帅、军区以上大军。”

郭汾道:“我也这样问他,他说近两年也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万一有事,就由廷议主席签押再加盖东西两院印玺便可。”

郑渭不悦道:“那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

郭汾叹了一口气,道:“这次我也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他只是让我便宜行事。”

两人聊了一会国事,郭汾又幽幽道:“他固然任性,薛珊雅也当真狠心,为了陪他,竟然丢下一双儿女,都扔给郑湘照看了。郑湘也是刚到这边,水土还没服呢,这两天身子不大舒服,你待会记得去看看你妹妹,有时间时也多照看着她。”

郑渭道:“两枢刚刚合并,我现在哪有时间。也就是去看一眼罢。”

郭汾道:“那我接她上山住吧。你公务上心,但也要多想想自己的事。你如今是我大唐冢宰,一直单身,太不像话,就如这次一般,若有个嫂夫人,就可以去帮忙照顾郑湘了。”

郑渭神色微微一黯,告辞下山了。

若不计算天策八年那场几乎对经济没有很大影响的洛阳战争,河北、山东可以说已经和平了三年,第一年的免税令让百姓缓过了一口气,接下来连续两年的和平发展,更让百姓家中有了一点积蓄。而原本的西枢那边,也积了三四年的收成,所以天策大唐在粮食方面已经没有很大的问题。

随着商路的开通、海贸的繁荣,光是燕京新城、天津新城那有限商业地皮的放出,就为大唐政府回笼了巨额的资金,天津、登州两个港口,更是源源不绝地输送着关税,更别说内河的关卡厘金,更是一笔巨大的收入,所以郑渭接掌整个政府,在和平东西两枢时,财政上也是相对宽松的。

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人事,原本东枢西枢各有一套人马,许多部门功能上几乎完全重叠,只是在地域管理上划成两块,如今要将两班人马整顿成一班,这里头就要花费郑渭很大的精力与智慧。

权力这东西,放下去容易,要收回来就难了,任谁拿到了手都不肯放开的,当初设立东枢,原是为了应对快速扩大的疆域而采取的便宜行事,按理说西枢才是真正的中枢,但这两年张迈长期呆在东面,靠近权力源头的东枢自然权力日重,隐隐已有喧宾夺主之势,如今张迈忽然又跑了,把摊子丢给掌握政务总理大印的郑渭,形势又反了过来。

两枢合并虽是大势所趋,但也不得不因此而面对历史遗留问题。这期间不免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自是那些仍然保留正职的,愁的却是那些成了副手或者外放的,就连范质其实也不大习惯。

两枢调整带来的负面效应,再加上张迈西巡事件,两相搀和,便为天策十年本应无比光明的政治环境,蒙上了一层灰霾。一些流言不知道从哪些角落里窜了出来,很快就引得燕京议论纷纷,余波所及影响到了整个河北。

这些事情张迈却都不知道,他的人已经到了邺都。

这次西巡,他带的人马真是不少,中军是陌刀战斧阵五千人,左边是龙骧铁铠军一万人,右边是鹰扬铁骑一万人,前面是卫飞所率领的三千骑射为前锋,后面是马呼蒙率领的汗血骑兵团三千人继之,此外还有九千其他人马,共计四万人的部队,浩浩荡荡地南下。这个规模,简直是精锐大出,和上次征讨洛阳相比,也就少了几十万民夫而已。

也亏是张迈一路上没有干出类似于丝绸铺路的铺张浪费,否则隋炀帝第二的名号肯定是跑不了的了。

饶是如此,士林也是无比担心。张迈在这次事情上的独断专行,让许多人看到了隋炀帝的影子——想当年,杨广那可是多么的英明神武,论功业,现在的张迈只怕还有比不上隋炀帝的地方,论国势,今日的新唐也还及不上隋炀帝的全盛时期,那时候也是天下宾服,那时候也是四夷来朝,那时候国君也是不顾劝谏远行西域,然后再征高丽,当国力耗尽后,国事崩坏遂一发不可收拾!

