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然一根一根数完阮梨容的睫毛,正要去抚她的红唇时,阮梨容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明澈的双眸亮晶晶的,隐着捉住小偷的促狭笑意。

“起来喝药了。”沈墨然却也厚脸皮,面色微一滞都没有,唇角上挑,浅笑从容,把阮梨容连人带被子抱了起来,还装模作样拿过一方帕子垫到阮梨容下巴下面,阮梨容哭笑不得。

事实证明沈墨然颇有远见的,他不让阮梨容伸了手出来端碗,拿着药碗喂她的,这么着,再是小心翼翼,也溢了几滴出来,幸而帕子接着,没落到被子上。

“再睡一觉,我去做饭。”把药碗搁下,笑着替阮梨容揩拭了嘴巴,再把圆滚滚的蚕蛹抱躺好,沈墨然拿起药碗走了出去。

方才那一觉睡得真香甜,像置身于虫鸣鸟语草木清香的世外桃源。

阮梨容在被子里蹭了蹭,青绫被柔软温热。想着刚才沈墨然把自己抱起来的沉稳有力,蓦然间就想起前世,两人晚上睡觉都不着寸缕,沈墨然坚实的双臂揽着她,彼此温暖的肌肤相贴,双腿交缠着,情话喁喁恩爱缱绻。

阮梨容身体开始发热了,下面像有虫儿在爬行。

沈墨然端了饭菜进房时,阮梨容却起床了,着撒花烟罗衫,系百蝶云纹绉纱裙,套着一件莲青锦上添花羓丝小袄,穿得严严实实,鬓发梳得整齐。

这是要撇清了,沈墨然暗暗苦笑,摆开膳食,问道:“好些了?”

“嗯,睡了一觉出了一身汗,气力也回来了,多谢,有劳你了。”阮梨容微笑回话,温婉有礼,不冷不热。

这一顿饭吃得谦和礼让,沈墨然几乎憋出内伤。

怒瞪着他的阮梨容,竖起硬刺防备着的阮梨容,哪一个都比眼前这个将他当乡亲普通相识的人对待好。

他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方才喂药时,阮梨容明明娇软温顺,意动情迷的。

“咱们突然从客栈搬走,我怕我爹和我娘担心我,会让镖师来回送信,我写一封信,你帮我找人捎回去。”

“好。”一来一回六七天,再长时间也拖不下去,沈墨然笑着点头,主动拿来纸笔,替阮梨容研墨。

衙门的驿站也可以捎信,不过慢,几日才走一趟,从车马行托人捎快些,沈墨然到车马行找去香檀的商户乡亲捎的信。

聂远臻昨晚半夜里挨个车马行敲门探问,今日又到安平州各个客栈查问,一无所获,沈墨然拿着信出门时,聂远臻正往城外赶,他要坐小舢舨回香檀看看,痴盼着阮梨容是真的回家了。

划小舢舨的这几人有问题,香檀是一个小县,闻香阁在香檀城里有名,却不可能传得外乡人偶尔路过的也知道,且也不是走水路的这几个船夫这样身份的人会去寻欢的地方。

那船夫脱口而出闻香阁,显然是经常跑香檀,对香檀很熟悉。

聂远臻杀闻香阁那八人,为保阮梨容的声名,事后,却如沈墨然所想的那般,去彻查闻香阁,从中找到花月奴逼良为娼逼死了许多女孩子的罪证,被他杀死的那八个人,细细查起来,都是害了不少人,死有余辜。

聂远臻集齐物证,以皇帝特使的隐秘身份,悄悄地将物证案情备成卷宗直接上报给香檀县的上属州安平州。

阮梨容音讯不明,是否与绕盘崖有关?这六个船夫是不是绕盘崖里那伙人的耳目?聂远臻将寻找阮梨容作重中之重,那六个人,暂时没有追查。

若为人身安全,当不能再坐那六个人的舢舨,然而,急着要回香檀城看阮梨容是否平安,聂远臻顾不得了。

当晚水路顺利平安,戌时到达香檀,聂远臻在骤然发难和暂不打草惊蛇中衡量了一下,决定暂不动手。

付了船资,让那六人等着他,道还要坐船,聂远臻上了岸。

“他到底有没有发现什么?”聂远臻走后,一人问道。

“不管有没有发现什么,这人不能留。”另一人接口。

“他的武功不弱,看来得延洪将军出手,他估计会派人来暗中盯着咱们,咱们不能上岸,这消息怎么传?要上岸吗?”

