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尽处起长歌 作者:侧侧轻寒

桃花乱,乱桃花,怎能忘记三生池前动荡的倒影,怎能忘记枕边人细语的叮咛,

乡野桃花烂漫,映照三生池旁一吻一诺;深宫芳菲落尽,空余凄凉山河一曲长歌。

贵族出身的女子盛颜家道中落流落民间,原以为就这样野草一般地度过一生,一场大雨却让她与宫中故人重逢。于是,她甘愿舍弃一生自由,步入危机四伏的深宫,只为念及一人,想与他同守桃花树下千金一诺。

但是谁能料想,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她竟成了他弟弟深爱的皇妃……两人是缘,三人为孽,有人情深一往,有人此恨难平,有人欲求平静而终不可得。

随着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后宫中压抑多年的秘密被无情揭穿,看似温柔和善的圣上却做了最冷酷的决定,天纵英才的摄政王终究执剑开杀伐起兵戈……宫墙倾颓,沙场披血,迷雾重重,心机算尽,世人看来是九重宫阙中荡气回肠的帝后传奇,局中人却在一场生离与一场死别中断送一生憔悴。主角:盛颜 配角:尚诫,尚训

花落花开年复年(上)

暮春初夏,正是春天即将过去、夏天还未到来的时候,眼看一年好时光就要结束,所有的花都不顾一切开到最绚烂,仿佛要用自己所有力气,来拼将这一场繁华。

盛颜就出生在此时,四月初六。

她每年的生辰,都是繁花似锦,天地生辉——即使,她与母亲相依为命,自小学着操持家务、针绣女工;即使她父亲早亡,母女为族人所不容,居住在城郊山野中,但也依然改变不了,她锦绣繁华的生辰。

一年一年,尽是如此,直到她十七岁那年。

那年春天桃花开得特别好,妖异一般。整个京城只见花开如雾如雪,即使是最晴朗的天气里,天底下也是一层烟蒙蒙的粉红颜色,几近邪魅。

别人都说,今年的桃花开疯了。 

盛颜清晨起来,母亲还在睡梦中,昨夜她们赶一件绣活,直到凌晨才睡下。她洗漱完,洒扫了屋内,将桌上的绣活拿起来,轻手轻脚带上门,送到城里绣庄去。

天空一片阴沉沉,满城的桃花如云霞一般,花团锦簇,全都白白盛开在这样阴暗的天空下,凋谢也无人怜惜,无数粉红的桃花瓣落在青石板上,任人践踏成泥。

耳边轻轻地有东西擦过,她转头一看,原来是一朵桃花,随风掉落在她的肩上。她怜惜地伸手拈起,随意地插在自己的鬓边。

去绣庄交了东西回来,她一路慢慢走着回家,忽然感觉到鼻尖上微微一凉。她抬头看天空,大雨已经扑簌簌地下起来了,打得身旁的树叶草尖啪啪直响。

她将自己的头遮住,想到附近有一间小小的花神庙,忙跑到那边去。

花神庙很小,只有三间,陈旧的梁柱已经发黑。盛颜跑到屋檐下,拍拍自己的衣服。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雨已经下成倾盆。河对岸大片的桃花开满了山原,一眼看去如同遍地洒了霞光。抬头才发现旁边已经有个男子在避雨,她看见那个人的刹那,那人也正回过头来,两个人的眼睛,刹那对上。

只有整个天地的雨,下得远远近近。

只是当时,没有任何人能想到,这么平常一场雨,改变了两个人的一生,也改变了整个天下。

直到很久以后,他们还可以清楚地回忆起今天的一切。那春天柔软的雨风,盛颜十七岁时清澈而羞怯的神情,在这样的雨天里静静绽放。

而他是极俊朗的男子,眉眼深刻,轮廓优美分明得如同精致雕塑,是英俊迫人的那种气势。

他们一左一右,隔着三尺远的距离,各自默看雨丝缭乱地横斜。

庙檐旁有一株芭蕉树,宽厚的叶子被雨打得噼啪作响。盛颜尴尬地站在那里,默然伸手去接叶子上漏下来的水滴。水打在她的掌心,散成千万细碎的珠子。

那人长久地打量她的侧面,他似乎并不顾忌这样看人。而她明明知道,却只是心跳飞快,并不感到恼怒。

只是奇怪,他这一身尊贵,气度不凡,却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一个人在这郊外出现?

只听到他突然说:“这场大雨来得真是突然,姑娘怎么也忘记了带伞?”

