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刚刚认识沈冲,被他迷得七荤八素,读到这诗,简直遐想得灵魂出窍。而听了公子的话,我觉得公子当真是不解风情,空有皮囊。

我认真地对公子说,如果他哪天喜欢上了一个女子,将此诗赠她,就算有天大的险阻,她也会答应公子。

公子对我的话甚是不以为然,说他喜欢上谁,还用得着追么?

……

我看着那诗,只觉心跳再也抑制不住,砰砰撞着,一时间,却是各种滋味涌上心头,倏而化作涩意。

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卡着,那些字迹在眼前变得模糊,水雾在视野中蔓延开来。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须得试试才知晓。”

那时候,我跟公子一番理论了一番,恰似对牛弹琴,末了,他懒得理我,这般敷衍道。

我深吸一口气,想让心绪平静下来,却愈发哽咽得凶。

正在此时,突然,门上传来叩响。

“云霓生,”一人在外面道,“长公主回来了,让你到后园中去一趟。”

思绪被打断,我忙拭去眼泪,答应一声。

看看窗外天色,刚到黄昏。

心中有些惊讶,我以为长公主必然要在皇宫中待上许久,不想现在就回来了。

她既然回来了,那么公子……

我忙将那些书法收进锦筒里,正要放回柜中,想了想,低头看了看宽大的外袍,还是塞进了里面。

长公主叫我去不知何事,为防万一,我须得做好随时溜走的准备。

门打开,只见是一个长公主的近侍,在廊下站着。

“快些,长公主还在等着。” 他催促道。

我出了门,正要随他离开,忽然发现背后有动静。

不好!

心中警醒,可未及避开,脑后突然被沉重一击。

陷入黑暗前,我听到了一个冷冷的声音。

“……你果真以为你能骗过长公主?”那像是家令徐宽,阴阳怪气道,“竟还敢引诱公子,贱婢……”

第113章 金蝉(上)

头沉得很, 好像压了万钧的石头。

我在颠簸中渐渐恢复知觉, 迷茫中, 先前的事纷纷涌起。

——贱婢……

眼睛倏而睁开。

耳边充斥着嘈杂的声音,我躺着的地方, 似乎是在马车上。

嘴巴里被塞了东西, 像是破布,我的手也被反绑着, 四周不算漆黑,但看不清。我睁大眼睛观察, 自己似乎是被装在了一个麻袋里面。

后脑仍隐隐生疼,下手的人功夫实在不怎么样,力道拿捏得不好, 也没有打中要害,以致于我晕得不够透彻。

不过这马车甚为颠簸,当是在土路上跑, 将我的身体震得筛糠似的。

“……阿洪, 这路上这般颠簸,她不会醒来吧?”

我听到外面有声音传来, 像是驭者。分辨了一下,当就是方才在门外唤我的内侍。

“放心吧。”那个叫阿洪的人声音很近,应当就在我的身旁,毫不在意地答道, “就算她醒来又如何?嘴堵着, 手足也捆着, 莫非还能飞了?”

此人我认得,是长公子身边的侍卫,平日在府中抬头不见低头见,虽不算熟识,但也时常打招呼。

而外面的内侍叫陈定,平日里时常来公子院中给长公主传话,也算得熟人。

加上一个徐宽,此事是长公主指使,乃是无疑了。

只听阿洪叹口气:“我说,张内官下手也太狠了。这云霓生一个女子,又是打晕又是捆绑的,她平日为人不错,还给我算过命。”

“我等都是听人吩咐的,哪管得了许多。”陈定道,“这云霓生也是咎由自取,早听说她勾引公子,不干不净的,今日公子竟跑到圣前请命,说要去任平越中郎将。”

平越中郎将?我正艰难地用活动着双手,试图从衣袖的缘里寻找一直以来暗藏的薄刃,听着这话,不禁定住。

平越中郎将,乃镇守南越的主官,统辖南疆兵马,治所在广州。虽是个领兵带将的官职,但南越离雒阳遥远,故而它地位虽相当于刺史,却不算个好差事。往常,皇帝要是对哪个地位颇高的人有了看法,又不愿意撕破脸,便会将他任为平越中郎将,以一脚踢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而上一任平越中郎将,就是这么一个倒霉的人,不久前死在了任上,数日前消息才刚刚传报到朝廷。只是朝中争斗如火如荼,无人分神理会此事。

“这与云霓生何干?”

“怎会无干?公子这些年来,愈发与家中对着干。又是习武,又是一意孤行去河西,又是要出去开府,他一个金枝玉叶的公子,何来这许多想法?不都是那云霓生唆使的?”

