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瓖道:“那也无妨,我有一法。”

“何法?”我问。

“你便直直看着他,心中数五下,数慢些,如滴漏之速。”

“而后呢?”

“五下之内,若他转开了眼睛,那他便是喜欢你。”

我狐疑地看着桓瓖:“是么?”

桓瓖忽而一脸正色:“此乃我多年心得,你莫非以为我会以此诓人?”

我笑笑:“自不会。”说罢,却盯着他的眼睛。

桓瓖一愣,也看着我。

一,二,三……

我心里数着,桓瓖与我对视着,全无异色。

五下之后,没有人转开目光。

我眨眨眼,桓瓖神色得意。

“如何?”他说。

我不置可否。

“此乃前策,可先练一练。待下次你有计来换,我再教你两招。”桓瓖一副为人师表之态,说罢,低声道,“你若想再快些,便将长公主卜问之事告知我,我可将逸之灌醉,带到你房中,然后你……”

我脸上一阵烧热,瞪起眼:“我不要!”

桓瓖笑得一脸奸诈。

“那便无法了。”他懒洋洋地从石墩上起身,道,“一事换一事,你也记着,我等你消息。”说罢,转身而去,丝毫不再纠缠。

我看着他的身影,只觉啼笑皆非。

方才他说的那些话仿佛又在耳边萦绕。

心底一个声音道,桓瓖那般全无正形之人,说话怎可信?论诓人,你才是个中高手,岂可反被人诓了去?

我越想越是这个道理,嗤之以鼻,但桓瓖的声音却似挥之不去。

——陪他挖土剪枝乃是兄弟……穿男装乃是兄弟……不温柔……

鬼扯。

我一边想着,却似有另一个声音在一边怂恿:他也不过建言,试试又如何?

——你便直直看着他,心中数五下……

我心中一动,望着寂静的园子,手指轻轻地抚了抚脖子上的玉珠。

虽然我对桓瓖摆出一副爱信不信的样子,但整个午后,我的心里都颇是痒痒的。

他前面说的都是废话,不过最后的那一条,倒是十分值得一试。

我觉得我自己大概也是闲得慌,明明刚刚才推拒了沈冲的一番好意,说不定他面上虽毫不在意,心里已经有了芥蒂。而我,却仍然想着他到底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这也不能怪我贪心,毕竟像现在一样能够每天观赏沈冲的日子已是所剩无几,万一沈冲有机会对我生出了天长地久非卿不娶之意,而我一无所知没有带上他远走高飞,岂非上对不起天地祖宗下对不起夙日春梦,老来只能白发忆当年,何等凄凉……

可惜沈冲一直在睡。我回到他房里,盯着他安稳的睡脸发呆了好一会,待得坐不住,又去后园里剪了花枝来,直到我把他房里的花瓶都插了一遍,他才终于睁开眼睛。

“表公子醒了?”我微笑地走过去。

沈冲看着我,弯了弯唇角,那惺忪迷离的眼神,教人心底一荡。

我倒了一杯温水,走过去。

沈冲将水饮下,看着我:“你一直在此处,未曾歇息。”

“嗯。”我说。

沈冲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花瓶上,未几,又往四周看了看。

“这些花都是你插上的?”他问。

我将他的杯子放到一旁的案上,道:“正是。”说罢,我问,“表公子觉得如何?”

“甚好。”沈冲说着,意味深长,“不过嫄只怕要生气,你将她最爱的那树红茶剪了。”

我一愣,想到沈嫄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想笑。

但这时,我忽而又想起桓瓖的话。

笑不露齿……

我忙抿起嘴唇,将笑意憋在唇角。

沈冲似无所觉,看着我笑了笑,从榻上起来。

我跟在他身后,忙道:“如此,我稍后便去向女君赔罪。”

“嗯?”沈冲看我一眼,毫不在意,“不必。这花既是插在了我的房中,便是算我的。”

沈冲就是沈冲,说话行事总是让人如此舒服。怪不得他垂危之时,整个淮阴侯府的仆婢都忧心落泪,连惠风那样胳膊外拐的侍婢都能暂时将我家公子抛去了一边。

我有些不好意思,见他要去穿衣服,忙抢先一步,替他取来长衣,披在他的身上。

沈冲早已经习惯了我服侍,没有动,任由我替他将长衣穿上,系上衣带。我站在他身前,整理好衣缘之后,又取来外袍。

蓦地,我发现自己跟沈冲面对着面,抬眼时,堪堪视线相对。

好时机。

我直视着他,目不转睛。

他也看着我,双眸平和,一如既往。

一……二……三……我按捺着心中的急切,默默数着,想在在那双眼睛里寻找到一丝躲闪的痕迹……

然而直到我数到了五,沈冲仍然看着我。

“霓生,”他有些讶色,“你可是有甚话要与我说?”

