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十分理解他的痛苦,因为他的病,我也得过,一模一样。杀死我父母的那场时疫甚为凶猛,我也染了病。那时,仆人已经逃光,我孤零零地被丢在家中等死。若非祖父及时来到,我的年纪便必然停在了五岁。当年祖父给我治病的汤药,又苦又臭,多年仍是噩梦。但也因此,我为了日后生病再也不碰,仍牢牢记得它的方子。

权衡良久,我选择了后者。

我将屋外头那些战战兢兢的仆人叫来,让他们去抓药。至于药方的来历,我懒得解释,只说是我做梦的时候,一个浑身闪着金光的老叟给我的。桓府的人将信将疑,但走投无路,只得试上一试。

事情很是顺利,没多久,公子的病开始好转,两个月后,痊愈无碍。

桓府上下皆大欢喜,据说桓肃给那方士送去了黄金百两以为酬谢;而我的功劳,自是归到了梦中那个浑身发光的神仙头上。

他们奖励我从此留在了桓府里当公子的贴身侍婢,继续给他挡灾替死。

我觉得桓肃是个抠门的蠢货,连谁是他儿子的恩人都分不清。不过对于留在公子身边这件事,我并无不满。

这是在决定救他的时候就想好的,桓府既是家财万贯的名门,自然好处不少。反正我已经无家可归,待着桓府吃好的穿好的,也不是什么糟糕的事。

至于那挡灾替死……

去他的挡灾替死。

没有人知道,族叔为了让我顺利嫁给袁家的儿子,将我的生辰改大了三个月。桓府买我,着实寻错了人。

我看着公子将我带来的香糕吃完,端上茶:“公子还想吃么?我再去取些来。”

“不必。”公子伸个懒腰,“不过如此。”

我笑笑,正好,我也这么觉得。

高蟠家的香糕京中驰名,据说乃是独门秘方,不光工序繁杂,用料也十分金贵。为了让糕面的色泽更加莹白,把上好的南珠刮碾出粉,不要钱似的往里面撒。

这般费事,其实不过图个噱头。

高蟠本是胶东巨贾,其妹选入宫中,颇得宠眷,一口气连生两个皇子。皇帝高兴之下,将她封了贵人,连带高蟠也封了侯。高蟠风光进京,大力结交贵胄名流,公子这般人物,自是重中之重。为了能请得动公子,费了不少周章。

无奈公子嫌他粗鄙,一直无所回应。

我也不知道此番公子为何要来。今晨,他忽然吩咐备车,径自来了高蟠府上。高蟠简直喜出望外,红光满面的脸笑得找不到眼镜。而我只能猜想,公子是因为昨日在国子学上学时,听堂弟桓瓖说了高蟠家的香糕如何如何美味,动了馋念。

公子不过十八岁,跟所有的少年人一样喜欢美味的吃食。不过,也许是之前病中的记忆太恶劣,他有洁癖。

平日在家中,公子凡见榻上有尘不坐,衣裳有渍不穿。他的院子屋舍,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府中收拾得最干净的,室中哪怕是墙角榻下,也不会有一丝蛛网。而出门做客的时候,则更是讲究。无论大小聚宴,宾客们要应酬聊天,难免人来人往唾沫横飞。纵然案上摆的是山珍海味,公子也是嫌弃的。所以每回出门,我这个贴身侍婢少不得要另外给他私下递些吃的,以防他饿坏了。

当然,我对此甘之若饴。

因为这样,他就不会在那些宴席上留得十分久。公子就像一朵刚淌出蜜的鲜花,走到哪里都会惹来狂蜂浪蝶觊觎的目光。他每次出门,桓府面前的大街上必定站满了想一睹他风采的男男女女,还有不要脸的往他车上扔果子扔花,企图引起他的注意。

这般情势之下,我等贴身仆从每每皆须得严防死守,劳力劳心。公子能在外面少留一刻,我便能少操心一刻,简直两相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早晨八点更新,欢迎跳坑~

ps:此文架空,本人历史小白,考据大大求放过_(:з」∠)_

雅会

我正侍奉公子喝茶,青玄从门外进来。

“公子,”他犹豫了一下,“门外有许多侍婢,说是丰新安侯之命来服侍公子,都在廊下等候,可要开门?”

