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有个脸胖的交警,表情一直很黑,莫宁问他:“交警同志,什么情况了?”

那交警显然很气愤,这气愤殃及了莫宁,他的语气并不和缓:“酒后驾车,喏,”交警指着前面那辆车,“瞧人家的车都被撞成什么样子了,先扣证,具体结果等上头通知!”

莫宁眼一暗,再去看顾准,他仍旧表情闲适,一点不像刚发生过事故的人,莫宁走上前,温言道:“有什么地方受伤了吗?”

顾准站在人行道上,莫宁站在马路上,本来就比她高,这会儿更显得居高临下了,他自己似乎也不满意这样的站位,抬脚迈下一步,与莫宁站在同一地平,他低下头,从西裤口袋里抽出手说:“好像手受伤了。”

莫宁闻言看去,那手已经血肉模糊。她吓了一大跳,心一颤,拉过他的手。

旁边那个脸黑的交警闻声探过头来,“啧”了一声,瞪着顾准道:“这是喝了多少酒啊?我刚才问你你怎么不说?”

又有一个交警过来:“赶紧送医院吧!”

莫宁冷静下来,当即拽过顾准:“去医院。”

几个交警见她和顾准样子亲密,在他们走之前留下了莫宁的电话,说是到时通知处理结果。

他身上的酒味确实很浓。莫宁不知道他是否醉了,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救护车上的位置很宽敞,有两个小护士正在为他做伤后清理,他闭着眼,另一只手紧紧地拉着莫宁,突然说:“前几天有个术士说我今年年底前会遭血光之灾,我一向不信这些,不过,好像应验了。”

莫宁已经计较不来他此时的清醒度,被他握着,她只觉得自己被严重的需要着,被严重的信任着,轻轻地“嗯”了一声。

有个护士说:“先只能这样处理了,伤处有碎玻璃,去了医院才能取出来,我知道这很疼,希望您忍着。”

这护士说话极温柔,略带着微笑,莫宁却听得心疼。他很疼?所以才握得她这么紧?

“其实不疼。”像是发现了莫宁的担忧,顾准补了一句,虽然他仍闭着眼。

“快到医院了。”莫宁说。

“手不疼,头很疼,我已经很久没喝过这么多酒了。”

莫宁知道酒的后劲上来了,不然不会和她这样毫无芥蒂的和她说话。再然后,他就没有说话了。到医院的时候,他牵着她,好像受伤的是她。

他的步子依然迈的稳,莫宁走在他身后,觉得这一切像是虚无梦境。

医生为他处理好了伤口,并不严重的伤,也不需要住院,顾准不想呆在医院,莫宁便继续履行着义务,将他送去了他家。

这是莫宁第一次到一个陌生的、单身男人家里。

他家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很凌乱,却不是邋遢的凌乱,而是东西很多,满满的乱。他家的沙发特别长特别宽,可是都被各类杂志堆满。顾准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挥开了其中几本,空出一个位置,道:“坐。”

然后他揉着发痛的额角走去隔壁的小厅:“要喝什么?”

莫宁没坐,跟着他,他家冰箱也很大,里面整齐摆放着各种饮品,莫宁极快的扫视,独独没有看见酒。

“苹果汁,谢谢。”她说。

顾准食指穿行,在一排饮料里点出青苹色的那瓶,拿出来递给她,又为自己拿出一瓶番茄汁,关上冰箱门。

莫宁说:“你果真醉了吗?”

顾准还未及从冰箱前转身,听了莫宁的问话,他也没转。就这么站立了片刻,然后他说:“你希望我此刻是醉的吗?”

莫宁:“我希望你是个坦诚的男人,愿意承认,愿意担当。”

顾准仍旧背对着她:“你觉得我是因为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担当?”

