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迎春出阁后,为孙绍祖所作践,婚后一年便死了。但是,迎春再懦弱,毕竟也是“侯门艳质”、“公府千金”,为什么会嫁给如此不堪的一个丈夫呢?

且看第七十九回《贾迎春误嫁中山狼》中对这门婚事的写法: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为东床娇婿。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从这里看,贾赦发嫁迎春的理由并没有什么大错,那孙家出身军门,有财有势,孙绍祖相貌、体格、功夫、交际手段,样样都好,既在兵部候缺,想必前程远大,作为庶出的迎春嫁得这样一个夫婿,“硬件”上并无不妥。

奇怪的是,孙绍祖已经快三十岁了,在那个年代算得上很“老”了,至少比贾琏大得多,又“家资饶富”,为何却没有老婆呢?书中说他“未有室”,这可能有两种解释,一是不曾娶亲,二是原配死了。其中又数后一种可能性更大,那么,迎春嫁过去等于是做“填房”,同邢夫人、尤氏的身份相似,显然是有“低就”、“下嫁”的意味,贾母和贾政的不满意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真正有疑点的,是贾政所指的“不能了结之事”。其深层含义就是,当年孙家有事求贾家帮忙,遂拜在门下以求庇护。换言之,贾家曾对其有恩。

然而孙绍祖却不这么认为,他非但不报恩,还反咬一口。据迎春归宁时回来转述说:

“孙绍祖……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

如何来理解这番话呢?孙绍祖的话中有几成可信?所透露出来的真正信息又是什么呢?

固然贾家如今已非当年之势,五千两银子也并非小数目。然而贾赦买个嫣红作妾,还出手八百两银子,何至于为五千两银子就卖女儿?那周太监来打秋风,张口就一千两银子,贾琏虽艰难,也还捣腾得出,可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决不至于为了五千两银子葬送亲妹子前程。

因此,孙绍祖的话绝对是欺心昧世之言。至于那五千两银子,大抵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最大的可能,就是因那“不能了结之事”求贾家帮忙拆理时,拿来送礼的。如今事情了结,他又翻脸不认账,得了人不算,还想把钱也要回去。

这样的人,民间俗称为“白眼狼”,文人称之为“中山狼”。典出明朝马中锡《东田集·中山狼传》,也就是我们熟知的“东郭先生”的故事:赵简子在中山打狼,狼中箭而逃,遇到东郭先生,向其求救。东郭先生动了恻隐之心,将狼藏在书囊中,骗过了赵简子。狼活命后,却反而要将救命恩人东郭先生吃掉。

因此迎春的判词中说“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子、系”合起来就是一个“孙”字,这姓孙的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将来必定还会做出许多对不起贾家的事,只怕除了虐待迎春之外,还有别的反噬行为,说不定贾赦后来获罪,就与孙绍祖有关。

倘或如此,他必定不会让迎春回家通风报信的,那么她在第八十回的归宁,就是对大观园的最后一瞥了。而她对王夫人所说的话,也就成了谶语:“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

这可谓是二小姐贾迎春留给我们的最后遗言了,怎不让人为之一掬辛酸泪?

☆、八、不闻菱歌听佛经——贾惜春

贾府四艳中,迎春和惜春的结局通常都是没什么争议的,即一个嫁后惨死,一个出家为尼。

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境》看到的册子中,关于惜春的那一页,画着“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而惜春在全书中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在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中——

“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顽笑,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

这是全书中惜春的第一句台词,竟然就是“明儿也剃了头作姑子去”。

接着,第二十二回“制灯谜”一段,写明惜春的谜语: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庚辰本在此有双行夹批:“此惜春为尼之谶也。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

可见,惜春出家为尼的结局无可质疑。但是,她是在什么情况下出家的,又为什么会落得个“缁衣乞食”的惨状呢?

