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汾一听嚎啕大哭,这是她自坐镇凉州以来从未有过的失态,又想如今杨定国病重,杨易杨涿却都不在身边,国老不负这个国家,郭汾却觉得国家对他有所亏欠,杨定国眼看郭汾动情,心中也是一阵哀伤,叹息道:“孩子,别这样,别这样,你都是做人娘亲的人了,又是一国之母,不能这么哭,叫人看见了会以为你软弱。唉,我这病,就算一时死不去,怕是也没法理事了,但我倒下了,纠评台不能倒,得找人来接手了。”

郭汾道:“除了叔父,谁担得起这个重责!”

杨定国道:“当初纠评台的设立,本意就是要由民间选举忠直之士为民代言啊。算起来,我这种从军方退下来的人只是草创阶段不得已推出来的,不是真正的合适呢。如今各级纠评台的架子已经搭起来了,我这时候退下来也好。但这大代言的选举,你可要费心了。”

当初纠评台设立时,天策政权还只占有西北一隅,因此设立的是国、州、县三级,各级御史层层推选,近来疆域扩大,事务日烦,在国与州之间,又于开封、襄阳、凉州、秦州、曲阜、邺都增设都纠评台一级,但都纠评台尚不是常设机构,只算是分割了国家大纠评台对地方上的一些权力,若是按照法定程序的法,国民大纠评台的御史们,仍然是从州一级选上来的。

而到了国家大纠评台层面,除了涉及国本要召开大议,日常事务通常由各个常设的纠评台中枢机构组成,或主议商业的,或主议宗教的,或主议治安的,或主议刑律的,或主议工程的,或主议教育的,或主议贪腐,一共十六个部门,这就是当初所谓的“纠评台一十六堂”,后来随着权柄增重,事务日繁,又增设为二十四堂。

二十四堂之中,又有一个论宪堂,是先纠评台而存在的一个非常设机构,诞生的原因是为了因应天策政权的立法——当初张迈以天策政权百法草创,许多律令都是仓促上马,里面必然有不完善不严密之处,而且文辞也还需要修饰,所以在每立一法之后,或者每决定要废一法之前,必然将新法或者决定分别抄成几份,交到一些既有见识、又能代表一定人群的人手里让他们审议,可以说这是最早的立法机构。

不计算中间曾短暂加入又退出的郭洛、杨易、洛甫、慕容归盈、曹元忠和孙超,在定制后起到持续性作用的,一开始只有九个成员,分别就是汉传佛教大宗师法如,蕃传佛教大宗师宗晦,祆教大祭司穆贝德,明教长老温宿海,国老杨定国,大法官张德,以及郑渭、张毅,最后还有一个就是郭汾。

这其中前面四位宗教大师有两位已经逝世,又有两位不再问事,后来随着分工越发明晰,掌管“大唐政务总理印”的郑渭、掌管“天下公法印”的张德都按制退出,所以论宪堂的元老成员,就只剩下杨定国、郭汾和张毅了。

论宪堂一开始就是一个小圈子一般,平时没有固定的事务,然而在制度权力上影响极其深远,入得堂来,只设席位,没有高低。

杨定国让儿媳妇替自己取来“代万民言”印,说道:“按理说,这颗代万民言印应该由我亲手交接,但我现在这个样子,只能委托你了。”

他说了这么一会话十分劳心,人又难受起来,郭汾不敢推辞,接掌后说:“叔父你就安心养病吧,一切有我!”

杨定国得了她这句话才算放下心来,手一松开,人几乎就失去了清醒。

郭汾抱着代万民言印,心中发苦:“迈哥哥这没良心的跑到西域逍遥去,把燕京这烂摊子扔了给我也就罢了,如今这纠评台也落到我手中,这可叫我怎么好!也罢,且先召开会议,赶紧推举出一个新的大代言吧。”

这“代言”的称谓原本出自秦东对自设纠评御史的俗称,但传着传着,连秦西正式的纠评御史也自称代言了,“代万民言印”出炉以后,掌管者又被称为“大代言”,是论宪堂天然的首席,也是整个纠评台系统的大管家。

郭汾回去之后就以论宪堂元老的身份,代杨定国发出命令,拟于一个月之后,举行国议,选出新的大代言。按制,参选者的资格,一是有三名论宪堂成员的推举,二是有三十名以上国家纠评御史的联荐。她为人光明正大、豁达豪爽,心思有时候便不够细密,这时只想赶紧选出一个新的大代言,一来接过杨定国肩头的重任,二来也好稳定当前的国事。

不料一石激起千层浪!消息一传出,原本就纷纷扰扰的燕京登时更增几分热闹,从官员到士绅,从政界到商界,不知多少人连夜串联,互通消息!

纠评台是天策大唐才有的一个全新机构,虽然没有日常行政的权力,但却拥有极广泛的监督权,而且这种监督是自上而下的监督,纠评御史只要不触犯法律规章在任期内就不怕遭受罢免,虽然不是官员,却能制约官员。而纠评台的大代言更是掌管“六印”之一的“代万民言印”,按照当前的立法,天子之立、宰相之继,其诏书都得加盖代万民言印之后才算合法——这是何等尊崇的地位!

