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春转头看了夏三少一眼,有些不甘愿,然而却不肯忤逆李氏的话,就垂眸说道:“谢谢三少爷。”

夏三少望了他一眼,眉头仍皱着,然见他略见恭顺,就也稍微气平。便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李氏又道了几声谢,才又拉着幼春,见他小脸发白,嘴唇都开裂了,情知他吃了苦,便说道:“阿春,我们回去罢,你冷么?我带了件衣裳。”说着,就把包袱展开,拿了件半旧的夹袄出来。

幼春说道:“大娘,你还想着这个……”眼泪就掉下来,赶紧抬袖子擦干。

李氏抖抖衣裳,替幼春披上,幼春张开手臂穿了,李氏便替他系带子,幼春乖乖站着,旁边夏三少望着这幕,心底不知是何滋味,想来想去,便一声不吭,挥挥袖子,迈步自去了。

幼春跟着李氏出了衙门,心头不安,就问道:“大娘,这里的人甚坏,肯放你进来么?”李氏说道:“他们本是不肯的,后来正好夏家三少爷来了,知道我是来找你的,便叫我一并进来了。”幼春点头,又说道:“大娘,是我一时想差,连累你了。”很是愧疚。

李氏说道:“你无事就好了,别说这么些。”

两个拐过了衙门,便出大道,刚走几步,忽地有人叫道:“那姓陶的小子,你站住!”幼春一怔,转头去看,却见几个身着黑衣的汉子追了上来,将他拦住,气势汹汹地。

幼春不知何事,便问道:“几位大哥,可是叫我?”

当前一人伸手,当胸便要去捉幼春的衣裳,幼春后退一步避了开去,情知不好,便说道:“你们要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做什么动手动脚?”

那人说道:“你小子还敢说,你自做了亏心事,如今事发了,可受死罢了!”

幼春心头一凛,说道:“难道是夏三少叫你们来的?”那人笑道:“你要如此说也可。”一把向着幼春捉来。

幼春刚要躲开,旁边李氏闪身出来,说道:“各位大爷,有话好好说,何必为难他一个小孩子。”

那人骂道:“啰嗦什么,不相干的人滚开!”将李氏一拨拉,李氏站立不稳,向着一边踉跄而去,幼春急着叫道:“大娘!”便去扶李氏,不妨那领头之人一把揪住幼春的衣裳,将他拉住,说道:“小子,你便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受死罢!”说着,一巴掌便打向幼春面上。

幼春大叫一声,脸上剧痛,嘴里顿时一片腥甜,嘴唇已是破了,眼前一片模糊,小小身子,仿佛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扁舟,摇晃不定。

那人松手,旁边自有人上来,将幼春押了,这领头之人便吩咐说道:“废了他一只手!”那押着幼春之人,便把他的手强按在地上。

旁边李氏吓得魂不附体,此刻起身,哭道:“光天化日,这是做什么?还有没有王法,阿春……”便欲扑上来,却被那人拦住。

那人不耐烦说道:“这泼妇人嚎的什么!”竟欲对李氏动手。

幼春被他打了一巴掌,眼前模糊不清,隐约一看,哑声大叫道:“别去为难不相干之人,你就冲我来便是了!”

那汉子一听,果然停了手,咬牙说道:“小子,你倒是嘴硬,如此,老子便亲自来炮制你。”

旁边之人递过半块碎砖,这人握在手中略掂量一番,才狞笑说道:“小子,你要坏左手呢,还是右手?”

幼春闭了闭眼,模模糊糊看到头顶阴霾天色,耳畔是李氏哭叫之声,整个人如重坠入无边黑暗之渊。

幼春缓缓吐一口气,不再挣扎,笑道:“劳烦您,便冲着我的头上来……好么?”

朱砂记显绝处逢生

幼春一时万念俱灰,当下也不再挣扎,只求一死。领头那人听了这话,反觉惊疑,一时不曾下手,望着幼春,说道:“你说什么?”幼春淡淡说道:“请动手便是。”那人皱眉说道:“你想的倒美,爷爷若杀了你,这官府恐不与我甘休。”

幼春笑笑,说道:“你们敢当街同我过不去,难道竟毫无来头的?若是背后有人,又何惧官府。”那人听了,皱眉说道:“你这小子倒是有趣……”

此刻李氏从地上起身,便向这边,踉跄而来,握住领头那人手臂,说道:“大爷行行好,饶了我们阿春罢,他有什么得罪各位之处,我替他向各位爷磕头了。”说着,便欲跪倒。

幼春眼中一热,说道:“大娘,别跪!别管我,你自家去罢,大娘的恩,容我来世再报。”

李氏大哭。领头那人不耐烦,手臂用力一甩,李氏站立不稳,倒退踉跄出去。幼春叫道:“大娘!”

