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了然颔首:“正是此理。”说罢,又问,“如此,我等却待如何?”

我说:“如今皇后新用事,防备正紧,公主及宫中的一举一动,必有监视。公主若联络宗室,只怕皇后便会立即察觉。”

长公主皱眉:“那如之奈何?”

我说:“其实就算公主什么也不做,假以时日,不仅梁王,众宗室也必生异心。”

长公主道:“如此说来,莫非我什么也不必做?”

“非也。”我说,“公主可帮着推一把。”

“哦?”

我说:“储君每新入东宫,必先拜太子太傅,而后,方可名正言顺入主东宫。梁王如今新为太子太傅,不知皇太孙可曾行礼?”

东宫之中,为太子的丧礼所挂上的白幡仍到处都是。

地面干干净净,宫殿的各处墙壁门户亦是光鲜如昔,乍看去,难以想象不久前这里还发生过大乱,有人在阶上被刺重伤。

皇太孙仍在孝期,身着斩衰,粗糙而宽大的丧服衬着他稚气的脸,显得更是少弱。

豫章王为司礼,立在阶前,朝服之外亦披着斩衰,颇为庄重。他如今仍是大司马兼侍中再兼辅政大臣,不过已经被庞氏架空如同无物。

内侍将脩肉等礼物交给皇太孙,他双手捧着,走入堂上。

宾客分立两侧,除了东宫众人和一干宗室,皇后、诸皇子以及长公主亦在其中。豫章王不紧不慢地念着礼辞,声音抑扬顿挫,似心无旁骛,全然看不出他对皇后等人的好恶。

诸多宾客中,唯独缺了太子妃谢氏。自宫变以后,她就被囚在了皇宫西北角的慎思宫里。而她的宿敌荀良娣,宫变当夜就被冲入东宫的军士杀死,儿子则交给了另一位良娣吕氏抚养。

梁王坐在北面的席上。皇太孙将礼物放在梁王面前,朝他拜了两下。梁王起身,作揖为答。

“太傅今日起居安否?”皇太子问。

梁王道:“甚安,弟子请坐。”

皇太孙依言,坐在下首的席上。

梁王从内侍手中接过礼册,按照上面的训导之言念起来,声音缓缓,抑扬顿挫。皇太孙悉心听了,待得梁王念完,起身道:“弟子谨记太傅教诲。”说罢,向梁王三揖。

豫章王宣告礼成。

宾客皆向皇太孙和皇后行礼,又向梁王祝贺。

梁王谦道:“不佞才学疏浅,担此重任,实惶恐不安。今后唯勠力以赴,方不负圣上及中宫所托。”

皇后虽也身着丧服,但气色甚好。虽未穿戴华贵饰物,但仪态雍容,不怒自威,坐在榻上,全然没有了从前跟在皇帝身边时的低眉顺从之态。

她让皇太孙到跟前,道:“梁王为太傅,日后便是皇太孙师长。皇太孙凡事皆要听太傅教诲,切不可妄自独断。听之信之,慎之省之。”

皇太孙向皇后一礼,道:“臣遵命。”

皇后看着他,淡淡一笑。

长公主站在一旁看着,亦面含笑意。仪礼前,她向皇后见礼,言语举止皆恭敬得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错来。

弟子礼之后,东宫中摆开谢师宴,众宾客纷纷入席。

这是宫变以后,宫中的第一场大宴。不过因得太子丧期,菜肴简朴,没有酒,连佐宴的乐师也没有;而皇后在场,众人无甚话语,宴上只有碗筷轻碰之声。在我所见过的宫宴之中,这般安静还是首次。

皇后和皇太孙坐在上首,梁王、豫章王、长公主和平原王等依次列下。

平原王身旁,是王妃庄氏,身后则立着庞玄。

平原王妃亦出身于琅琊郡望族,其母与桓瓖的母亲昌邑侯夫人是堂亲。她两年前嫁给平原王,近来因得皇后得势,亦频频露面。

而庞玄自从宫变之后,被拔擢为平原王府卫尉,总管王府之兵。看得出皇后对这个儿子的性命颇为重视,将王府的护卫之责交与了母家的亲信。平原王每每出入,庞玄皆跟随左右,形影不离。

皇后用了两口菜,向服侍皇太孙的内侍问起皇太孙近来的起居。

内侍恭敬地一一答了。

皇后对梁王道:“如今皇太孙已拜过了太傅,东宫也已修葺完毕,皇太孙总在太后宫中也不成样,我看还是早日搬回来才是。”

梁王微笑,应道:“中宫此言甚是,宴后,臣便着手安排。”

皇后又对豫章王道:“听闻王后还在豫章?那边毕竟无良医,还是择日接回雒阳来才是。”

豫章王微笑:“雒阳离国中实在遥远,路途颠簸不平,还是让她留在那边的好。如今朝中也已稳当,臣寻思着,过些日子就回去陪她。”