我看着青玄,瘪了瘪嘴角。

青玄刚满十五,这老实人,八成是美色当前不禁诱惑,被人哄两句就来瞎帮忙。

公子道:“服侍我何事?”

“服侍公子……”青玄挠挠头,“嗯……如厕。”

公子闻言,脸拉了一下。

“不开。”他冷哼道。

我笑了笑,甚为欣慰。

跟别家的纨绔不同,公子从来没有那些恨不得放屁也要人伺候的臭毛病。

当然,这主要是因为我告诉过他,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无事聚在一起就爱讨论些隐私之事,比如,哪位主人如厕从不关门,哪位主人的尊臀如何形状。

我还告诉他,这些话说得细致了,还能拿到黑市里卖,按名头高低算价,名门公子最受欢迎,至少三千钱起步。买的人去找些丹青高手,可凭着几句话将人画出来,惟妙惟肖。

公子问我,画出来又如何?

我眨眨眼,说,自然是拿去卖,高价售给男伎家之类的去处,那是上好的枕边秘藏。

公子听了,脸黑下来。

从此,他养成了自行如厕的好习惯,并且举一反三,连洗澡也不让人伺候,十分之省事。

“公子出去么?”我岔开话,道,“新安侯园中有鹤,可闻歌起舞,我方才来时,听仆人正邀请宾客去鹤园。”

公子不以为然:“不过是些附庸风雅的把戏,有甚好看。”

我心中大喜,正想说既然如此公子我们回府吧,却见公子望了望窗外光景,转头道:“青玄,你去问问,谢浚谢公子何时来?”

青玄应了一声,走出门去。

我一愣,道:“公子想见谢浚?”

公子喝一口茶,一脸淡然:“也不十分想,只是听说他回来了,见一见也好。”

我了然。他越是摆出这副不在乎的模样,其实便越是上心。

谢浚,字子怀,是大儒谢襄之后。

在雒阳,若说有哪位少年成名的公子在风评上能跟我家公子一较高下,那么应该就是谢浚了。

他长公子五岁,以书法见长,七岁作赋,在公子童年之时,已是名噪一时。但与公子不一样,他十五岁时离开了雒阳游学,各种聚宴雅集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

公子与谢浚皆出身高门,自然见过面。论起来,两人还有些亲戚关系,谢浚是公子的叔父的妻舅的亲家的侄儿。只不过谢浚离开雒阳的时候公子还小,并无深交。

我更是从没有见过谢浚,不过关于他的各种消息,我时常能听到。比如,他在什么地方与什么人见面,留下了精辟的玄谈之言;或者在什么地方题诗一首,不出一个月,那书法的摹本便会在雒阳流传开来。他最近的消息,是几个月前,西鲜卑秃发磐叛乱,他在前往平叛的秦王司马胤帐下做了长史,近来得胜,他还受了封赏。近来谢浚的父亲谢匡卧病,想来他突然回雒阳,当是与此事有关。

我听许多人说过,如果谢浚与公子同龄,又不曾离开雒阳,公子怕是要有对手。

对此,我很是不以为然。

管他谢浚还是王浚,在我看来,论风靡出众,这世间不会有别人能比得上公子。

不过,公子并非活在世外,这些言语,自然也有耳闻。

人总有比较之心,公子对谢浚一向好奇。我知道他书房里收着几幅字,都是谢浚亲手所书。

既然是公子所愿,我自然也不好提回府之事。没多久,青玄走回来,禀报说谢浚的车马已经到了。

公子闻言,眼睛微亮,即从榻上起身,让我替他整理了衣冠,不紧不慢地走出门去。

鹤园中,弦歌缭绕,白鹤起舞,果然热闹。

公子刚入内,身边就围上了一大群人。我跟在公子身后,亦步亦趋,青玄领着几个仆从,熟稔地护在左右。正待往里面走,忽而闻得后方又是一阵骚动之声。望去,只见高蟠和众多宾客簇拥着二人走来。一人锦衣玉冠,我认得,那是四皇子城阳王;而另一人,身着长衣,步履款款。虽看不清面容,举手投足只见却自有一股非凡之气。

城阳王的母亲沈贵妃,是皇帝和大长公主的生母沈太后的侄女,在宫中颇有地位。在诸多后妃之中,大长公主与沈贵妃最是要好,公子也与城阳王年纪相仿,自幼相熟。

“元初。”城阳王看到公子,走了过来。待到跟前,他对旁边那人道,“我记得谢公子当年在雒阳时,曾与元初见过,不知今日可还记得?”