我:“……”

“无事。”我面上一热,讪讪道,心情复杂地继续给他穿衣服。

我当然不会去问桓瓖。

那般心术不正的人,必然会先将我嘲笑一番,然后让我继续拿什么长公主的事跟他交换,再给我出主意。

沈冲对我温和如故,所以,我并不气馁。

我想,应当是方才那场合不对。如闺秀们中间流传的那些没羞没臊的枕边小书中描述的那样,男女每到互诉衷肠之时,必须得些风光旖旎的时机,有言语铺垫,情境烘托,方得水到渠成。沈冲才醒来,手懒脚懒,尚是迷迷糊糊,又何来那般意趣?

定是这般原因。我心中笃定。

可惜沈冲穿好了衣服,便去了书房,而桓瓖也在那里。他无处可去,当日一直留在了淮阴侯府中。沈冲到了书房之后,桓瓖在跟前晃来晃去,我一点与沈冲酝酿气氛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他明日一早就要入宫当值,而我会一直留在淮阴侯府陪着沈冲,就算他夜里也黏在沈冲身边,我也仍然有大把机会。

于是,我不急不躁,如同一个等待猎物的猎手,不动声色,暗中窥觑。

但我没料到,来沈冲院子里做客的,并不止桓瓖一个。

黄昏之时,仆人送来了晚膳,在沈冲院子里的堂上摆开。正要用食,有仆人来报,说是公子来了。

众人皆诧异。

我忙走出堂前去看。未几,果然,公子的身影出现在院门那边,穿过暮色,朝这里走来。

这应该是他刚刚从官署中出来,因为他身上还穿着官服。也不知他这么晚不回家,又怎来到了淮阴侯府。

惠风和一众侍婢站在公子身后,又意外又惊喜地看着他,一副倾倒之色。

“公子怎来了?”待他走到面前,我问道。

“我来甚稀奇么?”公子瞥我一眼,随后,看向室中,走进去。

沈冲看到公子,虽意外,却没有多问。他令侍从为公子设下案席呈上食物,而后,看着公子,笑了笑:“散骑侍郎的朝服确是比议郎威风。”

桓瓖看着他的模样,“啧啧”两声,笑道:“早知能换一身这般风光的衣裳,那日在舅父家中,我就该跟在你身边,你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舅父?”沈冲闻言不解,“甚舅父?”

我斜睨着桓瓖。

桓瓖看了看我,笑笑:“随口说说罢了。”

公子对我和桓瓖之间的来往自是一无所知,却看着桓瓖:“你怎来了?”

“也是过来看看逸之。”桓瓖一边用膳一边道,“你来得不我不来得?”

桓瓖的事众人皆知,公子没有理他,径自入席。

惠风端着一只盛满兰汤的小盆,仪态万方地呈到公子面前,请他洗手。

公子洗了,回头看我一眼,“你今日来照顾逸之,照顾得如何?”

我还未开口,沈冲替我答道:“霓生照顾得甚好,今日随我做了些园艺,还与我去温室中修剪了花枝。”

“哦?”公子看了看沈冲,又看向我,道,“你何时也会治园?”

我说:“我不会治园,只是知晓些种植修剪之事,为表公子打下手罢了。”

这时,沈冲院子里的管事入内,向沈冲道:“公子,桓公子带来了些起居物什,可是仍放到厢房中?”

众人皆露出讶色。

沈冲问公子:“你要来住?为何?”

公子一脸平静:“府中无趣得很,便想在你这里住几日,如何?”

沈冲还未开口,桓瓖笑了一声。

“这还用问?”他得意道:“定然是与我一样,与家中反目。”

公子不理会他,对沈冲道:“我想着此后每日要早出晚归,不得来探望,索性住过来,有事好商量,也免得两头奔波。”

他意有所指,沈冲听了,露出了然之色,笑了笑:“如此也好。”

“散骑省如何?”只听桓瓖问公子,“听说都是些无趣的老叟。”

“甚好。”公子道,“待议之事甚多,我今日去到之后就不曾停歇。”

沈冲道:“听闻如今是侍中温禹主事?”