原本有杨定国坐在这个位置上,以他的地位无人敢去问鼎,现在杨定国病倒,这个位置要空出来,立马就有无数人起了觊觎之心。

魏仁溥这段时间本来晨起静坐、读书之后便于辰时末刻到茶馆喝茶,听着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蚁辈在那里窃议大代言的归属,心中冷笑,没了心情,拂袖而归。

他当日参加廷议,因怀了私心行差踏错,受到了郭汾的切责,又罢了他都御使的,虽然郭汾仍然让他暂管监察台,但魏仁溥羞耻心甚重,自觉半世英名一朝丧,便自动从监察台总宪的位置上退下来,之后闭门读书,然而对这个他有份参与建立的国家他毕竟还是热心的——不然也不会留在幽州不回家乡了。他的门生故友也多知道他的心情,所以这段时间都没来找他,魏仁溥便也乐得清静。

但这日杨定国要退位让贤的消息传出后,门生故旧登门者忽然络绎不绝,魏仁溥这才记得自己虽然不是监察台总宪了,但“论宪”的身份却还在——论宪堂如今有三十个成员,除了二十四个领域的代表之外,其他六人都是或德高或望重之人,魏仁溥年纪虽轻,威望却已经非同小可,所以跻身于论宪堂毫无异议。

监察台都御史和翰林院大学士都是天子钦点,因此可以由天子直接除名,但论宪堂成员却是选出来的,杨定国一天没有召开会议表决除名,魏仁溥论宪的身份就一直存在。

他自茶馆回到家中,又见有几个学生等着他了,魏仁溥问都不用问就知道他们所为何事——自他辞职以后,不但监察台的运作大受影响,他的门生们也是人心惶惶,这次大代言选举的消息才传出来,这些人就都动了心思。

魏仁溥却不等他们开口就说:“我知道你们有话,但如果是大代言的事情,那就都不用说了!我当初此去监察台总宪之职务,是因为我做错了事情,吾辈儒者,当知廉耻,监察台总宪的位置容不得半点污垢!我既然品德有亏就不能不引咎退辞。更何况大代言一职,乃是上秉天心、下代民意,非天下大公者不得窃据其位。我做监察台总宪都于德有亏,何况大代言!”

几句硬话把门生们劝走了,不料到了晚上,冯道忽然来请,魏仁溥和冯道也有师生之谊,学生进门老师可以赶走,老师来请学生可不便无礼,他来到冯道府中,两人会面,依礼坐定后,冯道喝着茶,也不说话,也不寒暄,魏仁溥有了坐监察台的习性后,人也变得尖锐,说道:“冯师许久未召唤学生了,今夜忽然相邀,莫不是和纠评台大代言一事有关?”

冯道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正是如此。”

魏仁溥道:“冯师想要推举何人?只要是德望兼重之人,学生一定附名!”

和他魏仁溥一样,冯道也是论宪堂的成员,按照规制,只要他二人达成共识,再找一位论宪堂成员就可以完成推举了。而且两人在中原士绅群体影响极大,根基深厚,如果联名声势一定极大。

冯道笑笑说:“老夫非为他人说项,乃欲自谋耳。”

魏仁溥微微吃了一惊,说道:“冯师已经身为大学士!尚有不足耶!”

“大学士,大学士…”冯道喟然叹道:“若是天子信重,这大学士一职便大有作为,甚至上干天子、下制宰相都不在话下。但天子若不信重,这大学士就只是个摆设。何如代万民言者,能多为国家社稷、天下百姓做多一些实事。”

魏仁溥沉吟道:“我等乃待罪之身,前事未远,冯师就要竞选大代言,只怕…不大合适吧?”

“道济你什么都好,就是是非心太过、廉耻感太重了。”冯道说道:“何况那件事情,是非难明,我也不觉得我有什么错。但娘娘既然要削我,老夫也无怨怼。只是这大代言一职,老夫自问,于杨国老卸任之后,四海之内,舍老夫其谁?”

魏仁溥倒也觉得以冯道的声望,接掌大代言原本倒也合适,只是前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总是让人颇为芥蒂,他也不大想掺和,乃说道:“娘娘那边,会同意么?”

冯道取出一封奏疏说:“明日一早,我就会去西山,辞去翰林院掌院之职。至于大代言一职,既然说是由下往上推举,那我只要得到三位论宪的推举,或者三十位纠评御史的联荐,那依照法理,便谁也不能阻止我了。至于最后能否选上,就看各人手段了。”

魏仁溥道:“那冯师今日来,是要学生附名了?”

冯道含笑道:“其实在你之前,我已经寻到三位论宪了,若你肯附名,那当然是更好了。但我今天请你来,为的不止如此!如今聚于都中的二十三堂纠评御史,每堂或三人,或五人,共计一百二十三位,其中五人,乃是你的门生,又有十六人,乃是你门生的家人——或其父叔,或其兄弟,又有五人,乃是你的至交好友,那些仰慕你的人不计在内,至少就有二十六人是很受你影响的了。一个月后,各路奉命入京的地方纠评御史二百一十二人,据我所知,至少也有二三十人与你关系匪浅。论宪堂的人不论,这三百三十五位有资格推举大代言的人里头,能因你而动的至少便有五十人。老夫今夜请你前来,不是要你附名,而是要告诉你,老夫,愿意到纠评台为国家继续出力。只要我坐上大代言的位置,定然要接过杨国老的重任,上不负天子之望,下不负百姓民心。”

从郭汾公布要推选大代言到现在还不到三日,魏仁溥可没想到这短短三日之中,冯道就已经谋算到这个地步了,连纠评台中谁拥护谁都摸了个底透,看来这大代言一职他是势在必得了。

不过,魏仁溥仍然犹豫。

冯道见他仍不肯答应,又说:“道济啊,是不是你自己想上?若是你自己想上,那么老夫马上偃旗息鼓,竭尽全力扶持你上去!”

