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颜感觉到他双臂的力量,似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样,他狠狠地拥抱着她,让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她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怀中,熟悉的龙涎香的气息,让她就像是一直在往下沉一般,全身脱力。

在这恍惚之中,她听到尚训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你…真叫我失望。”

盛颜茫然地抬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我…本来还想瞒过这件事,让天底下你知我知就可以了,谁知,你连个不经常进宫的小孩子都瞒不过,估计现在宫里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吧…”

盛颜听着他冰冷的语气,却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犹豫着,抬头看他。

他低头注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顿地说:“你和瑞王,未免太张扬了。”

盛颜大惊失色,愕然地睁大眼睛。

“这样,你叫我…怎么再容忍你?”尚训缓缓地放开她,低声问。

盛颜默不作声,只觉得自己心口一片冰凉,良久,她垂下自己的双手,低声说:“请皇上让我出宫回家吧…就当我,从来没有进过这个地方,从来没有遇见过你…”话音未落,她声音哽咽,大颗大颗的眼泪顿时滚落下来。

灰黑的天空下,一片沉默,世界仿佛都凝固了,连风声都没有。

尚训觉得自己的胸口被击中一般,剧烈地疼痛。他按着心口,那一次的伤口,似乎从来没有愈合过,还在撕心裂肺地疼痛着。

“离开我以后…你准备怎么样?”

“我…为皇上长斋念佛,祈求皇上长平安,永康乐,一世欢喜…”她低声说道,喃喃如呓语。

尚训看着她,低声叹道:“那又何必?”

盛颜默然,良久,跪倒在地,泪流满面:“我…进宫之前,确实与瑞王曾经结识,但虽然如此,我从未做过对不起皇上的事情,盛颜…问心无愧。”

“宫中眼杂,我当然知道你不可能与他有什么事。”尚训垂眼看她,低声说,“我在乎的,是你一直在我的身边,可是心却不在。”

“我…”她声音颤抖,不敢抬头。

她其实,完全可以否认,完全可以发誓自己一直爱着尚训,可是,她终于还是沉默了,她知道自己一生一世也忘不了那一天,春雨里,桃花中,隔着远远近近的大雨,她与他一个照面,终生误。

突然之间心灰意冷。

父亲死的时候,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现在,她已经没有好好活下去的信心了,这人生这么艰难,纵然宫廷中锦绣繁华,朝堂上权倾天下,也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尚训看到了她绝望的表情,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正视着自己。她下巴尖削,瘦减了好多,眼睛显得越发大了,泪光中,倒映在当中的他的倒影,模糊不清。

这个人,若没有心多好,就算只是一个没有知觉的瓷娃娃,呆在他的身边,也比人在他身边,心却在别人那里好。

尚训长出一口气,俯头去亲吻她的眼泪,将自己的唇贴在她的双眼上,舌尖尝到她苦涩的眼泪。

不知怎么回事,唇触到她柔软而光滑的肌肤,心口的血似乎顿时沸腾起来,只想永远这样抱着她,若她柔软的身躯是一泓水,他也愿意自己投身其中,淹死在里面。

他真的,永远都不是她的对手。

真是绝望。

他将她压倒在榻上,细细地亲吻她,感觉到她在自己身下的颤抖,他收紧自己的双臂,将她用力拢在自己的怀中,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上。

他们曾经夜夜共枕,相拥入睡,可是现在,两个人却如同初次拥抱,不知道要如何继续下去。

盛颜咬紧下唇,睁大眼睛看着头上的藻井,龙凤飞舞,万般绚烂色彩,此时这些颜色却似乎全都倾泻下来,眼前的世界中一片模糊。

他们都不说话,静静地偎依在榻上,他忽然觉得自己难过得想要大哭。这是他爱的人,她在自己的身边,和他肢体交缠。若他不知道她的心,这一辈子,那该多么幸福。

他俯下脸,贴在她的耳边,轻声叫她:“阿颜…”

盛颜听到了,她低低地应着:“嗯…”

“我曾经给过你两次机会,可你都让我失望了。”他将自己的唇,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这一次你再辜负我…我,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你。”

盛颜默不作声,她侧过脸看着窗外干枯的树枝,眼睛一热,温温的液体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尚训轻轻地亲吻盛颜的掌心,吻那上面的掌纹,就好像吻着她的人生一样。

