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定北侯的主意——将两个儿子送去与隔离区那些天花病人生活些日子,到时候西北的百姓们看见他们丝毫无恙,自然就相信这种痘是有用的了。

定北侯夫人心里自然是不舍的,纵然有沈数的病在前,她也还是止不住要担忧。然而事情已经到了现在这种程度,桃华已经做出了肯定无事的保证,西北百姓也对定北侯府万众瞩目,双胞胎若再不出去,这事将无法收场。任凭她心里再是担忧,也不能不遵从丈夫的决定。

殷骓嗖地跳起来:“有什么不敢的!”

殷骊也点头道:“我和弟弟早就想给爹娘分忧了。”殷茹现在都在临时善堂忙活,他和殷骓平日里已经以小小男子汉自居,却一直缩在家里出不去,实在是太丢人了。

“好,好。”定北侯夫人不禁又将两个儿子搂进了怀里,“那,你们今天就要动身了。”

桃华在旁边看着,也觉得眼睛有点酸酸的。她是知道双胞胎肯定无事的,可是定北侯夫妇却只凭她一句话,肯为西北赌上两个儿子,这牺牲不可谓不大了。

“夫人!王妃!太夫人病了,侯爷请王妃立刻过去!”

“太夫人怎么了?”桃华迅速抓住了来传话的丫鬟。

“太夫人晕倒了!”丫鬟跑得一头是汗,“正跟侯爷说话就晕倒了。”

“拿针匣来!”桃华略一想就能猜到定北侯太夫人跟定北侯讲的是什么话,太夫人也算是身体好的老人了,只是饮食上爱肉食爱甜食,三高是免不了。这会儿突然晕倒,最怕就是中风。

定北侯府地方太大,也亏得桃华身体好,一路小跑到了太夫人的院子,进去就施针,大约过了盏茶时分,太夫人终于悠悠醒了过来。

“这就没事了。”桃华询问了太夫人几个问题,见她回答还算流利,神智也清醒,五官也没有歪斜的模样,这才松了口气,“太夫人有年纪了,万不可随意动气。日后饮食上,怕是也要清淡些才行。那些个肥甘之物,还是要少吃。”

太夫人一醒过来,立刻就有气无力道:“叫骊儿和骓儿不许去隔离区,我今日起就吃素!”

定北侯苦笑了一下,立起身来:“母亲不要说了,此事已经宣布出去,骊儿和骓儿若还是我殷家子弟,就非去不可!一会儿,我亲自去送他们。”

定北侯府中门大开,几乎惊动了整个西北。

这个年代,官宦人家的府邸中门可不是随便开的,到了定北侯府这个地位,大约只有皇室中人来了才能让他们开中门相迎。因此这中门一开,聚在附近等消息的百姓们全都瞪圆了眼睛,口耳相传,迅速就把消息传出了老远,赶来的人也越来越多,等到定北侯亲自送两个儿子出来的时候,门口简直已经水泄不通了。

殷骊和殷骓都穿着玄色的小袍子,看起来跟军营里的军服有些相似,两张在冷风里显得红扑扑的小脸一出来,顿时引起一片骚动。

“这脸上都没落下疤的?”生了天花的人,就是活下来多半也是一张麻脸,像活鬼一般骇人。

“不不,你看右边的小公子,眉毛边上有个疤!”

“那也不见得就是痘印啊。”

“肯定是的!我娘家表姐生过天花,落下的疤就跟这个一样。”

“你就扯吧,你那远房表姐还是多少年前见过的,那时候你才多大,就知道了?”

“你们别吵了,听侯爷在说什么!”

“什么?侯爷要送两位小公子去隔离区照顾那些天花病人?”

“我不是听错了吧?天花可是最容易过给小孩子的!”

“当然没听错!侯爷就是这么说的!”

“嘘——快听侯爷下面说什么!”

“这就是种了痘?种了痘真的就不怕天花了?”

“侯爷敢送儿子去照顾天花病人,那看来是真的了!”

“这痘种是从得了天花的牛身上取的?”

“哎哎,快看,那是安郡王!”

“对啊对啊,不是说安郡王染了天花——不,是那什么牛痘,果然也好了吗?”

“这显然是好了啊,看看,都能骑马了!看那气色,哪像是病人!”

“这牛怎么就这么神,早知道我家也养几头…”

“你快别胡说八道了!你家就是养上一百头牛也不行!你懂医术吗?这痘苗可是郡王妃弄出来的!”

“就是!就算你家有牛,你敢叫家里人去试试吗?你敢把孩子送到隔离区去?在西北,除了定北侯府,谁敢这么干?”

定北侯把两个儿子抱上马车,大声向车夫道:“去隔离区!”

