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说道:“跟着他么……那你?”阿秀苦笑说道:“我现在一心对着鹰岩,哪里有心思想其他?你若不放心,就跟司空叮嘱一番,叫他看好那小家伙,别近我身就是了。”

三少这才点头,说道:“如此倒好,我回去也有个交代。”

三少当下便离去,阿秀一人独坐,想了会子,就叹一口气,自言自语说道:“小家伙,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如今连小三也向着你了,呵……”呆呆出神想了片刻,便从底下抽屉里将那份昔日幼春抄写的簿子拿出来,睹物思人,一时心中滋味难言。

三少顺路又去自家铺子看了一番,才迤逦回家,不料刚到门口,就见幼春同一人站着说话,那人背对自己,一身青色布衣,看似个贫苦的打扮。

三少迈步向前,幼春见了,急忙行礼,就期盼看他,又说道:“三哥你回来啦。”三少淡淡看了小顺一眼,又说道:“既然来了,何不进去?”幼春说道:“三哥,可以么?”三少说道:“我已说过,就当你同无忧一般,你说可不可以?”幼春大喜,拉着小顺衣袖说道:“小顺哥哥,我带你去我房里!”

小顺笑笑,说道:“多谢三少爷。”三少说道:“无妨,你来是客。”又同幼春说道:“我暂有些事要做,慢些再回来同你说。”

幼春笑眯眯点头,就拉着小顺进内,一路向着自己卧房而去,路上撞见好些丫鬟,见了小顺,有人惊诧,有人面红,有的躲着看,有的就指点。

小顺视若无睹,只望着幼春,到了门口,幼春推门进去,小顺看看自己的鞋子,有些踌躇,幼春用力将他一拉,说道:“小顺哥快进来。”

小顺进了门,两个丫鬟赶紧上来,泡茶伺候,幼春歪头说道:“我自管同我哥哥说几句话,你们就下去罢。”小顺见她谈吐平和,并无颐指气使之气,可也并无畏缩之态,仿佛浑然天成一般,心头很是惊奇。

丫鬟们退下,幼春亲给小顺倒茶,就说道:“方才同小顺哥所说的,我也觉得总是呆在此地不是长久之计,因此就正想着要出去呢。”小顺喝了一口,说道:“你要去哪里?难道是回家?”幼春说道:“我先前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活的浑浑噩噩,最近才想明白了一些……我不回家,我要从军去。”小顺大惊,赶紧将茶放下,问道:“说什么?”

幼春见他惊诧,就同他说了一番,小顺皱眉说道:“阿春,如此不妥,你年纪小不说,从军不是好玩的,极为辛苦。”

幼春听他说,就叹了口气,而后说道:“我怎会不知?但凡我说起要从军来,都同我说极为辛苦的,可是……先前我流落的那些日子,又哪里不辛苦了?我尽数尝过,如今倒想要再历练历练,让自己变得强一些起来。”

小顺说道:“可也不急于这时侯,你实在太过小了些。”

幼春说道:“我不小了,再有小半月就过年了,过了年我便十二岁,也该有些作为了。”

小顺又惊骇又笑,说道:“十二岁也不算很大,许多少年要到十四五岁才能懂事,更有的要十六七岁呢。”

幼春摇头,说道:“也不尽然的,据我所知,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十二岁时候就统兵远赴大漠,抗击柔然入侵了,打的敌军望风而逃,是何等英雄气概!唉……想我现在也差不多是十二岁了,却什么都不会……”说着,就叹气。

小顺越发惊骇,说道:“那……那个……人家是太子,是皇族之人,自然是跟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不同的,阿春,我们只要平平安安、普通过日子的就好。”

幼春一怔,而后慢慢说道:“其实,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小顺问道:“那为何改了?”幼春说道:“就算是你想平淡过活,有时候天不从人愿,也是有心无力的,必须要自强才是。”

小顺本想说服幼春,听到此处,却一怔,双眸一垂便想到自己,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这话倒是真的,就算你想甘于平淡,却往往天不从人愿。”说到此刻,便一脸苦恼。

幼春就问道:“小顺哥,你有何不顺心之事?”小顺说道:“无……无事。”幼春望着他,说道:“以后我若是出了夏府,入了军中,我们相见怕是更难了些。”小顺叹气,就说道:“阿春,我还是不想你入军的。你能否听我这句?”

