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李主编很生气,直怪李涵胆大妄为,李涵也不依不饶,只说要继续调查。莫宁最后对李涵说:“你在调查中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李涵毫不犹豫:“上级查不到,下级不敢说,有的也不清楚。”

莫宁:“这就是了,你去卧底调查也不过是做个小员工,如果不是工作需要,你没办法接触到上层,你所了解的,不过是小员工之间的八卦杂谈。你认为那些可以作一篇报道吗?”

“我可以慢慢查。”李涵的底气瞬间弱下去。

莫宁温和的笑:“慢慢查……任何一家大企业,员工的升职空间都很大,你在最底层,你觉得你得花多久时间才够了解到这家公司最核心的东西?”说完,她又语重心长的拍了拍她的肩:“《无间道》只适合出现在电影屏幕里,这个社会上有太多的东西值得你去报道去发现,不要太执着。”

李涵被成功说服,莫宁却没成功说服自己。河源公司为什么要防备得这么严格,难道,所谓自杀案,根本就不是意外?

下午跑了个会议新闻,写了两篇稿子。走出报社大门时才发现秋雨突来,外面的空气里尽是凉意。掏了手机看信息,却看见三个未接电话,全是许书怀打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她了。莫宁有些意外,回拨了过去,对方很快接起,开口就问:“下班了吗?”

莫宁“嗯”了一声。

下一秒,一辆车从雨中开来,速度太快,溅起了地上刚蓄积起的浅水滩。在报社门口的台阶下停下,车门一开,一个人打伞从车上下来,正是许书怀。

坦白说,那一刻,莫宁刚犯凉的心霎时间暖了一下。许书怀没挂电话,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今天还不算倒霉,起码接到了你。”

莫宁合上了电话。

许书怀已经走到她面前,他似乎已经完全没有芥蒂,像若干年前笑得那样干净,柔声道:“走吧,带你去吃饭。”

莫宁一怔,被他纳进伞下,一齐步入雨中。

雨越下越大,许书怀一直说着些近期的事情,莫宁刚开始升腾起来的温暖被他的琐碎驱散。她有些不想答话。直到许书怀开口问:“最近怎么样?”

她才抬头,刚想随便搪塞,许书怀又插嘴:“我听说你们报社要和税务局联合搞个系列报道。主题嘛,还是老调子。你参与了吗?”

莫宁道:“没有。”然后开始琢磨怎么拒绝他的饭约。

许书怀还在兀自说着,莫宁知道他是在试图制造和谐气氛,他也想让两人之间的关系回归到从前,可是,感情这种东西,变质了就是变质了,再怎么添加防腐剂,也还是挽救不了。

又过了十几分钟,莫宁的手机响,接起,周一诺的声音传来:“亲爱的,下大雨了,你带伞了吗?”

莫宁:“没有。”

“哦,我也没有。”

“你在哪儿?”

“刚下班呢,正在公司楼下,打车的人多,我看中的都被抢光了。”周一诺郁闷的说。

莫宁心下一喜,突生一计,道:“那你别动,我去接你。”

周一诺:“你有车?”

“我有司机。”莫宁遮了电话,朝身旁的许书怀道:“周一诺打不到车,能去接一下她吗?”

许书怀和莫宁、周一诺、苏也宜三人都是大学同学,对周一诺他也是认识的。莫宁这样的要求他毫无拒绝的理由。想也没多想,他说:“好,她在哪儿?”

莫宁又对周一诺说:“你在哪儿?”

“文森特大楼。”

莫宁讶道:“你在那儿做什么?”

“哦,我昨天忘了和你说,我已经是文森特公司旗下的一名员工,我做产品包装设计。”即使隔着电话,莫宁也听出了周一诺语气里的得意。周一诺甚至肉麻兮兮的补了一句:“快来哟,亲爱的,别让人家等太急了嘛!”

十六战

莫宁有时是真佩服周一诺,这人的行动力往往快于思维力。一件尚未决定好的事情她就能先把它做了。就比如大三下学期准备考研的时候,她还没有最终决定是否考研,人已经在考研教室占了个宝座,还日日早出晚归的上自习。那时候,她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其实我潜意识里已经决定了做这个,所以,潜意识支配了行动,我就做了。事实证明,这是先见之明。”

莫宁希望她去文森特工作这个决定也能像当初考研那样,能够称得上先见之明。

一上车,周一诺的话匣子就开了,见莫宁和许书怀两人端坐在前排,她眼疾嘴快:“莫宁小妞,坐后座来陪爷吧!”