车夫一甩鞭子,在半空中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门前原本挤得动弹不得的百姓们自动让开一条路,前头侍卫开道,后头沈数骑马跟着,一队人穿过燕州城,从北城门出去,直往隔离区而去。

桃华跟定北侯太夫人和定北侯夫人一起,从大门之内目送马车远去。定北侯太夫人眼角还是红的,不停地拿着帕子抹一抹。定北侯夫人劝道:“母亲放心,过不了几日就回来了。”

“那可是隔离区…”太夫人又抬手抹眼角。

“外祖母只管放心。”桃华含笑道,“两位表弟是断然不会染上天花的。至于炭疽病——隔离区两边都是隔开的,也断不会让他们到那边去。”种痘只能预防天花,可管不了炭疽,这必须弄明白才行,不然到时候没得天花倒染了炭疽回来,那就糟糕了。

人都已经送走了,太夫人还能说什么?眼巴巴看着马车没了影子,也只得转回自己院里去:“给我把香点上,我念几卷经。”

定北侯夫人恭敬地送走了婆母,转身就沉下了脸:“给我查,谁把这事儿告诉太夫人的?”

她的贴身丫鬟早就去查问过了:“是蝉衣跟太夫人身边的红罗说话时漏了口风,红罗不敢瞒着太夫人…”

“蝉衣?”定北侯夫人眉头一皱,“她素来是个最精细的,怎么这次倒漏了话?”

香云低声道:“奴婢细细问过,蝉衣说蝶衣要去跟着郡王妃学护理,她原是跟红罗抱怨蝶衣的,谁知不小心就说了种痘的事儿…”

“蝶衣那丫头要去学护理?”定北侯夫人忍不住笑了一下,“那丫头大大咧咧的没个心计儿,也能去学那个吗?罢了,你去与蝉衣说一句,就说她素日是个仔细妥帖的,这点子好处千万揣好了莫再丢掉。她如今是征明院子里的人,我倒不好教训的,等征明回来说与他听就是。”

☆、第163章 推行

香云听了定北侯夫人的话,就知道定北侯夫人是恼了蝉衣,连忙答应着转身去了。

如今定北侯府里这几个一等的大丫鬟,打小都是一起长大的,虽然去伺候的主子不一样,总还觉得都是一家人。香云将蝉衣叫了出来,自是少不得将定北侯夫人的话细说了一遍,又埋怨道:“你自来是个仔细的,这回怎么这般冒失!”

蝉衣苦笑道:“姐姐,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就说漏了。实在是这回王爷染病,把我吓得傻了。”

香云却是知道当初定北侯夫人想把蝉衣给沈数放到房里的事,不禁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是担忧王爷,只是这次事情委实闹得险。你可知道,王妃说太夫人险些就要中风。”

中风是重症,一旦中风轻则口眼歪斜,重则半边身子乃至整个身子都不听使唤,人就要废了。更有直接一口气上不来就死了的,也并不是多么少见。

“太夫人身子康健,连风寒都少见,如何就会中风?”蝉衣也吓了一跳,半信半疑地道,“且——也没见太夫人有什么不对…”

“王妃是这么说的。”香云被她这么一问,也疑惑起来,“夫人也问过,王妃说太夫人这次是运气好,若是再有一回,就难说得紧了。”

蝉衣心里冷笑,嘴上却道:“王妃医术超卓,想来是不会错的。”

香云到底是跟她一起长大,感情深些,有些犹豫地道:“王妃的医术的确是好的,听说那个青梅饮治好的人都已经出了隔离区了,好些人都后悔当时没答应喝一口。”那古怪的绿色汤药喝死了人之后,有些人便害怕起来,在符老郎中问他们是否喝药的时候都摇了头,结果几乎都死了。而当时选了喝那药的人,却是活下来了一多半。

蝉衣抿紧嘴唇,良久才淡淡地道:“想来死的那些人是命里该死。”

香云觉得她这话不对味儿,若说死的人是命里该死,那么活的人就是命里该活?如此一来,郡王妃岂不是治不治都一样?

“王妃这个痘苗可又不一样了。”这是种一个活一个的事啊,就是起死人肉白骨也不如这个厉害。

蝉衣索性不作声了。

香云是定北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虽说定北侯府里的主子们并不看重那等专爱揣摸人心的人精子,但能将自己的活计做得出色,那也不是蠢材能做到的。香云能到如今这位置,自然不是个笨蛋,看着蝉衣这模样,轻咳了一声道:“你这是什么样子?”

蝉衣低着头不作声。香云看了她片刻,渐渐露出吃惊的神色:“蝉衣,你,你不会是——”不会是有心与郡王妃作对吧?

