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春睡了两回,才觉得精神好些,靠在阿秀怀中,略觉安稳,低头时候看到自己身上衣物,探出手来,却见手腕上红痕宛然,回思先头种种,不由大为呕心难受,说道:“大人,大人,我想沐浴。”

阿秀说道:“你身子还弱,不用着急,再歇息些时候。”幼春说道:“大人,我已经是好了,无事的。”阿秀抱了抱她,说道:“好罢。”

阿秀出外便叫人进来备水,他不放心幼春,便想帮她。不料幼春执意叫他出外,阿秀无法,便任由她自己来,只叫人备好了干净衣物放置。

阿秀在屋外,听得里头水声作响,心头略觉焦虑,想来想去,没个着落。

半晌幼春整理好了,自己又着好衣物,阿秀命人进去将水抬走,见幼春裹着被子在床上,便说道:“我叫人准备了粥,一会儿喝些。”幼春摇头说道:“大人,我不饿。”阿秀摸摸她湿着的头发,便舀了干净巾子来蘀她擦,又说道:“不饿也要吃些,你乖,听话。”幼春便不做声。

片刻饭菜上来,阿秀便端了饭碗给幼春喂饭,幼春碍不过,只好吃了半碗米粥,又吃了两根小菜,任由阿秀怎么劝都不再吃了。阿秀无法,自己草草地也吃了腕饭,便推了。

片刻便入夜,幼春不敢睡,只坐在床上,呆呆出神,阿秀坐在床边上,两两相看,也不敢多逗她说话,不觉过了一个时辰,阿秀便说道:“春儿你便睡在此处,我到外间去睡。”他起身迈步,身后幼春眼睁睁看他走到门口,想出声又不敢。

阿秀到了门边上,心有灵犀般回头看一眼,却见幼春缩在床角上,两只眼睛乌溜溜望着自己,眼中已经漾了水光出来,明明是乞求一般地望着自己,指望他能留下,却偏偏不出一声。

阿秀看一眼,那脚便迈不动,想了想,却仍旧回来。

幼春抖了抖,望着阿秀,嗫嚅说道:“大人,你怎地回来了?”阿秀叹了口气,说道:“我说过要陪着你的,不会离开你。”幼春又惊又喜,叫道:“大人……”阿秀将外衣脱了,靴子脱掉,便上了床,幼春见他动作,又缩着不敢动,阿秀望了她一眼,便将她抱过来,搂在怀中,说道:“睡吧,小家伙。”

幼春被他抱入怀中,阿秀怀里暖暖地,十分安稳,幼春趴在里头,很是受用,动也不想动,过了片刻,便向着阿秀胸前又靠了靠,眼中泪流不停,呜咽叫道:“大人……”阿秀伸手抚摸她柔柔的头发,说道:“嗯,放心,我说陪你就陪着你,不会离开的。”

幼春把脸埋在阿秀怀中,蹭着他的衣物,察觉他身上淡淡味道,很是心安,起初还有些凄惶,过了片刻,便合了眼睛睡了。

幼春这厢睡得安稳,阿秀却良久睡不着,只睁着眼睛看着面前帐子上烛影摇晃,间或低头望望幼春,见她合着双眸略低着头,靠在自己怀中的模样,安静地宛如小猫儿一般。阿秀心道:“这到底如何是好?我真也不知,事情怎地竟走到如今这步田地来,小家伙……”

手绕着幼春的一丝头发,卷在指头上,难舍难分,眼睛看了会儿幼春睡着的容颜,嗅着她身上细微清香,竟有些怦然心动之意,茫然里,忍不住身子一抽。

阿秀急忙转开目光,平息胸口微微翻涌的血气,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将红烛吹得摇曳不定,阿秀望着帐影翻飞之态,略作狰狞之舞,他回思以前种种,手上一动,便紧紧地捏住幼春一缕头发,目光渐渐变得狠厉。

他从出生那一刻,这一生便已经定格。为了所谓的相位,阿秀从小到大,连并所谓温情都未曾尝过,自小的苛刻教养,到十岁时候被扔出家门自己历练,一路到此,可谓不易。

忽然之间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之人,不知不觉里,竟牵惹了他素来就不动的心,乃至为了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弃了自己本心,这对阿秀来说,已经大为反常。