莫宁没有很快接话。因为她突然不确定了。不确定他是不是醉的,不确定他问这个问题是否抱着期待,如果她的答案他不满意他是否又会扔出那些足以颠覆她的话来,不确定的太多,她觉得沉。

这时,顾准却突然转过身来,将刚拿出来的番茄汁轻放到旁边的台子上,缓缓朝她走了两步,已经非常近。他低头看她,她抬头回视,辨别着他眼里的意味。

然后,他突然伸手,准确而坚定地,抱住了她。

二二战

有人说,拥抱是最适合灵魂依偎的方式。

他整个人靠过来的那一刹,莫宁已经失魂,他的双手再圈过来之后,她已经落魄。她想到自己若干年前在某本书里看到的一句话,你的一生里要被许多男人拥抱,父亲给你关爱,朋友给你鼓励,爱人给你依赖。

她不由自主的伸手去环住了他,下巴搁在他为她放低的肩上,她闭上了眼睛。

凌晨,整个世界都黑得纯粹,静得纯粹。这周遭让闭眼的莫宁觉得,全世界好像就剩下他们。

哪位诗人说过的,“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莫宁在他肩上移了移下巴,这小动作很细微,顾准却突然抱得更紧了一些。没有不适,只有满满的踏实,此时此刻,她觉得很安心,很安心。

原来拥抱是真的会给人温暖的。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两人就快抱成石像。莫宁突然说:“你打算这样抱到明天太阳升起吗?”

顾准微微笑了笑,退离开她。站直道:“辛苦了。”

温暖骤离,莫宁侧身走出去,为了不让他看到自己因为突然的冷而微颤的身体。

立在客厅的大窗户前,莫宁掀起窗帘一角道:“时间不早了,既然你没事,我走了。”

顾准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莫宁转头去看他,他正盯着自己,屋里一直没开灯,可那种直视的感觉那么分明,芒刺在背。“你在等什么吗?”莫宁淡淡的问。

顾准看着她:“你觉得呢?”

“为什么你不自己告诉我?”

“为什么不自己去寻找答案?”顾准紧接着一句,语速很慢,语音很低,语气很沉,就好像在指引着什么……

莫宁听见自己的心跳起伏声,她却不想再猜,直言道:“那么,你到底要怎么样?”

这话问出去良久,顾准才说:“算了吧。”声音轻得像是叹息,莫宁看见他在黑暗里伸出步子,抬脚走向一处,“嘀嗒”一声,客厅骤亮,没有什么表情可以掩藏,也没有什么动作可以收敛。

“时间很晚了,送你回去。”

莫宁急忙接话:“不必了,我自己回去,你才受了伤,好好休息吧。”

顾准没有看她,沉默了片刻,他说:“好。”

他还是送她下楼,半个小时前,他牵着她的手上了他住的二楼,半个小时后,这两人身上再也找不出和谐的迹象。说不送她的人又不知不觉送她到小区外,打到车后,莫宁钻了进去,报了住址后,莫宁顺便催了一句:“师傅,麻烦开快点。”

车子一溜烟的驶了出去,顾准还站在原地,夜风一吹,伤口里似乎也灌进了风,他觉得冷,还有些刀割一样的疼。

莫宁在出租车上流下了眼泪。

他不说任何什么,也不愿意做任何解释,他说让她自己去寻找答案。最后,他说算了吧。

那就算了吧。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做出什么努力。他太高不可攀,他太遥远,他太难猜。就像他亲自说过的那句“我对你没有好感”,她永远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可是,这真假又反复搅缠着她,一遍一遍凌迟着她,她有些累了。

独自来到G市,各种起居小事都是一个人,她最累最苦最艰难的时候没有哭过;实习之时,被许华莫名其妙的教训,她没流过泪;被曾经信任的朋友抢了工作迷茫无助的时候,她没有哭过……

这句算了吧,竟然叫她泪流满面。

司机师傅好心的说:“哎呀,怎么哭得那么狠啊,和男朋友吵架了?”

“人生呐,就是这么坎坎坷坷的,一道坎,你过去了,你的人生就继续了,过不去,你就跌进坎里永远都出不来了,我说姑娘,这么年轻可别想不开啊!”

莫宁掩住鼻子,闷闷的说了声“谢谢”,使劲睁眼,却怎么也看不清车窗外的景。

王翔远的采访莫宁交给了付夕颜,她对CEO之类的人物有着最原始的兴趣。莫宁把这任务给她的时候,她很开心。

然后她自己把自己送进无数小稿子小新闻里,失恋的人都爱用工作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话并不假。莫宁是个工作极其负责的人,这样的高度紧张倒也确实为她缓解了不少不愉快的情绪。

下午两点多,她正在修改一篇专访稿,付夕颜蹬着高跟鞋“哒哒哒”的出现在她眼前,采访本扔在她桌上,付夕颜很气愤:“莫宁,你是故意的吧?”