此刻不知那里来了一顶轿子,前方开路之人正到这边,李氏疾步后退,竟撞了进去,领头带刀之人喝道:“大胆!”便将李氏横推出去,李氏站立不稳,终究跌倒在地,一时疼得说不出话,幼春用力一挣,大声叫道:“大娘……放开我,放开我!”

那轿中有声传出,说道:“停。”外面的侍从说道:“落轿!”轿子稳稳落下,侍从官便掀开轿帘子,面前,一位身着武官服的年青男子躬身而出,长发束在脑后,却非是用发冠绾着的,而是如瀑一般倾泻下来。足下黑色踏云履,腰间深褐祥云带,腕上束着同色护腕,浅黄官袍,衬着一张脸鲜明生动,细长双眸略见淡漠懒散之色,薄薄的唇,抿着一丝无情。

这人,赫然却正是幼春在县衙大牢里见过的那绝情美公子。

两边人躬身,侍从说道:“大人。”幼春只看着地上李氏,叫道:“大娘……你怎样了?……”李氏方才被推搡的厉害,头晕脑胀,在地上一时挣扎不起。

幼春大急,便乱踢过去,又歪头乱咬,抓着他的两人见他如疯虎一般,也有些招架不住,不免松手,幼春便向着李氏身旁跑去,那领头之人骂道:“真是无用的废物!”便向着幼春头上用力抓去。

那人当头罩下,那手如蒲扇一般,将幼春的头罩个正着,手指将幼春的额上布带同破帽一并抓住,顿时之间,被束好的头发倾撒下来,周围看热闹之人一片惊叫。

那美公子正瞧了一眼,双眸之中掠过一丝惊诧之色,细长的眉略微蹙起。

幼春吃痛,那领头之人狞笑,抓着他头发不放。却不防手上一痛,半条手臂便麻木,幼春觉得他的手松开,虽不知为何,却撒腿就跑。

幼春撒腿跑过那美公子身边,直冲李氏而去,却不料手腕一紧,竟被他抓住,幼春不及多想,手一挣,脱口喝道:“松手!”他年纪小小,说出这句,却宛如顺其自然一般。

美公子轻薄的唇一抿,低头便去看幼春,幼春被他握了手腕,脱离不得,便皱眉回头来看。

两人目光一对,这美公子便看清他额头上,双眉之间,淡淡的一点红色朱砂记,而被布带遮住的额上肤色,白净如玉,因此这印记便更是鲜明。

两人四目相对,美公子薄唇一动,说道:“哦?……这……”幼春怔了怔,说道:“请放手。”美公子望着他,说道:“你先前,说什么?”他声音轻轻地,却很是悦耳动听。

幼春回头看看李氏,说道:“我没说什么。”

两人一问一答,先前那几人已经反应过来,然而见面前如此阵仗,到底不敢向前,扭身便想跑。那美公子说道:“拿下。”手下几个侍卫向前,便将人团团拦住。

美公子又看向幼春,说道:“这么快就出了牢,不是偷跑出来的罢?”幼春说道:“不是,是县老爷放我出来的。”又扭头看李氏,却见她已经起身,才略松口气。

美公子又淡淡“哦”了声,才说道:“你又惹了什么人?怎地每次见你,你都是如此狼狈。”幼春不语,说道:“跟大人没什么干系……”

幼春声音虽低,这美公子却听得一清二楚,淡漠的眼神又是一动,说道:“那好,我便不管此事,让这些人随意处置你……”幼春面色不改,这美公子见了,双眼眯起,嘴角一挑,继续说道:“跟你……的这位……”便看了旁边李氏一眼。

此刻李氏紧紧握住幼春的手,干枯双手,颤抖不休。幼春正在安慰,闻言面色一变,就看向这美公子。

却见他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眼神极是无情的,嘴角微微挑着一丝淡然笑意,幼春咽了口唾沫,却听这美公子说道:“跟我没干系么?”