谢浚看着公子,露出微笑,“岂敢忘怀。”说罢,与公子见礼,“多年不见,元初别来无恙?”

他比公子高半个头,声音温和。一双剑眉如画笔描绘,目光明亮。

公子亦莞尔,还礼,“不知谢兄在此,有失远迎。”

高蟠这宴席办得不亏,我敢打赌一个月之后,还会有人说起今日的盛况。

鹤园中最受瞩目的,不是鹤舞,也不是城阳王,而是同坐一席的公子与谢浚。不断有人走过来见礼,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困得水泄不通。

谢浚多年不曾在雒阳的宴席中现身,人们对他的好奇更甚于公子。

京中的世家纨绔,所谓从军大多不过是挂个羊头,就当是换了个去处游玩,回来仍然白白胖胖。

可谢浚看上去并不一样。他皮肤略黑,一看便知收过日晒风吹,腰间佩着长剑,举手投足也比别人多出一分利落。

当然,作为一个能与公子相提并论的名士,他容貌俊雅姿态出众,自是不在话下,与公子坐在一起,竟不曾被比下去,实教人惊奇。

这般雅集,自是少不了清谈。坐下不久,就有人抛出了谈端。

除了书法,谢浚当年以谈易闻名,这自是为他准备的。

谢浚亦不负众望,谈笑之间,从容道来。与公子言少而达意不同,谢浚的论言规整而稳健。虽是谈易,却并无故弄玄虚,旁征博引,颇有豪迈之气。在场众人听得专心致志,一时鸦雀无声。

一番结束,无人可对,众人心悦诚服,赞叹不已。

就连公子也不例外。

这让我有些诧异。

往日他出席这种白日里的雅集,无论公宴私宴,他总是最早离开。而这今日,他逗留得比往常都要久。甚至城阳王邀他回王府赏春兰,他也回绝,自顾留下。

亭中,谢浚正与宾客闲谈。

说来,此人的确有些意思。

当今的士人,以缥缈深奥的玄谈为追求,视时政孔孟为俗物。若是谁敢在这般雅集上抒发治国理政之感破坏气氛,那必然是要被人嘲笑。

谢浚却似乎全然不在意,聊了许久,天南海北,多是时政之事。不过他见识广博又言谈风趣,众人听得很是津津有味。且谢浚究竟声名卓著,即便犯了规矩也无伤大雅,不会有人敢当面指责。

“……如此说来,秦王此番出兵,十分顺利了?”有人问道。

谢浚道:“秦王先前镇守辽东数年,颇有谋略。此番若非他亲自出征,恐不可轻易得胜。”

“此乃天罚!”另一人不无豪迈地说:“叛贼竟敢杀我刺史,如今伏诛,罪有应得。”

谢浚闻言,却淡淡一笑。

“先前马巍为凉州刺史时,与羌、鲜卑为善,西北本无乱事。后程靖接任,为人独断,积怨渐生。此番作乱,便是叛党借嫌隙生事,若非平叛及时,只怕河西断绝割据,回转难矣。”他不紧不慢道,“若说罪有应得,只怕不止叛党。”

那人一愣,神色尴尬。

周围众人亦讪然,面面相觑。

“谢公子怎说这些……”青玄忍不住小声嘀咕。

我没说话,心里盘算着如何早点把公子哄回家。

这时,高蟠轻咳一声,举杯笑道,“谢公子游历天下,果见多识广。今日雅集,有良辰美景,又有高朋故友,岂可辜负?诸公,我等当纵情欢饮,一醉方休!”

