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记得便是。”说罢,我不再理他,将玄巾重新蒙起,打开窗户出去。

出到外面之后,我也不再磨蹭,借着夜色的遮蔽,一路走到了公子的院子里。

院子里甚是安静。

廊下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曳,在四周投下朦胧的光。

三年来,这里的一切我早已熟悉,明明上次来到这里不过隔日之前,可现在回来,却仿若隔世。

虽然没看到什么人,但我仍然不打算冒险。我绕过院子,走到屋后,找到公子屋里的窗户,轻轻地打开,钻进去。

屋子里很是安静,我无声地往里面走。可越接近卧榻,我的脚步越是慢下来。

我该与他说什么?

他若是让我留下,我该怎么办?

我咬了咬嘴唇,在心里对自己道,云霓生,你既然做了,便不可再回头。这是为你好,也是为公子好。

深深呼吸一口气之后,我不再踌躇,走到公子的榻旁。

出乎我的意料,那榻上却是空空如也。

我愣住,又往室中别处的坐榻看去,仍然不见公子的影子。

在书房么?我想着,正要出去,又站住。

心底一动,我想我知道他在哪里。

我那厢房离公子的屋子不远,没多久,我站在厢房的窗前。那窗轴有些老了,转动的时候不灵光,纵然是我小心翼翼,打开来的时候,还是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我钻进去,未几,双脚落地。

这厢房与公子的比起来,小得不起眼。但它毕竟是我三年来的栖身之所,我对它也一向尽心整理,并无甚怨言。

桓府财大气粗,就算是仆人住的地方,廊下的灯笼里的蜡烛也总是点得足,时常过了三更还亮着。这曾让我一度诟病,但现在,我却觉得这并非坏事。

因为那光照从门边的窗户透进来,我能清晰地看到榻上躺着的人。

公子和衣卧在我的褥子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黯淡的光照落在他的脸上,仍然俊美如玉。

我轻轻地走过去,想将他看清楚些,在榻旁坐下。

室中安静得落针可闻,我能听到公子平稳而悠长的呼吸。他似乎疲惫得很,不知道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就算在睡梦中,眉间也仍然微微拧着,似乎那睡梦中仍有些烦心事。

我看看他的身上,心中叹口气。

若说我离开之后,有什么最不放心,那便是他的起居。公子入睡的时候若是没有人给他掖被角,他便会毫不在意地继续睡着,像现在这样,被子只盖了一半也无所察觉。

我将那被子拉起,才掖好,公子倏而睁开了眼睛。

虽是在昏暗的夜色中,但我仍然能感受到那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片刻,变得明亮。

他突然坐了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霓生?”他的声音仍然带着初醒间的低哑,却已是清醒。

我看着他,苦笑,轻声道:“公子不疑我是鬼么?”

“不疑。”

“为何?”

“我知道你不会就这样死了。”

我哂然,正待再说,突然,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你……你去了何处?”公子将我箍在他的臂间,只听他的声音在胸膛间震响,竟似带着些哽咽,“我……我到处寻你……”

我听着他的话语,一下什么也说不出来。

贴着我的心口的,是另一颗心,跳动得有力而飞快。

眼底涩涩的,我不由地吸了吸鼻子,未几,抬起手臂,也轻轻环在他的背上。

“我知道。”过了会,我低低道,“故而我来看看你。”

那怀抱倏而松开,公子仍捉着我的双臂,看着我。

“到底出了何事?”他问。

我抿抿唇角:“出了何事,公子还猜不出来么?”

黯淡的光照里,公子的眼神倏而变得锐利。

“是母亲。”他低声道,“是她想对你下手,你便故意顺着她做了那女尸,是么?”

我虽然知道他不相信我死了,但听到他三言两语就将这事的底细点了出来,还是诧异十分。

“公子怎知?”我问。

“我知道母亲如何想你。”公子道,“且你说过,过于凑巧之事,必有鬼怪。”

我心中有些感慨。

从昨日至今,我费尽心机障眼布线,不想一下就被公子窥破了去,也不知是该惆怅还是该欣慰。

“你为何要假死?”他说完之后,却看着我,“霓生,你要走?”

我怔了怔。

这话本应该是我告诉他,由他问出来,我倒是一时哑口无言。

少顷,我颔首:“正是。”

公子面色一变,正待说话,我继续道:“公子。你说得对,先前之事,我涉足太深,甚至牵连了圣上。如今恐怕不仅长公主,别人也不会容得我。”

“这你不必担心。”公子道,“霓生,你莫怕,我会带你远走。”

“走?”我说,“去何处?广州么?”

