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随即方才足踝,将手指在我的膝盖上面轻轻按了按,问:“疼么?”

我不情愿地点点头。

“辣痛还是暗痛?”

“暗痛。”

“麻么?”

“麻。”

公子沉吟,道:“或许不曾破皮,但定有瘀伤,须得以冰水敷起。”说罢,他站起身来,四下里看了看,而后,看向我。

“我背你回去。”

我一愣,忙道:“不必。”

“甚不必,我说要就要。”公子拉下脸,声音不容置疑。说罢,他背过身去,“上来。”

我:“……”

我看着他的背,心底纠结不已。

说来屈辱,我这些年来伏低做小,恪守奴婢本分,唯此一次在他面前发过脾气。可好死不死,竟在这样重要的时刻在他面前摔了一跤……

并且我还是个学过些打斗本事的,要是曹麟知道,也不知要如何嘲笑我。

“不必。”我别扭地嗫嚅,“我歇息一会便可回去。”

“歇息到何时?”公子道,“跌打之事,你知晓得多我还知晓得多?”

这倒是确实。公子平时除了联系剑术骑射,也学搏斗,少不得磕磕碰碰。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跌打损伤是家常便饭,便是公子这样防护万全的贵公子,也懂得许多伤痛缓和之法。

“快些。”他不耐烦地催促。

我看着他高高的肩背,无语。

公子果真从不曾服侍过人,连怎么背人都不会。

“公子,”我无奈道,“我够不着。”

公子一愣,回头看看我,片刻,蹲下些。

我只得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片刻,将双手搭在他的背上。

公子圈住我的腿,未几,站起身。

他的气力的确比我想象的大得多,虽背着我,却丝毫没有吃力的模样,似乎不过背了一个行囊,步子轻快。

我在他背上,感觉奇异又别扭。

我的手肘撑在他的肩膀上,尽量不让自己跟他贴得太近,但我毕竟被他背着,近在咫尺。

我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带着浴后的清香。

公子的衣裳一向熏香,且很是讲究,根据时节、厚薄甚至场合的不同,熏香所用的香料亦是不同。不过即便如此,我仍然能分辨出公子自己的味道。那是我在他身边服侍许久,自然而然熟悉的。很淡,如同太阳晒过后的褥面,甚是干净。

想这些做甚……心里不禁又鄙视起自己来。我努力地将那些讨厌的杂念赶走,将眼睛注视着地面,还有那个在月光下突兀行走的人影。

公子自幼便时常来淮阴侯府玩耍,对于这里的院子和花园,他比我熟。虽然路上铺着不便摸黑行走的各色卵石,但公子仍健步如飞,如履平地。

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夜风吹在脸上,方才说话时的那股血气渐渐消失。我讪讪地想,也不知惠风若是知道了,如何作想……

不过,虽然我一直贴身服侍公子,只有这样的时候,我才会蓦地发现公子的脊背的确很是宽阔。我的手放在上面,张开手指,根本够不到边际。

直到公子走进沈冲的院子,仆人看到连忙走过来,我才结束一番胡思乱想。

公子没有让仆人接手,只吩咐打开我的房门,然后走进去,将我放在了榻上。

“取一盆水来,”公子对身后的仆人吩咐道,“务必要冰凉的。”

仆人不敢怠慢,忙应下,匆匆走了出去。

公子想将我的袴脚拉起,才伸出手,忽而顿住。

我亦一窘,忙道:“公子,我见过别人疗伤,稍后自来便是。”

公子没有多言,看着我,却没有动。

忽然,他笑了起来。起初,只是低低的。

我发觉之后,瞪起眼睛。可目光相对,他却愈加放肆,笑得愈发开心起来。

方才的怒气再度冲上心头,我正想起身走开,公子忽而捉住我的手。

“霓生,”他低低道,“你可是在气我让别人服侍?”

