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 作者:朱砂

文案:

医女桃华嫁了个京城百无一用的皇子,以为要跟他去边关吃苦,谁知…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蒋桃华,沈数 ┃ 配角: ┃ 其它:穿越

金牌作品简评:

带着上辈子学到的医术和磨练出来的硬脾气穿越,蒋桃华很满意于宁静的生活和一个真正宠爱女儿的父亲。不过这样的生活过了七年之后,变化来了。白龙鱼服的皇子,喜怒无常的郡主,寻找助力的堂姐,选秀入宫的密友,桃华入京为长辈贺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卷入了京城的大漩涡…作者用不急不徐的情节,讲述了一个倔强的穿越女通过波澜起伏的拼搏,为自己创造美好生活的过程。

☆、第1章 居家

出了二月,江南一带的天气就和暖起来了。尤其是午后时分,阳光从薄薄的窗纸外透进来,照得整间屋子都暖洋洋的。

桃华缝完最后一针,仔细地打了个结,把线头掖到绣线底下,然后满意地举起来看了看:”行了,总算还没晚。”

在旁边替她分线的大丫鬟薄荷从她手里接过那双软鞋,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抿嘴笑道:”姑娘这针线越来越好了。尤其是这针脚的匀细劲儿,一般人都比不得。”

桃华活动着手指,假假地谦虚:”不成不成,还是练得少啊。”其实她也挺惊讶的,须知上辈子她可从没学过这描花绣朵的,没想到上手还挺快,大约是因为针灸也是用针,一窍通百窍通的缘故?

薄荷早习惯了自家姑娘这假谦虚,笑道:”是啊,姑娘要是再多练练,肯定比这做得还好!”

桃华连忙摇手:”这可不行。针线做多了腰酸背疼,也费眼睛。就是你们也要注意,若做针线,半个时辰必要起身活动一下,否则现在不觉得,年纪大的时候就苦了。”

她又不是穿越过来做绣娘的,也没必要把个针线活练得精益求精。何况上辈子除了学医就是学医,别的什么都没来得及做。这平白多出来的一生,她有好多有趣的事情要学,分配给针线上的时间自然就少了。

薄荷笑着取了块软布,正要将那双软鞋包起来,小丫头桔梗从外头小步跑了进来:”姑娘,二姑娘那边绣了一床帷帐。”

薄荷的手就不由得停了一停:”帷帐?”

”嗯。”桔梗连连点头,比划着说,”是天青色纱地子的,上头绣了菊花,说是照着二姑娘自己画的菊花图绣的,有那么大!”她说着,忍不住偷看了一下薄荷手里的软鞋。

薄荷咬了咬嘴唇,看向桃华:”姑娘,要不然再添点?我看姑娘前些日子绣的香袋儿也不错,如今虽还没到端午,但平常也用得上。”姑娘那个香袋是特地绣来端午节用的,上头是五毒图案,现在拿出来做太太的生辰贺礼的确是不大应景,但若只送一双软鞋,被二姑娘的帷帐一比,也实在是…

桃华偏头想了想,微微一笑:”不用。燕华是母亲亲生的,这礼总要重些才行。”至于自己嘛,继女在继母跟前,何苦去跟人家亲生的女儿争什么母慈女孝呢。

桔梗今年才十二岁,还不是很懂这里头的事,听桃华说得有理,就不再纠结,只说:”奴婢中午从厨房过,看见他们送进一篓子香芋来,刘妈妈赶着叫地丁儿洗了蒸出来——姑娘是不是又要做什么新点心了?”

桃华忍不住在她光光的脑门上弹了一下,笑道:”就你耳朵尖!”

薄荷皱了皱眉,找个借口把桔梗提溜到门外,便沉下脸来:”你是做什么的,闲着没事往厨房跑什么!”她虽才十五岁,但打小儿伺候桃华,就是这院子里的一等大丫鬟,训起小丫头来,有模有样。

桔梗吓得连忙站直了:”薄荷姐姐,不是我自己要去厨房的,是茯苓姐姐叫我去跟刘妈妈说,她晚上想吃个鸡蛋羹。”

薄荷眉头皱得更紧。茯苓的爹娘是蒋家家生子,两人同时来大姑娘身边伺候,现如今她伺候桃华起居,茯苓则管着桃华的小仓库。

论起来,她与姑娘更亲近些,但大家的体面是差不多的,且茯苓又比她有根基,因此实在轮不着她去训斥茯苓。若说告诉姑娘,不免又叫桔梗背个嚼舌头的罪名,将来在这院子里不好立足,只得忍下这口气道:”罢了,日后说话也仔细些。几时少了你们吃喝不成?传出去,叫人说独是姑娘院子里的丫头嘴馋,岂不给姑娘丢脸?”