在高鹗的伪续中,惜春的出家相当从容,不但仍住在大观园拢翠庵中,而且还有紫鹃做伏侍丫环,这显然与脂砚“缁衣乞食”的批语相悖,故不足取。

然而这也让我们知道了,倘若家境尚好时,即使惜春心冷意冷,一味倔强地要出家,就像探春说的:“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贾府那么多家庙庵堂,总会为她安排个不错的去处,就如妙玉的家人一样,虽然舍了她,却仍让她带走大量古董宝贝,随身还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绝不至于看她托钵行乞去。

由此可知,惜春的出家,应是在事败之后。

我的朋友佛学专家陈琛曾经写过一本《和尚——出家人的日常生活》,其中有整整一章讨论出家的程序,这里,只引用一小部分:

“首先,出家人必须是一个能够自主的自由人,比如为人子女的,出家前要得到父母的同意;身有官职的要辞去官职;身为奴仆的要解除主仆契约;已结婚的,要解除婚姻关系;如果信奉过其他宗教,要坚决破除,断绝一切来往等。总之,在出家前要摆脱尘世生活的一切拖累,所谓的‘跳出红尘’。

”要出家的也得接受‘健康检查’。患有恶疾的人被认为没有出家的资格。而佛教更加忌讳的是‘黄门’(阉人)。男性(女性)性征不全的人被视为身体不净,是不允许出家的。犯过重罪的人同样不被佛门接纳。

“要受戒的人还得向寺庙交纳一定的戒金,以充戒堂的灯烛香花、戒牒、戒录等费用……”

——可见,俗家人并不是想出家就能出家的,要经过相当缜密繁琐的手续。当然,托人情、有关系的除外,比如鲁智深杀了人,但通过走后门,还是蒙混过关了,也因此有了宝玉为之赞叹不已的那段《山门》唱腔。

其实,这些关于出家的规矩和程序,在《红楼梦》中也有相当完整的体现,比如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中写到芳官、藕官、蕊官三人一段,就有很详细的描写:

一时候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欲过贾母这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的干娘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去,他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者就依他们做尼姑去,或教导他们一顿,赏给别人作女儿去罢,我们也没这福。”王夫人听了道:“胡说!那里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人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了!”

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住两日,至今日未回,听得此信,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因都向王夫人道:“咱们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说佛门轻易难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一切众生无论鸡犬皆要度他,无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脱轮回。所以经上现有虎狼蛇虫得道者就不少。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无母,家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儿命苦入了这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么样,所以苦海回头,出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先听彼等之语不肯听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过皆系小儿女,一时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等事,心绪正烦,那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作徒弟去如何?”

两个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阴德不小。”说毕,便稽首拜谢。王夫人道:“既这样,你们问他们去。若果真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这三个女人听了出去,果然将他三人带来。王夫人问之再三,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与两个姑子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心,各自出家去了。

这里一步步写得相当清楚:首先芳官等想出家,并不是可以抬脚就走的,须得征求干娘同意,干娘也不敢做主,便又来求王夫人,这就是前边说的第一条:“必须是一个能够自主的自由人”,“出家前要得到父母的同意;身为奴仆的要解除主仆契约”;而后面说王夫人“取了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便是替她三人交纳戒金了。

然而到了惜春出家时,贾府还有能力替她交戒金吗?她出家后竟要乞食为生,可见混得比芳官等被姑子“拐了去做活使唤”更加不如,这也足可再次佐证她的出家是在事败之后。

但是,出家既然有那么多的限制与程序,惜春作为犯官之女,遁入空门只怕没那么容易。不但没人替她交得起戒金,而且全家入狱,只怕她也没了自由身,不是想出家就可以出家的。

或者说,贾府虽然被抄,但后来还是有翻身的机会的,历史上的曹家就是有过一小段中兴时期,且发还了部分财产,这样,贾府就有可能为惜春交纳戒金,并有资格准许她正式出家了。

又或者说,贾府虽败,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曾经有过那么多家庙,认识那么多高僧名尼,这里有一两个念旧情的,帮助惜春出家原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如果是那样,惜春的身份就该跟她小时候的玩伴智能儿一样,还是可以活得挺从容的,再糟糕也不过落得个像芳官、藕官、蕊官的境遇,给师父做活使唤,如何竟至于“缁衣乞食”呢?

陈琛《和尚》一书中关于“乞食”有一段术语解释:

“佛教对僧人吃的饭分为三种,一是‘受请食’,即僧人受施主邀请,到施主家就食;二称‘众僧食’,即僧人在僧众中共同进食;三称‘常乞食’,即穿戴僧服,带着乞食的钵盂,到村落挨门挨户乞讨食物。在印度,在佛教创始初特别推崇乞食……但是,在中国,僧人只有在外出游方时才‘化斋’(相当于乞食),而寺庙一般都自己有专门的厨房。”

由此可见,惜春既然是托钵沿乞,可以猜想她不是在“有专门厨房”的寺庙长住,只能做游方僧,四处流浪。

为什么会这样呢?