魏仁溥道:“学生不敢,我乃戴罪之身,不敢谋此。”

“其实你是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但你若不上,那就该拥护老夫。”冯道说:“天策崛起于西北,虽然元帅的确是汉家血脉,但朝廷的建制,吾儒其实一开始就错过了。有了这纠评台之后,本朝与历朝历代怕都不一样了,历朝历代,开国天子从来都是出语成宪!但到了本朝,竟已明文规定,非经代万民言印加盖,宪非宪,法非法!则这纠评台之重可想而知。然而你且看这最重要的论宪堂,最初九元老,佛家者二,外教者二(他这里指祆教明教),军人者一(指杨定国),刑吏者一(指张德),女子者一(指郭汾),商家子一(指郑渭),其能称得上儒者,唯有张毅,而张毅学识浅薄,实当不得我儒门之代表。以此订立的法律之下,我儒门大义有何地位可言?因此这大代言之职,我非为自己争取,乃是替我儒门争取,此乃千秋万代道统之争,我等万万不能因一时之义气而退让!”

魏仁溥本来不想答应,但听到这里,还是被冯道说动了。不过他毕竟历练经年,一时没有明确表态,只是已经倾向于支持冯道了。

因为老冯说得没错,如今中原儒家对天策大唐的立法影响的确偏小了,若要改变这个现状,的确需要在纠评台的更选中有所作为。

魏仁溥离开之后,他的几个儿子从屏风后走出来,长子道:“爹,魏道济都已经下台了,你有必要对他如此折节么?”

“咄!你们懂什么!”冯道说道:“道济主持了几次大考试,又常巡查各州,根基扎于民间,委实非同小可,范文素执政了东枢那么久,手头能影响的人也只有三四十罢了。李沼借了免税令一事的势,能影响的也只有二十多人,且局限于河北。论道如今大代言的选举,道济的影响可比谁都大!”

次子道:“若是他们三人都能支持父亲,那这次选举就十拿九稳了吧?”

“那也未必。”冯道说:“他们三人能影响的人,互相还有交叉,就算把他们都拉进来,再加上我能影响到的,也不过八九十人罢了,还不到总数的三分之一,这已占据了河北、河南和山东的大部分了,荆北的纠评台尚未成气候,不足论也。但关中、河西那头,就不是我们能掌控的了。”

顿了顿,冯道又说:“这是从地域而论,若论领域,没有这次大代言改选我不知道,如今一要改选,为父才发现在纠评台商家子的势力着实巨大。许多的御史背后都有商人撑持着。此外就是军人,军人而直接入纠评台的不多,但军眷军属而入纠评台的却委实不少,而不少军眷又与商家子互相勾结渗透,他们若能统一起来,齐推一人,那我中原士绅就算齐心协力,只怕也万万抵敌不过了!不过还好,如今那些商家子中,可没有个威望足以服全众者,范、李那边已经答应会支持我,如果道济也能助我一臂之力,那我们的胜算就会很大了。”

天策大唐境内,士绅们虽然仍控制着中原大部分的土地与人口,但商人阶层与武人阶层的势力如今也甚大,而且许多军人眷属都有经商行为,或与商家大族联姻,论到地方官员的数量他们不多,但放到纠评御史这里人数就不少。

但正如冯道所判断的那样,商人圈里,除了郑渭这个特例之外,甚少有成功从政且政绩斐然的,不像儒林一样,自周末以来经过上千年的培养天然地就拥有许多文化高、声望大的人才。而军人阶层中的名将,在这个乱世之中其声望虽远非大儒所能及,但几乎所有名将都还在役,所以也就没能站出来成为领袖。

自消息传出之后的七八日间,各地市井纷纷扰扰,燕京的商户家族彼此串联,却是三五成群,小领袖冒头的甚多,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大领袖却一个都没有,全都不成气候。

就在这时,西山传来消息:翰林院掌院学士冯道辞去了职务!而后便有三位论宪堂的论宪联名,推举他为新一任的大代言。

此事一出,坊间登时议论纷纷,不但郑济、奈布等人都着急了起来,就是曹元忠也有些坐不住了。

第317章 东京政变(一)

一封密信送到了龟兹。

王溥不在他身边——如今数百学子都进入各个学院学习,他们并非怀着一种崇敬、而是怀着一种不忿去学习的。

前些时候,张迈对诸胡贤哲的推崇让他们心中极其难受!尽管龟兹学院丛林的许多见闻拓展了他们的视野,但在众学子内心深处,诸胡的杂学,又岂能与我华夏精微广博的大学问相提并论?