“不用上岸,不急。我昨日和延洪将军汇报时,延洪将军听我说完后,说知道他是谁,香檀县太爷公子,延洪将军会派人盯着他找机会解决他的。”

 

34叠峦迷幛

一般人的行程尚未回转的,走镖的人风餐露宿惯了,那镖师却已回到香檀。

沈墨然长年在外刚回香檀,镖师不认识他,不过,据他说的,阮梨容认识先前住店的人,并且主动让他先回香檀的。

阮莫儒听得女儿误打误撞和沈墨然在一起,暗叹造化弄人。

梨容倘若是和墨然在一起,倒不忧心。怕只怕真是绕盘崖里那伙人所为,易容成沈墨然蒙骗梨容。

聂远臻去了沈家求证。

沈家这两日颇有些鸡飞狗跳。

沈墨然不在,沈马氏姐妹两个与叶薇薇听陶羽衣自我介绍是沈墨然好友的妹妹,知沈墨然离家要去求亲的,就是陶羽衣,不约而同变了脸。

于是,她在沈家不只受到冷落,连起码的客人待遇都没有。

换了别的姑娘,千里迢迢而来,受了不平待遇,早抹泪离开了。偏陶羽衣自糼爹娘双亡,被陶胜风捧着宠着长大,不会察言观色,粗线条的很,浑不在意。

沈马氏等人不肯告诉她沈墨然上京城向她提亲,只说沈墨然外出了。

“墨然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说,不一定。”

陶羽衣叹气,道:“我还想让墨然哥哥马上带我到处玩儿呢。”

“墨然归期不定,陶姑娘……”沈马氏想让陶羽衣走人。

“我等墨然哥哥吧。伯母,给我安排个院子,拔两个丫鬟服侍我,让灶房给我烧热水,我要沐浴,好热呀!肚子好饿。伯母,你让灶房给我做饭,我要吃……”

陶羽衣念了十几样菜品,沈马氏嘴巴大张不能说话。

“这么多,你吃得完吗?不怕吃成猪吗?”叶薇薇尖酸地讽道。

“我哥说,就是要把我养成小猪,可惜我老是胖不起来。”陶羽衣转了转圈,给叶薇薇看她不盈一握的小腰肢。

“沈家俭省持家,我姐夫不喜铺张浪费。”叶马氏笑道:“我们每日早膳是稀粥酸溜白菜,午膳四素二荤一汤,晚膳姐夫在家吃,比午膳多加了两荤一素。”

“啊!这么小气,难怪你们一个个脸黄黄的,气色真难看。”陶羽衣弯腰凑到叶马氏面前仔细看了看,道:“小姨,你的眼角皱纹真多。”又伸手摸了摸叶马氏的脸颊,摇头不已:“小姨,你这皮肤没弹性,松松软软的,你今年多大?不应该保养的这么差啊!还有,这粉太差劲了,也不能擦得这么厚,都看不出皮肤的本来面貌了。”

叶马氏脸上笑容僵硬,陶羽衣看起来是实话实话,不是故意言语讥嘲,这就更让人崩溃了。

“小姨,等有空了我教教你怎么保养。”陶羽衣豪气地拍拍叶马氏肩膀,转头又说了一遍让沈马氏给她安排院落服侍的人。

沈马氏很想开口赶人,一个女孩子直愣愣就跑男人家里来,在她看来忒不要脸了。只是,不敢赶,陶羽衣孤身一人来了,真赶走了,在外出了什么事,沈墨然那头无法交待。

沈马氏指派了两个粗使丫鬟服侍陶羽衣,把府里一处最简陋的客院安排给她住。

只是一天,沈府的下人被陶羽衣指使个人仰马翻。

她在沈府里名不正言不顺,按理说,主子也没给她权力,是使不动人的,然而她自小颐指气使惯了,说出来的话气势十足,沈家的下人竟是不敢反抗。

“姨妈,那个人太能折腾了。”叶薇薇见自己这个表小姐在沈府都没陶羽衣惬意,恨得牙根痒。

“姐姐,这种媳妇,你以后怎么和她相处?”叶马氏挑泼点火。

沈马氏摊手无计,她已经极尽刁难之能事,日常所需物品不给陶羽衣配齐给的也是粗糙的下人使用的,连使唤丫鬟都给的是两个笨笨没眼色的,灶房里的膳食吩咐了做得难吃,陶羽衣嫌弃时,只说是南方与北地的区别。谁知陶羽衣轻轻松松化解,捎带着还无限同情地说她当这个家不容易,当得太辛苦了。

“这府里的丫鬟这么笨,厨子做菜的这么难吃,这盆这布巾这……伯母,我来帮帮你。”

