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颜诧异地想,可是他明明是说,在他九岁时去世,而且他母亲的遗言,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怎么说起来不一样?犹豫良久,问:“皇上的母亲当年是卑微出身,在宫中一定也很不容易吧?”

吴昭慎笑道:“易贵妃是太皇太后的族女,虽然刚进宫时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侍女,但早早就封了贵妃之位,又备受先皇荣宠,怎么会是卑微出身?相比之下,瑞王爷的母亲那才叫身份卑下,她原本是贵妃宫里洒扫的宫人,连个品位也没有,偶尔有一次被先帝见到,宠幸了一回就忘在脑后,不料却怀孕了。原本先帝自己也不予承认,但因为在起居录里确实有记载,所以才容她生下了孩子,封了个和我差不多的品级。先帝不喜欢她,连带皇长子瑞王也一直受轻视,贵妃诞下万岁之后,皇上马上就封为太子,瑞王却是在给皇上起名时才连带赐了名给他。”

盛颜说:“我听说现在瑞王把持朝野,性情跋扈,可…”

吴昭慎并不回答,朝旁边说:“哎呀,我去把那兰花移一下,日头都晒到啦。”

盛颜默然无语,悔恨失言。

“这是我的不是,今日又多嘴了。”吴昭慎笑道,站起来说,“我昨日去见太后,皇上还问起你来呢,他对同日出生的姑娘很好奇。皇上温厚仁静,是极好的。”

她点头,赶紧谢了她,起身回屋去了。只是觉得那日他言犹在耳,今日听来却全不是这么回事,有点隐隐烦闷。仿佛自己做了极大的错事,但一时却又并不知道错在哪里。只是暗暗心悸。

又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来的时候就知道要处处小心,时时留意,可还是不断做错,说错。自己要怎么改变以前的一切,来适应这里,在这样的地方,好好生活下去?

盛颜离开后,吴昭慎一个人坐着翻看记录时,听得外面有人在叫她。她忙搁下笔走出去,一看那人,却吓了一跳。

那人身穿淡天青色便服,只在腰间散散系一条明黄佩玉腰带,身后十数个带刀的锦衣侍卫侍立着。在宫中这样架势的人,自然只有瑞王。她忙跪下叩见。他也不叫她起来,往院内看了一眼,问:“那个叫盛颜的女子,还未见过皇上吧?”

她听说过瑞王种种形迹,心中害怕已极,心道,幸好刚才盛颜讲他不是时自己没有插嘴,否则恐怕今日难逃干系。当下便连连摇头:“并没有见过。”

“她这样的人,留在宫中不是朝廷幸事。”他显然在压抑怒气,低声说。

吴昭慎忙磕头应道:“但是皇上与太后以为…”

“我自然会去与他们说明白,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就好。”他不容她说完,打断她的话。

在宫中见多了命运变幻的吴昭慎心想,这女子留在宫中恐怕也逃不掉瑞王手段,我又何必为她而扯上什么麻烦?

于是应道:“奴婢在看她长相时,觉得此女长得太过美丽,恐怕是薄命之相。何况她自小孤苦,指掌粗大,恐怕没有富贵之命,难以在宫闱中生活。”

“原来如此。”瑞王颜色稍缓,点头道:“我去和太后商量,你准备好她出去事宜吧。”走了几步,回头看犹自伏在地上的吴昭慎,又说:“你若能帮上忙,我自然会好好谢你。”

盛颜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下那身过大的衣服放在榻上,用手去比了一下腰身,然后取了针线来,将腰身缝小。还未缝到一半,她忽然觉得外面微微有点异动,便开了门看去,却发现刚刚送自己回来的那个人居然还在院子后面。

她皱了皱眉,问:“你怎么还在?”

他看着前面说:“现在出去不妥。”

她走出侧门,朝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吴昭慎跪在一个人的面前。那人穿着天青色的衣袍,背对着她。她觉得这个人的背影,让她有点异样的感觉,她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看看,却听见身边的他自言自语:“他来这里会有什么事情?”