如司空所说,他自己自然也知。

可是却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

是抓住这人?他究竟对幼春是何想法,他猜不透。只是心中知道,他不能见幼春出事,绝对不能,他似乎也不能叫幼春离开,不知为何,就是不能,不然,也不会犹豫再三,又叫她回来。

有个秘密,阿秀谁也不曾告知。

当初破鹰岩时候,幼春前来请命,他起初拒绝,后来答应,心中无非是暗藏了一个不可告人的念想。

当时他已经察觉幼春在他心中处境颇为奇特,本能地觉得有些危险,是以才想不如就借着这一战,从了幼春之意,让她上战船,战乱无眼,倘若她真的有个三长两短,那也是天意……是天意要除去这个出现在他身边的不定之人。

然而,天意真个儿放幼春出外,他却忽地暴怒起来。

知道了幼春同陈添两个离船的消息,他几乎按捺不住就立刻发兵。

也就是在知道了幼春极可能有去无回之时,阿秀忽然极其厌弃当下这个自己。

他素来是心高气傲,目空一切,面上温润,骨子里冷血,他从来未曾觉得有何不妥,一切理所当然。

但是在那一刻,他极其厌弃自己,如此龌龊,如此肮脏,如此冷血,如此丧心病狂,种种负面所想,渀佛滔滔海浪,将阿秀冲刷的无地自容。但是纵然如此,又如何?弄权的人又有哪个是干净的?或许只有如此,才能靠他的目标越来越近,因此心越冷,越厌恶自己,越觉得这样或许才是对的,只能顺着这极端之路,一直走下去。

阿秀竭力镇定,告诫自己一切都在掌握,而他做的心安理得。他没有命陶幼春去送死,一切都是那小家伙咎由自取,怪不得他!

阿秀一直觉得,自己是这样想的,一直到见到幼春自鹰岩里头出来,万箭齐发在她身边擦过之时,先前用理智构造出来的种种看似牢不可破的冰冷壁垒,忽然在瞬间尽数崩塌!

原来万语千言,种种精细分析,都抵不过看她一眼……

就在望见她的那一瞬间,几乎连想也没有想过,阿秀连意识到自己已经将先前种种冷血想法尽数推翻了都不知,他人已经向着她而去。

在最无意识之中作出的决定,才是一个人心中真正想要的决定。

原来所谓天意,高不可测。

阿秀觉得自己身处两条路之前。

他彷徨无措,一条,是光耀辉煌,登上相位之路,可是没有一个人叫陶幼春。但是另一条,是她小小地站在那里,叫:“大人,别撇下我。”荆棘丛生,万人唾骂。

何以选择?

阿秀闭了闭眼,再度睁开。

他的手抬起,在幼春的脸上摸了摸,而后,落在她的脖子上。

那里的触感,极其娇嫩温润,让他爱不释手,但就是这爱不释手,恍若鸩毒,饮之则死。

阿秀手往下按了按,睡梦之中的幼春,全无察觉。

只要略微催动内力,十个陶幼春,也会立死当场罢。

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法子……留下她,他不知该如何是好,杀了她,一了百了,所有的顾忌,猜想,软肋,荡然无存,他依旧是昔日那个战无不胜的唐锦似。

