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维朝老钱离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寒食节里,船户买点心最多,集贤居将这么大的生意占了去,万安馆若还似往年那般做许多出来,岂不是要亏?”

我不以为然:“不会亏,我自有办法。你明日后日仍按我等方才商议一般将货送来,务必要好。”

郭维有些诧异,少顷,笑了笑:“都说夫人虽年轻,却是生意好手,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我看看他:“如何不假?”

“这万安馆当年境遇谁人不知?那败家子将老父气死,整日游手好闲,万安馆在他手上破破烂烂,卖也无人敢要。夫人接手之时,许多人还盘算着夫人做不下去好低价盘了,不料两年过去,竟是风生水起。”

这话听着倒是受用。这两年我的确费了不少心思,不过乐在其中,倒也不觉得十分累人。

“老三过奖。”我说,“不过只有些寻常见识罢了。”

“哦?”郭维双手抱胸,靠在我旁边的墙上,注视着我,“夫人这些寻常见识,我却是不会,若得了闲,教一教我如何?”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头微微俯着,注视着我,目光带着些微的灼热,唇边勾着浅笑。

我心想,怪不得此人总能招惹女子,果然是个的行家。

“闲暇何时没有。”我亦笑了笑,瞅着他,将声音放得轻缓,“老三果真想听?”

郭维的目中闪过些光亮,笑意更是深邃。

“自是当真。”他说,“我今夜留下,就今夜如何?”

他尚未成家,在海盐县城中也没有屋宅。我当年来到海盐之时,见他的海货好且价格公道,便与他约下,他但凡有了新货,便优先送来万安馆来,好处是若万安馆中有空房,他和手下的帮佣可以免费留宿。

我仍笑着,不紧不慢道:“老三自己就是个生意好手,知晓的比我多多了,哪里用得我来教。”

郭维不置可否:“哦?比如?”

“比如,你后面那两驾车里,桶中有一半不是海产。”

郭维笑意倏而凝在了脸上。

我也看着他,意味深长:“县长之事,方才老三也听到了。想来日后风声要变紧,老三再要行事,还请离万安馆远些。你我主顾一场,莫怪我不曾提醒。”说罢,我不再与他多言,自若地转身离开。

郭维贩私盐的事,我一直是知道的。

海盐一带,自古乃是产盐之所。贩盐获利之高,乃是寻常生意所不及,故而就算在前朝有严刑峻法之时,民间私设盐灶煮盐贩卖,也不曾禁绝。到了如今,法纪废弛,官宦贪腐,贩卖私盐更是成了风气。像郭维这样四处讨海过活的鱼贩,顺手倒卖倒卖私盐,乃是寻常之事。

他每月进城数次,大多会将盐藏在桶里,光明正大地假装成交易渔获,卖给盐帮的人。不过这是郭维的事,只要不曾打扰我,我自会当作什么也不知。

郭维不是蠢货,知道利害。我提点过之后,他卸了货便离开了。

将近正午的时候,老钱也回来了,向我禀报道:“夫人,那司盐校尉的来历,我打听清楚了。名叫沈钦,字仲敬,冀州巨鹿人氏。似乎是个什么亭侯,去年入京为官,似乎来头还颇大,说是太后的族亲。”

其实他说出这名字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他是谁。

沈氏支系不多,而桓氏与沈氏来往亲密,所以对于沈钦此人,我仍然还记得。他确实是太后的族亲,跟沈冲的父亲淮阴侯沈延是族兄弟。不过从前,他一直待在巨鹿老家照看祖产,不曾入朝为官。我并非淮阴侯府的人,就算他曾经有几次入京,我也只是闻得其名,不知其人。

既然不曾见过面,我又已改名换姓,那么就算他与我面对面,也不会知道我是谁。

“这位校尉,如今在何处?”我问。

“还在嘉兴。”老钱道,“听县府中的府吏说,过不得几日就要到海盐来巡察。”

我颔首。

“夫人,”老钱说罢,不解道,“我方才听闻,夫人仍订了许多渔获?今年寒食节的糕点,只怕做多了卖不去。”