她听到这句话,一时悚然停住,想到刚刚做错说错,心里一沉,想,宫里的事情,越是不应该的越不要理会才好,反正与自己没有关系。

她转身便回屋去了,拿起榻上的衣服,专心用细密的针脚把腰身收小。再不理会外面。

那人在外面看到瑞王离开,才走过来说:“盛颜…”等看见坐在那里的盛颜时,却一时怔住。

她安静地坐在薄薄的阴影中,专注地缝着自己手中的衣服,蝶翅一般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玫瑰色的痕迹,偶尔一转的眼睛,在睫毛下水波涟涟,犹如泪光,动人如此。

很久以后,他还是能清楚地记得今天,平凡无奇的屋子,铺设杏黄锦褥的竹榻,窗外绿荫浓重,微风中树叶一直在沙沙作响。他长久地凝视她低垂的脸,连呼吸都缓慢了下来。

一辈子那么长,能遇见很多人,在这么大的宫廷里,有各种各样的迥异美丽。可偏偏有这一刹那,她安静的神情突兀击中了他的心脉。

雾里烟封一万株(下)

她听到他的声音,抬头看他。他站在门口,过了良久,才找到一句话问:“这衣服怎么了?”

“腰身大了点,我要改一下。”她顾自缝着衣服,低声说。

他便说:“不合身的衣服,丢掉好了。”

盛颜停住自己的手,想到自己十岁时穿的第一件裙子,她到现在还清楚记得,母亲把她自己的旧裙子改小给自己,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针一线,将已经磨损的地方绣上花朵。当时自己的喜悦,这里没有人会懂得。

她什么也不说,也不辩驳他。她知道这些人和自己是不一样的人,即使说了,也不过类似于乞人怜惜。

见她沉默,他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在房中,一片安静。只有她身后的窗外,枝叶一直不安地在风中起伏。

第二天用过午膳,宫中尚衣局送来明日朝觐皇上的宫妆服饰,院子里每个人都一一送到,却只有盛颜,等了许久也没有人来送达。

她终于忍不住出了自己房门,却看内侍都已经走出去了,忙追上去问:“几位公公,是否衣服太多,一时遗漏了?”

那些内侍相视一笑,摇头道:“并没有遗漏,是太后怜悯你,你的福分到了。”

盛颜茫然不知所以,回房去坐了不久,门口已经有太后口谕传下来了。

原来是太后怜惜盛颜母女孤苦,特恩准盛颜出宫回家,与母亲相依。

在周围一片窃窃私语中,盛颜一时恍惚,不明白这事情是怎么回事。她重新收拾自己的东西,想自己五天前刚刚离开了家门,告别了母亲到这里,现在突然又被放回家,匆忙让人来,又匆忙让人走,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这几天来的事情,只是一场梦境,或者只是,一个笑话?

跟随宫人沿着高高的宫墙而行,她带着自己简单的东西,走向宫门口。

红墙,黄瓦,高而蓝的天空。

这么大又这么空旷的皇宫里,脚下砖地绵延不断,头上高天直欲压人头顶,仿佛命运压抑在人全身。

他为了什么,不阻止自己回去?难道当时他只是随口笑谈,现在他后悔了吗?

她悄悄伸手到怀中,握住那个九龙佩。龙颜峥嵘,刺痛了她的掌心,眼泪不觉就流了下来。

眼看出宫的那道偏门就在眼前。

只要一拐弯,就是外面的世界,她以后的命运就完全不一样了。

就在她这一步要迈出去的一刹那,身后忽然有人问:“你们要带她去哪里?”

几个内侍回头看到正经过这里的步辇,还有步辇上的皇帝,连忙跪了下来。

盛颜茫然无措地看着那个穿着帝王之衣的人。是在御花园替她爬到假山上采摘那一朵花的人。微笑温和,光华内敛,诗书气质,在一身的团龙纹饰映衬下,分明觉出软弱来的。

他从步辇上下来,走到她前面,执起她的手,微笑道:“幸好被朕看见了,不然你若出去了,那可…”他脸上涌出淡淡一丝无措,似乎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顿了顿,转身看宫门,说:“幸好,差这么一步。”

盛颜只觉得自己身在浮云之中,全身都没了力气。

他是皇帝,原来他才是皇帝。

那么,给了她九龙佩的那个人,他是谁?

三生池里一双人影,那一个是谁?