公子似乎没料到我知晓了此事,怔了一下。

我苦笑:“公子向圣上自请担任平越中郎将之事,圣上可答应了?”

公子沉默片刻,道:“圣上不曾答应。”停了停,他又道,“我还可再请往别处,只要离开雒阳,无论何处都可去。”

我摇头:“圣上不会答应的,公子心里其实也知晓。”

公子看着我,一动不动。

我将他的手从臂上拿下来,公子即刻将我的手攥住,紧紧的。

“霓生。”他低低道,声音不定,“这都是因为我。若非我推拒了南阳公主的婚事,又与圣上自请去岭南,母亲便不会迁怒与你,你就不会……”

“不是。”我轻声道,“公子,就算长公主今日不会下手,改日也会有这样的事。且除了长公主之外,别人也会来找我麻烦。我留在雒阳,不会有宁日。”

“我随你走。”公子忽而道。

我愣住。

“霓生,”公子将我的手裹在手掌之中,目光灼灼,“我随你一道离开雒阳,你去何处,我就去何处。”

他的手很温暖,修长的手指上薄茧的触感,我甚是喜欢,贪恋不已。

“可公子那志向呢?”我问,“公子一向忧心天下之危,随我走了,如何匡扶天下?”

公子的目光定住。

我看着他的神色,心里叹口气。先前我想的并没有错,他其实还放不下他的志向。

“公子,”我无奈道,“公子与我,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只不过因得三年前之事凑巧碰到了一处。这三年来,公子待我甚好,我此生难忘,可你我终归有别,总要走回各自的路上。”我忍着心中的刺痛,喉头卡了一下,道,“公子,如今,便是你我该分道扬镳之日,无论你我,皆无从可选。”

公子没有言语。

他注视着我,眸中似有些微的闪动,却黝黝的,似窥不见底的深潭。

“待我得了那可选的本事,你我便可又回到一条路上,对么?”少顷,公子缓缓开口道。

我讶然,倏而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可我与公子是不一样的人。”

“我从未觉得你我是不一样的人。”公子看着我,目光恢复了灼然之色,不容抗拒,“霓生,你说过你会等我。”

我结舌,看着公子,竟是答不上来。

“霓生,”公子沉声道,“说话。”

他手上的力道又加大了些许,将我的手握得生疼。

我无可逃避,只得嗫嚅道:“我知道了。”

公子的神色柔和了些,终于松手,却仍然不放。他没有逼着我答应,只道:“你离开雒阳之后,要去何处?”

我说:“我也不知。”

见公子皱起眉头,我忙道:“我是真的不知,还未想好。”

“你总有下一步要去的地方。”公子道,“出了雒阳,你往何处去?”

我说:“往南走,寻一处气候宜人之地住下来,觉得腻了,再往别处。”

公子意味深长:“像你祖父那样?”

“正是。”我说。

公子的眉头舒展了些,却道:“可我如何去寻你?”

我沉默片刻,道:“公子不必去寻,如公子所言,将来你我若真的可同路,自会再遇到。”

公子看着我,没有说下去,过了会,忽而道:“母亲说,你偷了她的金子。”

我一愣,心中怒气。

天杀的长公主,在我背后下手也就算了,竟然还在公子面前毁我清誉。

我即理直气壮地反驳:“那是买卖,你情我愿,怎可叫偷?”

公子笑了笑。

我看着他,只觉那笑容风光月霁,比万金更珍贵,让人如痴如醉。

公子深吸一口气,道:“霓生,你走吧。”

我定住。

他注视着我:“只是若遇到难处,便要即刻回来找我,知道么?”

我的心中五味杂陈。

他总是这样,就算自己也出于危险的境地,却仍不忘在我面前逞强,非要显得比我有办法……心底腹诽着,我的鼻子却是一酸。

“知晓了。”我答道。

“莫忘了我方才说过的话。”公子将我的手放开,“霓生,你去吧。”

我知道,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现在,是真的到了别离之时。

少顷,我站起身来,眼睛却仍然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窗外灯笼里的蜡烛似乎即将熄灭,淡淡的光照在他的面上摇曳不定,显得那身影孤独而落寞。

片刻,他的模样倏而在我的眼眶中模糊,我擦了擦眼睛,横下心,转身离去。

我开了窗,跳下离开,无声无息。

翻过桓府的墙头时,天空的云被北风吹开一面,月光洒下,清冷如霜。

而极目远眺,雒阳城的那一头,天空含着墨蓝的微光。

星辰汇聚成河,延伸至天边,似乎是一个新的天地。

第121章 倪夫人(上)