陶羽衣洗漱吃过饭后,带着沈马氏派给她的那两个丫鬟出了门,一个时辰后回来,身后跟了长长一串队伍。每个人手里或提或抱,都没有空着。

“伯母,我买了十五个丫环,十个小厮回来,我负责把她们调理好,以后,你不用那么累了。”陶羽衣朝厅门外招手,叫道:“把东西搁在门口,进来拜见当家主母。”

“是,陶小姐。”门外的人声音很响亮齐整。

“伯母,你看怎么样?个个很水灵吧?咱府里的那些丫鬟,笨也罢了,丑得不能出去见人啊!”陶羽衣啧啧叹息。

沈马氏与叶马氏脸皮抽搐,沈马氏为防沈千山吃窝边草,买人时专往丑里挑,而陶羽衣带回来的那些女孩,一个个肤白脸嫩腰细胸满,眼睛更是怎么看怎么勾魂。

“你从哪买来的?”这么多标致的女孩儿,只一个时辰时间,香檀的牙市没有这么多美人吧?

“小子们从牙市买的,小丫头们从窑子里挖到的。”陶羽衣得意地拍手,眼睛笑成弯月,一脸要等沈马氏表扬的表情,道:“她们都是被逼的,或是家里穷,或是被拐卖的,还都是清白之身,我这也算是做了好事,对吧伯母?”

有从窑子里买人做小妾,没听说从窑子里买人回来做丫鬟的,沈马氏憋气憋得脸孔通红。

“伯母,你看她们多可怜。”陶羽衣拉过一个女孩,卷起她的袖子,女孩嫩白的手臂上有几个红红的针点,“伯母,这都是那些杀千刀的鸨母使人弄的,用绣花针扎,让人痛不欲生,又不留下伤痕……”

一个两个都是勾引男人的狐狸精,死了倒好,沈马氏吸了吸气,正想开口把这些人再转卖掉,沈千山回来了。

“谁让你们买回来这么多东西的?全是值钱的,这得多少银子?”沈千山气呼呼走进大厅,指着门外地上东西的手不停颤抖。

“伯父是吧?伯父,那些都是我买的。”陶羽衣冲上去,不伦不类抱拳行礼,指着那些东西一一解说:“伯父,这架屏风放花厅这里,这个花瓶是前朝泰蓝窑,极是典雅,给墨然哥哥放书房博古架上,肯定好看,这是米公卿的真迹,给墨然哥哥挂书房西面墙上,这一百颗珍珠,等我研了粉做成粉底给伯母和小姨抹脸,这十匹湘缎,给新来的和府里原来的下人每人做四套衣衫,他们穿的太寒碜了……”

沈千山身体摇晃,心脏随着陶羽衣的介绍不停抽搐,陶羽衣讲完了,他哆嗦着嘴唇问道:“一共花了多少银子?”

“我看看呀!”陶羽衣从怀里摸出一沓票据,一张一张拈起看过,数了数,道:“不多,伯父,这么多东西,加上这二十五个人,才花了一万九千两。”

沈千山咚地一声晕倒地上。

“老爷……”

“姐夫……”

“姨夫……”

沈马氏等人齐齐惊呼,扑到沈千山身上哭喊。

“闪开,不要围得太密。”陶羽衣把沈马氏三人拔开,拇指按到沈千山人中上,狠狠按了几下,血珠按了出来,沈千山也醒了。

“你就是墨然嘴里说的那个好友的妹妹?”沈千山涕泪交流,坐在地上不起来了,这么个败家媳妇娶进门,他是不是得做好去睡街头的准备。

“墨然哥哥和伯父提过我啊?”陶羽衣难得地羞涩了一把,低下头绞衣裾。

“姐夫,你看,这,快让人把墨然追回来,不能给他去陶家提亲。”叶马氏抓住机会进言。

“墨然哥哥去我家提亲了?”陶羽衣惊喜地大叫,拍手转圈跳舞,转得沈千山想再一次晕倒过去,将晕未晕时,被陶羽衣接下来的话刺激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陶羽衣在掰着手指计算,边算边道:“伯父,咱家房子太小了,我哥给我准备的嫁妆,肯定放不下,香檀有大宅子买吗?或是买上一大块地自己建也行,不过自己建太慢了……”

沈府还小?为了摆脱香檀老二的帽子,沈家几代人在建宅子上是极舍得花钱的,需知沈府可是香檀城最奢华宽阔的,还不够放下她的嫁妆?