“我只是气她欺骗王爷!”蝉衣握紧拳头,“姐姐你是知道的,王爷这眼疾根本就不是什么血脉相传的!分明是她哄骗了王爷——就是在蓝田治疫那会儿,恐怕她早就打上王爷的主意了!”

香云吓得赶紧去捂她的嘴:“我的妹妹!这话也是你该说的?那是王妃,是王爷自己挑中的人!”

就是这一点才最让蝉衣痛苦不服:“王爷是被她骗了!”可恨这个女人还真的有本事,蓝田是她治平了疟疫,到西北来,虽说既治不了炭疽又治不好天花,却又被她弄出个防天花的痘苗,仍旧是极大的功劳。原先定北侯夫妇都对她不冷不热,现在态度却完全变了。这般下去,眼看着她在西北就能站稳脚跟,无人能再动摇她的位置了。

“嘘——”香云直接把她的嘴捂上了,“你可是疯了!”

蝉衣甩开她的手:“难道我说的不是?”

这话香云难以反驳,可是却有别的话可说:“骗不骗的,也轮不到我们做丫头的来评点。你难道没看见,就是夫人,都不怎么提这事儿。”那还是王爷的舅母呢。

蝉衣紧闭嘴唇,不让自己再说出什么逾矩的话来。她是真没想到,定北侯夫人那么泼辣的人,竟然并不与沈数多提此事,她还当定北侯夫人一定会在沈数面前揭破桃华的谎言呢。

香云看她这副模样,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好妹子,姐姐托大,劝你一句。咱们做丫头的,主子待得好那是情份,自己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知道你对王爷有心,若是不肯出去,将来过几年王妃生下儿子,王爷少不得也要收几个人的,你好生伺候着,讨了王妃的欢心,或许就选中你。若是你硬要跟王妃作对,那可没你什么好处,就是咱们府里,你见哪个硬挺着跟主子闹的?”

定北侯府里的下人待遇不错,主子并不是那等难伺候的,也向不苛刻奴婢,若说是定北侯府要买人,想进去的多的是。然而毕竟是世代武将,外院里那向来是军纪治家,稍有乱了规矩的就挨几记军棍。内院里自在些,却也决不许乱了上下尊卑,更不允那等对主子不忠的事发生。

要说蝉衣这次的事儿,定北侯夫人没立刻处置了她,一则是还记得她从前服侍沈数细致忠心,只以为她不小心说漏了嘴,二则就是因为她如今是沈数的人,说起来属于安郡王府而不是定北侯府,不好越俎代庖罢了。倘若知道她是有心的,别的不说,一顿板子是少不了的。

香云也是愁得很。虽说跟蝉衣都是做丫鬟的,又有些自幼的姐妹情份,可若是一味帮着她,无疑就是对定北侯夫人的不忠了。想了半晌只能道:“这回我在夫人面前说你是无心的,夫人也还信了。可你若总是这么着,下回我怕也帮不了你。咱们都是姐妹,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今儿这事做得委实不对。王爷对太夫人孝顺你难道不知道?万一太夫人出了什么事,不用夫人说,王爷也要处置你。或者将你交给王妃处置,你又能怎么样?”

蝉衣一震。她是不信太夫人真如桃华所说险些中风的,毕竟太夫人平日里身子颇好,今日醒来也是毫无中风的模样。然而香云说得对,若是被沈数知道她利用了太夫人,只怕是不容她的。就算不处置她,厌了她将她交给桃华,她的日子也就没法过了。

“姐姐,我知道了。”

香云仔细看了她一会儿,叹道:“你真知道了就好。其实要我说呢,咱们这样身份,就是被王爷收了房也不过是个侍妾,做不了有品级的侧妃。倒还不如寻个正经人家做正头夫妻,一心一计的过日子。咱们西北这边,侯府里出去的丫头谁家不抢着要?你看前头那几位姐姐,哪个不是过得不错?”

蝉衣低头不语。香云指的是她们刚进府的时候,带着她们的大丫鬟们。定北侯府在西北威重望隆,的确连带着下人们婚嫁都不愁。定北侯夫人和太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们,有好几个都放了身契出去嫁人,逢年过节的还会回府里来拜会旧主。

只是她们的婚事,蝉衣都看不上。她倒不是嫌人家是做小生意或种田什么的没前程,而是觉得她们嫁的那些人都不成样子。在她看来,那些人不是一身的油滑气,就是傻不愣的只会刨地,就算有几个嫁了军中人的,也都傻大黑粗,字也不识几个。

每次那些姐姐们回府来拜见一次,蝉衣就会对沈数多一分痴恋。此刻香云说起这个,只能让她心中暗暗唾弃——嫁给那样的人,就是锦衣玉食让她去当夫人太太,她也不肯!