她平静地将自己的脸埋在锦缎之中,让眼泪被无声地吸干。

浅深桃花深浅妆(下)

德妃娘娘,真是个让人不得不佩服的女人。

宫里的人,本来就闲着没事干,现在好容易有点话题,当然要说得不亦乐乎。

“可不是呢,本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获罪于皇上,已经被送到云澄宫去了,还以为她永世不得翻身了呢,谁想到,才过了这么几天,又回到宫里了。”

“而且,皇上和她的感情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吗?真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手段笼络住皇上的。”

“而且现在,连太子都认她为母妃了,在这宫里可不比皇后还厉害了?”

本来已经被送到行宫里,眼看一世不得超生的盛德妃,突然之间又被尚训所眷顾,再度成为了炙手可热的红人,这么强悍的手段,自然惹得闲极无聊的宫人们议论纷纷。

吴昭慎正随意听着,忽见宫门前,有两位内侍经过,而在他们身后的人,正是瑞王尚诫。他站在重福宫门前,淡淡地听着她们的谈话,直到后面的侍卫白昼叫他:“王爷,可是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他说着,转头而去,吴昭慎看见他眼神中冷漠的寒光。

不会是…盛德妃曾经得罪过这位惹不起的王爷吧…吴昭慎心里想着,她知道一开始盛颜进来的时候,瑞王就曾经挑剔过她,想要让她出宫去。

瑞王一直对盛德妃有心结,现在知道她越发得宠,所以心里不悦?

吴昭慎在心里暗暗地替盛颜担心,心想,就算皇上再喜欢她又有什么用?瑞王与太后、太妃都不喜欢她,看来她将来,前途堪忧。

不觉为她暗暗叹了口气。

天气晴好,满宫的梅花衬着积雪,在日光映照下莹然生晕。

盛颜安静地坐在梅花下刺绣,周围一片静谧,除了花瓣掉落的簌簌声,其他什么也没有。她绣得手腕累了,抬起头来,默默地看向自己头顶的梅花。

身后雕菰给她递上茶水,她接过稍稍喝了一口,外面就有垂咨殿的人跑来叫道:“德妃娘娘,圣上要见你!”

她以为只是询问朝廷的事情,所以也不在意,应了一声,进去换衣服了。本想穿稳重一点,但窗外梅花绯红色透帘而来,一室被映得都是娇嫩颜色,不觉叹了一口气,换了一身厚暖的孔雀绸。这身料子在暗处是绯红色,而在日光下则呈现浅淡红,是她刚入宫时内府送过来的。

在穿过梅花的时候,看到这一树树娇艳颜色,一个恍惚,她仿佛看见春日桃花下,瑞王爷仰头对她微笑的神情。

花朵是轻薄的生命,开得恣意妄为,全不管身在何处。她静静看了一会,对自己说,她现在很开心,很幸福,还想着以前有什么用?

阿颜,好好地活下去。

至少父亲去世之后她们母女所受的苦痛,如今她已经全不用害怕。

人生如此,多么幸运。

到垂咨殿时,她才发现今日安静异常,大学士和众知事全都不在。

尚训正在殿内喝茶,见她过来了,只是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

她左右看了看,见尚训只是低头批奏折,忍不住低声问:“皇上叫我来是有什么事情要询问吗?”

尚训抬起头看着她,微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天色这么冷,这个宫殿这么大,真冷清…有你在身边总比较暖一点。”

她忍不住笑出来,说:“并不冷啊,殿内有地龙呢。”

他看着她,低低地叹了声:“不解风情。”抬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她抬起眼,正对上他的眼睛。

像今年春天的初遇一样,两个人看着彼此。

她还是一样,美丽而平静,只是多多少少有点疲倦。

他也还是一样,清秀而恬淡,只是神情却是恍惚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们互相都看到对方已经没有了清澈的眼睛。

两人相视无言,直到景泰进来禀报说:“瑞王爷来了。”

盛颜惊得站了起来,今天尚训叫她过来,居然还有瑞王。尚训回头看她,忽然对她微微笑道:“没事,你何必这样神情?”