莫宁求之不得,赶紧打伞下车溜去了后座。许书怀想说什么,没来得及。

见许书怀的憋屈样子,周一诺把脑袋埋在膝盖里偷笑。对张乾志她也许还不熟悉,许书怀她却是熟悉透了的。

这边莫宁已经在手机里打好一行字:他要约我吃饭,我不想去,配合。

周一诺瞥过一眼后,眨眼表示了解。紧接着她就说:“莫宁,上次你煮的那粥味道确实不错。”

莫宁瞪她,眼神斥责她抢台词。嘴里却说:“嗯。”

“晚上再煮给我吃呗!”

“晚上我有约。”莫宁一本正经的说,“你叫个外卖吧。”

这时,许书怀插话:“不然我们给你带吧!”

周一诺像模像样的说:“你不如直接把我也捎去吧!咱们都这么熟了。”

许书怀先是笑,过了半天才说:“如果你真想去的话……”

“那我就真去了!”周一诺落下话头,“咱们什么交情!”

莫宁狠狠瞪她。她原本的打算是让周一诺帮忙直接推掉这顿饭,许书怀这样执着让她有些郁闷。和他毕竟交情十几年,莫宁不想扯破脸。可是,太过柔和的处理方式只会耽误他……所以对她来说,许书怀并不适合靠近。

不过,后来的一顿饭,莫宁才真正了解周一诺的用意。从点菜到结账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许书怀没有捞到任何开始话题的机会。一整晚他唯一说过的话只有周一诺偶尔看他可怜才扔过去的只有“是”和“不是”两个答案的问题。

莫宁这下是真服了,在服她的同时又很心疼。她是怎么被磨成现在这样的?

晚上,莫宁刚洗完澡就被周一诺拖去研究“大事”。周一诺花一整天时间做了张大图,图上画得密密麻麻,莫宁根本看不懂。就见她一根长长的手指指在一处黄色的小圆点上,边歪嘴咬着小番茄边道:“今天我趁上班的时间大致了解了一下孙子先生的《孙子兵法》和杨南柯先生的《三十六计》,得出几条真理。”

莫宁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今天上班就做这个?你不怕被炒?”

周一诺一哂:“那个才不要花时间。来来来,我给你解析一下。孙子先生的谋攻里重点讲到‘知彼’这个概念,首先,我先说一下我进文森特这两天来所了解的事情。”略作停顿,周一诺换了个神秘的语气:“据可靠八卦,顾准没有八卦。”

莫宁:“……”

“一个这样的男人没有八卦,原因有二,一是他人为禁止了自己的八卦,二是,他真的没有八卦。”

莫宁:“……”

周一诺推了她一把:“你倒是给点线索,据你了解,顾准什么性格啊?”

“你觉得我什么性格?”莫宁不答反问。

“你的性格颇为复杂,主要有这么几种……”

莫宁不耐的打断:“他的性格大概是我性格的超强升级版,攻防都升的那种。”

周一诺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旋即自语道:“这样的话……那可真是个难研究的课题。”

“我觉得你可以不用这么教师味十足的语气讲这些。”

莫宁确确实实只是随口一说。然而,这随口一说却突然起了雷神般的作用,周一诺刚才还激情高昂的脸瞬间下滑,莫宁这才知道自己口误,提了她的雷区。只好赶紧转移话题:“你上次教我的测验他对我有意无意的方法还没说。”

周一诺却不再说话了,把那张大图纸和一本蓝皮书随意的放在床上,然后起身直接走去了卫生间。不过片刻,卫生间就传来哗啦的水声。

莫宁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索性躺在床上,随手扯了周一诺搁下的蓝皮书,一看,她吓了一跳。

《三十六计》。接下去的时间里,莫宁把那本书当做教程一样看起来,并试着将某些计策套用到现实情境里,看着看着她就忽然有种打通了奇经八脉的感觉。

隔天是周六,莫宁如常的去顾老先生的小书店,心里是盼着遇见他的,却很理智的没有抱什么希望。文森特的招标会刚结束,顾准的周末必然会充斥着各种应酬,这种应酬都是必须的。以他的作风,即便厌恶,也会如约而去。

不过,她好像又一次错估了他。因为他不止在,而且还出现在他进书店的第一道视线里。

“早。”他对她说。

莫宁被那笑容晃花了眼,接口道:“早。”说完又隐隐觉得不对,身后秋日的太阳升得老高,他对自己说早?