香云说了几句,看蝉衣沉默不言,显然是对她的话并不认同,只好叹了口气起身道:“你好自为之,我回去了。”人各有志,表少爷自幼就是秀出同侪,又有过那么一回,也难怪蝉衣就这么痴心。只是做丫鬟的,前程都捏在主子手里,她这做姐姐的帮不了她什么,只盼她能听句劝,与郡王妃相处好了,日后才能过得自在些呢。

香云来找蝉衣的事,桃华并不知道。定北侯府于她总还是个相对陌生的地方,带来的丫鬟又不多,即使是沈数的这个院子,她也还未能完全掌握,更不必说香云是将蝉衣叫到院子外头说话的。

且她如今也顾不上蝉衣。炭疽病的源头找到,定北侯府也算是松了口气,能腾出更多的人手去照顾病人。因为之前大力推行的各种防疫方法,无论炭疽还是天花,都被遏制住了散播的趋势,疫情渐趋平稳。

至于隔离区那边,多少是有些残酷——因为病重的人已经基本上都死去,所以现在从隔离区抬出来的尸体越来越少,倒是被青霉饮救活的几个人死里逃生,出来就说那药的好处,听起来倒像真是桃华研制出了什么神药似的。

对此,桃华只能苦笑。但事实就是这么残酷,她能用的办法都用了,目前也只能将心思放在那些能起效的事情上。

定北侯府的双胞胎前往隔离区与天花病人相处,引得整个西北都在瞩目,尤其是出现了天花的督州城,虽然因为病人都被迅速隔离,并到处消毒防护什么的,在出现几十名病人之后便再未大面积扩散开去。但督州城众人仍旧提心吊胆,一听说有什么能防天花的法子,可不是个个竖起耳朵睁大眼睛等消息?

殷骊和殷骓在隔离区生活了五天,然后带着一批痊愈的病人离开隔离区,在万众瞩目中回归燕州城。

这一批痊愈的病人中大部分是得了皮肤炭疽的病人,还有几个服用了青霉饮之后抑制了炭疽杆菌繁殖从而给郎中们赢得了救治时间,抢出了一条命来的肠炭疽和肺炭疽患者。另外,就是三个从天花中逃得了性命的人。

这三个病人是一个成年人加两个孩子,全都落下了一脸的麻点。两个孩子都已经失去家人,胆怯地躲在马车里不肯露面,那逃得了性命的汉子却大大咧咧地坐在车辕上,毫无忌讳地将一张麻脸展示给众人看:“老子能逃了命已经是万幸了,脸上多点麻子怕什么,男人又不看脸。再说了,俺媳妇可不嫌弃俺!”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身边的殷骊和殷骓那两张红扑扑苹果一样的小脸,引来围观众人的阵阵惊叹:“真是没事…”

“那当然!”这汉子是个军汉,说起定北侯府的人来也透着股格外的亲近劲儿,“两位小公子在隔离区跟咱们同吃同住,还给咱们端药送水的——这也就是定北侯府,别人家谁肯这样?郡王妃这药啊,就是神!你们是不知道,那个得了什么肠炭疽的人,都是活活拉死的,惨哪…”

这人本来就健谈,现在死里逃生,更觉得自己有了许多谈资,愈发的滔滔不绝起来:“…郎中都说,这个叫什么脱水——俺是不懂,可也知道好汉架不住三泡稀,何况是上吐下泻没个完…就喝了那个药,拉得就没那么厉害了,郎中们左一碗右一碗药的灌下去,才得了活命!俺听符老郎中说了,若是一直拉,根本就救不过来,就因为那个药止了泻,才能抢回一条命…”

旁边众人听得眼睛都不眨,直追问:“不是说那个药还喝死了人?”

汉子呸了一口:“那都是眼看就治不得的人了,不喝,看你死不死!就是俺,当时烧得昏昏沉沉躺在那儿,瞧着也活不了了。要不是那个药王妃说了不治天花病人,俺媳妇就去要一份给俺喝了。不是俺这会儿说风凉话,那时候死马当成活马医,啥法子不用?俺知道你们说的那事儿,俺也可怜那女人——男人死了,孩子也死了——可这事儿要是去怪郡王妃,那就没良心了。俺就想说,要是没有郡王妃,她的孩子就能活了?”

这番话说得众人默默点头。汉子又摸着自己的脸道:“而且郡王妃这会子想出这种痘的法子来,以后咱西北的娃儿就不怕天花了。俺这回得病,俺媳妇把娃给了俺老娘,是打算陪俺一起死的。这回都活着回来了,俺回家就把娃儿送去种痘,以后就再也不怕了!”