她这里说着话,眼角余光瞥见院子里桂花树后头露出一角蛋青色的衣襟,声音就略略抬高了些。桔梗儿耷拉着脑袋听了,她到底年纪小,也没看见树后有人,摸不准薄荷姐姐这究竟是骂谁,垂头丧气地拿着抹布去擦窗户了。

薄荷训斥完了桔梗,冲那桂花树后头看了一眼,这才转身回屋里,见桃华已经拿出了围裙,连忙过去帮着她系,眼睛看见那双软鞋,忍不住道:”奴婢记得太太是最喜欢鹅黄色的…”

桃华系上围裙,又束起袖口,便带着薄荷往厨房去,随口笑道:”你没记错啊。”不然她为何要做双鹅黄色的软鞋呢,那颜色其实很不耐脏,即使只是睡觉时穿,桃华自己也不用这个颜色。

”那——”薄荷欲言又止。她虽不在正院里伺候,可也知道,天青色其实是老爷比较喜欢的颜色呢。

桃华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知道就行了,不用说出来。”

薄荷就闭住了嘴,只在肚子里默默地揣摩了一回:明明是太太过生辰,二姑娘却拿老爷最喜欢的颜色绣了帷帐,按太太的性情,亲女儿绣的东西,自是要赶紧用起来的,岂不是天天的就摆在老爷眼前?

到底这生辰礼,是送给太太的呢,还是送来讨老爷喜欢的呢?薄荷就不好说了。细想想,这些年这样的事仿佛也有过好几次了,都说二姑娘老实没心眼儿,看来也不尽然呢。

薄荷心里大概想到些什么,桃华都能猜出来。她这位继母曹氏带过来的二妹妹心里想的是什么,她也能猜出来。不过这其实也正常,蒋锡是一家之主,想讨好一下这个继父也不算什么,横竖只要曹氏自己不觉得怎样就行了。

厨房里热气腾腾的,厨娘刘婆子按照桃华的吩咐已经将香芋蒸好,正用个木滚子碾成芋泥,看见桃华过来,连忙满脸是笑地迎过来:”姑娘来了。这芋泥刚弄好,姑娘看要怎么做?”

桃华往厨房里看了一圈。今日是曹氏三十一岁生辰,因不是什么整生日,也就不宴请宾客,只自家庆祝一下便是。此刻厨下鱼肉尽有,还有庄子上刚送过来的两只羽毛鲜艳的野鸡。桃华一眼就看中了:”把那野鸡肉切了丁子,先腌一腌。还有昨日蒸的豆沙,也拿一些来。”

菜单都是排定了的,蒋家主子少,也用不了多少菜式,刘婆子虽做着菜,也自能空出一个灶眼来给桃华用。薄荷在一边打下手,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桃华揭开蒸笼,白汽散去,露出屉上的糕点——象牙色的芋粉团子,有一半还在顶端点了个鲜艳的红点,个个都饱满圆润,像是往地上一扔就能弹起来似的。

刘婆子将手一拍:”哎哟,这颜色蒸出来倒比之前更鲜嫩了,看着就叫人流口水。”

桃华笑道:”摆上两盘送到花厅去,其余的你们分分罢。”

刘婆子忙谢赏,一边快手快脚取了两盘搁入食盒:”叫地丁儿提着,跟着姑娘送过去罢。”

桃华不在意地笑道:”两盘点心罢了,还有薄荷呢。这还有两道菜,地丁儿还要给你烧火。估摸着老爷就要回来,莫耽搁了。”

”姑娘放心,那鱼都腌好了,大火一蒸就送过去,保证耽搁不了。”刘婆子拍着胸脯把桃华送出去,回头见新买进来的烧火小丫头地丁儿还站在那里看着蒸笼里剩下的点心流口水,便道,”又发什么呆,还不快把那火再烧大些!”

地丁儿一边低头去挽草把,一边忍不住道:”大姑娘长得这样漂亮,怎么总爱往厨下跑?千金小姐哪有来做这些烟熏火燎的活计的。我听说二姑娘整日里写字画画儿,那才是大家闺秀该学的呢。”

话犹未了,刘婆子已经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上,将她拍了个趔趄:”胡说八道!你见过几个千金小姐,就敢来评点大姑娘了?大姑娘做这芋粉团子是为了太太生辰,再胡说八道,连你一家子都留不得了!还不赶紧烧火!”

地丁儿险些一头扎进灶坑里去,不敢再多说,老老实实烧火。刘婆子取出腌好的白鱼,放入屉上猛火急蒸,另一个锅里做了个菠菜芙蓉汤。顷刻间两个菜出炉,刘婆子亲自提了往花厅送去,地丁儿这才敢冲她背影呸了一口,闷闷地摸摸自己有些乱的头发,转出门去到浆洗房找她娘。

她娘正晾着衣裳,见闺女低头耷脑地过来,不由得立起眉毛:”这是在哪里又挨了打了?”

地丁儿一屁股坐在她娘洗衣裳坐的小杌子上,将方才厨下的事说了:”我不过说了一句,就挨了一巴掌。”

她娘听了,嗤了一声:”你说这些做什么?刘婆子是前头太太使出来的人,自是捧着大姑娘,不打你打谁。”他们一家四口,都是正月里才从旧主子家出来,进了蒋家的。地丁儿的娘是个好打听的,虽只来了两个月,却把蒋家的人事都摸了个差不多。

地丁儿不服气地道:”她狂什么?太太虽然是填房,可前头太太只留了大姑娘一个,并没个儿子。如今太太有哥儿,这家业将来都是哥儿的。就是大姑娘,今儿还不是要来做点心讨好太太。何况大姑娘眼瞅着就十三了,还能在娘家呆几年?她一味捧着大姑娘,听不得我说二姑娘一句好话,仔细得罪了太太,将来没下梢!”

