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闭眼间,书房里的那番情形依然清晰。说来,这些年我服侍公子左右,方才那样的感觉还是头一次。

就像……醉了酒。

祖父教我,无论遇到何事,皆必以镇定为先。所以,我遇到心绪烦扰时,一向很能厘清。

我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觉得此事乃是合乎常理。

我再怎么不拘小节,也是女子,而公子,多年来倾倒世人亦非浪得虚名。我扪心自问,我长这么大,有没有跟男子这般打闹过?

没有。

除了窥觑窥觑沈冲的美色,偶尔为公子擦擦身,仅有一次的奉命跟着公子骑马……当然,公子当年生病的时候,他全身都是我服侍的。但我可指天发誓,我那时乃是怀着一颗淳朴之心,就算是为公子擦身,也是隔着褥子,胡乱擦一把了事。

所以,人之初,思无邪,我方才那般不自在乃是天性使然。但若说我对公子动心,那是远远不及。爱慕公子思之如狂的人,我见过不少。别人不说,就说惠风。方才那场面,若是换做她……我肖想了一下,摇头,定然惨不忍睹。

这么想着,我安心地闭眼。

毕竟今夜也是有大收获的,公子那篇赋,就算文采略差,书法却仍是上好,恐怕值得好几万钱呢……

许是白日里的事太多,这一觉睡得不太踏实。

我梦见陪沈冲在园子里赏景,他对我说,他喜欢我很久了。我正高兴得忘乎所以,转头,却发现自己在东宫,皇后拿着一把刀追杀皇太孙,宾客们袖手旁观,而梁王和长公主在谈论晚上吃什么。我正想着此事大约还要找沈冲想办法,赶回去,才进门,却发现自己进的是桓府。公子正躺在榻上,衣衫半褪。他看着我,很不高兴,说你去了何处那么久,我想叫你掐背都找不到人……

等我醒来的时候,只觉脑袋昏昏,好一会才想起来,我确实是在桓府。

外头天色已经大亮,我忙起身穿衣。待得赶到公子房里的时候,他洗漱穿衣皆已完毕,正在镜前整装。

我忙从青玄手中接过公子的冠,给公子戴上。

他端坐镜前,一直没有言语。

我偷眼瞅瞅他的脸,并无异色。

忽然,公子抬眼。我的目光不及收回,堪堪遇上。

“你今日还去逸之那边?”他问。

我神色自若:“正是。”说罢,一边给他系上绦绳,一边道,“表公子的伤还未好,杨夫人昨日与我说,要我再多留今日,待表公子可下地行走再回来。”

公子“嗯”一声,片刻,却道:“你明日过去时,将我的用物也收拾些。”

我讶然:“公子要去何处?”

“父亲要往白马寺清修五日,我与他同往。”公子道。

我了然,应下。

“再收拾另一份,带去淮阴侯府。”

我怔了怔:“为何?”

“从白马寺回来之后,我也去住几日。”

我看着他,满是不解。

“公子为何要住去淮阴侯府?”我不解地问。

公子反问:“不可么?”说罢,自己对着镜子将衣领整了整,站起身来。

我跟在他身后,道:“可公子每日要上学,每日也陪不得表公子多久。”

“嗯?”公子回头看我,“你不想我去?”

他的目光颇有些不明的意味,我哂了哂,道:“公子哪里话。”

“那便是了。”公子不紧不慢道,“你莫忘了。”说罢,他叫青玄跟上,自往外面走去。

公子平日在家中,一向想做什么做什么,只要长公主和桓肃不阻挠,自是由他去。

他既然这般吩咐,我便只有照做,用了朝食之后,我到公子房里,找他说的收拾些用物。

说来,我其实很怕给公子收拾行囊。倒不是因为他讲究,而是因为他的东西实在多,就连冠上的各式簪子都有数十根,我往往挑得眼花缭乱,甚难抉择。忙了半天之后,我才终于将用物收拾齐整,用箱子装好,告知管事安排车马送到淮阴侯府上。

临出门前,我往后园去了一趟。

出乎意料,我望见搭在墙头的石榴树枝条歪向了另一边。

我忙走近前去查看,只见那枝条确是被人掰过去的无误。心中不禁一阵惊喜。

这是我和曹叔约定的暗号,哪边有事,就依此提醒,到槐树里的宅子里见面。

我昨日傍晚跟着公子回到桓府时,还特地来看过,和枝条还是原样,想来就是不久前的事。我没有耽搁,午后,借着要去沈府探望沈冲的由头向管事说一声,走出府去。

第55章 籍书(上)

到了槐树里, 才进院门, 我就看到了曹麟。

“我就知你必不会教我久等。”曹麟笑嘻嘻地说道, 将一张纸递给我。

我接过来看了看,眼前一亮。

那是一份籍书, 上面写着云兰的来历。她家住在益州一个我从没听过名字的乡里,出身商贾之家, 是个三十多岁的寡妇, 没有儿女,名下男女奴仆三人,田地百亩。因是独生,回家奉养父母,落在父母籍下。

看到这个名字,我啼笑皆非。

我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 因为这是我给我自己取的。

小时候,我一直对我的名字很是不满意,觉得不男不女, 无甚趣味。我特别羡慕别家的女孩, 都是以什么花什么草为名,于是,我告诉祖父和曹叔,说我不想叫云霓生了, 我改名叫云兰。

二人自是一笑而过, 我却为此闹了好几日脾气……此事太久远, 我几乎已经想不去来, 不料曹叔仍记得清楚。

曹麟见我神色,毫不意外,得意道:“如何?可算得无懈可击?”