莫宁手还在电脑键盘上,抬眼看她,先被付夕颜精致的妆吓了一跳,平了平语气道:“怎么了?”又移开她扔在她键盘上的采访本。

付夕颜:“王翔远根本不接我的采访!”

莫宁凝眉:“说清楚怎么回事。”

付夕颜冷笑:“你问我?”

“我不问你我问谁?”

付夕颜别过脸去,半晌才说:“上午到打电话给王翔远,他助理接的,我说我约了采访,他助理让我去宾馆等。我在那儿等了两个小时,王翔远亲自打电话给我说,他不接我的采访。”

莫宁听她说着,接话道:“然后?”

“然后?!他说他只接你的采访,其他人都不必去。”

莫宁也被这话惊住了,满脸不可置信。

付夕颜:“你这是故意耍我吧?成心看我出丑吗?”话毕,她“哼”了一声,从莫宁桌上拿走采访本,又扔下一个白眼,“哒哒哒”的走开了。莫宁看着她的背影,新买的名牌裙子,价格不菲的鞋子,性感的黑色丝袜……忽然明白了付夕颜这样生气的原因。

下午主任亲自找了莫宁,说明王翔远这个采访不能不做。对方又答应是专访,所以必须尽快进行。莫宁无法,只得在下午亲自打电话约王翔远的时间,仍旧是助理接的电话,听说她是记者,先确认了一下是否是莫宁才应下了采访。

晚上七点多,助理再次打电话来,让莫宁定时间和地点。莫宁怕麻烦,直接定在王翔远住的那家宾馆大厅。

周五下午五点,莫宁准时出现在约好的地方,临时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莫宁随手拿起旁边的杂志,仔细看了起来。因为杂志上有篇稿子确实写得有意思,以至于王翔远行到桌前莫宁都没有发现。

王翔远在莫宁对面坐了下来,穿着一件黑色的休闲外套,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倒显得整个人利落许多,他也不急着开口,抿着笑意等待着莫宁发现他。

翻页的时候,莫宁看到了他,把杂志搁在一旁,默默记下刊名和文章名,她打算回去看完。抱歉的笑了笑,她起身得体的伸出手:“实在对不起,为什么不提醒我?”

王翔远也笑意款款的伸手交握。“莫小姐认真的样子很迷人,我不忍心打扰。”

莫宁身上短短的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人士。对付这一类赞美,莫宁只是浅笑,并不表露多大的喜悦,转头叫来服务生,道:“王先生要喝点什么?”

王翔远单脚架起,很闲适的靠后坐,笑言:“莫小姐有什么介绍的吗?我对这里并不熟悉。”

泡妞的高手大概就指这一类,可幸莫宁被“泡”的经验还不算少,点点头,她说:“很抱歉,我每次来都只喝咖啡。”

“那喝咖啡吧。”

服务生点头说了声:“请稍等。”又恭敬地躬身离开。

莫宁侧身从包里拿出文件袋,打开,开门见山的说:“此次采访除了想了解一下本次私募论坛的具体情况。”抬头看了一眼王翔远,他正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她也不停,拿起桌上的资料递到他手上:“听说翔远公司今后的业务将在内地大范围延伸,当然,这些都是我从台湾一些媒体杂志上了解到的,今天能亲自……”

“莫小姐,采访我不需要说那么多客套话,你想问什么,尽管问,不必庄重的解释。”王翔远打断她。

莫宁一下止了声,倒是头一次碰到这么爽快的采访对象。爽快归爽快,他看人的意味却实在让莫宁觉得难受。是那种走在丛林里,不知道什么昆虫爬进衣服里,你想抓都抓不到的那种难受。

出乎意料的是,采访进行得很慢。王翔远时不时会问她一些其他问题打断她的提问,或者他在回答过程中直接自己将话题移到别处,虽然看起来像是配合她的采访,实际上大部分时间他在拉着聊天。

结束的时候已近八点,王翔远直言:“莫小姐一下午都只喝咖啡,我看着很内疚。”

莫宁假意抬手看表,皱眉道:“这么晚了。”

王翔远:“哦?莫小姐还有事?”

