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是在永寿宫。”杜良道,“我这就派人去请。”

我说:“不必,长公主不会来。”

众人皆讶。

杜良看着我,问:“为何?”

我说:“长公主那边,有更重要的事。”

他们一脸不解。

我知道对于长公主而言,必是已经别无选择。永寿宫那边有下策中最关键的太后,董贵嫔和都安乡侯也在,长公主当不会来太极宫。

正说着话,忽然,阶下有人影匆匆上来,定睛一看,却是公子,旁边跟着桓瓖。

“霓生。”公子快步走到我面前,沉声问道,“秦王之事,你可听说了?”

我颔首,道:“公子可是方才从宫门回来?”

“正是。”公子道,“我等正随着豫章王巡视防务,秦王兵马便突然到了城外。”

我的目光落在他冻得发红的鼻子上,忽而有些心疼。

桓瓖问:“可见到了长公主。”

我摇头,又向公子问道:“公子可知秦王那边的状况?”

“方才我探听了些,正是要来与你说。”

心中动了动,我忙道:“如何?”

虽一些细节尚不明了,但在公子的简要叙述之下,事情的脉络仍可了解大概。

梁王对明秀宫出手之后,皇后和平原王、庞圭、庞宽、庞逢等人及时出逃,躲到了慎思宫里。梁王随即领兵将慎思宫围困,而庞氏也绝非吃素,随即调来了府兵以及驻守在雒阳城外的北军人马,而先前被梁王以太后诏令胁迫的北军部众之中,有不少人曾为庞氏笼络,见得双方对峙,便见风使舵起来。在梁王围困慎思宫的时候,纷纷倒戈,引发混战。

故而先前梁王派人来皇宫被挡了回去,那边一直不曾再有人来,据说在慎思宫前,双方人马打成了一锅粥。

而就在这个时候,秦王领着大军突然出现。

他没有从大夏门直接威胁皇宫,而是首先开进了雒阳。

大军进城之时,并没有与守城的军士激战。京兆府尹赵绾,拿着太后的谕令,命城门校尉将外郭城门打开,迎秦王入城戡乱。

“太后谕令?”桓瓖闻言,吃一惊,“赵绾何时竟得了太后谕令?莫非是矫诏?”

我则一点也不奇怪。

那不会是矫诏,因为长公主既然已经打算一搏,不会连这点诚意也不给。

再看向公子,只见他也看着我,面上毫无诧异之色。想来他在得知的时候,已经想到了缘由。

“可知秦王大军有多少?”我问。

“当有五万。”公子道。

“如何部署?”

“秦王入城之后,即刻分兵三路,两万人前往慎思宫戡乱,一万镇守雒阳各处城门,而其余两万则以护驾为名,陈列宫前。”

潘寔和杜良皆目瞪口呆。

“秦王远在辽东,怎会……怎会一夜之间带着数万兵马到了雒阳?”潘寔说话时,竟有了些结巴。

“这还用问么。”桓瓖冷冷道,“只怕是早已谋划好的事。”

公子没有回答,却看着我。

“霓生,你可有计策?”他问。

我正要开口,一个内侍匆匆地走过来:“桓侍郎!”他行个礼,道,“桓侍郎,桓中郎!豫章王正在前殿等候,请二位过去一趟。”

公子颔首,没多言,转身往前殿而去。

豫章王已经回来,正在殿内踱步,神色沉沉,而宁寿县主立在一旁,蹙眉不语。

秦王突然杀到,显然让他也很是措手不及,那脸上已经没有了先前的镇定,狐疑而焦虑。

见到公子入内,他不待见礼,即刻问道:“长公主何在?”

公子与桓瓖对视一眼,道:“我等方才去了永寿宫,母亲并不在宫中。”

豫章王目光定了定,惊诧不已,随即变得逼人。

“不在永寿宫?”他冷冷道,“莫非真已经离开了皇宫,去勾结了秦王?”

我想,这豫章王虽然后知后觉,倒也是个清醒的人,事情才出来就嗅出了味道。

“母亲不在宫中,定是有了要事。她一向心系圣上,必不会去做不利圣上之事。”公子正色道。

豫章王的神色无改:“既如此,长公主可曾交代你话语?”