幼春说道:“小顺哥,我意思已决,不过……等我真个去了,可以找机会告假出来的。”小顺很是无奈,只好不再相劝。

小顺去后,三少便过来,果然将阿秀所说同幼春转述一遍。当下幼春展开欢颜,且只安心在夏府之中,过了三四日,果然点检司派人来,说是要接幼春过去的。

幼春大喜过望,正好无忧在家里,当下抱着她不放手,差一些就大哭起来,幸亏雅翘正好也来,就把无忧拦下了,三少就带着无忧同雅翘相送幼春。

幼春跟着那兵丁到了点检司衙门,心头忽地忐忑,想道:“此一番回来,会不会又遇见大人呢?”又想:“大人会叫我做些什么差使呢?”如此想了一会,便又暗自握拳,心道:“不管怎样,我只尽力就是了!”

这几日在夏府之中,她把那十八路的小天星拳练得滚瓜烂熟,起初的身体不适度之后,整个人缓和过来,胳膊腿儿都舒展开来,每日练习几次,逐渐觉得手足都比起先有力多了。因此幼春暗自给自己鼓劲。

那兵丁领着幼春,却不往里面去,只带着她拐到点检兵司办事之处,正巧司空坐在里头,一看幼春来了,满面春风就出来,笑道:“小春儿来了,让我好一顿盼呢。”

幼春规规矩矩站定了,行了个礼,说道:“参见大人!”

司空见她举止稳重,心头有些惊讶,却笑道:“别这么见外……”

幼春正色说道:“我是来从军的,不知大人安排我去何处?”心想:“若是他叫我当书童,我就不依。”

司空见她如此,便咳嗽一声,说道:“小家伙倒是心急,好罢,既然如此,那我便不跟你客套了,嗯,因近日来要同鹰岩开战,的确军中也有些人手紧缺的,本司翻看了一番,觉得火头军那边人手最是急缺,嗯嗯,就叫你去那里,你觉得如何?”

幼春一听要叫她去当火头军,愀然不乐,然而却又无法,既来之,则安之,好歹也是在军中,只慢慢地来就是了,因此她就说道:“多谢大人!”

司空见她本来有些不快,然而竟也答应了,就挑挑眉,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叫人带你去了。”说着,一抬手,外头将官进来,就又领了幼春出去。

幼春一路出了点检司,在大街上行了一刻钟,才到了驻扎兵营,一路进去,到了后面火头军地方,听得里头吵吵嚷嚷,热闹非凡,原来正是开饭时候,众人都在忙碌,见那将官带了人进来,就都收声。

那将官说道:“这是新来的小兵,名唤陶幼春,他日后就在这里了。”便把火头军的伙夫长叫来,吩咐说道:“日后他就归你,你明白么?”伙夫长早得消息,心领神会,就点头说道:“大人放心便是了。”

那将官去后,伙夫长打量了幼春一番,叹说道:“比我料想中更小一些。”幼春问道:“大人知道我?”伙夫长自知失言,便说道:“只是有些听闻上头要来人,据说年纪小点儿罢了……嗯,陶幼春是么?”幼春点头,那伙夫长就说道:“快要开饭了,你收拾一番,等会儿帮着打饭。”幼春说道:“是,大人!”伙夫长见她回答干脆,就笑道:“先去把这套衣裳换一换,里头有小点的衣裳,你去试试看,若是不妥,再叫人给你改。”

说完,就叫了个属下过来,带着幼春到房中换衣裳,幼春跑到房内,果然见有一套新衣裳在桌子上,幼春欢喜抖开,见那衣裳果然很是宽大,勉强穿了,本是到膝盖的衫子都拖了地,裤子衣裳之类更是长的垂下来。

幼春踢了踢脚,弯腰把裤腿绑起来,又把袖子挽起,才觉的好些,整理好这些,才又戴上了士兵们常戴的锁子甲,她伸手摸一摸冰凉的铁甲,动作之间,听到铁甲在自己身上撞击出声,心中很是欢乐。

幼春便留在军营驻地里头,白日就跟些火头士兵一同训练,择菜,做饭之类,晚间便同睡一块,她数年都是做男装,又小,人也谨慎,因此一时竟也无人怀疑……如此过了四五天,军营里头忽地紧张起来。

幼春见士兵们个个都极严肃的,稍一打听,就知道原来是司空兵司带兵出海,直奔鹰岩而去,正是要同鹰岩开战了。

军中驻留众人忐忑等候,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出海的三艘战船才会,一瞬间驻地便轰动起来,许多人都往外跑,幼春也跟着跑出去,人纷纷攘攘地,听得有人叫道:“据说是吃了埋伏,有一艘船损毁了!”幼春心头大跳,就想道:“大人会不会也跟司空大人同去?”