她娘听了就笑:”你这不是挺明白么?既知道她这样,何必在她跟前讨打?只二姑娘到底不是老爷生的,虽然改姓了蒋,也只是个养女。你以后休拿她跟大姑娘相比。”

地丁儿悻悻道:”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听院子里那些姐姐们说,二姑娘整日就是写字画画,这才是才女呢。大姑娘不是绣个花就是下厨做个菜,从前咱们在郑家,几时见过郑家的小姐们下厨?依我看,二姑娘虽不如大姑娘生得美貌,这份子文气却比大姑娘强。”他们一家子的旧主姓郑,原是苏州同知,因犯事被抄了,发卖府中下人,才辗转到了蒋家。郑家有三位姑娘,个个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连针线都不大做,终日就是吟诗作画,地丁儿虽是粗使丫头,却也知道的。

她娘随手捏了她一把:”行了,你这嘴就是藏不住话。在我跟前说说就算了,别再跟人说了。如今你在厨房,也捡不少东西呢,这活计可不能丢了。大姑娘说是不爱读书,可这家里的生意她都插一手,能耐着呢。以后她嫁出去,那自是太太当家,如今她还在,你就少说两句。”蒋家主子少,每日的饭食总有余下的,地丁儿也能分些。尤其大姑娘蒋桃华爱时常做个点心什么的,也都有她们一份。

地丁儿听她娘这么一说,猛然想起来:”大姑娘今儿做了些点心,还说剩下的给我们分分,我得赶紧回去,免得被刘婆子都自己拿光了。”一溜烟的又跑了。

蒋家人用饭,总在花厅上,此刻里头已经摆开桌椅,曹氏的大丫鬟白果正在摆碗筷。

桃华才进去,就有一个小胖子摇摇晃晃地扑到她身前,桃华顿时眼睛一亮,弯腰把他抱起来往空中一举,”哟,胖胖!”

小胖子便是蒋家的宝贝蛋儿,独子蒋柏华。他被桃华举起来,正乐得咯咯笑,猛然听见胖胖二字,马上摇着脑袋,着急地反驳:”不,胖胖,柏——哥。”他还不会发出哥儿的音,纠结了半天也只能说成这样了。

桃华也笑起来:”哦,不是胖胖是柏哥儿啊——我们柏哥儿真聪明!”

花厅里的丫鬟带蒋柏华的乳娘都偷笑起来。大姑娘跟哥儿天天都闹这一出,偏偏哥儿每次都要很认真地辩驳,瞧着实在有趣儿。

桃华在小胖子两边小脸上各亲了一口,才把他放回地上。柏哥儿还有些意犹未尽,扯着桃华的裙子:”姐姐,飞,飞。”到底是男孩子胆大,他很喜欢被举起来。

”柏哥儿——”蒋太太曹氏在一边看得心惊肉跳,此时连忙出声招呼,”你大姐姐下厨累了,别缠着她,到娘这里来。”

曹氏是三年前嫁进蒋家的。她是再嫁之人,前夫病亡后因无子被休,家产被族里占了去,连着生的女儿都跟她一起被撵了出来。后来媒人说合,嫁了蒋老爷,如今生了柏哥儿,也算是一家和睦。只是她胆子小,平日里就想把柏哥儿紧紧地拢在身边,每次看见他跟桃华玩”飞飞”,都是心惊胆战,生怕把儿子摔了。

柏哥儿就露出不大高兴的模样来。他虽然还算得上是个好哄的孩子,可到底年纪小,有时候也不肯听话,依旧拉了桃华要她玩飞飞。曹氏一筹莫展,倒是蒋燕华走过来,温声软语地道:”柏哥儿乖,听娘的话,大姐姐累了,二姐给你画花儿瞧,好不好?”

桃华在一旁没说话。柏哥儿却不大高兴,推开蒋燕华要抱他的手,仍旧扯着桃华的裙子不放。

”谁不听娘的话啦?”蒋老爷从屋外笑着走进来,对小儿子晃晃手里拎的东西,”柏哥儿不听话,可没有芝麻糖吃。”

”爹爹!”柏哥儿摇摇晃晃地奔上去,一把抱住蒋老爷的腿,”柏哥,听话,给吃糖。”

蒋老爷大笑着把儿子抱起来,连着往空中举了好几下,逗得柏哥儿咯咯地笑得像只小母鸡。曹氏一脸欢喜地过去:”老爷回来了?累了一天,快歇歇好用饭。”

蒋老爷笑着将儿子放下,把买来的糖递给曹氏:”别给他吃多了,要坏牙的。”

蒋燕华早从丫鬟手里接了拧好的手巾递过去:”爹爹先擦把脸。”她生父姓陈,从前的名字叫陈燕,跟着母亲到了蒋家之后,不但将姓氏改了,还随着蒋家的顺序,在燕字后头加了个华字,改叫蒋燕华。外人听起来,单从这名字上还真听不出她并非蒋家亲女。

蒋老爷接了手巾抹了把脸,燕华接了过去,桃华已经捧了热茶过来:”爹,喝口茶。我做了芋粉团,用的野鸡肉馅儿,你先趁热吃一口。”

蒋老爷看看两个女儿,满脸笑容点头道:”好。”