公子迟疑了一下,道:“不曾。”

他自然不会拿这样的事来骗人。秦王突然出手,打乱了所有的计划。长公主必然是已经赶去应对,连公子这个宝贝儿子也无暇顾及,否则,她不会让公子留在这太极宫里。

豫章王再度变色,正待说话,宁寿县主忙插话道:“父王,桓公子说得对,长公主乃圣上亲姊,行事定然自有道理。如今事急,父王还是思索眼前才是,不知父王有何计议?”

“计议?”豫章王重重“哼”了一声,片刻,问潘寔,“圣上现下如何,可有好转?”

潘寔道:“圣上仍在沉睡之中。”

豫章王的眉头锁得更深,对杜良道:“那为圣上治病的蔡太医何在?请他过来。”

第101章 真容(上)

杜良不敢耽搁, 应下,忙转身离去。

没多久, 蔡允元来到。

他进门之后, 首先将目光朝我扫过来, 而后即收回, 在豫章王面前一礼。

“蔡太医,”豫章王问道:“圣上现下如何?何时可全然恢复?”

蔡允元道:“禀殿下,圣上的烧热褪下了些许, 仍在昏睡之中。不过人各有异, 圣上何时可全然恢复, 小人实不知晓。”

他这话与先前无异, 豫章王似乎料得他要这般说, 没有追问, 却道:“如今形势危急,宫外之事, 想来太医亦知晓。圣上的身体, 不可再拖延, 太医可还有良药?”

他话里的意思甚为明白, 倒是与我想到了一块去。

不过我告诉过蔡允元, 那半路仙之事,我知他知, 但凡有一人泄露给第三人知道, 对我和他皆是灭顶之祸。

只见蔡允元即刻伏拜在地, 道:“殿下在上, 小人不敢相瞒。圣上病体如今恢复至此,已是尽力。殿下亦知晓,此药虽灵,却甚为凶险,为医治圣上,小人亦是将全家性命提在了刀尖上。如今之计,唯有安安稳稳待圣康复,否则圣上一旦有失,只怕连殿下和长公主也担当不起!”

他道说着,声音已是惊惶:“殿下明鉴,就算要杀了小人,小人也实无良策。”

那医治皇帝的药,众人虽不知缘由,却知道它甚是凶猛,蔡允元这么说,其实也并非虚言。

豫章王无奈,挥挥手,让他退下。潘寔和杜良为照顾皇帝,也告辞而去。

剩下的人立在原地,皆各有心事。

豫章王的神色忽而变得疲惫。

他走一旁的榻前,坐下来,少顷,长吁一口气。

“怀音。”他的声音缓下来,却更是低沉,“你现在即刻去大夏门,程裕在那里。你让他带上一千兵马,即刻送你离开宫城返国。”

宁寿县主闻言一惊:“父王何出此言?父王乃奉诏护驾而来,就算秦王亦是奉诏护驾,父王与他并无冲突。”

豫章王苦笑。

“你以为他真是来护驾?”他说,“秦王非寻常之辈,你何曾见过他为朝廷之事这般热心过。”他说着,挥了挥手,“你去吧,再迟些,只怕秦王的人马连大夏门也要围住,便出不去了。”

宁寿县主犹疑不已,看着他:“那……父王……”

豫章王目光深深:“为父老了,此生本想安居国中,不问世事,然圣上与为父乃少时至交,如今他危在旦夕,为父不可弃之不顾。”

宁寿县主望着他,双眸一动,倏而通红,哽咽不已。

我亦很是诧异,不由看了看公子。

只见他面上亦有了些动容之色。

原以为豫章王这般懂得审时度势的圆滑之人,必是明哲保身,须得我在他开溜之前恐吓恐吓逼他就范,如今看来,却是不必。

“父王不可留下。”宁寿县主恳求道,“要走一道走,儿必不让父王只身涉险!”

豫章王脸色拉下,喝道:“怀音!你莫非连为父的话也不听?”