我说:“这籍书是伪造的?”

“区区籍书,何须伪造?”曹麟轻蔑道:“这乡中华蛮杂居,官府穷得俸禄都发不齐。父亲给县吏打点了几千钱,这籍书便到手了,谁人也看不出破绽。他还特地去查过了云氏的族谱,上面确实有益州一支,只是年代已久,早无人续笔,就算去问你家族人,他们也不知真假。”

曹叔办事果然让人放心,我露出笑容,将籍书收下。

“曹叔花了多少钱?我还他。”我说。

曹麟拉下脸,不客气地说:“霓生,你可是拿我们当外人?”

我也知道以曹叔和曹麟的性情,必不肯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曹叔现在在何处?”我问曹麟。

“就在荆州。”曹麟道,“先前不是与你说了?”

我问:“曹叔说行商,不知做的是什么生意?”

曹麟目光闪了闪,笑笑:“也不是多大的生意,不过是从那边运些粮食出去卖。”

荆州及附近州郡皆鱼米之乡,多有粮商,这我自是知晓。

我看着曹麟,犹豫了一会,道:“阿麟,荀府抄家那夜,荀尚藏匿起来的一万金遭人洗劫,不知去向。此事,你听说不曾?”

曹麟一愣。

“有这般事?”他说,“我未听说。”

我颔首。

“那夜这么多军士冲进去,乱哄哄的,他们贼喊捉贼也不一定。”他说。

我颔首,也笑笑:“我也这般想。

我与曹麟自幼相熟,他有许多习惯我都知道,直到现在也改不了。

比如,他撒谎的时候,会不经意地摆弄手指。

一万金不是小数,若用来享乐,可以买下半个淮南的地;若用来招兵买马,最少也能养个千把人。梁王在皇后面前献殷勤表忠心都来不及,怎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去惹人猜疑。

至于曹叔要这些金子来做什么,我一无所知。但我知道,恐怕并非做粮贩那么简单。

不过曹叔和曹麟既然不愿告诉我,我也不会强求,毕竟我也有事不曾告诉他们。

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阿麟,你和曹叔如今又要闯荡,万事皆须得保重为上。”

“放心好了,我父亲的本事你还不知?有甚可担心。”曹麟不以为然,道,“这倒是巧,我父亲也要我这般转告你。”

我说:“哦?”

曹麟道:“我父亲说,你一人在雒阳,终是势单力薄,若遇麻烦,定要去找我们。”

心头热了一下,我笑笑:“知道了。”

事出突然,我心里很是计较了一番。

我原本并未指望曹叔这么快将此事办好,打算着须得过上两三个月再图后计。不想曹叔这般替我着想,隔月就将籍书送了来,将我原本的计划全然大乱。但对于我而言,拿回祖父的田宅乃是首要之事,相较之下,其余皆无关紧要。

打定了主意,我收好籍书,对曹麟道:“我今日便出发回淮南。”

“今日?”曹麟很是吃惊,望了望天色,道,“淮南离此地可不近,便是有车马也须得十日,岂好说走便走?”

我不以为然:“我等从前跟随祖父时,不也是时常说走便走,有甚难?”

曹麟似乎觉得有理,没有反对,却面露难色,挠挠头:“可我还有旁事,不能随你去。你迟半个月再去如何?我可送你。”

我说:“此事拖久了只怕夜长梦多,还是早去才是。路上一切我皆可应付,你可识得老实可靠又会益州口音的人?”

曹麟问:“你要这样的人做甚?”

我说:“自然是装作仆人。这籍书上的云兰乃是个有仆人有田产的妇人,自然不会孤身上路。”

曹麟笑笑:“这有何难,老张便是。且益州往淮南,一个仆人如何够,我再多给你寻个护卫,再加个婢子。”

我想了想,道:“护卫也可,婢子就算了。”

“为何?”

“那马车太小,人多了,路上反而不便。”

曹麟想了想,颔首。

他叫老张过来,将我要去淮南的事告诉他。又让他将另一个叫吕稷的人叫来,吩咐了一番。

“你随霓生去一趟,她有何吩咐,照做便是,万万要照料周全。”曹麟道。

二人毫无疑色,行个礼应下之后,自去准备。

曹麟见我对那二人的背影露出打量之色,笑笑,道:“你放心,老张跟了父亲几年,通达得很,必不会误事。”

我点头,也笑笑:“如此甚好。”

这边议定妥当之后,我即刻回桓府去见长公主。

“去淮南?”长公主问,“为何?”