“怎会卖不去。”我说,“你明日写个告示贴出去,寒食节当日,万安馆所有鱼糕点心,买五件送一件买十件送三件,每人限购三盒。”

老钱讶然,想了想,露出笑意。

“这般卖法,只怕杨申要为难。”他说。

“他有甚可为难。”我说,“万安馆的吃食,在海盐县何时落过第二?若不争上一争,岂非白白助人气焰。且船户这么大的生意被他占了去,还想如何?我出此下策也是无法。”

老钱颔首。

“还有一事。”我说,“寒食前后那几日,我要回乡间去住,你辛苦些,万安馆一应之事,皆有你来掌管。若有人问起,便说我偶感风寒,养病去了。”

老钱诧异不已。

“夫人,可是出了何事?”他问道。

我莞尔:“无事,不过是近来觉得累了,想歇一歇。”

老钱看着我,片刻,应了一声。

我那番话,自然是托辞。最主要的目的,当然还是要避开那沈钦。

司盐校尉这般大人物,自不是我这样的经商小民能见的。但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再小心一些。毕竟就算我再自信,也总要防备节外生枝,莽撞行事并非我行事之风。

一切计议好之后,我将馆中诸事分派下去,打算过两日便带着小莺回海边那小屋里去。

那新任司盐校尉的事传得颇快。第二日,我在堂上就听到了用膳的客人在议论。

不过出乎我的意料,他们谈论起来的时候,说那盐务校尉是个相貌俊伟的年轻人。然后,又谈论了一番他捉拿贪官污吏时的威风,惹得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你说,那司盐校尉生得颇为俊俏?”阿香给他们呈上酒食的时候,笑嘻嘻问道,“有多俊俏?”

“我也不曾见过,只是听了传闻。”说事的那人道,“这是我那在盐官的友人说的,当不会有假。”

“他定然是弄错了。”一个老者摆手道,“我前两日在嘉兴时,也见到了这位司盐校尉,乃是个中年人。穿着官府乘着车马,甚是威风。”

阿香旁边几个偷听的女子闻言,皆露出失望之色。

而我在一旁听着,觉得老者的话当是对的。我虽不曾见过沈钦,也知晓其大概年纪,比沈延年轻些,但的确是个中年人。

“如此,那兴许是弄错了。”那两人也不争辩,继续又聊起了别的事情。

天色擦黑之后,万安馆点起明灯,在城门落锁之后,也照例点起明灯,给仍在堂上用膳的客人照路。

正当我让人去把侧门也落锁的时候,突然,一人走了进来,看去,却见是郭维。

他神色匆忙而不定,进来之后,问我:“倪夫人,可见到了阿泰?”

我讶然:“阿泰?”说罢,看向周围的仆人,他们纷纷摇头。

“阿泰今日进城了?”我问。

“正是。”郭维四处看了看,有些警惕之色,片刻,低声对我道,“我先前回到家中,才知晓他今日拉了一车货进了城来,说是有客商要。可我方才去那客商落脚之处,只见关门闭户,早无了踪影。”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货是什么,亦明白此事蹊跷。

私盐生意就算风气再盛,也是被查到就会掉脑袋的事,无论如何见不得光。行事之人自有一套规矩,从订货到接头,须得一气呵成,否则一旦出纰漏,便要攸关性命。情理如此,也难怪郭维着急。

我问:“是郭老大让他进城来的?”

郭维摇头,道:“我大哥昨日就出海去了,家里人说,午时县城中有人去过一趟,阿泰便自己送来了。”

我沉吟,正当思索,忽而听到一阵脚步声从堂后传来。

看去,却见是小莺和阿泰。

我看到他,不禁松了口气。

郭维亦露出解脱之色,忙上前道:“你去了何处,教我好找。”

阿泰笑嘻嘻道:“我到客商约定之处,见无人,便想出城去,可城门又关了,我寻思之下,便来了此处。”

我听着,却觉察出些不对劲,不待郭维再开口,打断道:“你那马车,放在了何处?”