往里走,顾老先生不在,顾准正坐在老先生平时坐的位置,桌上摊着一本经济杂志。“顾老先生今天没来吗?”

顾准点点头:“嗯,他有些事。”

寒暄已毕,莫宁礼貌的道:“噢,那我先进去了。”

“请便。”

一抬脚,莫宁就不可抑制的笑了开来,顾准今天穿了一件条纹T恤,明明很休闲的装扮,短得几近板寸的头发也把他衬得很休闲,可他坐在小书店作柜台用的大书桌前,怎么看怎么都像坐在办公室里。

笑够了,莫宁便挑了自己想要的资料,常坐人的沙发已经被占。她只好去书架的旮旯里倚着,因为确实有篇大稿子要写,所以她很快入神查起资料。

直到有人离开让她“借过”,她才抬手看表。十二点半都过了,早晨她起床的时候周一诺已经不在,给她发了短信说去公司加班,因为她不在,莫宁也便懒得做早餐,简单收拾过,她就直接来了书店。老实说,她已经开始饿了。记下书的页码,她拎了包打算先就近解决午饭再说。出门望见顾准还在,只是桌上骤然多了台笔记本电脑。他正噼噼啪啪的敲着,很忙碌的样子,眉头一直凝着。

莫宁兀自的发了会儿呆,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突然蹦出三十六计里的某一条计,这计来得快且在她脑子里闹得欢,促得她下一秒就抬了脚朝他走去。

敲了敲大书桌的桌面,她温柔一笑:“去吃饭吗?”

顾准这才从电脑前收回视线,察觉到他脸上有欲拒之意,莫宁又不咸不淡的补了一句:“不知道我这小小记者有没有资格请你吃饭,上次你送我回家的人情我还没还。”

顾准思考的时间很短,答案给的很快:“我很荣幸。”

两人在上次莫宁和顾老先生吃饭的一家私房菜小馆子里坐下。莫宁特意挑了个安静的地方。在这饭点上,两人一路走来倒是吸引了不少视线,即使坐下了,还有几个脑袋不时朝他们这里看。莫宁很有自知之明的把这“功劳”归于顾准,因为她大致注意了一下,回头的女人比较多。有了这个认知,莫宁突然玩笑心起,随口说:“跟着顾总还有这种待遇。”

顾准不解的看她:“什么待遇?”

“被围观。”

明白莫宁的意思后,顾准垂眸浅浅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一个女服务员来下单,立在莫宁面前许久,眼睛直直的看着顾准。莫宁以为顾准会微笑以对,未知他的脸色竟突然沉下,隐约有炸毛的趋势。那服务员大约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甜声说:“二位先看菜单,点好菜我再过来。”又瑟瑟的离开。

莫宁忽然想起顾准妈妈曾经说过顾准从美国回来之后越来越难以接近的话。或者顾准不喜欢以貌悦人?更直接的说,他难道会排斥喜欢他长相的人?

她明白了刚才顾准垂眸浅笑的意义。

点好菜之后,顾准得体的问:“你的事情解决了吗?”

“什么?”

“你着急赶回来的原因。”

莫宁点头:“嗯,基本还算顺利。”紧接着又问,“文森特秋季最大的事件完成了,顾总近期应该放松放松,可我见你还是那么忙,实在太委屈自己了。”

顾准轻笑:“有道理,我的确该放松的。”

莫宁状似不经意的提起:“阿姨没催你解决终身问题?”为了显示自己的随意性,莫宁还稳稳的为顾准和自己添上了一杯水,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他。

“近来好像不忙了。”顾准淡淡的说。

“哦?”莫宁端起水杯,水有些烫,她极有耐心的吹了一口:“是放弃了?”

顾准摇头:“我想……她大概是确定了。”

莫宁还是被水烫到了舌头,可她生生忍住,用发麻的舌头发音:“确定了的意思是?”