蒋燕华又忙伸手去扶蒋老爷,惹得蒋老爷直笑:”燕华啊,爹又不是七老八十了,不用扶。”

曹氏在旁含笑道:”女儿孝顺,老爷只管享福就是了。”

柏哥儿一听,连忙扑上去抱住蒋老爷的腿:”爹,柏哥,也孝顺。”

”好好好,柏哥儿最孝顺。”蒋老爷白日里的疲劳一扫而空,高高兴兴坐下,将儿子抱在膝上,先从盘子里挑了一块点心给柏哥儿,才自己吃起来,”嗯,这个味儿鲜美,我怎么吃着好像不只是鸡肉。”

桃华笑起来,将另一盘推到曹氏和燕华面前:”爹的舌头就是刁,我在里头掺了一点儿虾肉呢,只是提提味儿罢了,爹就吃出来了。”

曹氏听她说了个刁字,脸色微微变了变,蒋老爷却丝毫不以为意地笑道:”爹是做什么的,就是汤药,爹尝一尝也能分辨个七八成,何况这才两样呢。别说,这野鸡肉有些硬,加点儿虾肉就觉得嫩了许多。”说着笑问柏哥儿,”好不好吃?”

柏哥儿点着小脑袋,吃得嘴边都糊满了渣子,挪不出舌头来回答。桃华笑着拿帕子替他揩了,道:”慢些吃,还有甜味儿的,准你吃两块。一会就要吃饭了,若是爱吃,改天姐姐再做。”

蒋老爷看着儿子和女儿,笑容愈盛,一时两盘点心吃完,因每个不过杏子大小,倒也并不妨碍晚饭。只有柏哥儿胃口小,桃华看着他吃了两个,就叫他下地来走一走。蒋老爷将儿子抱到地上,自袖里取出一封书信:”今儿在店里,接了京城送来的东西。”

☆、第2章 蒋家

蒋老爷拿出书信来,桃华正牵着柏哥儿,闻言便抬头道:“是大伯家的信?”

蒋老爷单名一个锡字,祖上世代行医,到了蒋老爷父亲这一辈,兄弟两个都在宫中做御医。

蒋家大老太爷名为方正,有两个儿子。长子蒋钧,就是桃华所说的大伯,如今奉养着父亲在京城,自己做个从五品的官儿。还有一个妾生的儿子蒋铸,却是在外经商。

蒋锡是二房之子。二老太爷蒋方回,多年前因在宫中伺候的贵人难产身亡,也被问罪,死在狱中了。二老太太夫妻情笃,没几个月便跟着病亡过世。蒋锡父母双亡,父亲又是个带罪之身,且罪在宫中,科考上是难走,索性就带了妻子李氏和女儿桃华,回了蒋家的祖籍无锡。

李氏是蒋方回朋友之女,打小儿两家父亲口头定下的亲事,蒋方回虽获罪,李老太爷不肯毁约,竟把女儿还嫁了过来。蒋锡夫妻相得,很是过了几年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只不知是不是天也生妒,李氏身子有些弱,婚后多年只生下一个女儿,好容易再次有孕,却是一尸两命,弃了丈夫女儿去了。

蒋锡伤心过甚,不肯再娶。如此过了四年,桃华十岁的时候,有人劝他说:女儿大了,若是没有母亲,便在五不娶之列,将来亲事上怕有妨碍。蒋锡听得有理,何况此时女儿长大,又是极能干的,不怕落在继母手下吃苦,遂又张罗起续弦之事。

蒋锡虽则不能再科考,可身上已有个秀才的功名,不算白身。蒋家人丁不旺,然世代行医颇有积蓄,无锡这边便有一处药堂一处庄子的祖产,几年经营下来家产殷实,一说要娶,自有人上门来与他说媒。蒋锡不要那年轻貌美的,只要性子温柔善待女儿,最后挑中了曹氏。一则有几分怜惜,二则取中她性情柔和,虽是半路夫妻,却也和睦。就是两个女孩儿,一个无母一个无父,也可算同病相怜,蒋锡疼爱自己女儿,对曹氏的女儿也视同己出。后来曹氏生了柏哥儿,日子便更好了。

京城里头的长房,蒋锡从前也与桃华说起过,只是语焉不详,大都是说蒋老太爷从前对他如何好,却不大提起堂兄们。这些年京城与无锡之间也时有书信来往,年节亦有些土物彼此相赠,但桃华总觉得,蒋锡跟堂兄似乎并不很亲近。

“是你大堂兄代笔写的信。”蒋锡随手将信件习惯性地递给女儿,“你二堂兄今年中了童生,可惜最后一关未过,未能取中秀才。”

桃华展开信纸,随口道:“二堂哥今年也才十五,能中童生也不错了。”二堂兄蒋松华是大伯蒋铸的长子,是个老实人。人太老实了,读书上就缺着一点儿通透,加上大伯蒋铸会读书,在他这个年纪早就取中了秀才,所以就显得蒋松华不够出色。

蒋锡也叹道:“他是嫡长子,你大伯自是盯得紧些。其实松哥儿写字做文章虽不显,却是个扎实的,打小儿就读书认真。那时候他还住在后院,每日就早早去书房了。你起得晚,从来早晨不曾见过他,还问你娘,是不是二哥哥总是不起来。那时候你也三岁了,可还记得么?”