宁寿县主泪流满面,正要开口说话,公子在一旁忽而道:“在下以为,县主所言不差。”

父女二人皆讶,看向公子。

只见公子神色镇定,道:“殿下,秦王意欲何为,殿下比我等更是明了。他有五万兵马,就算将别处诸侯私兵及诸州郡之兵星夜调往雒阳,那也亦是一场难分胜负的恶战。殿下自是高义,欲以性命护卫圣上,但不知殿下可曾想过县主、世子及王后?秦王全力攻城,殿下定然难以抵挡,而一旦秦王攻入,莫说圣上与殿下的性命不保,只怕殿下的声誉亦要一并毁坏。到时罪名落下,殿下家人虽在豫章国,又岂可置身事外?在下疏浅之言,还望殿下三思。”

我不想公子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过此言确实在理,再看看豫章王,果然,他也露出了犹疑之色。

“那么以你所见,该当如何?”他说。

公子眉头蹙了蹙,道:“秦王率五万部众兵临城下,就算是梁王和皇后的人马全部加起来,也不是秦王对手。不过他既是为护驾而来,为今之计,只有待圣上康复,亲自坐镇宫中,方可教秦王退兵。”

豫章王叹口气,道:“我岂不知。可如今情势你亦知晓,秦王既这般迅猛而来,便定然是不打算容得我等拖延。”

我看着他们,知道此事该我说话了,轻咳一声,道:“此事,奴婢倒有一策。”

众人皆看向我,讶然。

“何策?”桓瓖在一旁即道,“快快说来。”

我说:“如我家公子所言,秦王既是趁圣上之危而来,如今亦只有圣上方可解危。秦王来京的由头,乃是戡乱,若圣上不可主事,其戡乱之后,必留下不走,继而入主宫中。反之而言,只要圣上亲自现身招抚,秦王便无不走之理。秦王不肯撤兵,就是公然谋反,就算现下雒阳城中无人可当那五万兵马,但圣上一旦号召天下讨逆,各诸侯州郡群起而攻之,便是将辽东之兵全投进来,秦王也难以抵挡。秦王此来,乃是想讨个便宜而非玉石俱焚,这点道理,他不会不知晓。”

豫章王不耐烦:“这言语我等方才不是说了许多?圣上如今尚在昏睡,如何亲自招抚?”

我说:“圣上虽现在尚在昏睡,稍后却即可康复。”

众人皆愣住。

豫章王大惑不已:“可方才蔡太医……”

“蔡太医医者仁心,所言皆出自常理判断,故不敢妄言。”我说。

公子似乎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你是说,圣上将康复,乃是非常理?”

“正是。”我说。

“说下去。”豫章王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我说:“圣上乃天子,本是位列天庭仙班五方五老之首的东方青灵始老天君□□下凡试炼,虽一时病重孱弱,却有天命护佑,时辰一到即可复原。”

众人:“……”

“霓生。”公子看了看豫章王父女,低低道,“不可妄言。”

我眨眨眼,道:“我不曾妄言。公子,此乃方才奴婢入梦时,得仙人所示。那仙人浑身金光,正是奴婢为公子和表公子辅弼时所见的那太上道君。”

公子:“……”

“太上道君?”豫章王闻言,倏而精神一振,将我打量,“你莫非就是桓府中那有传说中那命格奇特且身怀占卜奇术的侍婢?”

我笑眯眯,无视公子面无表情的模样,对豫章王道:“奴婢正是。”

豫章王显然从宁寿县主或者不知道什么人那里听说过我那些神神叨叨的事迹,此时也不再有先前那般疑惑之色,即刻道:“太上道君如何示下,快快说来!”

我说:“他说此番劫难,乃是彗星犯紫微,那彗星所化者,正是秦王。厄气强悍,东方青灵始老天君代万民受扰,故有病危之兆。太上道君奉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之命,特来赐我大计。如今圣上及天下危在旦夕,唯有豫章王可救,让我千万将此策告知豫章王,教殿下顺应天意庇护真龙,日后定然可长命百岁,福泽万年,子孙昌泰……”

豫章王看上去显然颇为受用,却摆手打断:“旁话不必多言,孤如何庇护?”