幼春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终于钻了出去,远远一望,看见许多士兵被抬了进来,有人便大声呻吟,有人一声不吭,然而浑身鲜血淋漓,也不知死活,场景着实可怖。

幼春呆了一呆,便冲出去,在场地里乱跑,也不知是想细看什么,然而触目所见,都是些惊心动魄的残酷场景,幼春一边乱跑,一边不自禁地就泪涟涟的,正在慌张失措之时,肩膀却被人按住,幼春动弹不得,着急地扭头一看,却见身后站着之人,正是阿秀。

73小年夜相偎相依

幼春左顾右盼,十分张皇,忽地见前方有人影一闪而过,看来倒像是司空,匆匆地没入人群,幼春急向着那边过去,不料身后一人将她肩头按住,幼春脚下一顿回头相看,却见正是阿秀。

幼春双脚定在地上,呆呆望着阿秀,心头滋味难明,吵嚷喧嚣里头,两人对视片刻,阿秀才微微一笑,依旧是昔日那等略带调笑的口吻,说道:“小家伙,在找……什么?”

幼春喉头哽住,只盯着阿秀看,阿秀笑着摇头,上前将她揽住,说道:“你啊……这里不是你来之处。”不由分说地,把她半拖半拉,出了人群。

两人到了一所僻静之处,阿秀问道:“你怎地跑出去了?”幼春不答,只道:“大人,咱们是被白大王的人打败了么?”阿秀淡淡一笑,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幼春低着头沉默片刻,才道:“大人,有多少人身亡?”

阿秀看了她片刻,才负手转过身看向别处,说道:“怎么了小家伙,这便不忍了么?你想要来从军,总不会是以为看不到这些生死之态罢?”

幼春摇头,阿秀却看不到,只淡淡说道:“交战双方,无论成败,却必定是各有损伤,你如今所见,还算是平常……倘若你亲眼所见,怕是会吓得动弹不得罢?我先前就说过,你不适合在此处。”

幼春说道:“大人……”阿秀说道:“我知道你心中所想是好的,然而你也要想到,以你现在如此之弱,恐怕还未曾达到强大之日就也……”

幼春肩头抖了抖。阿秀才回头过来,说道:“若是懊悔还来得及,我派人送你回夏府,小三曾同我说过,他必当好生待你,那样锦衣玉食,一生无忧的过活,岂不比在这里起早贪黑,受人指使呼喝吃苦的强上百倍?更何况从军危险重重,今日你看那些人伤重或者殒身,他日便可能是别人看到你如此情形……到时候,就不光是看着凄惨这么简单,那种伤重的痛苦,会叫你恨不得没出生,且在海上,何事都会发生,运气再差一点,死了的尸身直接沉了海底,尸骨无存都是常事,——小家伙,你可明白?”

幼春浑身发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低低说道:“多谢大人,我明白。”阿秀说道:“怎样?要回去么?”幼春摇头,在阿秀注视之下,缓缓说道:“可是,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懊悔。”

阿秀一怔,幼春拔腿便跑,阿秀向前两步,叫道:“小家伙!”幼春听也不听,只跑了出去,阿秀皱眉,跟着出到外头,却见幼春向着那些伤者之处跑去,正有个随军大夫按着一个手臂重伤的士兵,手下鲜血狂喷,溅了那大夫一脸,幼春见了这幅狰狞之态,顿时瞪大眼睛站住了脚。那大夫冲她叫道:“快取些干净的纱布来,已不够用了!”周遭无人答应,幼春盯着那惨臂的士兵,屏住呼吸不知如何是好。那大夫厉声喝道:“还不快去!”幼春心头狂跳,急忙叫道:“我、我就去了!”拔腿转身就去打水。

阿秀站住脚,怔怔看着她跑的飞快,敏捷的像是一只小小飞鱼,她身着军服,也如其他士兵一般挽了个简单发髻在头顶,额头上却依旧扎着一块旧色抹额,随着跑动飘于脑后,起伏不定。

这一场战后,还有几日就是年关,越发寒冷,近海边的水都冻结成冰,渔船之类的一概被冻在岸上,幸亏是要过年,渔民们正好也不必出海。

阿秀自探了鹰岩虚实,便一直按兵不动,又因气候恶劣,不宜作战,因此便要等开春再战。

这几日,九华州那边就传来消息,因阿秀一直不在,有些事端,阿秀无法,只好启程回九华,临去之前便又叮嘱司空,命他不懈操练海防,另就是看好幼春。

司空自然一一答应,阿秀这才启程回九华去。

如此很快便到年下,幼春便一直都在军中,跟火头军这里半百众人也都厮混熟了。因伙夫长受了司空之令,暗暗护着幼春,因此这军中多数人都知道幼春是个有来历的,就算是些性子不太好之人也不敢来轻惹她,有一两个不长眼的,被伙夫长发觉,便上告司空,司空亲自把人捉去,一顿板子下来,打了个半死,且是故意在军中打的,分明是杀鸡给猴看,因此此后众人都对幼春“另眼相看”,本有些心结的,怎奈幼春手脚勤快,又善解人意,不是个讨厌的孩子,因此众人慢慢地也对她改观,反真心疼起她来。倘若有人言差语错的,反会有诸多人挺身而出护着她。