桃华笑道:“这实在不记得了…”她是这具身体六岁的时候才穿越过来的,根本就没见过京城的伯父堂兄们。且这身体的原主人,在五岁的时候还磕过头,导致有些痴傻,若说各人的模样或许还能在原身的记忆里勉强搜到一点,这种小事哪里会记得呢。

蒋锡神色就微微有些变化,叹道:“也难怪,你那时候还小,后来又摔到了——哎,不记得也不要紧,总会见着的。”说着忽然想起来,“这次还有你们大姐姐从宫里赏出来的东西,一会儿叫他们搬过来。我瞧过了,四匹宫缎,花色都好;还有一盒子宫花,说是今年的新样,正好你们姐妹两个戴。”

桃华努力从残存的记忆中去搜索大堂姐蒋梅华的信息,仿佛隐隐约约记得是个生得十分俏丽的女孩儿,眉目之间总是有几分冷冷的,再多的就记不起来了。

这边说着,那边婆子已经将缎子和宫花搬了进来,其余京城的土产之物,自然是送进厨下去了。

四匹宫缎分别是湖蓝、石青、桃红和蜜合四色,一盒宫花合计六朵,颜色式样也各自不同。曹氏看得啧啧赞叹:“到底是宫里的东西,看着就讲究。”

桃华随意地扫了一眼。宫缎质地倒是不错,花样也新鲜,不过江南一带盛产丝绸,就是宫里用的东西,也有许多是江南贡进去的,因此这宫缎到了江南也就不值什么了,只是宫里出来的东西有个好名头罢了;倒是那宫花手艺不错,只可惜都是海棠桃花之类的小花朵,不过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戴倒也合适。

这些桃华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另一件事:“这么说,大姐姐莫非是有喜了?”

蒋钧官职不高,蒋梅华入宫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高位份,当初不过是点了个美人。宫里是格外的讲究,妃嫔们一言一行都有规矩,单说往宫外赏东西这事吧,就不是人人都能做的。位份低的嫔妃要想给家里送点东西,那不叫赏,得托着宦官们往外悄悄地送,还不能叫人知道。

蒋梅华倘若还是个美人,那是没有资格往外公然赏人的,至少要晋到婕妤才行。可是这宫里妃嫔晋位也是有规矩的,蒋梅华入宫两年都没什么动静,这会儿忽然晋位,多半就是因为有了身孕了。

这话把蒋锡吓了一跳:“你这丫头——怎么知道的?”侄儿的信里可没有提到这事儿,还是来送东西的家人说了一句,女儿这才十二三岁,怎么就知道什么有喜之类的话了?

桃华笑道:“听说宫里娘娘们有喜了才好晋位,大姐姐这回能赏东西出来,必是晋位了,所以…”

蒋锡想了一想,不由得笑道:“你这丫头也太精灵——”这事他都没有想到,女儿倒是一听即明。

桃华抿嘴一笑。她这位父亲,虽然幼年丧父母,中年丧发妻,却仍旧是个简单乐天的人,这些弯弯绕的事情是从来不会去想的。

曹氏在旁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低声道:“大姑娘这还没出阁,可不好说什么有喜的话…”

蒋锡怔了一下,笑道:“这也是喜事——罢了,不必再提,不必再提。”他是医家出身,并不觉得有喜这事儿有什么不宜宣之于口的,但曹氏这话却也是时下流行的道理,他不在意,却也不想别人对女儿侧目以视。

桃华笑笑,低头继续看信,随口道:“大姐姐总算也要熬出头了。”明年便是选秀之年,蒋梅华入宫两年多,倘若再没有喜信,明年新人入宫,机会便更少了。这个时候怀上身孕,倒真是福气。今上子嗣稀少,至今也只有一个女儿,无论蒋梅华生男生女,都是大喜事。

“大姑娘——”曹氏却被她的话又吓了一跳,“侄女儿做了娘娘,这是光宗耀祖的事。皇宫那是何等的地方,过的都是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怎么能说是熬…被人听见了,还道我们不敬皇上呢!”

桃华笑道:“母亲说的是,是我失言了。”皇权至上,这话确实说不得。只是蒋家人在宫中做过御医,那些后宫的倾轧阴私难道还看得不够多?就是蒋方回也是折在宫里的,大伯居然还能把女儿送进去,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蒋锡其实也不赞同兄长将女儿送进宫去,但他只是隔房的伯父,也不好置喙,便将话题转开道:“明年就是你们伯祖父六十整寿,你大伯的意思,是叫我们都回京城。就连你二伯,明年一家子也要回京的。”

“爹爹,咱们要回京么?”

蒋锡点了点头:“回。”他脸上有怀念的神色,“爹有好些年没见过你伯祖父了,也不知他老人家如今身体可好。”

蒋方回夫妇死时,蒋锡才十五岁,后头都是蒋老太爷照顾,连他娶妻都是一手操持,无锡这里的祖业,也是蒋老太爷做主分给他的,倒比长房两个堂兄弟分的都多一些。蒋锡与伯父自幼就亲近,多年未见,心里确实是挂念的,只是相距太远,只得每年托人带些无锡这边的土产进京,略表心意罢了。

听说要去京城,曹氏有几分紧张,蒋燕华脸上却露出笑容来:“爹爹,京城是不是很远?我们几时启程?路上要怎么走?走多久?”