现身说法比什么都管用。殷骊兄弟两个还没回到定北侯府,消息就已经传开了:郡王妃弄出来的那个种痘的法子果然管用,定北侯府的两位小公子跟天花病人过了五天,半点事都没有!

郡王妃那个什么青霉饮救了不少人,药吃死了人也不是郡王妃的错。

炭疽病的源头已经找到了,郡王妃很快要弄出个防疫的条例来,以后一旦有什么事照着这个做,就能让疫病难以传开。

郡王妃已经制出了许多痘苗,准备给孩子们开始种痘了。

听说,郡王妃还想建个什么护理学堂,招收一些妇人男子们去学些医术,将来专门照顾生病受伤的人。

一条条的消息传开去,西北的百姓都有些坐不住了。听说郡王妃准备的第一批痘苗是要送去督州城的,毕竟天花就是那边发现的,理应先顾着那边。不过,燕州城的百姓还是有点着急——定北侯府可就在燕州城呢,几时轮到燕州城的百姓啊?

这两城如此,那边青州城更着急,因为他们肯定是要排到最后的了。另有许多镇子村子里的百姓听说了,也都发起急来——西北地广人稀,郡王妃肯不肯跑这么远来给他们的孩子种痘呢?

这消息跟风一样走遍整个西北,离西北最近的定城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李太医这次来刘之敬房里就堆了一脸的笑:“刘兄,你可听说了,郡王妃那个种痘的法子当真有效,定北侯府的两位小公子种了之后去隔离区跟天花病人住了五日安然无恙,如今西北已经要推行种痘之法了。”

刘之敬怎么能没听说呢?虽然他腿还没全好,一天里大部分时间还是小心翼翼坐在床上养着,但这事实在太轰动,驿站里进进出出的人和驿卒嘴里说的都是这个,他左一耳朵右一耳朵的听着,也听了个差不多。

“刘兄,这推行种痘怕是要不少人手…”李太医堆着笑往前凑了凑,“下官是皇上下旨来西北帮着郡王妃平疫的,也该去效力才是。”

“那李兄去就是了。”刘之敬这会子心里简直跟一团乱麻似的,根本没心思应付他。

李太医干咳了一声。这不废话么,他若是能去,早就连滚带爬就去了。可这会儿西北以北蛮有动静为由将进出要道都设了关卡,闲杂人等一律不让进入,别说他不好进去,就是能进西北,怕也见不到郡王妃。

不过刘之敬就不一样了,他可是郡王妃的妹夫,凭着这个身份,西北怕也没人敢拦他。倘若刘之敬能回去燕州城,那他跟着一定也能进去,到时候在种痘的事里哪怕打个杂呢,也能分一份功劳啊。

“刘兄若不是因为惊马,这会儿也定在西北忙碌…下官就是觉得,实在是不巧…”

刘之敬觉得心里仿佛被人捅了一刀似的。这何止是不巧,简直就是造化弄人!他雄心勃勃想在治疫里捞一份功劳,现在一份天大的功劳就在那里,他却没法去分到哪怕一小份儿!偏偏这腿还是他自己弄折的,这话要到哪里去说呢?

李太医观察着刘之敬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虽说刘兄腿脚有些不便,但这种痘的事儿听说也并不难学。别的城里镇上也就罢了,燕州城若是种痘,还不是百姓上门来?到时候只要坐在那里…”当然了,刘之敬不是医者,未必就能去种痘,但他却是个太医啊,只要进了燕州城,西北那些野郎中们都能学种痘术,难道他学不会?

刘之敬斜觑了李太医一眼。他也不是个傻子,李太医打的什么主意,难道他看不出来?只是,他现在已经离开西北,又断了一条腿,想再回燕州城也得有个理由。李太医固然是想利用他,但他何尝不能以举荐太医为由,利用这个姓李的再回燕州城呢?

只要能再回西北…刘之敬觉得心里蓦然一阵发热,就算他行动不便,到时候也没人敢不给他算一份功劳!想想看,断了腿还要再回西北去帮忙,这怎么说,在皇帝面前也能讨好的吧?

而且若是那种痘术真的那么容易,他也未必就不能学啊。真学会了,就算在西北这里赶不上,将来其它地方推行种痘之术,他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刘之敬在这片刻之间就已经考虑得颇为长远了。种痘只要真的能防住天花,就断然不是西北一城一地的事儿,必将在国中到处推行,这可是件天长日久且功德无量的事啊!能在这其中分一杯羹,前途无忧矣。

“李兄言之有理。这般大事,西北人手怕是不够,我虽则身有微恙,也愿略尽绵力。”刘之敬挣扎着坐起来,“还得烦李兄去唤个车马——另外,我这条腿,也要请李兄再给瞧一瞧,莫要去了西北再出岔子,反而给郡王爷和王妃添了累赘。”前途要紧,腿也要紧啊,真瘸了以后仕途也会受影响。

这会儿刘之敬说什么李太医都会答应的:“自然自然,下官这就去办。至于刘兄的腿,就包在下官身上,绝对不会有事!”