就在离他们十步之遥的宫门外,瑞王一个人负手站在那里,看看天色,已经快要午时。

脸上微微浮起一抹笑意。她也快要出来了吧?

他自然是不能进去接她出宫的。只有等在这里,等她踏出宫门,从此以后,一切就都圆满了。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太阳渐渐转移,正午的刺目光线,仿佛未来倾泻而下,狰狞地压在宫门内外三个人的身上。

桐荫宫,春天的时候,尚训帝住在这里。

盛颜茫然地跟着尚训进来,看这里高轩广屋,殿宇高伟,气势疏朗。殿基周围遍植高大的梧桐,现在正是着花的时候,串串淡紫色的梧桐花盛放在蓝天下,白色与紫色的素净颜色,看上去几乎淡到冷清,与其他宫室迥异。

她料想这里不是一般的地方,便转头看带她来的尚训帝,他微笑道:“周成王小时候与幼弟叔虞玩耍时,曾经把桐叶当作诸侯信物赏给他。周公认为天子无戏言,便劝成王将叔虞封在晋地。宫中设桐荫宫,以示天子一言九鼎,无法动摇。”

桐叶封弟的典故,盛颜从小就由母亲教她读书写字,这是知道的。

“难得这里的梧桐每一株都开得这么好。”她轻声说。

“这个当然了,假如有一株开得差了,后局就要马上掘掉,从其他地方取好树补种。”他说,“在宫里的树,假如不能好好开花让人看,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盛颜心里暗暗一惊,低头默然无语。

“这里的梧桐开得真好,所以朕现在住在这里。”他翻手拉住她的手腕,牵着她进去。

这里是他的寝宫,而现在自己的手却又握在他的手中,盛颜一时慌乱到极点,只觉得心口抽搐似地,慢慢流过温热的血。

他拉她坐在廊下,这条回廊全笼罩在梧桐的花荫里,梧桐枝条柔软,花开得多了,压得树枝倒垂,一片紫色白色包围着他们,只有花叶的缝隙间,有细细的风吹进来。

两人沉默良久,他开口问:“怎么后局要送你出去?”

她受了一惊,抬头看见他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黝黑而清澈,竟如从未见过风雨世事一般。她只觉胸口难过得几乎要爆裂开来,说不出话,张一张嘴,眼泪却先滚了下来。

皇帝却以为她是因为要被遣送回去而难过,轻轻伸手去拢她的肩膀,说:“不要担心,朝廷的事情我不管,但在宫里,我就一定要留住你。”

她知道皇帝因为从小身体不好,一直不怎么过问国事,全都是瑞王在决断。可这样的错误,莫非是上天注定,她怎么会想到,那个大雨中偶然相遇、对自己笑容温和的男人,他才应该是素有暴戾之名的瑞王。

一个错误,就是一生。

心里太过混乱,到最后只剩了空白一片。她感觉到他低头吻去自己脸上的眼泪,他的唇柔软温暖,动作轻柔,幼兽一般小心翼翼,倒似她是此时枝头的梧桐花,柔弱到不禁风的娇嫩,怕自己力道稍微重了就会让她受伤。

在急促的呼吸中,她闻到梧桐花的香气。这香气让人头晕目眩,仿若是毒药。

吻…三生池上,也曾经有一个人,这般温柔地吻过她。

而他缓缓在耳畔厮磨,气息扰得她身体都几乎颤抖。她恐惧地握紧了自己的拳,指甲深深嵌进自己的掌心中,尖锐的疼痛。脑中仿若利刀割过,骤然冰冰凉凉一个念头,她挣扎着推开他,仓惶地说:“请皇上放我出去吧,我…我在宫外已经有了…有了自己喜欢的人…”

他却拉着她的手不放,用他那漂亮的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来看。

她看到他清透黝黑的眸子,他眉头一皱的时候,神情稍微有点波动,却马上就平息了,微微笑了出来,说:“你既然已经选择了进宫,那就是已经放弃以前的一切了,喜欢过什么人,有什么大不了呢?”伸手将她的肩搂住,抱在自己的胸口,轻声说:“何况你是永远看不见他了。”

她恐惧已极,可最后只能叫了一声:“皇上…”

“尚训。我叫尚训,盛颜。”他在她耳边低声,伸手去握她的手,然后低头吻了她的手背,她手一颤,感觉他已经顺着自己的手腕渐渐将唇移了上来。

那三生池中动荡不安的倒影,伴她在蓝天背景前悠悠晃动的那个人,不是他。

不是他。

可是这明黄底上金丝盘龙,帝王的天威龙颜,她一个女子要怎么抗拒?她能如何?