幼春望着他的眼神,情知只要自己说一声“是”,他便会松手走人。幼春咬了咬唇,说道:“大人……是小人一时情急,说错了话,大人您有大量,请原谅小的则个,这些人不知为何,为难于我,还请大人……”

说到这里,忽地想到在牢狱之中,自己出声相求,这人却仍旧并无施加援手,反说自己随口大话之事,那临去之时的眼神,极其鄙薄。当时他走之后,自己后悔莫及。此刻幼春心头一梗,便说不出来。

那美公子好整以暇,说道:“倒是说下去呀。”

李氏哆嗦叫道:“阿春。”手牢牢地攥着幼春的手,不知该如何了局是好。幼春忍了忍,低下头,说道:“请大人做主。”眼睛眨了眨,已是湿润。

美公子听罢,便说道:“倘若我不肯做主呢?”幼春身子颤了颤,一瞬儿冷了心,心想:“果然又是如此,他是有心要戏耍我么?……我早该知晓的。”面上却只一笑,说道:“当官不与民做主,小民又有何话说?——那就请大人……放手罢。”

那美公子望着他半垂的脸,那长睫微微地抖,额头上那一点朱砂记很是鲜明,手里握着的那腕子,细弱的仿佛略用力就会折断,他嘴角挑了挑,便缓缓地松手。

幼春握了拳,咬着唇,却不知痛。正欲回身,却听得他又说道:“把这些人带回去。”幼春一怔。

那好听的声儿却又同幼春说道:“我不能白帮人的……”幼春猛地抬头,却见他正垂眸望着自己,眼皮略垂,眸色半遮。

幼春呆了呆,说道:“小人……多谢大人……”心头忐忑。抬眸,却见此人抬头看了看天色,淡淡说道:“一句相谢便成了么?”

煞费苦心为君一笑

幼春吃惊,后退一步,说道:“你……大人你想要做什么?”警惕地望着那人。却见他浅浅一笑,百计横生。

幼春越警惕,听他说道:“也没甚么……只不过,你昨儿给无忧做的那包子,我也想尝尝,你回头去做几个,给我送来,如何?”

幼春绝想不到此人会说到这个,微微一怔。美公子问道:“如何?很是为难么……”幼春见他眼波一闪……顿时身子抖了抖,立刻说道:“小人遵命就是了!”

美公子见他答应,嘴角一勾,说道:“那好,一言为定……你何时来?”幼春咽一口唾沫,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妙,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说道:“大人何时要?”

美公子想了想,说道:“你便下午时候过来,送到兵马点检司府上便可。”

幼春说道:“小人知道了。”美公子才说道:“别误了时辰。”幼春说道:“小人谨记得。”

那美公子转身进了轿子,帘子徐徐落下。从人便押了那几个行凶之人,押小羊似的,一径走了。

李氏在边上,仿佛身在梦中,便问道:“阿春……那位官大人,……你认得么?”幼春说道:“大娘,我、我不认得他。”

幼春将地上自己跌落的帽子捡起来,随便把头发挽起,将帽子罩了。便同李氏欲归家,李氏说道:“那大人为何竟想吃包子?我家中并无材料,不如在此买些回去,只不过,方才在衙门,被那两个守门的,将我的钱都要了去,我一时没主张,便都给了,竟连一文都没留下,却如何是好?”

幼春惊得问道:“大娘,你给了他们多少?”李氏说道:“勿惊,你前日给我的,连同我拿了的,大概是三十文。”幼春听了,很是心疼,皱眉不迭,李氏说道:“家里头还有,我们回家去取了钱再回来。”幼春说道:“大娘,我这里有,不必回去。”说着,就从怀里掏出夏无忧相送的那锦囊,掏了掏,仍旧掏出二三十文钱来。

李氏一见,喜出望外,抱着幼春,说道:“好孩子,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幼春说道:“我本想着积攒起来,等够了的话,就去赎二妹妹出来。”李氏听了,略微发怔,便叹口气,低下头,说道:“你这孩子……却是有心了。”

幼春见她有些难过,便又安慰,想来想去,说道:“大娘,我们把钱分开,你便去买材料,我还有点事要离开。”李氏慌忙说道:“你要去哪里?”幼春说道:“大娘放心,我不会乱走……是去见个朋友,一刻钟后,我便在城门口等大娘。”李氏才又叮嘱了幼春几句,两个便分开了。