刘之敬看着李太医乐颠颠地跑出去,长吁了口气,试着动了动腿想从床上下来。不知哪一下没挪好,脚踝处又痛了一下。就是这一痛让他发热的头脑突然冷了一下——那惊马是他自己演的好戏,郡王妃当时似乎并没有发现,可后来他提出要离开西北,安郡王派来送他的人态度却有些冷淡——莫不是那时候,安郡王已经看破了内情?

刘之敬忽然就觉得兴奋不起来了。郡王妃并不懂马,可安郡王久在军营,却是时常跟马打交道的,万一他当时留下了什么痕迹——他也不大懂马的事,不知道会不会露出破绽啊——如果安郡王发现了,那他,还能回得去西北,分得了功劳吗?

☆、第164章 过年

“西北推行种痘之法?”入冬之后,太后就总觉得身上哪里不大自在,召了太医来看,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这么一直半懒不懒地拖着。即使要过年了,也未能让她打起精神来,倒是今日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提起了劲儿。

进宫来的是于思睿。这半年多太医院的人几乎长在承恩伯府了,连院使都在侍奉皇帝皇后和太后之余时常往那边跑,绞尽脑汁地给他调养。如今他行动已经基本自如了,但却胖了好些,瞧着跟有些浮肿似的。至于那方面的事嘛——听说承恩伯府不少没什么名份的姬妾已经被打发了,想来大家都明白的。

“是啊。”于思壑现在说话也透着几分虚,再不是从前中气十足嗓门宏亮的模样了。自打胖了之后,他就不爱动弹,连马都不想骑了。越是不爱动就越是胖,越发胖就越不爱动,如此循环,他现在的块头已经比从前宽了一圈都不止,瘫在椅子里就是很大一坨,“说是种了痘,日后就再不会生天花了。”

“这是真的?”太后疑惑地问道。

于思壑懒洋洋地道:“听说定北侯府的两个小儿子已经种了痘,之后定北侯就将他们送去与天花病人同吃同住,五日之后归来,安然无恙。”您说是真是假呢?

太后惊得目瞪口呆:“殷家竟敢如此…”这份魄力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反正现在,听说整个西北都要种痘了。安郡王和王妃带着人先去了督州城,其它地方的人还有往督州城赶的。若不是定北侯府保证了各地都会种痘,不许百姓胡乱走动,怕这会儿督州城都要挤不下了。”

于思睿说起桃华来,感情颇为复杂。若不是桃华,他现在恐怕还躺在床上,可若是桃华来给他调养,说不定他还能恢复得更好。然而现在他跟个装了水的皮囊似的走几步都要喘气,桃华却在西北轰轰烈烈要办件大事,两相比较之下,这份儿感情就更复杂了。

“胡闹,胡闹!”太后连说了两遍,却没了下文。怎么胡闹?定北侯府拿自己的两个小儿子证明了种痘有效,接着就要推行,这是利国利民之事,再怎么也扯不到胡闹上去。

“他们怎能自作主张?”太后噎了一会儿,终于找出了理由,“西北乃是重地,这样弄得人心惶惶,万一北蛮来攻打可怎么办?”

于思睿半死不活地道:“听说奏折昨儿已经递进京了。皇上看了之后龙颜大悦,说郡王妃真是神医,还要加封蒋家呢。”

皇后在旁边半心半意地听,到这里就不高兴了:“蒋氏虽姓蒋,却已经是出嫁之女,便有功劳,蒋家又如何分得?”出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哪有立了功劳封娘家的?

于思睿瞧了她一眼:“娘娘,若不封蒋家,难道封安郡王?”

皇后噎了一下,不说话了。她最近日子过得还不错,正打算高高兴兴过个年呢,没想到西北又来这么一出,真是添堵。实在不想听那蒋氏又建功的消息,索性就立起身来道:“承恩伯陪母后说说话,就在宫里用膳吧。年下事多,我还有些宫务要处置,就先回去了。”

于思睿现在跟个太监也差不多了,就算在宫里留宿,估计御史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更不必说用个饭了。他也就随随便便跟皇后点了个头,依旧坐在椅子上不起来。

太后看他这个样子,又是心疼又是生气,道:“听太医说你身子好了些,只是不爱动?这却不成,养生之道总还是要守的,无事时带几个人出去跑跑马也好。”

于思睿现在根本不想出承恩伯府。出去干吗?看别人对他投来的那种看太监一样的眼色吗?不过他也知道如今只有太后是真关切他的,便随口道:“姑母说的是。这些日子天冷,等开了春我就出去散散。”

太后叹了口气,道:“依我看,过继的事儿你也该用用心了。不拘孩子是怎么个出身,只要性情好——抱个年纪小点儿的,也能养得熟。”

于思睿不很耐烦地摆了摆手:“再看罢。”即使知道太后是关切他,听见这个话题他依旧不自在,仿佛是在告诉他:你不行了,赶紧过继个人,不然死了连香火都没有!