她轻轻“嗯”了一声,慢慢说:“天有不测风雨,一时料不到。”

“本来听说这里卜卦灵验,想来问一下,不料道人已经云游,真是白白来了一趟。”他笑道。

盛颜便转头看他,随口说道:“庙中当然不是道人灵验,而应该是供奉的仙人灵验,道人不过是解签而已。”

他看这雨下得无休无止,便说:“这么说,这里有留下的签纸,我自己也可以一试?”

她也只不过是十七岁的少女,自然是有好玩的心理,便和他一起取了签筒过来,站在花神面前,摇了一会儿,跳出一支签来,第一百一十签。

她翻着旁边的签文,问:“公子是问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此生一切都已顺理成章,一时居然不知该问什么…不如就问姻缘吧。”

她脸上微微一红,心想,原来他还没有妻室。

第一百十一签,签文簿上说,“断送一生憔悴,只消数个黄昏”。

她看了这签文,心里暗暗一惊,想,这人说自己一生都已安稳,却原来姻缘如此可怜。

他在旁笑问:“签文怎么说?”她便轻轻掩了签文本,说:“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上签。问姻缘,主夫妻白首,吉。”

他随意笑笑,觉得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不以为然。

盛颜自己抽身去虔诚祷告,摇出签来,看了是第十六。捧了去问他。

他翻到十六签,盛颜怕他也像自己一样骗人,便稍稍凑近他去看。他指着签文说:“这支签照的是‘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若是求姻缘,主夫妻恩爱,吉。”

她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抬头向他一笑,才发觉自己与他靠得如此之近,忙往后退了一步。但照着签文仔细一想,这支《临江仙》虽说是吉,可这词的后一阕,似乎是‘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隐隐就觉得心里有点惊悸。

但吉也罢,凶也罢,人生就是这样了。

一场大雨让两个陌生人邂逅在一个小庙中,他们替彼此推算未来的缘分,却一点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来临。

雨越下越大,远处的山都开始不分明了。

外面忽然有马嘶的声音,有数人在庙门口下了马,急匆匆地进来避雨,在檐下,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领头的那个男人身材高大伟岸,看见他们之后,微微皱眉,便站住了,对盛颜身边的那个男人冷笑道:“真是幸会…没想到在天下覆雨翻云的人,也会被这一场雨孤身困在这边——哦,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个姑娘呢。”

而那人站在盛颜的身边,神情如常,甚至也没有澄清两人的关系,只说:“云寰,明日你和你爹就要离开京城,你本就该好好在家呆着,何苦非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项云寰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微湿的衣服,微微恼怒:“一切尽拜你所赐。”

“不敢当,都是各人选择。”他淡淡地说,转头看向盛颜,又说,“姑娘,看来你不能在这里避雨了,我看你还是及早冒雨回去比较好。”

盛颜知道这些人必定是自己惹不起的,心惊胆战地点点头,转身就向门口走去,却不料项云寰伸手拦住了她,抬头对那人笑道:“反正大雨无事,一时又走不了,不如让这位姑娘陪我们玩个游戏如何?”盛颜脸色煞白,料定自己难以逃脱,只好仓皇地转头向那人,哀求地看着他。

虽然他们算得上素不相识,可如今这样的情况,竟好像他是她唯一可以依靠求援的人了。

他微微皱眉,说:“这本是朝廷的事,何必把毫无关联的小姑娘牵扯进来。”说着,他走到门口,示意盛颜离开。

盛颜赶紧捂住自己狂跳的心口,向着外面的大雨冲了出去。

项云寰冷笑着看她跑出几十步,忽然叫道:“喂,想活命就停一下!”

盛颜站在雨中,仓促之间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那个名叫项云寰的人,拉弓满弦,搭箭指着她,一边转头向那男人笑道:“我还未曾有幸见过王爷的身手,听说王爷在塞外被喻为百步穿杨,不如今日风雅一下…你我以她鬓边的那朵桃花为注怎么样?”