虽然龟兹的学院丛林中也有一些华夏的先哲,但老子、墨子、玄奘,在儒生们眼中看来也都只是杂学旁宗,不是正途,岐黄只是传说,葛洪更是上不得台面!堂堂儒家的先圣先贤,在这里竟然全无地位!但张迈的威望让他们不敢将心中的不满表现出来。再说,具体到各种实际学问上,当前的儒门确实都出了问题。格物、化学也就算了,六艺范畴内的学问也被人家比下去,那就真的是无法自辩了。

王溥和一些学子领袖已经碰过不知道多少次头了,觉得这次的事件非同小可,以张迈如今对龟兹学院丛林的推崇、以及他所颁布的《实学》纲要来看,竟有可能要将龟兹丛林的这套体系作为学问的“正统”来推广!更可怕的是张迈不仅仅是自己推崇,而且还将这些观念灌输给皇子和公主!这就是要在下一代中也培养这种意识啊!这可就不是一家一姓的江山改易,而是关乎千秋万代的学统正宗了!

因此王溥等人都深为警惕,觉得必须予以反击,他们一边写信,向中原的士林传达这边发生的大事,一边自己设法,定要将张迈的这种倾向扭转过来——至于办法,王溥等人商议过后觉得,既然张迈觉得这些实学有用,那很简单,只要把这些学问都搞清楚,然后超越他们、将之击败就可以了。

所以二百学子便都打了鸡血一般自发地动员起来,分散到各院钻研起各个方向的学问。

不得不说,在这个时代,华夏的知识分子无论智商、素养还是知识储备,绝对称得上世界第一,哪怕这时是在五代乱世仍是如此。域外的学问没听说过也就罢了,一旦听说再加钻研,超越原有国家的宗师大哲那是毫无悬念。当初玄奘西行,到印度号称取经,其实他到印度巡游一圈、转益多师之后,就发现整个印度根本就没有他的对手了,以至于他在印度立“斩首辩经大会”,竟然无人敢上去挑战!

这次来的数百学子,里头未必就有能与玄奘比肩的天才,但智商与综合素质都相当高,关西的学子也就罢了,山东、河北、河南,那可是读书种子频出的地方。加上其中大部分人在中原时其实已经接触了实学的纲要,这时心态一转变,心力放了进去,进度便大不一样。

华夏的科技自古发达,所缺憾者,一是少了系统性的科学体系,二是自汉以后就一直有一种对工具学科的蔑视倾向而且愈演愈烈,系统性的科学体系最难处在于创建——这是上千年积累的结果而不是一两个天才就能开创的,但若本有体系,以这些学子的底子学习起来便很容易,如今二百士子受了刺激,一投入进去钻研各科学问,龟兹的各科的老师们登时倍感压力。

阿基米德留下的原理不过区区十数条精华,张迈总结的格物定律虽然玄妙也不算太过复杂,希腊人的辩证未见得能超越战国诸子,印度人的逻辑在玄奘之后对华夏士子来说也并非完全陌生,因此各各有人钻研且很快就有了心得,只有神学院的学问——尤其是一神教的教义,学子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因此无人肯真心学习,就算有人钻研,所想的也只是如何去“破”。

学子们在做的事情张迈假装不知,自与薛复商议军国大事,他拿出那封密信,说道:“燕京和辽阳府,都有人蠢蠢欲动了。”

龟兹与东方相隔万里,张迈得到的消息并不即时,这时他还不知道杨定国病倒,也还不知道辽阳府最近的情况。

薛复道:“当初落到我们手里的辽人中,只有韩德枢元帅下了点功夫安钉子,至于其他人,比如萧缅思,比如萧翰,比如李胡,都是没安钉子就放他们回去。元帅这样做,可是料定这些人回去自己就会闹点乱子出来么?”

张迈道:“我又不是神仙,哪里能想那么远,只是这些人放回去了也无法对我们造成威胁,何况他们的政见各自不同,回国了也只能添乱,现在看来情况却比预想中更乐观。”

他顿了顿又问:“郭洛到哪里了?”

薛复道:“已到疏勒。”

张迈道:“很好。”

薛复出去后,张迈敲着桌子,喃喃道:“阿洛没有推托就来了,可见他对我没有变心,那河中那边至少就还能稳一代人——那就够了。”

辽阳府那边对燕京发生的事情,知道的比张迈还快。

唐、辽两国虽然处于敌对状态,但张迈从来就没打算对辽东进行经济封锁,而辽国的榆关在的汉化派的控制下,也默许了民间走私队伍的存在。唐辽之间,大宗货物主要通过海运,但海运有季节性,月月不断的走私则是通过滦州与榆关之间被双方默许的民间走私来进行——同样,唐辽两国的谍报往来也是如此。

从燕京到滦州不过数县之地,越过榆关马上有快马接力将消息传到辽阳府,杨定国病倒的消息太重大,不几日就闹得天下皆知,不到十日的功夫,就连辽阳府也都知道如今唐国大代言一职缺位,燕京重臣皆意图角逐了。

韩延徽父子闻讯诧异,契丹们则额手称庆,眼看张迈一西巡,燕京的乱子就一出接着一出——唐国越乱他们就越高兴,尤其是述律平,原本有些担心的事情,现在看来是时候做了。

这日,课里传来消息,他在榆关、辽南已经基本完成了对那里兵马的掌控——由于南派将领的退让,事情进行得颇为顺利。

述律平知道之后,便再次召开大会,说道:“如今南北两军都已经整合完毕,而唐国又正内乱,哀家想统合部队,誓师伐唐!”