幸好张迈并未扰民,也并未铺张浪费,沿途各地也只需要提供粮草而已,以现在天策大唐的财政状况并不吃力。

大军行进于官道上,日则行军,夜则安营,不得外出,违令者斩!只有在邺都、郑州、洛阳三地才停留三日,许士兵轮流出营放松一下神经。

兵马开到潼关,关中一下子紧张起来,长安城的方向兵马调动得很明显,刘知远分明认为张迈是要来讨伐他的——甚至天下人都认为应该如此。

结果令人大感意外的是,张迈竟然没有!

四万大军过了潼关之后,便大摇大摆从渭北走了过去。

张迈在耀州见了慕容春华,又在凤翔见了郭威,检阅了两人的部队,然后又沿途西行,然后到了秦州,停住三日,经过兰州,再停三日,终于到了凉州。

大军抵达凉州时,满城男女老幼互相扶携,几乎是倾城而出地在张允文的率领下,来迎接他们的元帅!

所有人眼中都含着热泪,张迈也是感慨无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凉州就变成了他的“老家”了,尽管风起于西域,但所有安西旧部却都在这里扎根了啊!

到了这里,不只是他,安西的故人们哪怕已经把家业迁往燕京的,也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他在下令全军,轮流解散,张迈也在这里停驻了下来,和张允文一起陪伴着卧病的福安公主。

六月初二,本来要继续前行的,考虑到盛暑炎炎,福安公主的病情又有反复,张迈便下令等天气转凉以后再继续赶路。

一直到七月底,秋风起时,西巡队伍才又重新出发,一路迤逦,过甘、肃、瓜、沙,在敦煌又停留了半个多月。

这时候的沙州,在迁出大量人口之后,这个地区反而没有当初那么繁荣了,然而也因此有了一份难得的平静。

于阗国主李圣天听说张迈来了,亲自赶来朝见,这一天正是八月十五。当初天策与于阗乃是盟友关系,但如今李圣天身为老丈人,见到张迈也都自称臣属了。

翁婿两人欢聚了十日后,李圣天辞别,跟着张迈继续西行,走的是天山南路,在伊州见过了安守敬,然后继续一路向西。

在张迈的西巡队伍过了玉门关之后,流言就像杂草一样疯狂地长了起来,今天有人说张龙骧在丝路遇刺了,明年有人说张龙骧在河西病倒了,再过两天又说西域出了瘟疫。

总而言之什么样子的流言都有。

曹元忠察觉到流言的源头,一部分似乎与在选官中落选的石晋旧官有关,又有一部分可能与境外势力脱不了干系,而那些近来不得志之辈则乐于传谣,但他管的是枢密院军务,没法到坊间捉人,便行了文书,邀政府学府连同监察台廷议。

郑渭东来后,燕京的中枢系统越发完善,政府方面,有郑渭总领政务院,下面张毅范质李沼三个执政,个个位高权重,处于强势地位。

枢密院这边,因为统兵权重,所以按照规制需由一名通军事的文官掌院,不得由功勋卓著的武帅出任,所以天策尽管军威无敌、名将云集,枢密使一职却是空缺,只有两个在军方处于边缘地位的副枢密使,在声势上完全无法与郑渭抗衡。

翰林院这边除了冯道之外,还多了一位武学士丁寒山、一位商学士奈布、一位法学士张中策——这是张迈临走之前加进来的。其中奈布是胡汉混血且汉家血统已经很少的大商人,那个张中策于士林之中名不见经传,却是在凉州地区最早的一批老资格法官,有将近十年的执法经历,为人中正,断案严明,甚得地方上父老的尊敬。