蒋锡笑道:“京城啊,少说也要走二十几日呢。先走水路到天津,然后再换陆路。不过你们伯祖父的寿辰是明年四月,还有些日子呢,我们明年出了正月再启程也来得及。”

曹氏略有些怯怯道:“既是为伯父贺寿,也该好生备一份贺礼…”

蒋锡微微眯起眼睛:“伯父生性恬淡,不必备什么贵重之物,只仔细挑选些京城没有的东西才好…”他父母早亡,在伯父身边呆了十年,感情深厚,若不是当初出了事,也不会离开京城到无锡来。这些年不说回京倒也罢了,如今一提起此事,便觉得有些感慨起来。

曹氏便有些为难:“江南这边的东西,逢年过节的也往京里都送过,若说京城没有的东西…”叫她到哪儿再去弄些新鲜的呢?

桃华将信读完,折了起来放好,笑道:“若说新鲜东西,二伯父是经商之人,咱们再抵不过的。不过二伯父多在西北边行走,爹爹要寻新鲜玩艺儿,还是往南边去。听说广州时常有外洋的船来,不妨托人去打听打听?”

一说这个,蒋锡便点了点头:“我正想与你们说这事——过几日我也正打算往广州去一趟。”

曹氏吃了一惊:“要寻东西,老爷托人就是,实在不放心,叫林掌柜走一趟也好,怎么能自己去那般远的地方呢!”

蒋锡笑道:“广州虽远些,路上却好走。茂通源商号的谢掌柜说,他家正好要派人去广州办一批货,我也跟着他们去瞧瞧。”

桃华抿嘴笑道:“原来爹爹早打着主意了。让我猜猜,爹爹想去广州,是不是为了——安息香?”

蒋锡哈哈大笑:“你这个鬼丫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桃华笑嘻嘻地凑过去:“爹爹,我也想去…”

“这可不成。”蒋锡收了笑容,“你都快十三了,是大姑娘了。再说广州那边,听说风气跟咱们这边也不一样——”他看见女儿嘟了嘟嘴,连忙又说,“再说,爹爹出去了,那药堂和庄子还都要你看着呢。”

桃华也只是试一试。毕竟这是古代,蒋锡虽然是极难得的宠爱女儿的父亲,也并不古板拘泥,但到底是古代人的思维:女儿过了十岁就是大姑娘了,可不能像小时候那般,打扮成个小子就跟着出去。且从前去的不过是无锡附近的几个城镇,广州却是货真价实的千里迢迢,蒋锡不肯带她去,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当下也不再做纠缠,只道:“那爹爹几时起程?这趟去得远,路上用的东西可要好生准备。”

蒋锡不以为意地道:“这一路都是往南边去,天气也渐渐热了,衣物少带几件换洗就成,倒是南边潮湿,解暑祛湿的药物带几样就是。只是你今年生辰,爹爹就赶不及了。”往广州去一趟,少说一两个月,桃华三月里的生辰,显然是不及回来。

曹氏一直插不上嘴,这时才忍不住道:“这么远的路,老爷…就是要买那什么香,叫林掌柜去难道还不放心?”自她嫁进蒋家,蒋锡从未出过远门,这会乍然一说要去广州那样远的地方,她顿时心里没底了。

蒋锡摆了摆手道:“也并不只为那安息香,我也想去看看。难得茂通源也去办货,方便得很,不必担忧。”他虽然已有儿女,仍是有几分孩子脾性,说走就走,丝毫不以为意。

桃华笑道:“母亲不必担心,父亲从前也常出门的。茂通源谢掌柜又是极妥当的人,定然出入平安。”她这位爹爹素性就爱游历,从前刚到无锡的时候,也曾带着她的生母时常出门,后来又带着她出去过。也就是新娶了曹氏之后,一连三年都拘在家里,这会儿有了远行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曹氏一脸的担忧,欲言又止,半晌才低声道:“我总是不放心…广州有什么好,就值得这么千里迢迢的走一趟…”

桃华微微皱了皱眉,没再说话。自贤妃殁后,先帝虽未降罪于蒋家,但蒋方正自太医院辞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蒋家是不好再行医了。长房的两位伯父志不在此也就罢了,蒋锡却是自幼就跟着父亲学医,对药草极有兴趣。如今他不能再行医,就想写一本药谱,收入天下所有的药草,也方便学医之人使用。

这个世界还没有李时珍,也没有《本草纲目》,蒋锡这个愿望,既是他的志向和爱好,又恰好填补了一块空白,桃华是大大支持的。既然要遍收天下药草,总在家里呆着怎么能成?蒋锡就这点儿念想,只是有家室牵挂,太远的地方想去也去不成,如今难得有这个机会能去广州,又何必拦着他。

蒋锡也听见了曹氏的抱怨,不过他性情温和,曹氏自进门后对他又是周到体贴,还生了柏哥儿,故而也不放在心上,只从袖中取了一对镯子出来,笑道:“只顾看信,险些忘记了这个。”却是送给曹氏的生辰礼。

曹氏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出嫁时嫁妆单薄,后头又是二嫁蒋锡,进门时衣裳首饰都没几件,还是这些年蒋锡陆续与她置办的。何况女子就没个不爱首饰的,这对镯子是赤金雕花镯,里头空心,份量不重,但雕刻了精致的缠枝莲花纹样,花心处还各镶了两颗珍珠。曹氏一看就爱,戴到腕上左看右看,顾不上说什么了。