“可长公主这些年来也不曾说过什么。”

“长公主不说,可不见得她不曾记在心里,她一直忍着,也不过是看云霓生为公子挡灾之事。”

“莫非现在不须她挡灾了?”

“屁的挡灾。”陈定道,“你有所不知,前些日子表公子手上,淮阴侯也想给他寻个挡灾之人,便来求长公主将当年给公子算命的方士请回来。你莫说,就在上个月,还真的将他找到了。不过长公主不曾告知任何人,也不曾告知淮阴侯,却请那方士又给公子算了一遍,问他可有另外给公子挡灾之法。那方士得了长公主钱财,也是爽快,当即作法,说公子因得长公主多年来修善积德,命数已改,如今乃大吉之相,便是无人辅弼也可平步青云,福寿延绵。那方士还给云霓生也算了一卦,说的什么我就不知晓了,不过应当不是什么好话。”

阿洪似咋舌。

“还有这般曲折?”他说。

“那可不!”陈定道。

“可昨日长公主还让云霓生去宫中给圣上挡灾。”

“那有何妨,她可挡灾乃是实情。”陈定道,“何时用何时不用,长公主早就想好了。徐内侍这会恐怕正领着人搜这婢子的屋子,据说她偷了府中许多钱财,啧啧……”

我听着,明白过来。

心中长叹一口气,我究竟是将长公主想得太简单。回想起徐宽那话,长公主当是对我的把戏起了疑心,只不过觉得我的计策确实有用,将就着装下去罢了。她那般爽快地给了我金子,又给了我契书,现在想来,确实过于顺利。

祖父曾说,不管对方如何蠢,同一招切不可用上三次。

不幸,这也是一谶成真。

“是不像话了些,不过也犯不着如此。”阿洪叹口气,“这侍婢,公子一向甚是喜欢,府中谁不知晓。长公主这么干,只怕公子要闹起来。”

“那也无法。”陈定道,“公子为了她竟推拒了南阳公主的婚事。且他要去做那平越中郎将,你道是为何?”

“为何?”

“广州离雒阳何止千里,公子定然是要借机带着云霓生同往,逍遥自在去了。且不说长公主舍不舍得公子去那么远,此番公子立了这般大功,长公主可是想将他推上散骑常侍之位。一个十九岁的散骑常侍,那是何等了得,只怕下一步便是要去当侍中,可不比那什么平越中郎将强上千倍。云霓生竟敢引诱公子这般自弃,长公主岂肯容得她?”

“原来如此。”阿洪道,“说来,公子或许真的对这侍婢甚是有意。”

“哦?”

“他给她写了许多诗。”

我愣住。

“哦?”

“这侍婢身上有个锦筒,我方才绑她的时候发现的。”阿洪说着,似乎正拿起了什么,道,“全是诗啊赋的。”

“是么?”陈定的语气听着似颇有兴趣,道,“念一念。”

“不念。”阿洪道,“文绉绉的,有甚可念。”

“啧啧,我就说这云霓生不冤。” 陈定欷歔道,声音悠然,“这人哪,还是要本分……”

——日后之事,我已有安排……

——等我回来……

那张带着笑意的脸,似乎又在我眼前浮现。

公子那时看着我,眼睛里尽是兴奋的光芒。

眼底的涩意重又升起,我用力地闭了闭眼,可就算在一团黑暗之中,我似乎仍然能看到他的样子,高兴,生气,或坐在案前认真地写字,笔下,是我最喜欢的诗……

“到了不曾?”这时,阿洪道。

“还须得再往前些,这边水不够深。”

阿洪道:“前面停一停,我内急。”

我睁开眼,心中已是冷静。

这麻袋很是结实,他们用的是惯常绑人的手法,将麻袋从我的头上罩下。

若我没有料错,这两人想将我扔到河里去。为了不让人发现,大概要在我的脚上绑上石块。

好个长公主。

我心想,也不知道她打算如何跟公子解释。不过她连我的契书都准备好了,大约会直接告诉公子,说我跑了。

虽然这也就比我先前的打算多了一道杀人害命的手续,但我不喜欢别人帮我去做,更不喜欢自己看上去像个苦命的窝囊废。

唯有一件事对我有利,便是我面朝着阿洪,他看不到我身后双手的小动作。

那薄刃已经被我找到,拿在了手里,甚为锋利。在方才阿洪和陈定说话的当口,我已经借着马车颠簸的掩护,割断了手脚上的绳子,并且将身下的麻袋划开了一道长口子。此事我做的十分小心,这阿洪是个侍卫,手中必然有刀,而我仍罩在麻袋里,那是最大的威胁。