“世侄女,你买了这么多东西,回头到帐房支银子吧。”沈千山试探着道,他方才晕过去,是认为陶羽衣买东西时报出沈家大名,这些东西要由他来付银子的。

“不用,不就一万多银子,不值什么。”陶羽衣摆手摇头,道:“我哥整天怕我逛青楼,他说了,只要不逛青楼,爱买什么由得我买。”

“世侄女,你出门在外,带着巨额银票不安全吧?”沈千山进一步试探。

“谁带银票?多麻烦,我用我哥的印鉴,盖戳签个字就行了,自然有人替我付帐。”

陶羽衣无意中,显摆出自家是宁国北地首富的阔气来,沈千山像看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直愣愣看陶羽衣,好半晌问道:“世侄女,你哥叫什么名字?”

陶胜风三个字由陶羽衣口中说出来,沈千山再一次晕了过去,乐晕的。

聂远臻进了沈府,看到忙忙碌碌穿梭不停地沈府下人,几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大侠,壮士,你来啦。”陶羽衣正指挥着沈府下人整理物什,看到聂远臻,兴奋地冲上前,伸手去拽聂远臻胳膊,大叫道:“我正愁着不知上哪找你,大侠,告诉我你的名字,带我去你家认路好不好?”

聂远臻极快地闪开,陶羽衣拽了个空。

“连拉一下胳膊都不给。”陶羽衣撇嘴,眼神却有些儿受伤,“怎么你们一个个女人似的,墨然哥哥也是,躲瘟疫一样躲着我。”

说到后面陶羽衣的眼眶都红了。

聂远臻暗暗摇头,这个女孩给陶胜风惯坏了,不通世事大大咧咧,陶胜风在一天,她还能率性下去,陶胜风若有三长两短,她的日子不好过。

“墨然呢?”只是一闪念,聂远臻没再去想陶羽衣好不好过。

“墨然哥哥到洛京我家提亲了。”陶羽衣方才眼眶红红要哭了,眨眼间又是眉开眼笑。“大侠,我和墨然哥哥成亲时,你要来呀!”

“墨然没在家?”真的走了,上洛京要经过安平,莫非阮梨容真是与沈墨然在一起?

“走了几天了?”

“这我不知道,我问一问。”陶羽衣跑花厅去,沈千山这日在家,没有外出。

“伯父,墨然哥哥是哪天走的?”

“十三天前走的。”儿子离家那天,脖子上还包着白纱布,沈千山记得清。

“十三天前走的?”聂远臻随后走进花厅,闻言卒然变色,“有没有记错?”

“没错。”沈千山哼了一声,聂远臻和阮梨容定亲,他破坏不成,愤恨着恼,天降下个陶羽衣,门第不比阮梨容不低,家财比阮家更盛,他仰起鼻孔朝天,得意地用眼角斜聂远臻。

有陶家这个亲家,聂德和一个小小七品官,他也不放在眼里了。

十三天前走的,行程再慢,也不可能还在安平,聂远臻草草行了一礼,转身疾走。

“喂等等我啊,壮士你别走。那,前面那几人,你把壮士拦下来。”

几个下人涌上前抱緾住聂远臻。

“陶姑娘,我有急事。”聂远臻使劲一甩,那几个人倒到地上。

“非礼啊……”陶羽衣却窜到他面前了,哧一下,衣领扒到香肩上了,大片雪白的胸脯露出来。“你再走,我就把衣服全脱了,就说你非礼我。”

“你脱吧,喊吧。”聂远臻理都不理她,越过陶羽衣往外走。

“喂,你有急事是吧?要不要找帮手,我哥派的有一个人暗中保护我,你让我跟你一起走,我让那个人帮你的忙。”

聂远臻脚步微一顿,转过头,淡淡道:“我要去安平救我未婚妻,暗中保护那人能带着你赶过来,就跟着来吧。”

35进退无路

连着喝了两天药,夜里又睡得安稳,阮梨容的风寒之症来得快去得也快,大夫把过脉,道痊愈不用喝药了。

阮梨容脸上润泽,又恢复了十分容色,沈墨然却眼圈青黑,虽然不经意间黑眸也有锐利深邃的时候,平常时节,却是有些儿颓败,只有言笑时才流露出清明与温和。

“人家专门来看摩罗婆庙会,咱们枯坐着也是等,要不要去逛逛?”这两日阮梨容言行平静有礼,河沟地界划得清,沈墨然眼看摩罗婆庙会就要过去,聂远臻平安无事的消息要说开了,两人却一点进展没有,急得肝火旺,郁气聚结难散。

再僵局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与聂远臻定亲嫁给聂远臻。

“你自己去看。”挂虑着聂远臻,阮梨容哪有心思逛庙会,摇了摇头转身进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