他这番圆场打得不错,众人纷纷举杯,重归言笑。

谢浚亦不再多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公子不饮别人斟的酒,我从侯府的僮仆手中接过酒壶,亲手给他斟上。

“霓生,”他忽而转过头来,低声道,“我宴后要再会一会谢公子。”

他眼睛里微光闪动。

我一愣,忽然间,心底有些不好的预感。

公子虽看上去是个膏粱子弟,但我知道,他其实颇有游侠之志,总幻想着有一天能像陈王诗篇中的少年俊才那样,纵横闯荡,建功立业。

所以,他对游历过天下的人,总会高看一眼。

果不其然,夕阳西下,宾客散尽,公子和谢浚仍留在亭中。二人果然聊得投机,以兄弟相称。眼见着天色要暗了,公子也迟迟不提离开的事,还让我在旁边烹茶。

“元初看新安侯这富春园,可算得好?”谢浚斜倚凭几,对公子道。

公子四下里望了望,道:“新安侯为造此园,极尽豪奢,自然是好。”

茶汤在釜中翻滚,我盛出来,端到案上。

谢浚将茶盏接过,往上面轻吹一口气。

“你看那楼台,名玉露阁。”他道,“传闻其中沉香铺地,珠玉饰壁,新安侯将最美的婢妾置于此阁之中,每日锦衣玉食,声色娱情。”说罢,他看着公子:“元初看来,那婢妾享尽荣华,可算得人生之幸?”

公子思索片刻,道:“便是享尽荣华,也不过婢妾。”

“你我亦如此。”谢浚意味深长,“若安然其中,也不过笼中雀鸟,一世碌碌,徒有声名。”

公子道:“子怀兄当年远游,便是因此么?”

谢浚笑了笑:“其实非也,我当年远游,实为寻一人。”

公子好奇:“哦?何人?”

谢浚浅抿一口茶,道:“元初可知璇玑先生?”

我听到这几个字,一怔。

“璇玑先生?”公子道,“那个曾为高祖作谶的异人?”

“正是。”

公子更是惊奇:“子怀兄莫非是去寻他?”

谢浚笑了笑:“璇玑先生名震天下,可惜踪迹难寻,现身之期亦不定,短则数年,长则数十年。那年我听闻他在会稽山中作谶,便想去看看那究竟是何等人物。可惜遍寻不见,颇为遗憾。”

公子道:“朝廷毁禁谶纬,璇玑先生或许是为避祸。”

谢浚道:“元初有所不知,朝廷毁禁谶纬,正是因那年璇玑生所作谶语而起。”

公子看着他,讶然。

谢浚喝一口茶,道:“那年,璇玑先生现身,作谶言曰‘天下三世而乱’。此言出后,天下震动,朝廷随后便下令禁绝谶纬。我当年去会稽山中寻璇玑先生,亦是因为此事,可惜去得太晚,他已不见踪影。”

公子了然,眉头凝起:“如此缘由,弟竟不曾听闻。”说罢,他想了想,道,“不过既无人见过璇玑先生,这谶言或许是传闻,不过无中生有。”

谢浚颔首:“若无人为证,我亦是此想。不过璇玑先生作谶时,在场的人之中,有一人为我所识。”

“哦?”公子问,“何人?”

“秦王。”谢浚莞尔,“我正在其帐下效力。”

回府的路上,公子很是兴奋,跟我巴拉巴拉地跟我说着“谢公子”说了一路。

“谢公子如我这般年纪时,已出了阳关。”他叹道。

他又叹道:“他连岭南都去过。”

他仰躺在隐枕上,以臂枕头,喃喃不已:“谢公子如今已有了功勋,听说陛下要给他赐爵。”

最后,公子坐起来,转向我,目光认真:“霓生,若以我比谢公子,如何?”

我一直在走神,听得此言,只得看向他。

这个问题有且只有一个答案。

我说:“公子何出此言?公子虽不似谢公子般游历天下,但在我看来,论才情人品,公子皆在谢公子之上。”

公子摇摇头,文绉绉道:“汝虽美我,实私我也。”

话虽如此,但我知道他受用得很。

“霓生,”过了会,公子忽而问,“那个璇玑先生的谶言,你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