因到了年下,司空下令给军中多些福利待遇,伙夫长估摸着现有之物不太够,便领着十几个兵丁,上街去采买众多年货,幼春便也是其中一个,众士兵推着车,一路按清单买过去,最终车上放着堆积如山的年货,士兵们手中又各提了物件,兴高采烈便往回返。

幼春手中也提着一只鸡,那只鸡鲜活生猛,不时地扭头要来啄幼春,惹得她偶尔大叫,周遭士兵们便取笑她,只不过是善意取笑而已。

正走着,前面忽地一人经过,正面色郁郁地,忽地望见这边士兵们吵嚷,一怔就看过来,恰好看到幼春笑面如花,一边略见狼狈地同那只鸡相争。

那人见状便大叫一声:“阿春!”拔腿过去,周遭的士兵见忽然来了个陌生男子,急忙出面挡着,喝道:“什么人!要做什么!”就把小顺拦住,有一人伸手就在小顺胸口推了一把,不叫他靠近幼春。

这功夫幼春从两个士兵身后探头出来,一见他,顿时惊喜叫道:“小顺哥!”又叫:“是认得的,别动手!”赶紧就跑了出来。士兵们见是相识,就也退了。

幼春提着那只公鸡,问小顺说道:“小顺哥怎地在此?是否也是来买年货的?”小顺摇头,说道:“阿春,近来好么?”幼春说道:“还不错,小顺哥你看我长高了未曾?”小顺便笑,说道:“我们才几日不见,你就长高了?嗯……我看倒是比昔日……”幼春问道:“怎样?”小顺点头说道:“好似更精神了些。”

两个说了会儿,幼春就说道:“后天就是三十大年了,小顺哥怎么过?”小顺就叹了口气。幼春问道:“对了……我上次去,那屋子只有小顺哥一个……”小顺郁郁寡欢地点头。幼春想了想,说道:“若是一个人,岂不凄惶……”然而她人在军中,要出来也并非易事,因此一时也不敢说些什么,只是无能为力。

两人别过了,幼春便同众士兵回到营中,士兵们杀鸡宰猪,幼春怕这些血腥场面,虽然说上次进攻鹰岩后诸多士兵伤了,幼春就跑跳其中相助随军大夫,她人极聪明,也学了诸多急救之法儿,军中大夫缺少,那大夫就叫她帮着处理些小伤,也见了好些鲜血淋漓的场面……但是如此活生生宰杀牲畜之态,她还是有些不能直视,就捂着耳朵跑到一边去。

过年之时,军营中算是火头军这边最为热闹了,除了每日晨起早练,再一个时辰的操练之后,其他时间便都用来烹煮食物,为年夜做准备,因此几乎日日都闻得到煮一些熟食的味道,简直如日日过年相似。

终于便到了三十年夜,军中大开筵席,上下同欢,一些酒肉菜肴,并些美酒之类流水般捧上桌子,大营的屋内屋外,排满了长桌,全都摆放满了,士兵们开怀畅饮,共度佳节。

幼春同火头军中的人忙完之后,自也同众人坐了,吃了一会,周遭都是成年男子,不拘小节之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又叫幼春也喝,挥洒之间,菜肴上落的全是酒,幼春喝不得酒,就推了,幸亏众人也不肯勉强她,幼春人小食量也不大,又怕吃那些沾了酒的菜肴也会醉,就只吃了点便退了出来。

是夜无月,幼春出到房外,屋内众士兵喝的兴起,便开始划拳,呼喝之声不绝于耳,听来不似热闹,到如同打了起来一般。幼春听了半晌,不由便笑。

站的久了,就觉得手脚冰冷,幼春沿着走廊便向着卧房之处而行,那些呼喝之声渐渐远离,幼春便想道:“这……大概是我所过最为热闹的一个年三十了罢?”想到方才在屋内看那些相识的士兵们眼热脸酣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一声出,才觉得周遭无声,她这一笑,却显得分外孤寂。

幼春一怔,转头望着空荡荡的庭院,此刻士兵们都在开怀饮宴,此地自然是无他人,幼春呆呆站了一会,也不知是何种情绪忽然被触动,心头就软的极厉害,后退一步靠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