天色昏暗,盛颜站在大雨中,离他们三十来步,大雨倾盆,在她耳边哗哗作响,她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只看项云寰的动作,也已经知道了危险。

因为恐惧,她的身子微微颤抖,被雨淋湿的头发乌黑如墨,那朵桃花在她的发间,显得尤为鲜明。

那人看了她一眼,漠然说:“有什么好玩的,即使你赢了,也逃脱不了前往占城的命运。”

“我只是仰慕王爷的身手已久,眼下就要离开京城了,想见识一下而已。”他笑道。

他一言不发,抬手接过项云寰手下的人递给他的弓箭,搭箭在弦,对准她,缓缓拉开了弓。

这两个人,看着她发上的桃花,隔着一天春雨,竟然是,眼都不眨。

在这样的雨中,光线昏暗,视线模糊,稍有闪失,她便会丧身箭下。

她吓得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被雨淋得全身湿透。唯有泛白的双唇,微微颤抖,如同衰败桃花。

只听到轻微的“咻”一声,他们几乎是同时放开自己的手。

盛颜不敢看箭的来势,只能紧紧地闭上自己的眼睛。但,没有预料中的一击,箭从她的耳边擦过,落在后方。

她急切地回头一看,原来是一支箭在空中被另一支箭射中箭杆,偏离了她的身体,全都射了个空。

项云寰恼怒地转头看那人,盛颜在心里想,定是那人的箭后发先至,从后赶上项云寰的箭,救了她一命。

没等她心里对那人涌起感激,却只见他又抬手,一箭向自己射来。只听极其细微的“擦”一声响,盛颜乌黑湿漉的头发,忽然之间全都散落下来,如同一片乌云,在大雨中,骤然笼罩在她身上,凌乱而狼狈不堪。

那支箭,从她的发间穿过,带着那朵桃花,钉在了后面的柏树上。

盛颜茫然地披着头发站在那里,只感觉到,一缕被射断的发丝,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在雨中陷入污泥。

他看着她披着凌乱的长发站在雨中,全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样子,却忽然弯起嘴角,对她笑了一笑,他五官深刻,看起来有种慑人的魄力,可骤然间笑起来,却让人觉得温柔和煦,还带着一点点孩子气的意味。

他抬手将弓箭递还给项云寰的手下,修长干净的手指白皙如玉,没有一点不洁的东西。

盛颜这才回过神来,她伸手去抚摸自己的鬓边,脸色苍白。

这些人,与她仿佛不是共处一个人间的。她卑微如草芥,就算是被他们误杀,也不会有人将她的生死放在心上。

看着那人冷淡的微笑,她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冰凉的怒气来,一转身,快步逃离。

花落花开年复年(下)

逃离了那两个莫名其妙以她为赌注的男人,盛颜孤身一人,在下着大雨的城郊桃花林中,提着浸湿了之后沉重的裙子,在泥泞的路上艰难地行走。她披散的头发,正一滴滴往下淌着水,狼狈不堪。

家还远远未能到,周围的大雨无边无际,在雨中凋落的桃花,粘在她的发间裙上,她沮丧起来,恨不得坐在路边等着大雨停止再回去。

后面忽然有辆马车追上来,在瓢泼大雨中来势很急,她赶紧闪避到一边去,免得被溅上泥泞。谁知那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却在她身边停了下来,车帘子掀起,有人轻轻叫她:“喂,姑娘…”盛颜提着满是污泥的裙角,抬头看他。

正是刚刚在花神庙中遇到的那个男人,他在车上看着她,高贵闲适,一身从容,慢悠悠地说:“姑娘,我家下人来接我了,如果你不介意,在下可以带你一程。”

盛颜用力摇头,她头发上的水珠随着动作,扑簌簌地一直往下洒落:“不必了。”

“你一个年轻姑娘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实在不妥。”他看看周围空无一人,微微皱眉,说,“还是上来吧,要是再遇上项云寰那种人,你自己想想会是什么后果。”

盛颜心有余悸地转头看了一眼,犹犹豫豫地爬上了马车,小心地在最外头坐下。

他好笑地看着她,说:“就算你不上来,我存心想欺负你,你就逃得了吗?”

她闻言,顿时后背紧贴上车壁,警觉地看着他。

他却将头转向一边,看着车帘外潺潺的春雨,还有无边无际的鲜艳桃花,再没有看她。

盛颜低头看着车上铺设的厚软毯子,现在上面满是她踩踏出来的污泥,她赶紧缩了缩脚,有点忐忑地看了他一眼,他没有看她,却只说:“不碍事的。”

什么呀,明明就用眼睛的余光在偷偷打量她吧,还装作自己在看风景。

盛颜有点气恼,又觉得有点紧张,只好找点话题问他:“刚刚那个人…莫名其妙的,是为什么?”