公子道:“正是。”

沈冲道:“温禹乃纯臣,在士人之中名望颇高。”

桓瓖不以为然:“当今之世,哪里还有纯臣。圣上不能理政,散骑省参议呈与谁人?还不是皇后。”

公子道:“温侍中确刚正。今日有司递来一议,京兆府赵绾提请将庞圭府前道路拓宽,温侍中连上呈也不曾,即将此议驳回。”

“哦?”桓瓖笑了笑,“如此,我听闻庞逢加官侍中之后,一直对其只有虚名不满,欲取温禹而代之。庞逢此人,最是睚眦必报,且如今受皇后倚仗,甚为得势,只怕温侍中在位不久矣。”

公子道:“温侍中乃三朝老臣,士人之首,庞逢就算想倒他,也须有这般能耐。”

桓瓖摇头:“若是庞圭和庞宽,他们虽气盛,仍算得知晓轻重,做事懂得瞻前顾后,而庞逢则不然。其人冲动暴躁,前几日,太学有学生怒斥庞氏专横,他竟亲自带人到太学去,将那学生当众揪出来毒打一顿。”

公子和沈冲皆诧异:“有这等事?”

桓瓖道:“此事出来之后,为庞氏忌讳,你二人当时又不在朝中,无从听闻罢了。庞逢在皇后未得势之前,一直在庞圭封地中管事,据说横行乡里,颇遭人厌恶。如今皇后将他召入京中帮手,已然是京中一霸。”

沈冲眉头锁起。

公子道:“平原王亦时常去太学,此事他莫非不闻不问?”

“平原王?”桓瓖冷笑,“他诸事缠身,只怕无以分神。”

“哦?何事?”

桓瓖露兴奋之色,一边用着侍婢呈上的小食,一面道:“你二人听说不曾,今日,平原王妃回了母家。”

“又如何?”公子问。

“据说昨夜平原王一宿未归,王妃亲自领人去了庞玄家中大闹了一场。”

“哦?”沈冲道,“是为了何事?”

“打上门了还能为了何事。”桓瓖神色暧昧,“你不觉得,平原王和桓玄走得太近么?”

桓瓖很有些拿捏语气的本事,寻常的一句话,从他嘴里出来,马上就变得不三不四别有深意,连我等仆婢也能立即心领神会。

沈冲道:“庞玄乃是平原王府卫尉,专司平原王近卫,二人走得近亦无可厚非。”

桓瓖摇头:“不止如此。外头一向有些风言风语,说二人出则同车入则同席,比夫妇还亲。据说平原王妃早有不满,还去皇后跟前闹过。就在前些日子,皇后将庞玄单独召入了宫中,说些什么我就不知晓了。”

公子看着他,鄙夷道:“你说你做事勤勉,便是勤勉在了这般闲事上。”

桓瓖不以为然:“这怎算闲事?平原王离储君就差一步,他的事便是天下人之事。且平原王妃的母亲与我母亲是族亲,她算是我母亲的甥女,我便是想不知也难。”

三人聊着些闲话,用过晚膳之后,天色已经暗下。

桓瓖和公子都要在沈冲这边留宿,一时间,沈冲的院子变得热闹起来。

青玄和林勋倒是不曾跟着公子过来,不过沈延和杨氏来看了看,唯恐仆婢不够,从别院又分派了些。上次公子也说要来住,我曾将他的好些用物捎来了淮阴侯府中,如今天气更冷了些,公子又带来了更多的物什,仆人鱼贯送入他的房中,一时间堆得到处都是,我只得自己一个人慢慢整理起来。

惠风在一旁看着,道:“霓生,你原是来照顾公子得,如今却怎似又回到了桓府一般。”

我叹口气,道:“我也不想,谁知道我家公子忽而跑了来。”

惠风笑嘻嘻道:“所以你还是去照顾我家公子好了,桓公子既然是客,自由我侍奉。”说罢,她从我手中接过一叠公子的衣服,乐滋滋地坐到榻上去叠,那起劲的神色,仿佛叠的不是一堆衣服,而是一堆金子。

我摇摇头,自去整理箱子,将几件薄衣取出来。

惠风看见,忽而问:“那可是桓公子沐浴后要穿的寝衣?”

我说:“正是。”

惠风看着,忽而一笑。

“霓生,”她看了看外面,压低声音,“你可知我家君侯有多少姬妾?”

我不料她会说起这个,想了想,道:“十几个?”

惠风一脸八卦地摇头。

“何止,”她意味深长,“上个月又新纳了一个,有二十个了。”

我咋舌,亦笑,心想沈延果然是个老不修。再想想沈冲,又不禁欷歔。淮阴侯府果真歹竹出好笋,若有心人查一查过往八卦,大概会发现沈冲是被人抱养的。

“侯夫人也不管么?”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