很有可能,惜春的出家另有隐情,是不合法的。最大的可能就是她是在抄家时逃出来的,没有跟家人一起被关进狱神庙或别的地方,而是独自出走,做了尼姑。

这样,她就必须隐瞒身份,不能大大方方正正式式地出家;即使某庙住持或是出于报恩念旧,或是出于贪图小利,冒险帮她出了家,也不敢让她长期居留。因此她只能外出游方,四处“挂单”。

然而“挂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和尚》中关于“僧人的户口档案”也有诸多规定:

“自唐朝以后,建寺、度僧及度僧人数都要得到政府的批准……

”政府批准的‘官度’有两种情况。一是每家寺院每年有一定的度僧名额,在这一限额内度僧算是合法的;二是皇帝在重大庆典及其他特殊情况下,恩赐某地区或某寺院可以度一定数量的人为僧,这称为‘恩度’或‘赐度’。恩赐度僧的记载在唐宋时代极为普遍。凡是官度的僧尼都要有政府发放的证明文件,这就是度牒。

“度牒的发放从唐宋开始,一直延续到清朝初年……除了度牒,政府还有对僧人进行管理的僧籍制度。僧籍由祠部管理,每隔几年就要清查重造一次。僧籍的内容包括僧人的法名、俗姓、籍贯、所习经业、所在寺名、寺中定额的僧人人数等项。如果僧人身死或还俗,当天就要报送祠部,注销僧籍。

”后来,明代对僧籍的管理更加严格。不但天下寺院要上报僧籍,而且在全国范围内编造‘周知录’。也就是由京师的僧录司将天下僧寺尼庵及所有的僧人一一辑录。在每位僧人的僧名之下,记录着他的年龄、姓名、出家的时间及度牒的字号。这本‘周知录’编成之后,颁发给所有的寺院。这样,凡有游方僧人前来寺院‘挂单’,寺院就要查问这位僧人来自哪座寺庙,叫什么,多龄多大等,然后根据‘周知录’核实。如果册子里没有这位僧人的名字,或者其他方面不符合,就认为是欺诈行为,可以把他缉拿,送到官府去。“

上述可见,出家的名额相当严格,纵使惜春到处游方挂单,也必须有”度牒“,但是她的”度牒“从何而来呢?可以肯定不是正常颁发的,只能是伪造,或者冒认。比如《水浒传》里,武松就冒认了一个僧人的度牒做护身符。

可能某庙中有个尼姑死了,或是还俗了,住持没有及时向官府报告,”注消僧籍“,而是将度牒给了惜春,但又不敢长期收留她,只是让她有了一个游方的身份,得以苟活逃生。

这个帮助她的人,可能是随意的一个僧尼,也可能是前八十回中出现过的人。而最有可能的人,就是妙玉。

当初妙玉来京,原是冲着”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的,这和惜春判曲中的”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何其相像?

可以试想一下,倘若在抄家时,惜春因年纪小而惧祸逃走,但又逃脱不出,妙玉仗义相救,把自己的度牒给了她,让她冒充尼姑逃出贾府,躲过了入狱厄运,而妙玉自己却因为失去了身份,而被官府变卖为娼。但惜春也因名不正言不顺,虽然出了家,却没有安身庙宇,只能四处挂单,托钵乞食。

可叹世上到底没有净土,无论妙玉也好,惜春也好,终究都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啊!

☆、九、凡鸟偏从末世来——王熙凤

1.王熙凤不是个好领导

王熙凤不是个好领导。为什么?

不不,并不是因为她待下严苛、重利盘剥,而是她不懂得交际之道。

或许你会觉得我故作惊人语,明明王熙凤是最擅长应酬的,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说的就是她这种人。她对顶头上司贾母承色说笑,对公司的风头人物贾宝玉体贴备至,对各中层领导大嫂子小姑子谦和有礼,还能说人缘不好吗?