“伐唐”的事情只是在朝堂上说过,虽然也有小道消息流播到了民间的,但尚未正式公布,群臣谁都明白述律平这次只是借机要统合三派,这时听了这话,互相对视了一眼,心想莫非太后真想假戏真做?

耶律屋质上前说:“唐国虽乱,其乱不出幽州。唐骑大军未曾有损。杨易虽废,余威尚在,军中将领也多有敢战之人。伐唐一事,必须从长计议。”

述律平道:“汉人有一句话,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如今兀欲在漠北等着我们这边的消息,我们再不动手,一旦那边消息走漏,契丹在漠北最后的人马就会被铲平。所以事不宜迟。”

萧缅思上前道:“就算真要伐唐,也要先议定一个伐唐的大将军人选。课里、撒割两位详稳,虽然位高权重,但似乎威望上还不足以担此重任。”

他话声一落,拽剌铎括就叫道:“那还用说,他们当然不行!”

耶律屋质也道:“正是,这两位可为副帅,可为留后,伐唐的大将军,应该另外推举威望高重、身份显贵之人担任。”

任谁一听,就知道耶律屋质暗指的是耶律朔古。

拽剌解里应道:“正是,正是!应该如此!”说着对述律平一拜:“太后!末将以为,由东北兵马大元帅担任这个大将军,最是合适。”

尽管他会说出这话在众人意料之中,但朝会之上,还是有一小半人都哦哦起来。

萧缅思道:“察割如今虽然高居东北兵马大元帅,但他是天策的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更何况是担任伐唐的大将军!”

拽剌兄弟闻言登时大怒,这殿上诸将,谁没吃过天策唐骑的亏?当面说这话,揭的就不只是耶律察割一人的伤疤,而是所有人的伤疤!拽剌铎括一步跑过来就叉住他的衣领喝道:“你说什么!”

耶律屋质也觉得萧缅思这话说的不合时宜,却还是喝道:“铎括,住手!”

拽剌解里瞥见述律平神色不悦,慌忙过去拉开了兄弟,一边冷笑道:“我们固然是败军之将,但总好过不明不白被放回来的俘虏。”

这话一出,萧缅思登时脸色通红。

耶律屋质道:“各位稍安勿躁,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时的成败不足为论,汉高祖面对项羽不也是屡战屡败?但最后垓下一战成功了,一样平定了天下。”

这话讨好了殿上所有人,不管南派北派还是调和派听了都心里舒服。不只是耶律察割,就算是耶律朔古,又哪里曾在唐军铁蹄下讨到过什么好处?既然都是失败者,那就大哥不说二哥了。

“不过…”耶律屋质又说:“察割虽然勇猛善哉,但东北兵马大元帅一职,适合留镇国中,而不合适征战伐唐。”

韩延徽十分机敏,一听就唱双簧一般问道:“那以枢密之见,谁又适合?”

耶律屋质道:“既然是响应漠北,必然兵分主副两路,一路攻燕京,取得围魏救赵的战略效果,一路攻击漠北,响应漠北那边起兵,所以伐唐大元帅,以西北兵马大元帅一职担任最为妥当。”

朝上群臣一听,心中都想原来你们打的是这主意。

自述律平统合南北、削其兵力,耶律屋质和韩延徽等几次商议,都觉得在这大义名分下与其抗拒,不如顺从,但顺从之余却还要争取,而他们争取的目标就是融入调和派,既然述律平要建立新军,那建就建吧,但这支新军总得有个统帅吧,到时候将这个统帅争下来就行了。

在他们看来,耶律察割素来跋扈,又是耶律安端之子,是耶律德光的堂弟,有篡权夺位的潜力和危险——阿保机还没死耶律安端就这么干了!相比起来,耶律朔古就算执掌军权,篡位的可能性却很小,南派与调和派的关系又一直比北派好,政治观点也比较接近,所以耶律屋质和韩延徽都相信在察割与朔古之间,述律平一定会倾向于后者。

拽剌解里嘿嘿一笑说:“敌辇说兵分两路,我也很赞同,既然如此,就由朔古详稳统领偏师,呼应漠北,察割详稳统领大军,直袭燕京吧。”

萧缅思怒道:“那怎么行!”

拽剌解里道:“怎么不行!朔古详稳不是西北兵马大将军吗?就该让他去打西北啊。”

萧缅思道:“朔古详稳久镇南方,对燕京的道路军情更加熟悉,攻打燕京,应该让朔古详稳前去。”

拽剌解里道:“那这样的话是让察割详稳去打漠北?那打下来了漠北,他岂不变成了西北兵马大元帅?那我们大辽的官职不都全乱套了?”

萧缅思道:“东北西北,不过一个官衔罢了。不是说察割是东北兵马大元帅,就不能领兵去西北。”

拽剌解里道:“如果照你这么说,那刚才敌辇说响应漠北起兵,就该派西北兵马大元帅去,岂不是如同放屁?”

他虽是粗人,却和拽剌铎括不一样,乃是粗中有细,这话说出来,萧缅思一时竟为之语塞!

耶律铎括哈哈笑道:“对啊对啊,就是放屁!”