我叹口气,道:“奴婢昨夜梦见了家中先人托梦,道祖祠荒芜,若再不回去祭扫,只怕是不好。”

长公主狐疑道:“如何不好?”

我说:“窥天之术,亦须得顺应天时地利人和之势。所谓天时,乃作法之吉时;所谓地利,乃施术之方位;所谓人和,则祖灵护佑,得以加持。云氏千百年传承此术,首要乃血脉相继,历代先人在天,如星宿之列,施术时相因相连,方可如开天眼,窥知万事。故而云氏一向讲究供奉祖先,一则为孝念,二则为保施术灵验。如今奴婢乃家中唯一后人,因服侍公子而不得到祖灵前祭祀供奉,已有三年。若放任不管,法力消退不继,日后奴婢再想住公主,只怕有心无力。”

我这番话,虽故意说得七拐八绕,但厉害之处亦一语点名。

长公主闻言,露出了然之色。

“如此,你速速回去才是,仔细祭扫,以告先人。”她语重心长道。

“奴婢知晓。”我说。

长公主又令人赐了我两千钱,道:“云氏之贤,乃天下闻名。这些钱财你拿去,也为我置办些三牲酒肉,聊表心意。”

想让长公主出钱,果然还是装神弄鬼好使。

我谢道:“公主恩德,奴婢没齿难忘。”

当日午后,我赶着一辆马车,悠哉地出了桓府。

这马车自然也是长公主给的。她看上去比我还紧张。为了不让我在路上有闪失以致误了大事,还想让家令派车送我,再加两个帮手的仆人。

我要办的事须得掩人耳目,自然不可答应。于是推脱说先人在梦中有云,路上有人随行不吉,只须给我一辆马车便是。如此朴素的要求,长公主岂有不答应之理,当即应下,让家令给了我一辆轻便的马车。

该带上的,我全都带上了。从雒阳到淮南,路途不远。马车上除了衣物、食物、铺盖和盘缠,还有我赎回田产的钱财,都是沉甸甸的金子。

当然,身上有这许多值钱之物,我自然不会当真独自上路。且如先前对曹麟所言,我一个远道而来的有钱寡妇,身边自然要有仆人。

但此事非同寻常,要找帮手,须得知根知底,谈何容易。事急从权,故而我只好求助于曹麟。

老张和吕稷在约定的城门外等候,我出了城之后,到了碰头之处,二人一言不发地走过来。老张充作驾车的车夫,而吕稷充作护卫,骑着一匹马在旁边跟着。

三人一起上路的时候,已经是申时。

老张赶车的本事不赖,不疾不徐,平平稳稳。吕稷,正是我第一次去槐树里时给我引路的那个闲人。他二十多三十岁的模样,身形高而瘦削。虽看着沉默寡言,但曹麟说他武功了得,无他在身旁,无论何事都能安心。

我想,先前曹麟带着阿白来雒阳找我时,那般窘迫,谁想原来竟是连护卫都有。

马车摇摇晃晃,不久之后,洛阳的城墙已经被甩在了身后。

我坐在马车里,透过车窗望着外头的天色,忽而想,公子此时大约要放学了吧?也不知道此事他得知了,会不会又莫名其妙发脾气。

但再转念一想,我记起来,早晨时青玄说过,公子放了学便去白马寺,不回桓府。等到公子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在千里之外,他知道也来不及了。

正这么想着,我忽然又觉得自己实在多虑。

他就算现在知道又如何?大发脾气么?

我想想他发脾气时别扭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若说有什么担忧的,也是该想沈冲那边才是。

出门前,我曾托桓府里的人替我去淮阴侯府送信,也不知道沈冲知道不曾。心里叹口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算了算,一月不见,乃有九十秋。也不知道我不在沈冲身边,他会不会想我……想到昨日他看我的目光,耳根又是一热,我忽而生出了些壮志未酬何以家为的豪情,感慨满怀。

第56章 籍书(下)

秋日的暮色比夏日来得更快。

夜色降下之时, 老张驾着车走进一处乡里, 向一户农家借宿。

雒阳附近旅人来往繁多, 农家亦时常接纳投宿,二十钱以上便可吃上酒肉。

出来前, 我跟曹麟说好,路上的花费皆由我出。曹麟原本不乐意, 被我瞪了回去。

“霓生, 你可是不愿欠我和父亲人情?”他狐疑道。

我说:“岂不闻亲兄弟明算账,你给了我两个帮手,莫非还不算人情?”

曹麟见我坚持,也只好不再多说。

我给了主人家三十钱,让他多备些酒,都放在老张和吕稷的案上。

二人皆露出诧异之色。

我笑道:“此番走完一路须得整月, 我这般贸然累你二人同行,心中实过意不去,这些酒便算是我的一点薄礼, 聊表心意。”

老张道:“公子吩咐, 便是在下职责,女君不必见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