张中策也就算了,虽然并无文名,听说做法官之前毕竟还是读书人,草圣张芝派下子孙,中原士林勉强也还能够接受。但对于武人和商人进入翰林院,燕京士林当初的反应就极其激烈,认为这是有辱斯文,冯道也颇有微词,但张迈却不管他们的反对,并且对冯道说了自己的规划:在未来翰林院除了掌院大学士之外,下面将设各科学士以备顾问,每科一到二名,备问文化的文学士只是其中之一,其他者不但包括涉及军事的武学士,还有涉及法律的法学士,涉及工业的工学士,涉及商业的商学士,涉及农业的农学士,涉及数学的数学士,涉及医疗的医学士,涉及格物的格物学士等等。

作为学术顶层的翰林院如此分科,作为正在建设的各级学校也是如此。学校用以培养人才,科考用于遴选人才,冯道这才知道,张迈所要建立的科举取士,再也与过去偏重诗词、文章、策论的科举不同了,科举科举,竟是真正要分科举士了——其实这倒是“科举”的本义了,隋之科举就包括“才堪将略”(军事)和“膂力骄壮”(武术),唐之科举更包括明法(法律)、明算(数学),只不过后来的发展中各科偏废,让明经、进士两科为世所重,最后更是进士科独大,“分科举士”变成“进士举士”,这才遗祸天下。

作为当代屈指可数的大学者,冯道自然明白科举的这种演变轨迹,知道张迈的这个决定从某种意义上乃是“复古”,但于复古之中又有所推进创新,所以也就没有激烈反对了。

天策十年秋,曹元忠无意间发起的这次廷议,是廷议规制定下来后,天策大唐有史以来第一次正式廷议,廷议连座位也是有礼制规划的——政务院的人坐在正东,枢密院的人坐在正西,翰林院的人在东北,监察台的人在西北,南面是留给纠评台系统的,这次没有参与,正北方有个宝座是给天子留着的,这时也空着。

东木位掌生,西金位掌杀,君在北,民在南,君之两侧为协肋,华夏文化博大精深,通常光座位就将几方面的政治地位也表明了。

这次参加会议的人包括政务院四重臣,枢密院两位副枢密使,翰林院的掌院大学士与三位议政学士,以及监察台的都御使魏仁溥。会议中有四个主位,天子位、万民位和大司马位都空着,宰相位上的郑渭就成了这次廷议的主席。翰林院是顾问系统,监察台是监察系统,都是附属。

少司马位上的曹元忠作为发起人就说了近来之事,希望各方出力,将流言压下去。

“压?怎么压?”

说话的是执政位上的李沼,他十分敏感,这次的事情他也不是不知道,但如果动手,牵连得最多的必是河北士林,所以他不愿意此事扩大。在免税令事件中他在后期虽然果断地站在了张迈这一方,但并不意味着他背叛了河北士林,相反那次事件只是河北士林的一次洗牌,不识时务者因之沦落,识时务者趁势而起,成为了河北士林新的主宰,而李沼也就成了他们的代言人。

曹元忠道:“这次谣言的背后,有境外势力的介入,我的意思是追踪寻源,将可疑的人监控起来。”

李沼道:“有实证没?”

曹元忠皱了皱眉头:“流言这东西,来无影去无踪,我们也只能靠着各种推断来测定而已。但什么人忠,什么人奸,就算没有证据,我们心中其实也清楚着。”

李沼道:“是忠是奸,有罪无罪,都要讲究证据。没有实证,那就是莫须有。只因一个谣言,就以莫须有之罪用之国内,乃是妨碍言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大唐立国以来,可还没听说有因言罪人的。”

范质亦不愿意大动干戈,说道:“谣言止于智者,元帅这次西巡,各方本来就不赞同,现在人心纷扰也属自然,我们不能安抚人心也就算了,如果反而因此大开言狱之路,只怕会为后世子孙开了个恶头!”

他也是执政,但执政也分位序的,作为曾经东枢的执掌者,在整个中原士林又有更加深厚的根基,便于两枢合并之后,力压资格更老的张毅一头坐了第二把交椅,他说出来的话分量自然比位居执政之末的李沼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