不,并不够好。王熙凤并没有你想象得那样周到,她机关算尽,却忽略了管理结构中相当重要的一环——董事会名誉成员: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人。

尽管邢夫人无权、王夫人无能,但她们毕竟是贾府长辈,其身份在贾母之下,凤姐乃至众姑娘之上,如果凤姐是中层领导、首席执行官,那么邢、王二夫人便是公司高层,纵使不参与具体管理,却也拥有议事权与投票权的。

书中邢夫人对王熙凤的嫌忌是明写的,曾亲口当着迎春的面说过:“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一言未了,人回:“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去养病,我这里不用他伺候。”嫌恶妒恨之情溢于言表。

其真实理由,正如小厮兴儿对尤氏姐妹说的:“提起我们奶奶来,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连他正经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说他‘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若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他去了。”

旁观者清,兴儿虽是最基层员工,却看得很明白,邢夫人疏离凤姐,因为两点:一是妒,二是恨。妒,是因为凤姐这个做媳妇的权势比自己这个做婆婆的长房长媳还大;恨,则是因为凤姐不肯向着自己这一房,只知道讨老太太的好,顺承王夫人。

然而王夫人,虽然是熙凤的亲姑妈,而且把管家大权交给了凤姐代理,但这并不代表她就完全信任王熙凤。她一边用着她,另一边也防着她,其心理同样是出于妒恨。妒嫉凤姐本领比自己高,比自己更得贾母的宠,也更得众人的捧;恨她越俎代疱,恃宠生骄,连自己的面子也不给。

周瑞的小儿子在凤姐的生日宴上撒了一地馒头,那凤姐并不同任何人商量,就要将他开除,且命人说给两府里,都不许录用。还是赖嬷嬷帮忙说情:“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撵了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

——连无知识的老嬷嬷都知道的避讳,凤姐居然不在意,又怎么能让王夫人心里不怀恨呢?

王夫人屋里失了窃,丫鬟们互不认账,凤姐便做主意,“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

——明知道太太的丫头不便擅加拷打,却还要自作主张严刑逼问,岂非明知故犯?

幸亏是平儿劝住了。

然而一次又一次,总有众人不提防、阻止不及的事,被王熙凤无心做了出来,却被王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那么王夫人这个高层会怎么做呢?

第一是查账。比如冷不丁地问熙凤:“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等于是给凤姐提了个醒儿:我并不怎么信任你的,还有,我的耳报神明白着呢,你别想在我眼皮底下捣鬼。

第二是借力打力,驳面子。凤姐因看门的婆子得罪了宁府当家尤氏,便命人将婆子捆了等尤氏处分。邢夫人听见了,故意当着众人的面给凤姐没脸,阴阳怪气地说:“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说完转身就走,甚至不给凤姐一个解释的机会。凤姐又羞又气,因王夫人在一旁问起,忙将缘故说了,又道:“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不为得罪了我。”谁知尤氏并不领情,只笑道:“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王夫人也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珍哥儿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也不再听凤姐啰唆,自己亲自下令,回头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气得凤姐心灰意冷,又不好说什么,只得躲回房里暗哭。

——人人只道凤姐抓尖好强,岂知她身处中层夹心,受的气比谁都多。十个人里,纵然周旋了九个,有一个照顾不到,闲话也会说到十分,终究是功不抵过。

邢夫人这样地跟凤姐过不去还有情可原,然而王夫人为何也对凤姐毫不体谅呢?就因为她也想趁机杀一杀凤姐的威风,不愿意看到她活得太得意,巴不得找个什么由头涮涮她的面子,而最好这个由头又不是自己找来的。如今借了邢夫人和尤氏的口给凤姐定个罪名,自己推波助澜已经足够,还用多说什么吗?

这次“放人”事件,是邢王二夫人的一次完美联手,给了凤姐沉重一击。

而接下来的“搜人”事件,则是两位董事的再次合作,更是将凤姐踩沉一层。这便是“抄检大观园”的真实起因。

傻丫头在园里捡到一个绣春囊,图案是一男一女赤条条搂抱在一起,一看就知是男女私赠之物。邢夫人发现了,立刻封起来打发人送给王夫人,王夫人气冲冲拿了来到凤姐屋里兴师问罪:“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顽意儿,年轻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

凤姐满心委屈,然而罪名太大,只得先跪下来含泪哭诉,情理分明地表白一番,说明春袋并不是自己的。王夫人无言可对,却又遮掩说:“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轻薄至此,不过我气急了,拿这话激你。”

——谁说王夫人愚钝没心机呢?狡辩的功夫比谁都强。且不管这春袋是不是凤姐的,也不论凤姐的表白有无道理,总之先发制人,已经将凤姐的威风杀了下来再说话,然后又发号施令,命凤姐晚上带人搜检。凤姐明知不妥,但因已经输了先机,无法再心平气和地出主意,只得顺从了。

这正是王夫人对付凤姐的第三招。小题大做,好时不时地提醒凤姐一下:真正的幕后权威是谁?