南派臣将大怒,马上出口反讥,北派也不甘示弱,扯开喉咙骂了起来,南派在辽阳府势力较大,人数较多,但北派的将领更加粗豪,嗓门更大,双方一吵,整个大辽朝会立马就变得比市集更加热闹。

述律平脸色黑了下来,喝道:“够了!都给我闭嘴!”

地皇后的威势,果然不是大辽国内任何人敢违抗的,朝廷之上立刻静了下来,耶律屋质看了众人一眼,再看看述律平的神色,上前一步说:“兵马统帅一职,本该由天子决定,如今天子病重,太子监国,就请太后独断吧。”

韩延徽也道:“正是,老臣也请太后独断。”

萧缅思等也上前道:“臣等也请太后独断。”

他们南派群臣全都认定了太后不可能将兵权交给耶律察割——耶律朔古没有皇室根基,再怎么弄也只能拥护耶律阿保机派下的子孙,耶律察割可不同,一旦掌权,辽国的江山说不定就移到耶律安端派下了。

不料这时耶律察割也上前说:“察割也觉得,这事应该交由太后决定!”

拽剌解里等北派将领齐声道:“只要是太后的决定,我等都服气。”

耶律屋质等眼看察割居然也拥护,奇怪之余不免暗中担心。

述律平沉吟片刻,这才说道:“伐唐的人选,的确不能轻忽,哀家以为,不是身份尊贵,又得信任,就当不得这个大任。”

耶律屋质和韩延徽心里都想:“身份尊贵,朔古与察割都是,但要说信任,肯定不是察割。”便一起道:“太后所言极是。”

述律平点了点头,道:“哀家已经有了决定。李胡,你出来吧。”

在朝臣的无不错愕中,耶律李胡大踏步走了出来,经过耶律屋质时藐了他一眼,又和耶律察割交换了个眼神,跟着向述律平行了一礼。

耶律李胡自漠北一战之后人就失踪了,至今未在人前露脸,此时忽然出现,殿上群臣无不惶然。

述律平道:“伐唐的大事,交给朔古还是察割,我看都不合适,还是让李胡来做这个统帅最好。”

殿上登时大哗,连耶律朔古也忍不住站了起来,叫道:“太后!”

述律平已经道:“皇帝还能理事的时候,就已经封了李胡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现在皇帝病了,这总掌天下兵马的大权,由李胡来担最好。哀家这就下旨,由天下兵马大元帅耶律李胡,掌管我大辽所有军队,诸将将帅都得听其命令节制,违者斩!”

殿上本来的喧哗声,忽然变成了一片沉默,“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封号的确是耶律德光封的,但那只是一个虚衔,耶律德光早知道述律平最偏袒这个小儿子,不得不拿这个虚衔来安抚母亲,可这时述律平再将这个封号提出来,那就不是虚衔,而是要将之“变现”为实际权力了!

耶律屋质和韩延徽面面相觑,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他们万万料不到会出这样的变故,刚才都把话说满了,这时如何改口?

耶律朔古叫道:“太后…这!…”

察割却已经率领北派诸将拜了下去,口呼万岁,又道:“我等愿奉太后懿旨,我等愿奉天下兵马大元帅将令!”

耶律李胡大喜,亲手扶起了耶律察割。

眼看两人如此默契,耶律屋质和韩延徽自此方才恍然大悟,这段时间对北派的种种“反常”总算找到了答案!

耶律朔古叫道:“太后,不可如此!”

述律平脸色一寒,耶律李胡横了他一眼说:“朔古你大胆!母后刚才已经说了,违令者斩!你想做我第一个刀下鬼祭旗吗?”

耶律朔古心头一凛,知道耶律李胡素来残暴,他说要杀人说不定还真敢杀!

述律平忍住怒气,以平和的语调说道:“朔古,由李胡来做天下兵马大元帅,你和察割做他的左膀右臂,这是最好的安排了,你若连这都反对,难道说这天下兵马大元帅,就只能由你耶律朔古来做吗?”

地皇后威严厚重,这话也说的理直气壮,耶律朔古也不敢正面对抗。

眼看耶律朔古都被压制住了,却还是有一个人忍不住跳了出来,叫道:“谁都做得这天下兵马大元帅,但李胡不行!”

第318章 东京政变(二)

跳出来反对的,乃是萧缅思。

述律平怒道:“为何不行!”

萧缅思叫道:“不行就是不行!”

“你大胆!”述律平怒道:“李胡是天皇帝的儿子,当今皇帝的弟弟,身份尊贵,无人可比,他都做不得,难道你做得!”

萧缅思道:“臣自然做不得,但臣虽然做不得,他李胡更做不得!李胡他对帝位存着什么心思,天下人谁不知道,让他做了天下兵马大元帅,执掌天下兵权,请问太后将置天子于何地,置太子于何地!”

说起来,萧缅思与述律平乃是同族,契丹萧氏,本来就是述律氏的汉化姓,但萧缅思是当今太子耶律璟的亲舅舅,虽然都是后族,但只隔了这一层,双方便势同水火。

述律平被他戳破了心思,大怒道:“缅思!你大胆!许久不动刀剑,就当哀家真不会杀人了吗?”

萧缅思道:“就算要杀了我!也是不行!”

述律平怒喝道:“来啊,将萧缅思心怀不轨,意图谋逆,拖下去,斩了!”