他随口说:“别理他,他在朝中失势,和他爹一起被外派平定占城,如今找不到迁怒的人,看你我在一起,所以想欺负你发泄一下。”

盛颜低声说:“我听邻人说,是项原非将军明日要出征占城。”

“项云寰就是项原非的儿子。”他说。

这么看来,这些人都是在朝廷上举足轻重的人,和她是永远凑不到一起的吧。盛颜这样想着,也不说话,只是托着腮,转头看外面。

两个人静默地在车内,各自看着外面的景色,车子微微颠簸起伏,沿着河道,一直往前走去。

眼看着自己家越来越近,盛颜也渐渐放下心来,却听他忽然开口问:“姑娘既然识字,应该出身不错,为什么却住在这种荒郊野外?”

她低声说:“我爹早年也是朝廷中的官员,后来获罪被降职外放,在任上去世了,所以我娘带着我回来时,受到了族人的排挤,只将我们母女安顿在这里。”

“我记得这一带应该是盛家的产业…难道你父亲是盛微言?”他问。

盛颜微微点头,诧异地看着他:“你知道家父?”

“我知道,而且,如果你是盛微言的女儿的话,那么你和当今皇上是同一天生日的,你的名好像也是皇上赐的?”他微微笑起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没想到如今你的人生会是这样。”

盛颜的心突的一跳,抬头看见他灼灼的目光,忽然刹那间觉得恍惚起来。是,她的人生,本不该这样的。

她出生的那一天,守在母亲门外的父亲刚刚听见她的啼叫,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宫里的人就赶过来了。

“盛大人,皇上喜获龙子,诏你进宫面圣。”

或许就是所谓的缘分,她与后来的尚训帝出生在同一天。她的父亲盛微言当时供职于天章阁,诗文名满天下,想必是要他入宫吟诗庆贺。他只来得及听下人说了一句是小姐,马上就离开了。

崇德帝对于那位刚刚生下皇儿的妃子是极其宠爱的,所以虽是第二个孩子了,却像初为人父一样喜不自禁,而盛微言无奈地坐着写诗,难免露出几分焦急,崇德帝便问:“爱卿心中莫非另有牵挂?”

盛微言忙跪下请罪:“微臣该死,微臣记挂自己的妻子,她也是今日生产,臣出门前她刚刚诞下女儿,所以不觉记挂…”

崇德帝刚刚也守在殿外等过孩子,闻言便立即催促道:“怎么不早说?这是朕的不是,你赶紧回家去看女儿,朕等一下叫人送贺仪过去。”

“臣不敢。”盛微言马上要告辞了回去,崇德帝又问:“可有小名了?”

“还未来得及。”他说道。

崇德帝看他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不觉笑出来,说:“这一对小儿女,出生在同一天也算有缘,朕赐她个名字吧。”

“多谢皇上。”他赶紧谢恩。崇德帝伸手在纸上写了一个颜字给他。

或者在帝王的眼中,女人其他的东西都不必拥有,只要有一张美丽容颜就可以了。

尽管有皇帝这样的恩典,但在盛颜周岁那年,她的父亲就因为朝政党派上的牵连,被出在偏远地方做了一个司仓。

司仓不过是个看管仓库的官吏,俸禄微薄,根本没有其他途径可以捞到油水。盛微言无能而懦弱,账房中的事实在是一点也不懂,上面来的人要拨走钱粮,他常常迷迷糊糊就交出去了,丝毫不懂交接手续,出了什么纰漏,到最后都只能是自己垫上,钱额数目往往惊人。

未过多久,他家因为赔付钱粮,已经家徒四壁。盛颜记得自己在十岁之前几乎没有穿过裙子,也因此被邻家的孩子嘲笑。她哭着回家时,母亲也只是抚着她的肩,母女背着她父亲痛哭。

到了她十一岁那年的冬天,京城的崇德帝因病去世,皇长子尚在蒙狄做人质,没有赶回来,与盛颜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那个孩子,在群臣的扶助下登基为帝。

据说年幼的尚训帝被他的叔叔扶着登基时,因为父亲的去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这是个在深宫中长大,养于妇人之手的懦弱孩子,对于政事一窍不通,所以在群臣的推举下,他的皇叔成为摄政王。

盛微言被贬之前,在朝中时间并不久,所以即使换了天子,也还是没有人记得他,更没有诏他回京。在长久地等待中,他消磨了意志,染上重病。

请来的大夫看到他家的贫寒境况,看病就不太经心,用药也是马马虎虎。盛微言去世的时候,窗外正下大雪,可他的脸却从来没有这么安详过。他知道自己是再不必担心明天和以后了。

只留了她们母女,在那个落雪天地间,坐在他冰冷的身体前。天下这么大,所有人都在开心地度年关,她们至亲的死,如同雪花飘落一般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