我摒心静气,等待着时机。原想着将这麻袋口子割得再大些,等着他们到了地方,要将我拖下去的时候发力解脱出来。陈定不过是个内侍,不足为惧。只要我摆脱了麻袋束缚,对付阿洪也不是问题。

不过现在,却是不必这样麻烦。

没多久,陈定将马车停下,道:“你快些。”

阿洪应一声,未几,下了车去。

事不宜迟。

我即刻割开麻袋,从里面钻出来。

我原本打算趁着阿洪去如厕,顺势溜走。可钻出来才发现,那锦筒竟然不在。

外头,阿洪口里哼着小曲。没多久,似乎就要完事了。

我咬了咬唇,心中换上另一计,躲在了门帘旁边的一角里。

少顷,阿洪走了回来。才掀开门帘,伸头进来,我即刻一把锁住他的脖子,将薄刃抵在上面。

“莫出声,刀兵无眼。”我低低道。

就算没法转头看到我,他见到面前那空空的麻袋,也即刻知道发生了何事,面色一下变得僵硬而苍白。

“霓生……”他一动不动,结巴着,低低道,“有话好说……”

“你上来不曾?”前面的陈定不耐烦催促道。

我示意阿洪答话。

“上了,上了。”说着,在我的挟持下,慢慢爬上了马车。

陈定赶着车,继续走去。

车厢中重又颠簸起来。那薄刃仍抵在阿洪的脖子上,他也仍不敢动,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

“我那锦筒呢。”我问。

“在我怀中。”阿洪道。

“拿出来,放在面前。”

阿洪乖乖地将锦筒拿出来,放下。

我看着他,微笑,忽而掐开他的嘴,将一粒药丸放入他的口中。

阿洪瞪大了眼睛。

“甜么?”我微笑,语重心长,“此乃西域奇毒三日大力丸,若三日内无解药,你便会七窍流血浑身溃烂而死。阿洪,你不想试一试那滋味的话,最好乖乖听我的话。”

第114章 金蝉(下)

说罢, 我收起薄刃, 将阿洪放开。

阿洪即刻趴下, 用手指抠喉咙眼,干呕起来。

“没用的。”我一边将薄刃重新塞进袖缘针脚的缝隙里, 一边不紧不慢地低声道, “这毒只要入了口,就算将黄疸水吐出来也无济于事。”

“阿洪, 你做甚?”外头的陈定问道。

阿洪盯着我,因为呕吐而涨红的脸上神色不定。

少顷, 他哑着嗓子对外面答道:“无事,我喝水呛了一口。”

陈定“哦”一声,没再问下去。

我知道此事已经是妥了, 看着阿洪,依旧微笑,神色平静。

“你……你要做甚?”阿洪靠在马车的壁上, 如同防备一个妖怪。

“不做甚。”我说, “我要你稍后到了地方,仍将那麻袋扔到河里去。”

阿洪露出诧异之色, 看着我,片刻,又看向那麻袋,神色不解。

“可那麻袋已空瘪无物, 我拉出去, 只怕陈定不信。”他说。

我笑了笑:“你身上的冬衣甚是肥大厚实, 脱下来塞进去不就是了。”

阿洪:“……”

他一脸不可置信,仿佛我是个丧尽天良的人。

陈定驾着马车,很快到了河边。

这是雒水的一处河湾,水深而缓,有一段栈桥从岸上延伸入水中。这般隆冬时节,没有人来捞鱼,显得人迹罕至。

阿洪倒也是个会演戏的。马车停下之后,他将麻袋扛在身上,作吃力状,往栈桥上走去。

我躲在马车里,只听陈定道:“你怎不穿外袍?不冷么?”

阿洪声音生硬:“不冷,穿外袍做甚,碍手碍脚!”

我从马车的缝隙往外望去,只见阿洪将麻袋放下的时候,陈定朝阿洪走过去,似乎要帮手。

“不必,”阿洪发现,又即刻止住他,道,“你方才不是也说内急,去如厕便是。”

陈定:“可你……”

“我一人做完便是!”

“扔入水中总须得两人。”

“不必,并无多重,你快去,我等还要赶回城中。”

陈定大约是对阿洪的体贴十分赞赏,笑了两声:“如此,回头请你喝酒。”说罢,他拍拍阿洪的肩头,转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