这一番操劳,令得凤姐益发心灰,因而事情没完就病倒了,将养了大半年才好。

而这其间,李纨、薛宝钗、探春便顺利升职,取代了凤姐的管家地位。这三个人,一个是王夫人的长子媳妇,一个是王夫人心目中的小儿子媳妇,还有一个是挂名女儿——虽不是自己亲生的,却一心一意长年巴结着自己的。

这三个人里,任何一个能够趁机成长起来,真正地取代凤姐,都远比凤姐容易控制得多。至少,这三个人和自己的关系都比王熙凤更加亲近。

当今很多公司的高层都很擅长这种“留后备”的手法,不管能不能用,先多设几个后备领导放在那里,让真正管事的人看着害怕:稍不留意,就会被人取代了去。

还有些老板奉行一条“宁滥勿优”的原则:中层领导不能干不要紧,重要的是听话。宁可找一个虽然没本事,却也不惹事的木头;也不要选那个虽然有本领,但是太个性的刺儿头。

像王夫人这样本身没什么本事的老板,就更加信奉这种原则。所以李纨才会脱颖而出。

李纨,这个少年居寡、沉默少言的大嫂子,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似乎是最安分不过的一个后勤主管,平日只是负责带领姑娘们读书写字而已。这是件轻省活儿,油头却大,凤姐给她算过一笔账,说她工资比谁都高,年底分红又是双分,平日公事上从不出钱,难得跟姑娘们开个诗社,自己说要做东道,转个身却带着人往凤姐屋里要经费。及至要了钱来,却又不见开销,再起社时,还是让众人凑分子。

然而,放眼整个大观园、荣国府,却没有一个人敢说李纨坏话的,更不曾有人指出她贪污;却各个都议论王熙凤为人吝悭,中饱私囊。缘何?

就因为李纨够低调,扮可怜,而凤姐却为人太张扬,得意非凡,未免受人嫌嫉,巴不得看她落势。所以王夫人才会明知李纨无能,仍要给她机会,希望她可以取代了凤姐。

而尤氏身为宁国府当家,无论在职称还是辈分上,都是与凤姐平级的。她本来和凤姐的关系也颇好,可是因为妹子尤二姐勾搭了贾琏,遂连她也被凤姐记恨。那凤姐打到宁国府来,将尤氏揉搓折磨,脸对脸骂了半日,半点情面不留。两人后来表面上虽然还算和睦,心里却结了梁子,尤氏虽不好明着报仇,但只要有机会,绝对不会让凤姐好看。这也就是当邢夫人挤兑凤姐时,尤氏为何落井下石说风凉话的缘故了。

后来贾府被抄,宁国府的罪行明明比荣国府重,然而惨死在狱神庙的人却只是凤姐,为何?后四十回遗失,但原因可想而知,自然是船沉众人踩,那尤氏只怕也没起到什么好作用吧?

凤姐的判词里说她“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然而细想起来,凤姐其实并不是很懂得算计,非但算不出天威难犯,命运多舛,且也没算到人心叵测,功高盖主。也就难怪她会死于非命了。

2.从凤姐生日看死兆

《红楼梦》前八十回中共正面详细描写了四次大生日:宝钗、熙凤、宝玉、贾母。

而每次生日,都有许多谶言预兆式的情节发生:

在宝钗的十五岁生日宴上,宝玉第一次听曲文而悟禅机,暗示了他出家的宿命;

怡红院群芳开夜宴为宝玉祝寿,众人占花名游戏,更是典型的谶语;

贾母的八十寿宴是书中最后一次生日,在热闹繁华的表面下,“悲凉之雾,遍布华林”,连精明能干的凤姐也力绌图穷,显露出江淹才尽之象。

那么,作者花费了大量笔墨,写了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和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整整两回的凤姐生日宴,又向我们透露出了一些什么样的信息与暗示呢?

首先,是凤姐和尤氏两人对话中的玄机。

贾母做主,让众人学小家子凑分子,为凤姐办生日,又将这事交给尤氏办,“越性叫凤丫头别操一点心,受用一日才算。”尤氏往凤姐房中商议,打趣说:“你瞧他兴的这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泼出来了。”

这句“太满了就泼出来了”,正与此前秦可卿向凤姐报梦时所说的“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同一意思,而可卿,又正是尤氏的儿媳妇。焉知这不是作者借尤氏之口第二次泄露天机呢?