当下李氏自去买菜肉之类,幼春却匆匆忙忙跑到集市的那头,专门卖海货的地方,却见到大部分人都散去了,却有个小哥儿正站在空荡荡的摊位前,左顾右盼,幼春见了那人,便匆忙跑过去,叫道:“小顺哥哥。”

原来在此之人,正是阿顺。

阿顺望见幼春,脸上顿时满是笑意,说道:“阿春,你真个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幼春见他笑的开心,便问道:“小顺哥哥莫非是特意在等我?”阿顺说道:“我的鱼都卖完了,左右也无事,就多等一会儿,果然你便来了。”便握着幼春肩头,笑着望他。

幼春很是感动,亦笑道:“小顺哥哥,你真是有心。只是……还有那夹人怪么?”阿顺说道:“这个自然是有的,因想着你要,故而我便特意拿了几只大的,你看。”阿顺说着,便将身前的筐子翻开,幼春低头一看,果然见几只大个儿的夹人怪在里头,挥舞大螯,厮杀一起,难舍难分,嘴边上喷着白沫子。

幼春大喜,说道:“小顺哥哥,这真是好极。”阿顺将盖子盖好了,说道:“虽然你喜欢,但我仍要说,你务必要小心着些,这些分外的大,倘若给他们伤到了,你这手可真个不要了。”

幼春点头,说道:“小顺哥哥,我知道的。”阿顺便说道:“你没有带竹筐子来?”幼春说道:“我一时来得急,忘了带。”阿顺说道:“既然如此,这竹筐便给你用,下次你来,就给我带回来便是了。”幼春更喜,连连道谢。

阿顺摆手,说道:“只不过你记得,倘若你伤了手什么的,下次我便不给你带这些东西了。”幼春又连声答应,末了,便拿钱给阿顺,阿顺总是不肯要,最后幼春无法,便提了竹筐,趁着阿顺不备,一手将钱扔进他旁边的筐子内,转身就跑。

阿顺低头之时,看见竹筐内的三文钱,一怔之下便想通,叫道:“阿春!”幼春边跑边回头,挥手说道:“小顺哥哥,改日我再来。”

幼春买了东西,便去城门口等李氏,果然不一会儿,李氏便急匆匆回来,见他等着,才松了口气,两个便回家去。

李氏便自进了厨房忙碌,幼春便把那竹筐子放下,听到夹人怪在里头不安分,嚓嚓嚓地行走,幼春生怕给李氏听到,便找个借口将筐子藏起来,又出到外头去,一口气跑到大牛家里,同他秘密说了一番话。

幼春回家不久,外面便有人来叫李氏,李氏只好去了。幼春便趁着这功夫,将水烧好了,把夹人怪蒸上去,因动作匆忙,一个不慎,竟给其中一只夹住了大拇指,幼春痛呼一声,幸亏眼疾手快,那夹人怪刚夹住,就被他用力一甩甩掉了,绕是如此,那细嫩的手指上,仍被豁出一道血痕来。

幼春忍了痛,也顾不上去包扎,七手八脚匆匆忙忙地把那夹人怪捉回来,用水冲了冲,赶紧扔到锅里去,盖上锅盖,便大火烧起来,锅里面一片沙沙作响,想是那些夹人怪在里头垂死挣扎。

幼春又怕李氏回来,是以一丝儿时间也不要浪费,不一刻火烧好了,锅里面响声渐无。幼春停了火,赶紧将锅盖揭开,果然见一个个大红的躺着,有的爪子都掉了。幼春便赶紧地检出来,找东西包好了,都扔进竹筐里去。正弄好了,李氏也回来了。

李氏说道:“大牛娘也不知去了哪里,大牛缠着我,领着他找了半个村子。”幼春说道:“是么?可找到了?”李氏说道:“哪里去找?”幼春见李氏忙着择菜,他就抱着筐子,跑出厨房,一路到了柴房里,把门关了,才开始整治那些夹人虫。

两两相对秀色可餐

半晌,李氏弄好了馅料,幼春也依照前度弄好了,只不过这一次弄得实在匆忙,手指头上被那夹人虫尖锐的外壳刺伤数处,幼春也顾不得了,一边竖起耳朵听一边忙活,很是紧张,最后又揣着东西出来,找个机会便掺入馅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