承平六年夏, 帝卧病, 皇太子建摄政,太子太傅荀尚、侍中豫章王逍摄政。秋十月,庞后诛荀尚,弑太子,废太子妃谢氏为庶人, 囚慎思宫。荀氏并谢氏七百余人坐死,株连获罪者五千余。冬十二月,荧惑守心,彗星犯紫微, 庞后废皇太孙邕为庶人, 囚帝于太极宫, 欲以平原王彬为太子。帝病初愈, 太后诏梁王弘、豫章王逍、秦王胤讨逆护驾。癸巳,梁王、秦王围庞后及平原王彬、庞圭、庞宽等于慎思宫,豫章王逍入太极宫迎圣驾还朝。帝诏曰:“朕夙遭不造, 淹恤在疚。赖祖宗遗灵,宰辅忠贤,得以眇身托于群后之上。侍中豫章王逍,太子太傅梁王弘, 镇东大将军秦王胤,并以明德茂亲, 忠规允著, 首建大策, 匡救国难。太子少傅范景道共立大谋,通直散骑侍郎桓皙与群公卿士,协同谋略,护卫皇太孙,旋轸阊阖,宗庙社稷实有赖焉。”正月大赦,改元正熙,孤寡赐谷五斛,大酺五日,并收诛庞氏余党。三月,因皇太孙邕病弱不可主事,除皇太孙号,迁东莱王,立城阳王瑞为皇太子。四月,迁通直散骑侍郎桓皙为散骑常侍。六月戌辰,梁王薨。甲戌,以豫章王逍为太宰,领司徒。七月,豫章王逍以王后病重辞官就国,又迁侍中温禹为太宰。

三月,南方的春天来得比北方早许多,吴郡的海盐县里,已经是阳光和煦,温暖宜人。

海风不太大,浪花似乎也犯了春困,一阵一阵,平静而慵懒地拍打着海岸。

阳光暖洋洋的,落在茅草搭起的亭子上。我身上披着袍子,坐在亭子下面的软榻上,一边吃着橘子,一边慢慢翻着书,甚为惬意。

这书是我前两天带着我的侍婢小莺去海盐县城里逛市集的时候,在一处旧书摊上买的。吴郡在高祖受禅之后,仍是一方割据,当年亦是主动降了高祖,未曾有过流血大乱,故而就算是海盐这样的小地方,也能找到许多当年从中原来避难的人所带来的旧书,且门类丰富,教人甚为欣喜。

比如我手上这本,写的是前朝的宫闱秘史,虽然有许多鬼扯的地方,不过倒也算得有趣,让我看得津津有味。

“夫人,你又看这些旁门左道的书。”小莺凑过来,忽而道。

我转头,只见她一头的汗,裙子上湿漉漉的,脚上沾满了沙子,身后的沙滩上,有一排长长脚印。

“这可不是旁门左道。”我正色道,“这里面记的乃都是史事,读书人不读史,皆枉为读书人。”

“稗官野记,还不是旁门左道。”小莺指指书页上的字,“什么前朝刘阖后人,那都是明光道散播的流言。夫人,我父亲可是乡塾先生,我自幼受教于正统,你诓不了我。”

我看着她一脸正经的模样,忍俊不禁。

小莺今年刚满十五,是我路过钱唐的时候遇到的。她父亲因为治病欠了许多债,只好典卖儿女还债。我那时刚好路过钱唐,为了搭配我的新身份,需要找一个婢女充门面,见小莺机灵,便将她买了下来。

“是么。”我饶有兴味道,“照你看来,如何才不是旁门左道?”

“多了。四书五经,史记,女诫……”小莺掰着手指念着,“夫人,你是正经人家出身,该多看看这些才是。”

我哂然,又有些得意。

我虽然祖传手艺不太正经,但毕竟也做过田庄里的女君,装个清白出身的妇人不在话下。如小莺一般,即便对我的趣味颇有微词,也并不会怀疑到我来历的真假上面去。

不过我这般善人,她居然说我诓她,这实在令人伤心,须得讲一讲道理。

我看了看她,说:“如此说来,这些书你都读过?”

小莺得意道:“粗略读过。”

“那女诫之中,妇行第四如何说?”

小莺想了想,道:“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我说:“妇德怎讲”

小莺道:“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她回忆着,“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妇容呢?”

“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

倒是真的背过。

我眨了眨眼,说:“如此,你方才又与别处男子说话,又去嬉水,算是犯了几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