燕华在旁边夸奖了一番,便叫丫鬟捧上自己绣的帷帐。在花厅里自不能撑开,但也叫丫鬟扯着展示了一下上头的菊石图。

蒋锡仔细看了看,笑道:“这绣得果然不错,燕华的针线着实精致。”又看了桃华送的软鞋,道,“桃华的针线也越来越好了。这颜色鲜亮,花样也别致。”

薄荷在旁边,往那帷帐上仔细看了看。若论针线精致,蒋燕华更胜一筹,但那菊石图原本乃是淡墨所绘,绣在帷帐上未免显得略素气了些,的确不如自己姑娘做的软鞋鲜亮,肚里暗笑了一下,又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不动了。

曹氏笑道:“都好,都好。”转头叫大丫鬟青果,“正好开了春,也该换下那幅厚的帷帐,就把这个支上去罢。还有大姑娘做的软鞋,也好生拿过去,不许弄脏了。”

☆、第3章 亲戚

被生辰礼这么一打岔,曹氏也就不说什么了,众人团团围着桌子坐下,用起饭来。

按惯例,吃罢晚饭,蒋锡总要去书房整理他的药谱,虽然马上要出门,也不改这习惯。曹氏便带了两个女儿去替他收拾路上要用的东西。堪堪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曹氏终于还是没忍住,一边拿着双鞋子包好,一边耷拉着眼皮道:”你们爹爹这年纪也不小了,广州那边,听说到了夏日热得出奇,还有瘴气,实在不该叫他去的。”

蒋燕华柔声道:”娘担心爹爹,那就多带两个人去,好生服侍。”

曹氏瞥了桃华一眼,又垂下眼睛:”你爹这性子,就是人家一说就听了,说走就走…合该多劝着些才是,这在家千日好,出门处处难…”

桃华心里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敢情曹氏觉得蒋锡要出门,都是她一句寻摸礼物给勾起来的?都跟茂通源那边商议定了,怎么可能是临时做的决定。

不过她也无意与曹氏说些什么,三年相处,曹氏此人究竟是个什么性情她也看出来七八成,有些软懦黏糊,耳根子又软,只在后宅这一亩三分地打转,说不上什么见识,但也不算什么恶人。因她对蒋锡倒是体贴到十分去,桃华也就敬着她,并不与她有什么冲突。此刻曹氏念叨这些话,她不爱听,便只当听不懂,看看东西打点着差不多,便道:”明日去药堂里取几样常用的药再加上就周全了。时候不早,母亲操劳一日也歇着吧,我先回去了。”

出了曹氏的院子,薄荷才有几分不平地道:”明明是老爷要出门,太太倒说话给姑娘听…”

桃华只笑了笑,对继母,她可没指望什么,只要对父亲体贴,不是整日里想着算计继女也就罢了。她比较在意的,是另一件事:”薄荷,我也好想去广州啊…”上辈子她是去过广州的,这辈子也很想去看看,广州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薄荷十分无奈:”姑娘,你已经大了…”何况这是跟着商队去,一群全都是大老爷们儿,姑娘家的怎么能掺和呢。

说到这个,薄荷就忍不住要多念叨几句:”姑娘现在不比从前,年纪长了,不好再随便出门了。明年还说要去京城,奴婢可听青妈妈说过,京城那地方,规矩可比咱们这边大多了。再者说,到了那边又是住长房的院子,姑娘万不可再像自己家里这般了…”

桃华对她做了个鬼脸:”薄荷老妈子,这还没去京城呢,你就叨叨上了?”说完,嘻嘻笑着拔腿就跑。

”姑娘——”老妈子薄荷认命地跺了跺脚,提着灯笼赶了上去…

曹氏虽念叨,蒋锡仍旧在五日后起了程。事都定了,曹氏也就只剩下了叮嘱。一家子人一起将蒋锡送到码头,眼看着他上了茂通源的船扬帆启航,犹自不舍离去。直到那船都看不见了,又另有一艘船靠岸,开始搭跳板下人,曹氏才怏怏道:”回去罢。”

母女几个上了马车,慢悠悠回到家门口,便见一辆拉脚的骡车停在路边,一个婆子正在跟车夫讨价还价。曹氏下了车,那婆子一眼看见她,顿时满脸喜色叫道:”姑奶奶!”

这婆子一喊,骡车里的人也连忙伸出头来:”妹妹!”

曹氏刚扶着丫头的手下了车,听见这一声回头一瞧,顿时也露了喜容:”嫂子!你怎来了?”

桃华还没下车就听见这声音,薄荷压低声音:”是曹五太太。”

曹五太太是曹氏嫡亲的嫂子,如今一家子都跟着曹五爷在绍兴任上,离得虽说不甚远,但这不年不节的忽然跑来,倒是少见。曹氏连忙叫开了门,她身边的大丫鬟青果就替曹五太太结了车钱,把人迎了进去。

进了正院,桃华和燕华就给曹五太太见礼,柏哥儿叫乳娘抱着,也学着拱了小拳头拜拜。曹五太太连忙一手一个拉住了仔细打量一番,又接了柏哥儿来抱,满脸堆笑向曹氏道:”妹妹真是有福气,瞧这两个闺女,水葱儿似的;生个哥儿又是一脸福相,妹妹这大福气啊,还在后头呢。这是一家子刚出去?妹夫呢,可是还在药堂里?”