太后也知道他不爱听,可这事还非说不可:“姑母年纪也大了,还能看顾你几年?趁着这时候抱个小的,从你那些姬妾里挑个老实点的,姑母再给你几个宫人帮着照顾,养大了也是你的依靠,姑母或许还能再给他帮个前程。若是再拖几年,姑母一闭眼,可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这话说得有些动情,于思睿也不由得软了:“姑母怎说这样的话。姑母身子好着呢,定然长命百岁。”

太后叹道:“哪里就有长命百岁的人呢?这一年我身子越发不好了,太医只开些太平方儿,吊着我不死不活罢了。要说姑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要是你没个香火,姑母到了地下都没脸见你爹!”

于思睿低了头,半晌道:“我原想着,过继个年纪大点的,也看得出来脾性。年纪小的虽说容易养得熟,总归不知道好歹。”万一费心费力养大了,倒回头去找自己亲生父母,他岂不是白折腾?

到了这时候,只要他肯琢磨这事,太后就万事大吉了:“这都依你。你看中了哪个只管跟姑母说!”

于思睿苦笑道:“我原瞧中了六房的那个,谁知他又死了。”

太后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他说的是谁:“你是说那个…死都死了就别提了。”不就是那个叫于铤的吗?当初在西苑围猎时好像还看见过的。那倒也算是个肯上进的,可惜搅进了那件事里,又不知个轻重,只好留不得了。

姑侄两个说了一会儿过继的话题,都觉得心里不快,索性不提了。太后便吩咐传饭,宫人们正流水般往桌上布菜,一个小宫人快步进来跟青玉悄声说了几句,青玉的面色就有些变化。太后一眼看见,便道:“又是什么事了?”

青玉嘴唇动了一下,顿了顿才能说出话来:“娘娘,袁淑妃诊出了喜脉。”

太后脸色微微一变:“袁淑妃?皇后知道了吗?”

马上就要过年,宫人们这些日子都能用点鲜亮颜色的饰物了,脸上更是要时刻带笑,为的就是求个好彩头。青玉在宫里这些年了,自然知道这规矩,可是此刻实在就有点笑不出来:“去请平安脉的太医已经报了上来,皇后娘娘那里已然知道了。”

太后头痛地按住太阳穴:“你去取一对儿如意赏给袁淑妃,再去给皇后说,今年这又是双喜临门,可要好生操办。几个月了?”

青玉低头道:“说是快两个月了。”

嫔妃有孕,首先就该上报中宫,由中宫去告知皇帝。因人人皆知皇后善妒,所以若有了孕便千方百计将消息瞒下来,如上次赵充仪有孕,便是待满了三个月之后才宣布出来,为的就是胎已坐稳,便有人要使什么手段也难些。

可是袁淑妃这一胎却是还不到两个月,差不多就是刚刚可以诊出有孕就立刻报了上来,这可不大符合嫔妃们的习惯,莫非她自己根本不知道有孕,所以猛然间被太医诊了出来,也来不及想办法拖延?

“那胎气还未稳。”太后淡淡地道,“就说是我的话,让她好生歇着,这些日子不必去中宫和我这里请安,就是过年时的宫宴也不必一定要来。”

青玉低头一一听了,待太后吩咐完,这才转去太后私库里,取了一对儿吉祥有象的碧玉如意,亲自送去了钟秀宫,又将太后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了一遍,这才收了袁淑妃赏的荷包,又转去了凤仪宫。

皇后正坐在殿内,外头院子里跪着个小宫人,噼噼啪啪在自己掌嘴。青玉才进宫门,就看见那小宫女两颊紫胀,口角破裂,血顺着下巴滴到了淡青色衣襟上,染出深色的污渍。

青玉不禁皱了皱眉,问旁边监刑的宫人道:“这是怎么了?大年下的,纵有错也该留到年后再罚。”要过年了人人都要讨好口彩,若有小错也就放过了,怎么到了中宫这里倒打得血淋淋起来。

到底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凤仪宫的宫女也要让三分,忙走过来低声道:“姐姐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们娘娘心里不快…”

青玉当然知道皇后为什么不快,叹了口气道:“这样的日子,你们也该劝着些娘娘。”虽是这么说,也知道皇后不是个听劝的,遂移步进了殿内。

皇后黑着脸坐在上头,见了青玉只扯了扯嘴角:“可是母后有什么吩咐?”