盛颜茫然失措,只能对着走进来的瑞王深施一礼,瑞王见过尚训,然后对她还礼,两个人落座,彼此无言。

尚训微笑道:“春天若是不看花,岂不是浪费了?”

瑞王微微点头,并不看盛颜,而她心里也不知道今天这是什么情形,只好在一边默默无语。

只有尚训兴致勃勃,说:“我前几天去御花园,看到那里的梅花修剪得不错,只是不知道现在盛开了没有。”

景泰在旁边说:“小的去看过了,稀稀落落开了几朵,在雪地里也挺好看的。”

尚训皱眉说:“这哪有赏梅的气氛?”

盛颜迟疑道:“我的宫中倒是开得不错,若皇上和瑞王爷不嫌弃,也可以去看看。”

“朝晴宫面向东南,地气暖和,确实该是开得最好的。”景泰赶紧说。

尚训便转向瑞王,问:“哥哥的意思呢?”

瑞王与这两人不同,对于赏花向来没什么兴趣,随意地说道:“随皇上的高兴吧。”

到朝晴宫外面时,尚诫稍稍停了一下,向旁边瞥了一眼。盛颜回头看他,他收回目光,微一迟疑,便跟着他们进去了。

雕菰将茶点奉上,三个人在前殿喝了几杯茶,转到后面看梅花,在晴好天气下,花朵衬得满庭都是艳丽的红色,现在正是朝晴宫的梅花开到最好的时候,一树树花像胭脂锦缎一般铺着。

尚训回头看瑞王,却发现盛颜站在瑞王的身后不远,她低垂着面容看地上的落花,阳光照得她一身衣裳发出淡淡红色光芒,在周围绯红背景之前,一片安静里,她的容光几乎照彻整个清冷的宫廷。

如同簇拥在朝霞里,这样美丽,这样动人。

看的人只觉得说不出的安静,周围的风都停止了流动,一切都是舒缓而安定的。

尚训转头去看天空,仿佛故意打破此时的宁静,他笑着对盛颜说道:“好久没有听你吹笛了,今日良辰美景,你吹一曲吧?”

盛颜迟疑着点点头,转头对雕菰说道:“去取笛子来。”

雕菰忙到库房去,将盛颜放笛子的箱子打开,挑了一支碧玉笛,一支紫竹笛,一支黄竹笛。景泰过来,将手中的另外一长一短两支笛子交给她说:“这两支是皇上用惯的。”她便取了托盘,捧这五支笛子过来,先呈到尚训面前,尚训伸手取了那支长笛,示意她给盛颜挑一只。盛颜看了一下,将自己平时用熟的黄竹笛拿在手中。尚诫则说道:“我不会这种东西。”一口拒绝。

“那么皇兄喜欢什么曲子?”尚训笑问。

尚诫略一沉吟,说:“就请德妃娘娘吹奏一首《落梅花》吧。”

盛颜举笛在口,笛声便如珠玉滴滴落地,悠扬清越,尚训用自己手中的长笛轻轻敲着自己的手心打拍子,入神地听着。尚诫坐在他的旁边听着这首《落梅花》。

这曲子乐音轻柔融冶,糅合着此时艳阳照在积雪上光芒灿烂,四周梅花无风自落,景色中人融融欲醉。

尚训将自己手中的笛子放到口边要和盛颜,却微微诧异,横过来看说:“怎么今天这笛子不对…”

尚诫就坐在他旁边,闻言便微微凑身过去看,不料尚训的话音未落,他笛子中已经寒光一闪,那里面藏着的薄薄一把匕首迅速刺入瑞王的胸口。这把匕首颜色幽蓝,刀口极其锋利。

瑞王见机很快,立即将自己的身子一侧,但两人距离太近,虽然他躲闪得快,却只躲开了心口,只听得轻轻的‘啵’一声,那把匕首已经在他肩头及柄而没。

正在吹笛的盛颜被此时突然变故惊骇得倒退数步,重重撞在后面的梅花树上,受这一振,一树的纷乱花瓣倾斜而下,全都落在她的身上。

尚诫受了那一刀,剧痛之下,已经伸手扼住尚训的脖子,狠狠将他按在石桌上,尚训自从去年秋天那一箭之后,一个冬天都没能将养好,此时胸背受袭,旧伤绽裂,一口鲜血喷在瑞王袍袖上。

只听有人大喊一声“护驾!”,数十个全副武装的人冲进来,领头的正是京城防卫司右丞君容与,率先奔去将刀架在瑞王尚诫的脖子上。尚诫再也支持不住,胸口鲜血已经顺着匕首的血槽流下来,湿了半个身子。他踉跄跌坐在栏杆上,勉强指着尚训问:“…皇上?”