“她觉得你很合适。”

他波澜不惊的语气让莫宁觉得失落。研究了那么久的三十六计,刚才也正是用着这种谋战的思维引导自己的,可是,一遇到实战仿佛就失了自我,使计的好像是她,可是,中计的好像也只有她。

莫宁真想摇着眼前这男人的脑袋大喊:“你怎么这么油盐不进啊!”可是最终,她却只能奉上一笑,道:“你也许想多了,阿姨只把我当忘年之交。”

顾准沉声:“相信我,她更希望把你当儿媳妇。”

这话过后,莫宁终于抬头看他,他也正看着她,两人好像对视过无数次,莫宁每每都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可这次,莫宁看着他,好像隐隐约约能够感觉到些什么。

那一刹,有个念头闪过,正是三十六计第三套攻战计中的——欲擒故纵。

十七战

顾准先笑了,很诚恳的说:“不必这样戒备的看着我,我母亲是个朝令夕改的人。我和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

偏巧这时服务员上菜,这个令莫宁把握不住的话题也得以暂停。两人一心一意吃饭,太过沉静的场景让莫宁觉得怪异,她本来就不饿,便没吃多少。顾准吃饭很慢,莫宁上次在顾家就见识过了,他们一家人吃饭都很慢。就这么看着他吃饭,莫宁的脑子里头一次有午后这个概念,而且,这午后还有个甜蜜的形容词,温馨。

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在一起,莫宁不可免俗的想。她虽然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他们如果在一起,可以时不时出来吃,就挑一家这样地道的小菜馆,吃一些很普通的家常菜,或者去顾准家,吃顾准妈妈自己钻研出来的各类菜式。或者陪他一起去顾准爸爸最爱吃的“小西湖”,思绪一直被这样的场景牵着,莫宁竟慢慢发起呆来。

顾准吃完的时候,莫宁的视线正遗落在小店玻璃墙外,那儿有大片大片的阳光,被玻璃隔着,看得见灿烂,却不刺眼。那一刹,顾准看她的表情微微变化,眸色一深,他没有开口说话,甚至没制造任何轻微的响动。

直到一个人影从她面前经过,她这才回过神来,转头去看,顾准正满面笑意的看着她,缓缓道:“今天天气很好。”

莫宁此时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和安详,点点头说:“嗯,G市这点好,秋老虎一过,秋天就很分明了。”莫宁的家在J市,那是个夏秋并不分明的城市。秋天也特别短,连阳光都没有这里纯粹。

顾准轻应了一声,招手叫来服务员,掏钱包与买单的动作行云流水,口口声声说着要请客的莫宁还没来得及抢着付,服务员已经笑着说了“谢谢”,虽然,莫宁自打看见顾准招手就没打算过要抢着付。

她略微带些歉意说:“还是不及你的手快。说请客的人是我。”

“你介意?”

“我不介意,但是,我请你吃饭是有由头的。不过,我倒不喜欢做阻止男士买单的事情。”莫宁拎了包起身,“只好下次我再请你了。”话一说完,赶紧别开脸,急急迈步前行。

虽然常常怂恿苏也宜去大胆追求自己的真爱,但是,这么费勇气的事情,莫宁自己还是做不太来。

回书店的路并不长,两人都走得很慢,主要是莫宁有意识的将步调放缓。一路上说着些很随意的话,顾准都会很认真的听着,间或答上几句。

好不容易,他也提起一个话题:“文森特的职位是我自己争取的。”

莫宁:“哦?”

他目视远方,眼神也远了许多,仿佛在回忆当时的事情,慢慢的,他说:“那时我只是个只有一年工作经验的销售组长,我就站在公司总裁面前,告诉他,我愿意为他拓展中国市场。”

“大概是机遇很好,这一条路我走得并不难,Watson很爽快的给了我这个开拓的权力。然后,我成了文森特中国区代表。”

很简短的叙述,莫宁却执信,真正的经历绝不会像他说的这样轻松。她很体谅的不用一个记者的视角去看这件事情,而是诚恳的说:“你还是很成功。”

顾准轻笑:“有人说我帮着美帝国主义打压民族企业。”

“我们太呵护我们的民族企业了,适当的打压对他们有好处,起码,他们以后不会太脆弱。”

“也有人说我如果出生在战争时代,就是一个汉奸。”

莫宁不厚道的笑了:“这话也能被你知道?”

顾准:“这话是我父亲对我说的。”

莫宁:“啊?”

顾准垂首看了看她,道:“他非常不认同我的工作,关于这点,我和他已经到了无法沟通的地步。”

“理解的障碍吧,坦白说,这确实是无法沟通的。因为你没办法要求他认可你,正如他也没办法强迫你按照他的想法来。所幸,你和顾老先生仍旧是相互关心的,你是个孝顺的儿子,他也是个大度的父亲。”莫宁真诚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