我一愣。

只见他看着我,烛光下,那双漂亮的眼眸深黝而璀璨。

“霓生。”他说,“莫恼了。”

那声音轻而缓和,仿佛三月里化去春冰的泉水,传入耳中,忽而带起一阵热来。

他的笑容并不似平日那样内敛,却毫无掩饰,似乎带着光,让人失神。

而那手握在我的手腕上,温暖而有力,我的心却蓦地跳将起来,一下比一下快。

“谁恼了……”我嗫嚅着,不自在地转开眼睛,企图从他的目光中挣脱。

——五下之内,若他转开了眼睛,那他便是喜欢你……

桓瓖曾说过的话突然在心头浮起。

我愕然,怔在当下。

我忘了公子后来说了什么,只记得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应了下来,始终没有再敢抬眼。不久,仆人将水送来,惠风也走了进来。公子让惠风好好照顾我,停了停,然后走了出去。

“这是出了何事?”惠风走过来,一脸诧异,“霓生,你怎会摔到了腿?”

我说:“回院子的路上摔到的。”

惠风道:“从汤苑回这院子不是都有回廊,且一路都点了灯?你怎么走得这般不小心?”

我:“……”

我回答不上来,我的脑子里想的都是方才的公子。

惠风将我的袴腿挽起,膝上果然青紫了一块,不过如公子所言,没有破皮。

“啧啧,疼么?”惠风问。

——疼么?

那园子里,公子说过的话仿佛又在耳畔。

“不疼。”我说,“公子说用那巾帕蘸冷水敷上便好。”

惠风又讶然。

“桓公子还知道这些?”说罢,她盯着我,一脸不善,“我听说是桓公子背你回来的?”

“我行走不得,旁边又无别人,公子不背何人来背?”

惠风吃惊:“桓公子竟对仆婢这么好?”说着,她露出一脸向往之色。

我想起那浴房的事,亦是不善,睨着她,“你有甚不喜,方才你不是服侍了公子沐浴?”

惠风却神色失落。

“若是他让我服侍就好了。”她叹口气,“我想为他脱衣他都说不必,自己进了浴室,让我一人留在外间……霓生,桓公子果真如传言那般,沐浴如厕从不让人近身么?”

她这话,如同一记力道不足的棍棒打在我的后脑上,并不足以让我昏厥,但足以让我一下清醒。

我愣住,竟是好一会也没说出话来。

脸上忽而好像被人放了一把火,辣辣地烧。

我这个蠢货。

无可救药的蠢货。

我平日里总腹诽这个腹诽那个猪油蒙心犯蠢,没想到我自己也会有撞了鬼的时候。

我竟然怀疑公子在男女之事上开了窍。

雒阳多少美人在他面前晃过,无论贵贱,公子皆如视而不见。甚至连青玄都一度担心起来,私底下跟我说,公子该不会是喜欢男子……这样一个呆子,又怎会像沈延那样,洗个澡就能被人勾搭了去?

与今夜同样的事,明明平日如果有人拿来告诉我,我一定会觉得他是个没见识的傻瓜。而今夜,就在刚才,我竟然为此昏了头,巴巴地闯到了那浴房里,对着公子发脾气。

就像……就像个捉奸的正房……

想着这一点,我的脸上烧得更烫。

更别提当我最气焰冲天的时候,在他面前摔了一跤……

我仰头望着房梁,深吸口气。

然后,长长地叹了出来。

我这辈子,唯二肠子悔青的两件事,一是三年前答应族叔那门婚事,另一个就是今夜。

云霓生,你这个蠢货。

心底再骂了一次,我觉得身上的气力似乎顷刻皆消失不见,倒在了褥子上。

惠风被我的模样吓一跳,露出吃惊之色,忙抓着我的肩膀摇晃:“霓生,你怎么了?霓生……”

这一夜,我过得浑浑噩噩。

晚上做的梦,净是些光怪陆离不知所云的事。

我梦见我重新回到了那浴房前,心想断然不可再那般蠢,然后推开了门。但与先前不同,我走进去,公子却不在外间。只闻一阵娇声软语的轻笑声传入耳中,浴室里热气蒸腾,珠帘在烛光中晶莹微动,闪着暧昧的光泽。我轻轻撩开,走进去。却见浴池中,公子身体浸在水中,未着寸缕。而浴池边上,一个女子正给公子揉按着肩膀。