宴上众人闻得此言,皆露出讶色,相觑以目。

豫章王言下之意,便是要辞去朝臣之职,回豫章就国。这若是当真,自然又是一件大事。豫章王虽已与赋闲无异,但他仍是仅次于三公的重臣,且曾被皇帝寄予厚望。当前这般情势下,许多人心底里仍视其为中流砥柱,企盼着他能够站出来牵制独大的庞氏。而他一旦离去,朝中便再也无人可撑起对抗庞氏的头。

当然,这对于庞氏而言,自是大好。

皇后的神色变得和善,叹道:“妾久闻豫章王与王后情深义重,如今看来,名不虚传,堪为治家楷模。”

豫章王含笑:“中宫过誉。”

皇后叹一声,道:“只是如今圣上卧病,而皇太孙仍年幼,诸事却是全落在了妾的身上;殿下再离去,只怕我等更是支撑辛苦。”

长公主在下首闻言,唇角弯了弯,夹起一片蜜藕放入口中。

豫章王道:“中宫贤能,乃众所周知;朝中亦有诸多栋梁之才,臣老朽无用,常自惭形秽,返国于朝政无损,社稷仍可安稳,垂拱而治。”

皇后莞尔:“豫章王总这般谦虚。豫章王之能,圣上亦常称道不已,若你算得老朽无用,我等岂非尘土也不如?”

旁人都笑起来,豫章王亦笑,看看梁王和长公主,不多言语。

这宴席无甚乐趣,用完即散。

皇后与旁人说了两句话,摆驾回宫。众人忙行礼相送,皆恭敬之至。

豫章王称王府中还有事,向梁王祝贺了两句,亦自行离去。

而剩下众多宾客之中,最得意的,莫过于平原王。许多人围在他的身旁,竟比皇太孙身边热闹多了。

梁王安排了中庶子等职官护送皇太孙返回太后宫之后,亦走过来,与平原王叙话。

平原王对梁王道:“皇叔,我听闻荀尚府中的藏书,都交往了太学,可有此事?”

梁王道:“确有。圣上曾下令,罪臣家中查抄的书籍,一律没官,送往太学,以充书库。”

平原王道:“可我那日去太学中,查抄书籍的府吏却与我说,册中有好些对不上,只怕遗失了不少。”

梁王讶然,笑了笑,道:“当日入荀府时,确出了些乱事,许是军士疏漏了。殿下可知是何典籍,待不佞再遣人去查找。”

平原王道:“劳烦皇叔。”

“殿下珍爱典籍,世人无出其右,臣略尽绵薄之力,乃是应当。”梁王说着,像想起什么,道,“是了,臣近日来收了些古本,正欲邀殿下品鉴,不知殿下之意如何?”

“哦?”平原王露出笑意,看了看庞玄,道:“我今日恰是无事,不若稍后就去太傅府中。”

庞玄亦颔首。

梁王道:“如此,敝舍荣幸之至。”

“殿下要去何处?”这时,平原王妃闻得话语,走过来。

平原王道:“我今日往梁王府上观典籍,晚些回府。”

“哦?”王妃道,“殿下与何人去?”

平原王道:“自是与敬严一道。”

王妃看了庞玄一眼,冷笑,缓缓道:“是么,甚好。”说罢,向平原王和梁王一礼,自顾而去。

庞玄脸上有些不悦之色。

平原王神情平和,对梁王道:“太后近来不适,我先到宫中探望一趟,而后再到府上。”

梁王微笑:“如此,臣且烹茶焚香,恭候殿下。”

平原王颔首,带着庞玄等从人,转身离开。

“圣上曾言,诸皇子之中,平原王最是温厚孝顺,如今看来,可是确实。”长公主上前,感叹道。

梁王转身,见是她,颔首:“正是。”

长公主却未接着说下去,却莞尔:“还未恭喜三弟升任太子太傅。”

梁王笑而摇头:“皇姊又来取笑。唯才疏学浅,唯恐德不配位,数次向中宫请辞,奈何不允。今人人贺喜,孤扪心自问,却不知喜从何来。”

长公主掩袖而笑。

“三弟总这般谦逊。”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只有近前的梁王能听清,“皇太孙无怙恃,今后身边尊长,便唯有太傅一人。如今太子薨逝,皇太孙便是储君,将来继位,人臣之极,便非太傅莫属。”

梁王闻言,眉间动了动。

长公主看着他,嗔道,“你如今又是宗室之首,到了那时,何人可及你,还问喜从何来。”

梁王亦笑了笑,却将目光往四周扫了扫。

宾客大多已经离去,此处不过他和长公主,还有一个我。

“弟实惭愧,皇姊便莫再打趣了。”梁王亦笑笑,一脸谦逊。

第53章 秋夜(上)

皇太孙回东宫之事, 自是长公主暗中出的力。

太子死后,东宫形同虚设。其实皇太孙留在太后宫中, 十分符合皇后心意,他最好一直待下去,让众人都忘了他是皇帝钦定的储君。如今庞氏得势, 皇后与临朝无异, 她想做什么, 人人心里都清楚。

早在太子暴亡的第二日, 就有朝臣和宗室提出,让皇太孙回东宫用事, 行监国之责。

当然,这样不长眼的提议,呈上之后便如石沉大海,被毫无悬念地无视了。

但皇后毕竟是中宫,她的头上还有太后;而她的儿子也不是太子, 皇太孙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所以, 就算庞氏使出各种手段压制言路,各种质疑之声仍此起彼伏,在所难免。