莫宁:“实在对不起,我家里还有个人等着我去喂她。”说话不同于写字,“她”字的发音是一样的,莫宁故意说得很暧昧,看着王翔远的表情,确实有了些变化,她又笑着说:“改天请王先生吃饭。”

王翔远点点头,满脸都是疑惑。这疑惑的表情一直持续到莫宁从宾馆的旋转门里出去,直至身影消失为止。

二三战

冷空气仍然大规模影响着G市,莫宁周末原本都去书店打发时间,为了避免和顾准之间一切会产生的尴尬,她也懒得出门了。好在家里还有藏书,便躺在矮沙发上看书,周一诺趴在床上上网,偶尔放些北欧风的歌曲,两人十分和谐。

莫宁看一场电影,看一个故事都会很容易入戏,周六下午她看了一本诗集,注解下面讲了一个与诗集本身无关的故事,莫宁正看得仔细,心潮也正起伏,突然一个电话打入,白白破坏了这宁静,莫宁摸起手机,抬眼看,未知号码。

接起,是交警大队打来的,一是通知他们去取车,二是告知处理结果。因为此次事故不是顾准的责任,所以对他的处罚相对较轻,只是要交罚款而已。

等那人说完,莫宁突然忆起自己和顾准已经陌路,又对电话里的人说:“这样,交警同志,我把他电话给您,您直接联系他。”

那交警接话说:“打过了,打不通。只能打家属的。”

莫宁:“……”

交警同志厚道的挂了电话。

莫宁后来打了个电话给范濛,得知顾准已经出差,一周后才回来,其他的,莫宁没问,只隐隐约约觉得这出差也许与自己有关。打断自己飘远的思绪,莫宁只好将电话拨向了黄琦桦。

黄琦桦倒是一反常态的没有多问,只说让莫宁陪她一起去一趟。莫宁一想也没什么,便应了下来。

两人直接在交警大队碰头。

黄琦桦穿着米色的长风衣,头发披着,远看会觉得是个都市高干女精英,相比而言,穿着夹克衫的莫宁就显得极其业余了。莫宁走上前去,被黄琦桦伸手挽住:“好多天不见了。”

莫宁淡笑:“最近比较忙。”

黄琦桦:“待会儿一起去喝个茶,怎么样?”

莫宁点头:“好。”

两人办好手续,取好车,黄琦桦直接开车去了城南一处出名的茶楼。刚落座,黄琦桦就笑说:“顾准出差去了?”

莫宁一时未查,下意识的答:“嗯。”

黄琦桦笑意已深:“我都不知道他去出差了。”

莫宁这才明白她的用意,不自觉的流露出一个无言的表情。

服务员正走过来时,黄琦桦接到一个电话,她愉快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却在听了电话内容之后霎时收起。那瞬间的表情莫宁看得太过分明,以至于黄琦桦很快伤痛起来的表情也让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服务员站在一旁,愣愣的看着二人。

“……好,我马上到。”挂完电话后,黄琦桦整张脸已经惨白,瞳孔渐散渐合。只见她颤悠悠的起身,扶着桌角的那只手青筋暴起。

莫宁迅速从座位上起身扶住她:“怎么了,阿姨?”

黄琦桦迈开一步,像是这才发现了莫宁,移过头来,眼睛聚焦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顾启元……中风了。”

莫宁只看得见她煞白的嘴唇。

顾启元是在捧趣小书店突然昏倒的,店里客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不知在那张大桌子上趴了多久。那客人在发现的第一时间打了医院电话,医院联系的黄琦桦。

两人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医院门口的大风吹得黄琦桦长发乱飞,莫宁一直紧紧地拽稳着她,抬头看她,觉得这位曾经少女一般的母亲瞬间苍老了几十岁。莫宁心里难受的发紧,在心里祈祷老天不要让那位可爱的学者发生任何不幸的事。

医生正在紧急抢救。黄琦桦连问话的力气都没有,莫宁代问了情况。又安放好黄琦桦,因为没带钱在身上,她让周一诺跑了一趟,送钱交了手术费。周一诺也是个懂事的人,见情况可能不太好,也留下来在黄琦桦身边照看着。

莫宁铺天盖地的给顾准打电话。

傍晚七点多的时候,范濛用私人手机给莫宁打电话说:“顾总现在在美国总部。”

“请把他在美国的电话给我。”

范濛说:“因为顾总这次出差没有带随行秘书,所以联系他比较困难,我刚得知顾总今天开了一整天的会,下午还和总裁发生过争吵。现在不便……”

“你告诉他,他父亲中风进了医院,现在还没脱离危险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