我说:“太上道君说,殿下乃东方青灵始老天君座下首辅东斗星君降世,他在梦中教给了奴婢一套法术,只消在龙榻前作法。将殿下一魂三魄暂借与圣上,可助圣上迎来东方青灵始老天君真身临世,抵御灾厄。”

众人听着我这番云山雾绕之言,一时没了话语。

唯独公子看着我,目光平静。

“你这说的借,却是如何借?”宁寿县主首先开口,疑惑地看着我,“如你所言,我父王将那一魂三魄借与圣上,他会如何?”

我说:“人有三魂六魄,殿下借出了一魂三魄,不过沉睡不醒,于性命无妨碍。东方青灵始老天君借东斗星君之力,降于圣上之身,以拨乱反正,消除人世灾厄。待得祸患解除,那一魂三魄自会归位,豫章王可醒转无恙,圣上亦当恢复康健。”

宁寿县主神色不定,正要开口再说,豫章王打断道:“待圣上恢复之后,又当如何?如今宫城外一片混战,岂知他们会听天子号令?”

我说:“皇后和梁王手下的军士,虽各拥其主,但最终仍是圣上的人,圣上亲自出面,无人敢不降。尤其是梁王,他如今最是进退两难,而他既然名义上是奉诏讨逆,圣上康复主事,正好可给他解围,他是乐得归顺。我等须得认真对付的,乃是秦王。而有豫章国兵马和北军、内卫的京师之众,就算秦王有反骨,也不敢公然胡作非为。”

宁寿县主狐疑道:“如今整个内宫都在我等手中,若只是让秦王收兵,何不以圣上名义下诏?”

我说:“且不论圣上玉玺在皇后手中,就算我等可以圣上名义下诏,秦王千里奔波而来,岂会为一纸诏书吓退?他只要声称那是矫诏,豫章王挟持天子,便大可以清君侧之名攻入宫城,那时,倒是县主与豫章王要坐实谋反之名。”

宁寿县主面色一白,不再言语。

“秦王确实不是傻子,”这时,公子忽而开口道,“还有庞氏,秦王和梁王都是奉诏讨逆,在圣前有台阶可下,庞氏却无。若他们发起疯来死守慎思宫,而秦王以此为由不撤兵,如何是好?”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那暗渠。如果要杜绝给秦王留下借口的后患,这边便要出手去解决慎思宫中的庞氏。

“庞氏不须理会。”我说,“秦王大军压境,庞氏党羽如今自然已是人人自危各谋退路。若是庞氏不肯降,只须以圣上名义对慎思宫中的兵马下令,拿获庞氏要犯等可将功赎罪既往不咎,不出一个时辰,慎思宫中的人便会将他们人头送出来。”

众人看着我,已经有了了然之色。

“圣上这边又当如何?”公子问道,“要让秦王退兵,总须得圣上亲自出面。”

我颔首,问:“从前圣上在宫中接见藩王,阵仗最大如何?”

公子道:“自是在太极殿上与百官朝会。”说活,他看着我,神色疑惑,“你是说……”

“正是。”我说,“秦王与梁王平叛护驾,如今大功告成,自当顺水推舟,召集百官,以朝会昭彰天下。”

“可现下非初一十五,并无例行朝会。”桓瓖道,“若要破例,总须得派谒者往各处官署传诏。”

“秦王和梁王就在宫城外,可派谒者前往宣召,而其余百官,一一传诏已是来不及。”我说,“每逢例行朝会之日,宫中的钟鼓楼定然会在丑时钟鼓齐鸣,以提醒臣工。从前圣上临机召集朝会,亦曾用过此法。如今距丑时还有半个时辰,即刻告知宫正去办,应当还来得及。”

周围一片寂静。

每个人都盯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妖怪。

我瞥了瞥公子,见他也看着我,只是那神色似见怪不怪,目光灼灼。

“这些,都是太上道君所示?”好一会,豫章王问道。

我说:“奴婢不敢欺瞒殿下。”

“我以为霓生之言有理。”这时,公子开口道。

我看去,只见他神色认真,对豫章王道:“以钟鼓鸣告,除了宣召朝会,亦可将圣上临朝主事之事昭告官宦百姓。如此一来,就算秦王有意封锁宫禁以隐瞒圣上康复之事,亦不可得逞。”

豫章王没答话,好一会,深吸口气,似下了极大的决心。

“你说的那法术,何时可施行?”

我知道他说出这话,便是同意了。

心中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