便有武士走了上来,要将萧缅思拖下去,群臣可不会以为述律平只是做做样子——她是真敢杀人的!当初天皇帝驾崩,为了扶耶律德光上位,述律平就在丈夫的棺材前面斩了几个亲贵重臣,现在再杀一个萧缅思又算什么!

耶律屋质等慌忙要上前劝谏,述律平喝道:“胆敢为他求情,以同犯论处!”

眼看武士已要将萧缅思拖下去,耶律朔古眼看形势已经无法扭转,上前道:“太后,臣愿奉天下兵马大元帅将令。”

述律平看到耶律朔古当场妥协,神色稍缓,耶律朔古又说:“萧缅思虽然冒犯了太后,但念在这几年兢兢业业,于国有功,请太后赦免他的死罪。”

述律平有心要扶耶律李胡上位,在群臣之中,萧缅思便是绕不过的障碍,本要趁机发作将他杀了,但耶律朔古先妥协,再求情,就不能不考虑他的面子,微一思索,才道:“也罢,寄下他的性命吧,打入天牢,以观后效!”

在耶律屋质的叹息与韩延徽的颤抖中,一场还不算政变的政变,至此进入尾声。

然而辽阳府的氛围却从这一日开始就紧张了起来,耶律李胡为人跋扈、残忍而好杀,偏偏述律平却认为这才是契丹人应有的本性,对他的作为全不约束,有他做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一天,南派大臣们便知道自己的日子难过了。

朝会之后,韩延徽回到府中,不停地打颤栗。

自契丹东迁以后,南派声势日大,韩延徽在朝廷上话语权日重,太子也延请了他做师父,这让他看到了希望,但若让耶律李胡起来,韩延徽就看不到出路。

皇帝是契丹也罢,沙陀也罢,汉人也罢,只要还是个理性的人,韩延徽觉得自己就有用武之地。但耶律李胡是什么人?性暴如虎,性疑如狐,喜怒无常,难以理喻,由他来做皇帝,别说尊严与富贵,就是性命也是如同交在一个拿着屠刀的酒徒手中。

朝会后的第二天,耶律李胡就开衙建府,将兵权收拢,府邸是述律平一早给他准备好的,但只是一个空壳,里头什么都没有,耶律李胡甚感不满。这时耶律察割给他出了个主意,李胡闻计大喜,便宣布为了伐唐大业,让拽剌铎括去辽津征集物资——手法是借鉴了天策唐军的“国债”,以一张白纸条去换取辽津商人的金银货物!

命令既下,辽津的商人群情汹涌,天策的“国债”之所以能够顺利推行且被商家接受,那是经过历次国债发行皆能回本甚至获利,被证明了有信用的,而且除了第一次“国债”筹集有半欺诈半强迫外,后来的国债基本上都是自愿。

但耶律李胡的国债有个狗屁信用?且又是完全强制性行为,这就令辽津的大小商人都无法忍受。

可是在白花花的屠刀之下,又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同时,耶律李胡又采纳了察割的建议,对辽南农村加征赋税——这些年辽东的汉民在站稳脚跟之后,日子的确是渐渐好了——至少比混同江游牧的北派契丹还好,这就引发了契丹底层的妒忌与不忿,北派的人都认为,汉人之所以会坐大,就是汉化派对他们太好了。对辽南农村加征赋税,既可筹集钱粮,也是对契丹底层的安抚。

这两件事情一出来,辽东地面很快就出现了反抗声潮,萧缅思知道后便谋划复辟权力——他人在狱中,门人故吏却遍及辽阳府,不料察割早对他进行严密监视,尚未举事就被察觉了,耶律察割便奏明了李胡,顺藤摸瓜地扯出了十余个东京重臣,牵扯出八十余家,以谋逆罪抄家——这些都是南派的臣子,他们通过海外贸易,虽只短短数年,家中已经极其豪富。北派的将兵久居混同江苦寒之地,对这些人向来又嫉又恨,所以抄家抄得无比兴奋。

一时间辽阳府,陷入一种恐怖氛围之中。

耶律屋质几次劝谏都无果,韩延徽也曾上前,却被耶律李胡一个斜睨说:“我和敌辇说话,你一个汉奴在这里多什么嘴!下去!”

韩延徽浑身发抖,一张脸皮就像被耶律李胡这“汉奴”二字给扒尽了!

回到家中,韩延徽依旧神魂不附体,他虽然没有参与萧缅思的图谋,但彼此都是南派,要牵连到自己有何难处?现在耶律李胡是否杀他,都只是一念之间。

韩德枢看到父亲这样,忍不住上前道:“爹,大辽今时不比往日了,要不…我们走另外一条路吧?”

韩延徽愕然一下,跟着便知道韩德枢要说什么。

耶律李胡重用了耶律察割,通过辽津国债、辽南加赋、辽阳抄家,三场行动不但将所有反对耶律李胡的人打得不敢做声,而且筹集了大量的物资,原本空荡荡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府邸内,金银财宝已经堆积如山!而新征收上来的辽南赋税以够大军百万人一年之用度!

眼看手里有兵有粮,有人有钱,耶律李胡忍不住对耶律察割哈哈笑道:“有了这些钱粮,我们就算兴兵三十万,打个五六年仗也够用了。现在还怕什么张迈,怕什么杨易,怕什么鹰扬汗血骑、陌刀战斧阵!”