阿泰一愣,道:“便如往日一般放在了在后院,我方才在门外遇到了小莺,她替我开了门……”

话音未落,突然,万安馆外面的大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有人砰砰捶了几下门,喝道:“开门!我等奉司盐校尉之命捉拿盐匪,须入内查验!”

馆内众人闻得此言,皆是愕然。

再看郭维和阿泰二人,面上神色已是剧变。

第126章 私盐(下)

事出突然, 已经没有工夫闲扯。我即刻转向老钱,低声道:“你带郭家二人到后院去, 将桶中的货卸了, 藏到那里。”

老钱知道我说的那里是哪里, 目光一闪, 颔首, 却道:“可门外……”

“门外我来应付。”我说,“快去。”

老钱不再多言,对郭维和阿泰道:“随我来。”

郭维狐疑地看我一眼,跟着老钱匆匆走开。

我则理了理头发, 令人将前门打开, 迎了过去。

仆人才将门闩抬起,那门就被粗鲁地撞了开来。只见外面的人涌进来, 都是县兵打扮, 气势汹汹。

为首的是县尉张郅, 走进来的时候,一脸不善。

此人是个莽夫,平日跟在县长侯钜左右, 惯是喜欢横冲直撞。我做出受惊之态, 以手捧心, 战战兢兢地走到他面前施礼:“未知张县尉驾到, 妾有失远迎, 乞县尉恕罪。”

张郅“哼”一声, 道:“为何许久才开门?”

我说:“张县尉明鉴, 夜里馆中落锁,妾在前堂无事,便回后院的房里去了。前堂的仆人不知出了何事,便先去向妾禀告,一来二去,故而耽搁……”

话未说完,张郅挥手打断:“罢了!县府中接到密报,你这馆中藏有私盐,县长特令我过来搜查。馆中所有人等都听好了!府兵盘查之时,不得随意走动,否则莫怪我等不客气!”

馆中的宾客都是些行商之人,平日最怕遇见官兵匪盗,见得这般阵仗,都吓得鸦雀无声。

我看着这些人,心中冷笑。

侯钜自己就是个监守自肥的人,平日里伙同这张郅等人私下里倒卖盐产也不知捞了多少。这些匹夫,如今担心那司盐校尉来者不善,就想临时做点门面功夫掩饰掩饰,找个替死鬼挡箭。而好巧不巧,他们看上了万安馆。

从阿泰那巧合来看,此事确是有人设计无疑。我平日行事和气,县府里凡纳税收捐,一样不落,侯钜要抓大鱼,当不会特地想到我。必是有人投其所好,想出了这一石二鸟之策。万安馆若被查出了私盐,侯钜必然要大张旗鼓处置一番,以彰显其办案得力;并把罪名做大,最好能连他那些脏事也通通一镬背了,好推个干净。

万安馆倒了霉,谁人得利最大,这想也不用想。

“夫人,他们要做甚……”小莺被那些人凶巴巴的模样吓得小脸苍白,望着我,手足无措。

我神色镇定:“无妨,莫怕。”

说着,我看到张郅领着人往后面的院子去了,也跟着过去。

张郅的确是有备而来。

万安馆的客舍不少,院子也有好几处,但他并没有往别处,而是径自去了庖厨。庖厨不远的地方就是进车马的后门,还有马厩。

张郅倒是信息,让几个人进了庖厨,自己则领着人先去马厩查看。

火把的光照下,只见院子里整齐地摆着好些车驾,而马匹则都关在了马厩里,食槽的草料堆得满满。

“这些都是客人的?”张郅看了看,问道。

我答道:“正是。来馆中下榻的客商,不乏远道而来之人。他们驾了马车来,妾这馆中自当也要招待周道。”

张郅没答话,正待再看,一个府吏匆匆走来,脸上有些兴奋之色:“县尉,那庖房院子里有一驾马车,正是那送鱼的!”