庞氏行事再凶悍, 也毕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抓起来, 更不可能像扳倒荀氏和谢氏一样,把各路豪族大家都惹个遍。

数日前, 太后亲自召见皇后, 说东宫不可一日无主, 如今太子既薨,皇太孙则理应为东宫之主。

皇后唯唯诺诺,答应了下来。

这乃是必然。太后虽无实权,但皇帝未亡,太后身为宫中至尊,自有声威。前番扳倒荀尚,各路兵将亦是以奉太后诏命为号。皇后也参与其中,利害之处,她不会不知。

她应该很是后悔,宫变那夜没有将太后解决掉。

庞氏毕竟后起,立足未稳,一不小心做过头,就会像荀氏一样倒掉。且皇后借清除荀党的借口排除异己,行事凶悍,已经得罪了不少人。故而皇后即便视太后为威胁,现在也不敢操之过急,只能将表面功夫做足,再徐徐图之。至于皇太孙,太子太傅梁王早已被皇后视为自己人,有梁王帮忙,无论是将皇太孙杀掉还是废掉,皆易如反掌,不急于一时。

我回到淮阴侯府时,沈冲正在用膳。

惠风见我来,松口气。

“你总算回来了,”她说,“公子问了你几次。”

“问我什么?”我问。

“还有什么,自是问你何时回来。”惠风说罢,看着我,满面企盼,“霓生,你切不可忘了我的事。桓公子今日何时来?”

这是惠风的本事,无论说到什么,最后都会回到公子身上。这也是我跟她合得来的原因,在卖自家公子的事情上,我和她总能做到小人坦荡荡。

我笑笑,道:“这我可不知,公子今日到国子学去了,我亦不曾见到他。”

“国子学?”惠风讶然,“桓公子又回了国子学?”

我说:“那是自然。公子辞了官,在家亦无事,不读书做甚?”

惠风捧心感慨:“桓公子如此勤奋好学,果然是谦谦君子。”

我有时觉得她实在眼瞎,若论勤奋好学,她院子里明明有一个更厉害的。

寒暄一会,我走进沈冲的房中,他正在用膳,两个仆人在榻旁伺候着。

见我回来,沈冲吩咐仆人将碗收走,让他们退下。

“表公子今日觉得如何?”我问道。

“尚可,伤口似比昨日好了些。”沈冲道。

我上前,翻开褥子,看了看他腹部的伤口。这伤口几日前已经不再渗血水,药是早上我出门前,亲手给他换的,上面缠了布条,看上去完好如初。

“皇太孙今日行了弟子礼?”他问。

我说:“正是。”

“如此说来,皇太孙不日便要回东宫主事了?”

我说:“正是。太后已下诏,想来不会等许久。”

沈冲沉吟。

“表公子可是欣慰?”我问道。

沈冲淡笑,叹口气:“非也,我是在为皇太孙性命忧虑。”

看着他眉间的蹙起,我心中亦叹气。沈冲自降生起便养尊处优,万事顺遂。如今不仅重伤一场,还开始有了忧虑之事,真乃命运无常,天妒红颜。

我安慰道:“圣上虽病重,可宫中还有太后。且皇太孙封立多年,朝野臣民皆尊为储君,必可护皇太孙周全。”

沈冲闻言,只淡淡一笑,没有再多说。

少顷,他望了望外面的天色,道,“霓生,我想去看看昨日的那些兰花,你随我去如何?”

我心中大悦。他如今去哪里都会想着带上我,想想就让人荡漾。

“好啊。”我笑笑。

傍晚的阳光斜斜照在院子里,旖旎而柔和。

沈冲对治园确有一套,各式花木并不纷繁,但相互映衬,处处有景,相宜得彰。秋风下来,几树红叶已经有了鲜丽的颜色,装点在园中,艳而不俗。

仆人从花房中将昨日松过土的兰花搬出来,沈冲低头看了看,手指轻轻抚过兰叶。

“这些兰花生得甚好。”我说,“公子照料得甚是细致。”

沈冲道:“可如今是你在照料。”

我说:“我不过是动动手,若非公子指点,亦不知晓如何下手。”

沈冲莞尔,让仆人将兰花搬回去,却没有回房,只让将步撵抬到不远的枫树下。

叶片在夕阳的映照下,更为鲜红,风吹来,飒飒落下,铺了一地。

“夕曛岚气阴,晚霞枫叶丹。”沈冲望着四周,感叹道。

他的声音吟起诗来,淙淙悦耳。美人美景,教人怎么看也看不够。

我将一杯茶递到他手中,微笑:“表公子果文采斐然。”

沈冲摇头:“不过有感而起,遑论文采。”

说罢,他吹去杯中的热气,轻轻啜饮一口。

“这是甚茶?”片刻,他露出讶色,抬眼问我。

我说:“公子伤口未愈,烹茶恐太重,我便以清汤泡了些时鲜桂花,最是温补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