父亲去世的那一夜,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了什么人,上天给你什么,都一定要让自己好好地生活着。

她慢慢把眼睛闭上了,纵然眼角湿润,那也不过是桃花经了一场夜雨后的疼痛。

从此以后在这人身边消磨年华,相候此生。过往一切犹如云烟。

她的命运,就是这样了。

天边渐渐暗淡下去,斜阳在草树上留下金色的影子。

太阳还没有落山,月亮却早已出现。银白的圆月在浅蓝的天空上面只留了一抹微痕。

瑞王站在宫门外,此时周围已经是一片悄然无声。他像突然醒悟过来一样,双眉一扬,大步就走进宫里去,门口的守卫看见是他,个个只是恭敬拜见,并没有人拦他。

他到重福宫,让人叫了吴昭慎出来,问:“怎么还没有送她出来?”

吴昭慎惊愕地答道:“早已经在午末送出重福宫去了。”

后宫的女子,送出去的时候只有从青龙门旁边的侧门出去,怎么会午末出了重福宫,却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他从重福宫门口,慢慢走到宫城门口。旁边是左纵道,通宫城南北,宫里人常常抄这条近路由宫门到内宫。

站在那里,向内宫看去,宫城实在太大,道路长远似没有边际。

他问旁边当差的内侍:“今天这里,是太后来过,还是…皇上来过?”

那内侍忙低头禀报说:“是皇上来过了,刚好遇见了一位姑娘要出宫,万岁爷似乎认识她,就带她回到宫里去了。”

“原来如此。”他慢慢地说,站在那里,眼看着太阳落下去。整个皇城都是一片金色。

“原来如此。”

那内侍眼看他脸色变得异样阴沉,心里一惊,忙把头低下去,也不敢作声。他早已快步离开,独自一人,径自就去往了桐荫宫。

来到桐荫宫时,天色已经逐渐暗沉下来。所有的花都像白雪一样堆在墨蓝色的空中。

门口的侍卫看他这样急促地走来,不敢阻拦,让他一直走到殿前。守候在外面的内侍忙拦住他,轻声说:“王爷有什么事情,可以明天再说。”

他站在黑暗里,内侍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是却分明觉得自己打了个冷战,仿佛有骇人的寒气从他身上无形伤人。内侍讷讷地将身子往旁边一避,不敢拦阻。

他大踏步走到外殿,迎面是一扇簪花仕女的沉香屏风,隔开内外。隐隐约约的烛火,在屏风后透过来,在自己的面前摇曳不定。

一下子,全身都冰凉一片。

他慢慢地把身转过去,殿前只有天上一轮圆月,雪也似的大片梧桐,在风里流转,仿佛他一回首就是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

那一场大雨中,两个人的眼睛,刹那对上,仿佛看见自己的一生。

当时整个天地的雨,下得远远近近。

风透香帘花满庭(上)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京城里开得邪魅一般的桃花,终于逐渐开始稀落。

四月,一年中最好的天气。

盛颜在宫里过得很好,安静,缓慢,花团锦簇。

可她总是习惯性地在天还未亮时早早睁开眼,心里隐隐一惊,想今天家里不知道还有没有米面柴火,够不够自己与母亲熬过今天——但看到自己身边的人,又只好暗自失笑。

她已经不是那个要担心生活的盛颜了。现在的她,是宫里竞相奉迎的大红人,尚训帝以身体不好为借口,常常不去上朝,大臣也已经习以为常。他总陪在她身边,连皇帝的元妃,尚训十一岁时配的第一个妃子,看见她都要客客气气,叫她一声妹妹。而太后虽不很喜欢她,但知道皇帝让她住在离桐荫宫最近的朝晴宫,她也只是稍微不悦,随他去了,自己转身就去念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