次日尤氏与凤姐算账时,见短了凤姐答应替出的李纨一份,嘲骂道:“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庚辰本在此双行夹批:“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尤氏亦能干事矣,惜不能劝夫治家,惜哉痛哉!”明言这一句是谶语。

待到席上,尤氏与凤姐敬酒时,又调笑说:“我告诉你说,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象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盅罢。”脂砚又有夹批说:“闲闲一语伏下后文,令人可伤,所谓‘盛筵难再’。”

——又是“太满了就泼出来了”,又是“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又是“盛筵难再”,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贾府的好日子就要过去了,而这衰风,将从尤氏和凤姐这两个宁荣府的内当家开始吹起。

可卿判词中原有“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的句子,而宁府长孙媳秦可卿之死,乃是由凤姐操办;尤氏之妹尤二姐之死,又由凤姐一手造成;这两件宁国府的“造衅”一旦闹腾出来,凤姐都绝对难辞干系——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书中才要借尤氏之口一再向凤姐提出警告吧?

凤姐生日宴上还有一个不和谐音来自宝玉。

此日贾府华筵,宝玉却往水仙庵祭金钏,回来又遇见玉钏“独坐在廊檐下垂泪”,偏于繁花闹管中写出一片凄凉来。

直至平儿理妆的事出来,作者方揭出谜底:“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

原来凤姐竟同跳井的金钏同一天生日,这意味着什么呢?除去两人都是“金派”人物外,她们的共同点是什么呢?难道,只是通过《男祭》这出戏,来影射后来的贾琏祭尤二?

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被凤姐撞破,大闹了一场后,次日贾母出面调停,命贾琏与凤姐赔罪。

“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儿站在那边,也不盛妆,哭的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

脂砚特地在“黄黄脸儿”后面批了一句:“大妙大奇之文,此一句便伏下病根了,草草看去便可惜了作者行文苦心。”

张爱玲的生前好友宋淇非但没有“草草看去”,还写过一篇题为《王熙凤的不治之症》的文章,一一结算出书中描写熙凤之病共有“伏线四次,正面详细描写两次,正面交代两次,因病不能参加贾敬丧事、中秋赏月各一次;借贾蓉之口、平儿和鸳鸯之口、宝玉和凤姐之口共三次。各种写法间隔使用,不露痕迹,使人读来不嫌其烦,可见作者用心之深,功力之厚。”

文章中伏线如此之多,铺垫如此之隆,看来凤姐是难逃“夭逝”的宿命了。

然而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完,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中,又借赖嬷嬷之口补出一件小事——

(赖嬷嬷)方起身要走,因看见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来,因说道:“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撵了他不用?”凤姐儿听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事情多也忘了。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罢。”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

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赖嬷嬷忙道:“什么事,说给我评评。”凤姐儿道:“前日我生日,里头还没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说在外头张罗,他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着小幺们往里抬。小幺们倒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馒头。人去了,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王八羔子,不撵了作什么!”赖嬷嬷笑道:“我当什么事情,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撵了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凤姐儿听说,便向赖大家的说道:“既这样,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吃酒。”赖大家的答应了。周瑞家的磕头起来,又要与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方罢。

自有了“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句话,我们都知道,“馒头”在书中的意味非同寻常。宝玉说过:“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

只怕还要再补一句:“怪道‘水月庵’又被叫做‘馒头庵’呢。”

固然,书中对“馒头庵”的解释是“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然而这只是在瞒人,其真实含义无非是再次提醒关于“铁门槛”与“土馒头”的佛偈。

那么,周瑞家的儿子在凤姐生日里“撒了一院子馒头”,意味着什么呢?

这就要重点讨论周瑞这一家子人了。

《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中关于王熙凤“一从二令三人木”的判词,始终是红学课题上的一道不解之谜。

有人说,这是指王熙凤婚姻生活中的三个阶段:初而贾琏对她言听计从,后来反向她发号施令,最终把她休了。“人木”两个字,合起来是个“休”字,也就是脂批所说的“拆字法”。

也有人说,二令合成一个“冷”字,指柳湘莲,因为回目里有《冷二郎一冷入空门》的说法;王熙凤是被柳湘莲杀死的,为的是替秦可卿报仇,至于怎么绕到这个题目上的,说起来太过复杂,不做引论。

然而我却认为,这个冷字非冷二郎之冷,乃是冷子兴之冷。

首先,王熙凤这个人物的第一次出场,是在全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正由冷子兴向贾雨村做出一番言简意骇的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