尚训气息急促,良久才回头,他脸上全无血色,面色惨白,盯着盛颜,低声叫她:“阿颜…”

盛颜此时眼前一片黑暗,所有明丽的景象都已经变成灰黑。她没有力气走过去,只能靠在花树上,茫然地低低应了一声:“是…”

“你今日立了大功…”尚训忽然提高声音说,“要不是你,朕还真无法除去瑞王这谋逆…”

盛颜在恍惚间看到瑞王尚诫冰冷而绝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这才明白尚训的用意。可是她看着眼前的血迹,什么也说不出来。

冬阳温暖,梅花娇嫩,片片花瓣落在她的身上,和衣服融成一体,分辨不出。就好像,她眼前大片的血,渲染在一起,谁又能分得出哪些是尚训的,哪些是尚诫的。

但,其实又有什么分别,一个是她在三生池边承诺过的人,一个是她夜夜共眠的枕边人,无论谁,都是她一样的疼痛与悲哀。

她丢开手中的笛子,将自己的脸埋在膝盖中,无声地,泪流满面。

乱红如雨坠窗纱(上)

瑞王尚诫以谋逆罪投入天牢。

“据说瑞王爷是不成了…”雕菰去探听消息回来,悄悄说:“皇上那一刀伤了他的肺,而且刀上还淬有剧毒,皇上是打定主意要他的命了。还有啊,原来昨晚开始君防卫就带人埋伏在宫里了,就是为防瑞王的兵马呢。”

盛颜却并没有吃惊的样子,只是木然抬头看她,雕菰一见她的神情,吓了一跳——她脸色灰白,全身没有一点热气,几乎与死人无异。

“娘娘…”她惊惶地扶着她的肩,正要劝她躺下休息一下,却不料门口有人奔进来:“德妃娘娘,皇上召见,请速到仁粹宫。”

盛颜看着那个人,竟半天看不出是谁来。雕菰急了,用力在她的肩上一掐,她这才清醒过来,认出来人是景泰,这才恍恍惚惚站起来,跟他过去。

才到白玉石的殿基下,抬头看见尚训站在上面看她,他身体刚受重创,又站在背阴处,脸色苍白如同冰雪。盛颜心里陡然涌起一阵惊骇,才迈上一步台阶,就脚步虚浮,跪倒在玉石台阶上。

她觉得自己脸上冰凉一片,伸手一摸才发现全是眼泪。尚训慢慢走下来,将手伸给她,轻声问:“怎么了?”

她抬头看他,这个原本无比熟悉的人,现在她却已经全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觉得自己有点畏惧,看了他好久,才颤抖着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他的手冰冷,她也是。

他已经长大,应该到了朝政交替的时候。现在铲除朝中的最大势力,他做得天经地义,难道不是吗?

“朕手臂无力,已经无法写字了,德妃替我拟诏吧。”他说。

明明,他的样子,并不比自己虚弱。她在心里这样想着,但也只能含泪去取过旁边的笔墨,把自己的眼泪就一点一点磨进墨里。

用笔蘸起就着眼泪磨出的朱墨,她提起笔,微微颤抖着看尚训。

“瑞王谋逆,此诚…”他讲到这里,喘了一口气,看看盛颜的神情,冷冷一笑,说:“不讲废话了,你就写瑞王谋逆,十恶不赦…念其皇家血脉,赐…狱中自裁。”

盛颜握着那只朱笔,手腕颤抖。尚训在旁边看着她的笔迟迟不落下去,心里血潮翻涌,不知不觉胸口的伤又发作,血涌在锦衣上,开出大团鲜红花朵。他脸色灰白,与死人无异,外面天色阴沉,阳光已经退去,他神情愈发冰冷,声音僵硬:“盛德妃,你难道没有替我写过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