杀机滚滚,蠢蠢欲动,似有人在耳旁蛊惑,窃窃私语,刀枪剑戟的言语,纷繁飞舞,阿秀心乱,目光变得狠厉冷然,他猛地闭上眼,手上一紧,握住幼春的脖子。

“大人……”她低低叫了声,眉头忽地皱起,睡梦中察觉痛苦。

阿秀手轻轻一颤,听得她叫道:“大人、咳咳,大人救我……”声音微弱,已有些窒息不能言语。

阿秀蓦地睁开眼睛,望见自己的手扼着幼春的颈间,幼春脸上涨红,嘴张开,人却未醒,或许她又梦见了被白元蛟所害那一幕,那时,他是她最为信任之人,——而他何德何能。

阿秀皱眉,眼中的泪滚滚而出,心头发酸之时,诸种恶念烟消云散,阿秀手松开,将幼春抱入怀中,心若油煎。

次日阿秀醒来,望着怀中幼春睡熟的脸,看了半晌,才将她轻轻放开,便欲起身。

穿了靴子下地,便欲将外衣着了,低头时候忽地怔了一怔,望见自己袍子一摆上,有一团鲜红血迹。

阿秀还以为是错看,细细扯了袍子低头一看,果然是血,阿秀一惊,转了转,却见袍子下摆还有些血迹,有的竟还未干。

阿秀自知道自己是不可能伤到哪里的,他一怔之下,急忙上床,将幼春抱起来,叫道:“春儿!醒醒!”一边大叫,一边低头打量她身上。

幼春惊醒过来,打了个激灵,急急叫道:“大人,怎地了?发生何事?”脸上睡意懵懂,双眼却直直望着阿秀。

阿秀焦急望她,惊心动魄,问说道:“春儿你哪里伤着了?快给我看!”说话间,已经将幼春整个人抱起来,刚要细细查探,忽地目光定定望着幼春身下,却见先前幼春身下褥子上,也是有一团血迹,缓缓地殷开着,宛然鲜明,刺得阿秀眼睛都疼。

阿秀呆呆看了看,颤声问道:“春儿……你……”

89,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阿秀望着褥子上的血迹斑然,受惊非凡,把幼春抱了,上下看了会子,问道:“春儿你哪里不妥?伤着了怎地也不说一声?”幼春迷迷糊糊就给他叫醒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说道:“大人,我未曾受伤呀。”阿秀皱眉说道:“还说,那这血是从哪里来的?”幼春怔怔地,低头看了看,也吃了一惊。

这功夫阿秀已经抱了她,翻来覆去看了看,蓦地望着幼春下-身,目光发直。

幼春不解,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却见身下一团儿的血渍隐隐透出,幼春似想到什么,叫了声,慌张便把阿秀推开,这边阿秀呆呆看了幼春片刻,用力将幼春拉回来,幼春怕起来,挣扎着叫道:“大人,放开我!”拼命往回缩,阿秀将她拉过来,低头就去解她的亵裤,幼春惊慌之极,叫道:“大人,大人,休要如此!”哭着求阿秀。

阿秀手停了下来,抬头望着幼春,又惊又疑,胆战心惊,一时混乱,三魂七魄都有些不能归位,更不知要说什么好,望着幼春秀美绝伦的脸,脑中隐隐约约有想到一个念头,却埋藏的极深,一时半会不敢浮现上来,只怕真正出来时候便会天翻地覆。

幼春抱着头缩着身子,满心发冷,浑身抖个不停,两人相对许久,阿秀终于出声问道:“春儿,我有件事要问你,你……要同我说实话。”说话声儿艰涩异常。

幼春不敢看阿秀,恨不得立刻从屋内消失,却偏偏不能动。

阿秀将她的手臂一拉,叫道:“春儿!”却又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幼春慌张叫道:“不,我不要听,不要听!”

阿秀简装,大叫一声:“陶幼春!”

幼春脸色发白,惨然望着阿秀,阿秀看着她的脸,见那等柔美的眉眼,楚楚动人的容颜,心中那念头愈发清晰,一颗心噗噗跳的极快。

阿秀望着幼春,一字一顿问道:“陶幼春,如今我有句话要问你,你可要同我说实话!”

幼春退无可退,仿佛身在悬崖之上,恨不得纵身跳下,偏偏这并非悬崖,纵然想跳,也是无处。

阿秀看着她,终于说道:“陶幼春,你……你……你是男是女?”

幼春垂着头,说道:“我是男孩子,大人,我是男孩子。”

阿秀厉声喝道:“你望着我说!”

幼春不敢抬头,无地自容,只低着头,固执地低声喃喃道:“我是男孩子,大人,我是……”

阿秀伸手将她拉过来,说道:“好罢,我何必问你,我自己看就知道了!”伸手就来解幼春衣带,幼春哭着去推他的手,求道:“大人,你饶了我,大人!”

阿秀眼中泪落,说道:“我饶了你,谁饶了我?——你还不肯说么?你到底是男是女?”逼近了看幼春的脸,望着她哭的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心中那念头无法遏制,只等一个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