她衣衫半褪,轻薄的衣料湿漉漉地贴在肌肤上,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段。而公子似乎很是享受,唇边挂着迷离的笑,结实白皙的胸膛在热气中染上了一层诱人的淡红。

未几,那女子抬起头来,竟是南阳公主的脸。

我那早已平定下来的心绪再度如同水珠滚落沸油锅,一下炸开。

我冲上前去,正要质问公子怎能堕落至此,公子却回头看着我,面上全无讶色。

“霓生……”他低低唤道,低沉的声音勾得人心弦一紧。

而我却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正放在他的肩膀上,而那衣衫半褪的人,正是我……

当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我望着头顶的幔帐,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那是梦。

莫名的,心中竟倏而生出些遗憾。

喉咙里干干的,我拿起榻旁的水杯,连饮了好几口。待得终于清醒,我坐在榻旁,回想起昨夜,再回想起那个梦,我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

我居然做了个春梦。

并且,还是公子的。

——五下之内……

桓瓖的话又在脑子里徘徊。

公子的脸闪过心底,牵起一丝悸动。

我怔怔地盯着墙壁,只觉就算睡了一觉,头脑也跟昨夜一样,全然无法回神。

就在我发着呆的时候,门上传来两声轻叩。

“霓生。”是惠风的声音。

我忙披衣下榻,打开门。

她手里端着水盆,走进来,放在榻旁。

“你今日如何?”她问,“桓公子上朝之前,让我来看看你。”

听她提到公子,我的耳根又是一烫。

“好多了,已不觉得疼。”我说着,瞅瞅她,“公子上朝去了?”

“当然是,你看现下是何时辰?”说罢,她看着我,笑嘻嘻,“霓生,你是故意起迟,让我侍奉桓公子更衣上朝的吧?”

我:“……”

“霓生,”惠风拉着我的手,一脸娇羞,“你真好。”

我扯了扯唇角。

莫名的,心里竟有些庆幸。

我不知道昨夜的事,公子怎么看,但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看到他。虽然从醒来开始,他的脸就一直在我心里到处晃……

“是公子让你来看我?”我瞅瞅惠风,问道。

“正是。”

“公子可还说了什么?”我话才出口,忙补充道,“我未曾早起服侍,他可生气?”

“不曾。”惠风道,“他只说他今日要随温侍中去一趟辟雍,或许会迟些回来。”

我了然。辟雍就在太学的附近,乃是礼教仪式之所,每逢初一十五岁时节日,各官署的高官重臣时常会去行礼,其中自然也包括散骑省。温禹会带上他,想来的确对他甚为看重。

惠风说着,娇羞一笑,用手肘推了我一下,嗔道,“霓生,你从前骗人。”

“我哪里骗人?”我问。

“你从前总说桓公子不过就是生得好些,脾气又差又冷傲,还挑三拣四,什么也看不上。”

我讶然:“不是么?”

“当然不是。”惠风双目春情荡漾,“他不过言语少些,可说话之时,乃是温和有度,全无盛气凌人之态。”

我觉得惠风当真是无药可救。

“是么。”我忽而想起桓瓖那办法,故意道,“或许他待你不同。我昨日说的那试探之法,你可用过?”

“昨日我侍奉桓公子去浴房的时候便用了。”惠风说着,神色又沮丧下来。

看着她的样子,我已经明白了结果,心情却莫名地轻松起来。

“哦?”我颇有耐心地问,“如何?”

惠风红着脸,道:“我与他对视还不到两下,便自己转开了。”说罢,她望着我,可怜兮兮,“霓生,我可是甚为无用?”

“怎会?”我拍拍她的肩头,“莫放心上,想来此法也做不得准。”

惠风道:“是么?你怎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