青玉行了礼,将太后的话说了,只见皇后的脸色更黑,便婉转地道:“娘娘,太后娘娘说了,到底是双喜临门呢。”去年赵充仪来了个双喜临门,结果生下来个怪胎,今年袁淑妃也来了个双喜临门,如果再弄出什么事来,可就太难看了。

皇后很知道太后又赏如意又让袁淑妃养胎的意思何在,可是她如何忍得住?袁淑妃可是如今宫中位份最高的嫔妃,又是多年固宠无可动摇,虽说家世上差一点,但她若生下长子,那身份可就与众不同了,而且就是她想将这孩子抱到中宫来养,只怕也是不成的。

“娘娘,就有什么事,也等过了年再说。”青玉看皇后脸色实在难看,只得又道:“年下宫里都图个吉利,又有这样喜事,娘娘也该高高兴兴的…”别一听袁淑妃有孕就在宫里责打小宫女,这不是明摆着叫人都看见她不待见袁淑妃么。

皇后铁青着脸看了旁边伺候的宫人一眼,宫人会意,忙出去止了那小宫女掌嘴,把人送到下房去敷药了。这里皇后忍着气将人都屏退了,才问青玉道:“母后究竟怎么说?”

刚才青玉已经把太后的话都转述了,这会儿皇后还这样问,其实就是问太后打算怎么处置袁淑妃这一胎。青玉心里明白,但太后的意思也很明白,她夹在中间真是左右为难,想了想还是道:“太后娘娘只说要淑妃好生保养。”

皇后脸色骤变。好生保养,就是说让她生下来?这万万不成!

“娘娘——”凤仪殿的宫人像缩头鹌鹑似的逡巡进来,欲言又止。

皇后正烦着呢,一眼瞪过去:“有什么话就说。吞吞吐吐的成何体统!”

宫人看起来很想把自己缩成一小团,最好是皇后连看都看不见她:“皇上听闻袁淑妃有孕大喜,赏了好些东西下去…”现在正在流水似的往钟秀宫抬呢。

这年是没法过了。皇后一把抓起手边的茶盏,要摔出去的时候勉强抑制住了,半天咬着牙道:“比着皇上给的东西减一半,本宫也要赏她!”

青玉暗暗松了口气。其实她也多少能揣摸到一点太后的意思:别看袁淑妃位份高,可她娘家不行,就算生下皇子,身后没个得力的母族支持,想要继位也是难上加难。相比之下,赵充仪身后的赵家得力,所以太后就不能让她生下皇长子。皇后未必不知道这个道理,然而袁淑妃多年有宠,这份嫉妒之心始终难安。如今若是皇后能想清楚,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宫人领命去中宫的库房挑东西了,皇后盯着她的背影狠狠吐了口气,才转头对青玉道:“你回去伺候母后吧。也问问母后,是不是按着当初赵充仪的份例给钟秀宫?”

青玉被皇后的眼神盯得背后有点发凉。她这才发现刚才她那口气松得太早了,皇后并不是想清楚了,而只是勉强容忍着袁淑妃,等待下手的机会呢。

不过她一个宫人,虽然是伺候太后的,也没什么资格在皇后面前说得太多,青玉只得低头答应,回寿仙宫去了。

出了这么档子事儿,说是宫里喜气洋洋的,其实真正高兴的没几个。于思睿当然明白,也不会在这时候非要留下来,早就告辞出宫去了。青玉便将皇后的问话一字不差地说给了太后听:“奴婢看,皇后娘娘的眼神有些…”

太后长叹了一声:“也真是造孽啊,宫里这许多嫔妃,怎么就偏偏袁氏有了。”若换了别的嫔妃,哪怕是王充媛呢,皇后也不至于这么急切。

“今年才生了个畸胎,明年若再来一回,那也实在说不过去了。”太后仿佛自言自语般地道,“袁氏生了其实也不能怎样,皇后就是迷了心窍,看不清啊。”

青玉低声道:“其实…也难怪皇后娘娘着急,奴婢方才听说,皇上赏了好些东西去钟秀宫呢。若是皇上想将袁家提拔起来…”

太后嗤笑:“那也得袁家有人可提拔。不过是一家子庸人罢了。”麻线串豆腐,提不起来就是提不起来。

“那皇后娘娘那边…”要如何回话呢?

“跟她说,袁氏算不了什么。”

青玉有点发愁,这话说了皇后就能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