张郅却仿佛早有预料,看我一眼,冷笑:“是么,待我亲自查看!”说罢,又神气地往庖厨而去。

小莺面色愈加苍白。

我则仍旧神色平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阿泰驾来的马车就停在庖厨的院子里,车架和上面的货物也没有卸下,原原本本。老钱、郭维、阿泰都站在马车边上,旁边围着士卒,活似被抓了现行正在看押。

老钱本不是个十分大胆的人,见得这架势,已然说不出话来。阿泰则一脸恼怒,瞪着那些人,却被郭维挡在了身后。

“县尉。”郭维一脸无惧之色,带着笑,“这般夜里上门来找小人,可是要还上次赌坊里输的钱?”

张郅不理他,只让府兵将那马车上的几只桶细搜。府兵们领命,推开郭维几人,上前去翻马车上的木桶都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全倒了出来。

“哗”地几下,所有海产混着水,倾泻一地,院子里漫起咸腥的味道。

我看着满地乱蹦的活鱼活虾,心里一阵肉疼。

那些府兵细细翻检,又将空桶空筐仔细查看,却什么也没有。

张郅在一旁看着,脸上已经露出了些异色。

“县尉。”一个府吏走到他身旁,神色犹疑地摇了摇头。

张郅冷着脸,片刻,道:“水!定是那些水有鬼怪,再仔细查验!”

这时,郭维却笑出声来。

“县尉。”他慢悠悠地开口,“这些都是海产,桶里的也全是海水。海水么,自然是咸的,县尉莫非要说小人那桶里有海水也算贩卖私盐?”

张郅“哼”一声,道:“焉知你不是将私盐化到了海水里。”

郭维仍道:“若是如此,那些鱼虾早就齁死了,岂可活到现在?”

说话间,已有府兵尝了尝桶中剩余的水,向郭维禀报道:“县尉,确是海水。”

郭维的神色即刻变得不定。

我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摇头。此人当真是蠢,强行嫁祸都不会。若他自己带上两包私盐来,我认也得认不认也得人,何须费尽心机找什么赃物……

正在此时,又一个府吏匆匆走来,在张郅耳边低语两句。张郅面上即刻露出了然之色,恨恨:“怎不早说!”说罢,转向我。

“你这馆中有地窖?”他问。

我讶然,随后,道:“有是有,不过那都是储物之用。妾这客舍常年宾客往来,总要备些米面食材,县尉若想看,妾便打开给县尉看。”说罢,我对老钱道,“老钱,你去……”

“不必!”张郅大手一挥,又是冷笑,“不必,我要看的可不是那些。”说罢,对身边的府吏点点头。

府吏随即领着几个府兵,手里拿着铁锹锄头,往厨房里去。

厨子老丁正躲在里面,见得这般阵仗,吓得跑了出来。

“夫人,这……这是……”他手足无措地问道。

我摇摇头,没答话,只站在门口看着那些府兵忙碌。

只见他们将一处闲置的灶头挖了开来,未几,忽然“哗”一声,尘土漫起。一个府兵兴奋道:“县尉!此处果然有地窖!”

包括小莺和郭维在内,众人都露出了惊愕之色。

张郅如获至宝,即刻走了进去。没多久,那灶台被全然扒开,他亲自领人下去搜。

“夫人,此处怎会有地窖?”小莺睁大眼睛,小声地问我。

此事,我倒是知道。这是老钱告诉我的。万安馆前任主人的那败家子,当年为了还债,也打起了私盐的主意,藏货的地方就是这灶台。

可惜贩私盐也是要讲规矩的,他几次拿了货拖着不给钱,这生意也就再也没得做了,这伪装成灶台的地窖也就再也没用过。

我心想,那给张郅出主意的人连这事都知道,想来是志在必得。可惜,我就算真的参与贩私盐,也不会像他们想的这样又傻又懒,连新的藏货点也不会备一个。

没多久,张郅从那地窖里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脸不豫之色。

“张县尉。”我神色惊诧,“这是怎么回事?妾在这万安馆两年,却从不知此处有个地窖。”

张郅面色沉沉,正待说话,我突然以袖掩面,侧过头去凄然道:“妾好生命苦……想当年,妾父母双亡,夫君撒手,无依无靠,本想在这海盐县寻个安身之处,谁想,竟又是不容于人……妾孤苦无依,平日亦遵纪守法,纳税出捐,从无怨言……”

“夫人……”小莺忙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