耶律察割笑道:“其实韩延徽那小老儿也是有几分能耐的,这才几年的功夫,就帮我们把汉家羊儿养得这么肥了。不过再肥的羊也是羊,该宰杀时,就当宰杀。南派最错的地方,就是忘了祖宗根本,将南边的这批贱种真当人看了。”

耶律李胡哼道:“南边这批贱种就是有钱!国库一年的收入,也没有这里的一半!屯着这么多好东西!还敢口口声声说自己对大辽忠心!”

耶律察割道:“正是,正是。”他又问道:“现在局势已定,宫里那头,也该发丧了吧。”

“差不多了。”耶律李胡毫无表情地说:“老二的尸体虽然用盐腌了,但看看天气渐渐热了,停尸的那个房间现在也越来越臭了,再不发丧,那臭气就要飘出宫墙了。”

当辽阳府完成了“权力交接”,燕京对大代言的选举也进入了尾声,曹元忠虽然设法串联,郑渭虽然也暗中努力,但最后还是没法推举出一个能够抗衡冯道的人物,冯道联合了中原的士绅群体,以这个群体其本身在纠评台的席位,再加上所能影响到的席位,得到了将近三分之一的纠评御史的支持。

曹元忠推出了慕容家的一位纠评御史,郑家奈家也推出了自己的一位代言,但无论在声势上还是威望上都远远不足与冯道相提并论。最后,大量的中立派与骑墙派便都倒向了冯道,使得冯道得到超过六成的支持率,成功当选,成为继杨定国之后的第二位大代言。

郭汾虽然不是很喜欢冯道,但这个大代言是选出来的,她也不能推翻,只好移交了“代万民言印”。

从郭汾手中接过那颗仿古的青铜印后,冯道的脸上第一次绽放出自归唐以来从未有过的神采,从这一刻起他,作为万民代表的他,可以见天子不拜,祭天时侧立,凉州纠评台有两句话:“天心即民心,民意即天意!”如今也被铭刻在燕京的纠评台上!也就是说,从理论上讲,掌握“代万民言印”的大代言,甚至可以代表天心天意,制衡天子!这是何等崇高的地位!

眼看冯道当选,中原的士绅与旧官僚一时之间均有扬眉吐气之感,就连范质李沼也公开前来道贺。原本日益冷落的冯氏门庭很快就热闹了起来,每日都有无数人投帖求见,等候的人群在府外排成了长龙,如此景象,自天策开国以来从未有过。

但对于这个变化,商界忧心忡忡,冯道在那次廷议中所表露的政见对商人来说只怕是不利的,而军界也有所警惕,中原文士从来就没有掩盖他们以文制武的意图,在这次选举中各自为战的这两派力量,开始考虑是否要联合起来,对抗声势日大的士绅联盟。

这日曹元忠忽然轻车简从,拜访郑渭,郑渭见了他,说道:“掌兵权的枢密来见掌政权的宰相,不怕引来流言么?”

曹元忠冷笑道:“我虽然没有大张旗鼓,却也是光明正大地来。再说你政府中的执政可以去见大代言,我为什么就不能来见你?”

郑渭笑了笑,迎了他进去,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开门见山地说吧。”

曹元忠道:“大代言之位被冯道夺去,你就不着急?”

郑渭道:“纠评台以下监上,但其监察作用主要体现在基层,论宪堂虽然崇高,但只有建制修法的权力,没法影响到我具体的行政,我怕他何来!”

曹元忠道:“你现在在位,自然没影响,但下一任呢?你可别忘了,天子有权委任宰相,却得加盖大代言印才算合法。有这一环制约着,往后的事情便很难说!你虽然还年轻,但范质更轻,宰相一位不可能再让霸占个十年二十年!那时候他趁势起来,政府和舆台,就都成他们的天下了!若他们到时候再设法推举一个文官来制枢密院,嘿嘿,只怕就连天子也都会被架空了!”

“他们?”郑渭皱了皱眉眉头:“冯道其实还是个节操不错的人,范质也是一位君子,别说的他们好像结党了一样。”

曹元忠冷笑道:“他们没结党么?若没结党,这过半的支持哪里来的!”

郑渭沉吟不语,对于曹元忠所提出来的忧虑,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

曹元忠说道:“舆台既能制法修法,就得小心他们慢慢将律法变得只对他们有利!说到读书,我们不如他们,但说到做事,这些人又哪里成!现在让他们在舆台指指点点也就算了,但要真让天下都落到他们手中,非坏了国家大事不可。”

郑渭冷笑道:“你也会忧心国家大事?你忧心你曹家的荣华与权势吧。”

曹元忠脸都不红一下:“那又如何!既是为公,也是为私。再说他们那边,也不见得有多为公!”说到这里,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说:“就算是元帅那边,又真的大公无私了?他弄出这么多环环相扣的建制来,到了他那里,事情少,权力却大,真要任性起来,谁制得住他!政府军府舆台貌似全放开了,但军中核心番号,没人插得下手去!虽未登基,其实早独裁天下了。咱们在这里斗归斗,前提却是不能触犯他,若真有谁触犯了他,他一手拍下来,谁都得灰飞烟灭。”

郑渭淡淡一笑道:“元帅的事情,我不想议论,但要真让冯道坐大下去,也非我所愿。说吧,你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