曹氏便道:”哪里是在药堂,跟着商队去了广州,说是要买一个什么香的药,这刚刚才从码头上走了。”

曹五太太连忙又称赞两声道:”怪道妹夫这药堂开得兴旺,单为了一味药就走这么远,可见仔细。这做出来的药,哪有不好的。”

这话曹氏爱听,原来那点儿离愁别恨也都消了。桃华在一边吩咐了上茶上点心,曹五太太便笑道:”因你哥哥再过些日子要去京里,只怕端午节也回不来,叫我早些过来送了节礼,免得到时候耽搁了。他惦记着妹夫爱饮酒,绍兴那边别的没有,花雕酒是最好的,叫我送几坛子过来。还有些梅干菜和腐乳香糕之类,都是绍兴土产,妹妹别嫌简薄。”

曹氏忙笑道:”绍兴花雕酒是有名的,柏哥儿他爹素来喜欢。那梅干菜也好,这就叫厨下去蒸一道扣肉上来——我们这里也有,吃起来总觉得不甚对味儿。”

桃华听了这话,便起身笑道:”那我去厨下看看,叫他们做出来就是。”

厨房里刘婆子正跟地丁儿在拾掇曹五太太带来的那些东西,除了四坛花雕酒之外,也不过就是两小坛腐乳,一篓梅干菜,一盒香糕罢了。

薄荷不是个爱碎嘴的,这下实在没忍住,瞅着刘婆子和地丁儿都不注意,低声道:”说是送节礼,大老远的跑过来只带这点东西…何况这才是几月,分明是借着端午的名头来…”后半句”打秋风”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眼下才三月初,谁家这时候送端阳的礼呢?

桃华摆了摆手:”罢了,总归是亲戚,一年也只来一半回,十几二十两的银子,也没法计较。”曹五太太只要来一趟,曹氏给她备的回礼必然是格外加厚的,还要把她一对儿女的份儿也备出来,按例,二十两银子怕是打不住,”父亲都不曾说什么,我们也不要开口的好。”

薄荷点点头不说话了,心里却在想,这十几二十两银子不过是备一份节礼,去年曹五太太过来,说是曹五爷想捐个监生,从曹氏那里拿了少说有一百两银子呢。不过那是曹氏自己的嫁妆,蒋锡知道了也照样未曾说什么。

招待曹五太太用过午饭,桃华带着柏哥儿去午睡,燕华要写字,各自都回房去了,曹氏这里只留下个青果伺候,这才问曹五太太道:”哥哥这些日子可好?差使当得如何?”

曹五爷二十六才考中了个秀才,两次乡试不成,便说这辈子大概也考不中个举人了,弃了书本另外琢磨出路,最后盯上了捐监生这条路子。曹家人口多,曹五爷是个庶出,亲娘又去得早,成了亲就分出来,指望不着家里周济,只得自己凑银子。去年过年的时候,曹氏生了柏哥儿,曹五爷带着一家子过来道喜,就跟曹氏提了这捐监生的事,说是有个县丞的位子,只要捐出来,再走走门路就能到手。

曹氏跟曹五爷一母同胞,且她被前夫家里赶出来那阵子,是曹五爷将她们母女两个收留在家里,日常也不曾亏待了,后来又给她选了蒋锡这样的好亲事,心里自是感激的,当即就把自己嫁妆银子拿出来,给曹五爷谋成了这事儿。如今哥哥在绍兴大小是个官儿,离着也不远,曹氏自是欢喜的。

曹五太太听她这么一问,却是倏地就把眼圈红了,倒吓了曹氏一跳,忙问怎么了。曹五太太便拿手绢按了眼角,要哭不哭地道:”妹妹不知道,你哥哥如今可遭了罪。刚到绍兴时还好,自打上头换了位县令老爷,看你哥哥就不顺眼。只给他派那苦的累的活儿,什么清点军户、押送粮米,天天东奔西跑,稍有一半点儿错处,就被上官申斥…”

曹氏一听就急了:”这是怎么说的?哥哥是哪里得罪了县令不成?”

曹五太太索性抹着泪道:”并不是你哥哥要得罪他,是当初你哥哥托的那位大人,跟这位县令老爷不合。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知是怎么个不合法,只是见你哥哥一天瘦似一天的,真是…”

”这,这可如何是好?”曹氏并不是个有主意的,曹五太太这样说,她也只跟着着急,却想不出个办法来。

曹五太太从手绢子后头悄悄看了看小姑,抽噎着道:”我想着,怎么也得给你哥哥换个地方,不然再熬这么几年,你哥哥那身子怕是都要垮了。我打听了一下,如今倒真有个机会,可,可少说也得有五百两银子。”

曹氏倒抽了口凉气:”五百两!”她是庶女,曹家子女又多,出嫁的时候总共不过给她置办了三百两银子的嫁妆,在婆家八年花用得不少,被赶出门的时候拢总也不过还剩一半,这几年都陆续填给曹五爷了,如今曹五太太张口就是五百两,她哪里拿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