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说:“是吗?”放下自己手里的书站了起来。

“娘娘怎么不问他有没有追上呢?”雕菰问。

她淡淡说道:“君容与怎么可能追得上瑞王爷。”

尚训听说瑞王逃脱,知道这一下纵虎归山,将来定是心腹大患,不过木已成舟,也并不责怪君容与,只是说:“终究是追赶太迟了,无可奈何。”

反倒是君容与,心中悔恨不已。

“此事,朕知道罪责全在一个人,但是现在还没有办法抓到她的把柄,而且,朕也没有办法下狠心治她的罪…”尚训淡淡地说:“所以,有一件事情,你悄悄替朕去办了。”

君容与忙说:“谨遵圣旨。”

尚训示意他近前来,然后低声说:“城东丁香巷盛宅,四个人,一个活口也不要留。”

君容与并不知道盛宅住的是什么人,领命正要走,尚训忽然又犹豫,说道:“你…等一下。”

他站在那里,忽然想起那一夜盛颜与母亲在厨房里的低声对话,在她家吃的粗粝绿豆糕,还有,中秋后的那一天,他们在初晨阳光中醒来,盛颜偎依在他的身边时,两个人商议着进封她母亲的名号,那时的盛颜,脸上带着孩子一样依恋的笑容。

这以后,她再也看不见自己的母亲了。

他未免觉得心里难过,但,终于还是挥挥手说:“去吧,你记得,这是瑞王在逃离之后,传消息吩咐留在京城的残部代他杀的。”

君容与恭敬行礼:“是。”

他在出殿之后,并没有去考虑对方是什么人,一心只想着,如何才能让人知道这是瑞王残部做的事情。

他换了便装到城东去看了看盛宅,观察了里面的四个人,一个衰弱妇人,一个丫头,一个应门兼做杂活的下人,还有一个厨子,老弱妇孺,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等到天色昏暗下来,他私下里指了孑然一身没有任何亲人的马威和前几天被人揭发欺行霸市、却还没有来得及处理的张大,让他们不必准备,立即跟他到城东去。

因为最近朝廷中事情频发,所以街上已经宵禁。君容与一行三人到城东的时候,还只有二更左右,但街上已经没有一个行人。君容与到丁香巷,找到白天已经看好的盛宅门口,抬手敲门。

应门的那个中年男人,口中抱怨着,披衣起床来开门,还没等他看清面前的人,已经被人一刀砍断脖子,扑通一声倒地,血流不止。

君容与冷静地让马威收了刀,示意他到旁边的厢房,将那个厨子割了喉咙,然后三人到正屋去,睡在外间的丫头惊醒,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正要开口问的时候,张大为按住她的脖子,一刀砍了下去。

丫头的尸体倒地的时候,盛颜的母亲在内间听到了,她在里面听着外面的声响,疑惑地问:“小梅,摔倒了?”

君容与压低声音,对马威和张大为说道:“把那几个人的尸体都拖到柴房,记得去厨房把猪油菜油什么的都拿来。”

那两人点头,到外面去了。君容与冷静地走到内间去,摸出自己腰间的匕首。盛颜的母亲正从床上下来,月光斜照在积雪上,外面进来的人,手中匕首闪出雪亮的光芒。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往后躲,后面却是床的踏脚,她一下就倒在床上,惊恐地看着面前人。

君容与赶上去按住她的嘴,他训练有素,杀人极其顺手,匕首向着她的脖子落下去的刹那,他看到了手下这个中年女人的眼睛,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恍然大悟,盛宅,这个年纪的女人,估计,她是盛德妃的母亲吧。

窗外积雪的光芒,将化未化,点点如星。

在这点点明亮中,君容与忽然想起,他在云澄宫,第一次看见盛颜的时候。在背后的水风中,她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云雾一般猎猎飞扬,背后无数白色水花不断开谢。瀑布在往下流,她恍如缓缓上升,在他的恍惚感觉中,仿佛她正在羽化成仙。

原来皇上怀疑的人,是盛德妃。

但,只是一瞬间的迟疑而已,他手中的匕首,毕竟还是落了下去,划破了黑暗,红色的血,由她的脖颈断口处,喷涌而出。

他出去的时候,马威和张大为也已经过来了。

“已经将尸体都搁在柴房了,尸体上全都泼上了油,应该能烧得干净。”他们说。

君容与点头,说:“做得好,把里面的那具也拖出来吧。”

两人把盛颜的母亲也拖出来,一起放到柴房点燃之后,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便只觉得背上一凉。马威诧异地看到张大为倒了下去,他愕然回头看,君容与便顺手给他的胸口添了一个窟窿,他的匕首无比锋利,吹毛可断,拔出来的时候,只有淡淡的些微血迹。

他看着一地的狼藉,再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不由得皱起眉。

抬头看天色洁净,夜幕中繁星无数。积雪的寒气中,隐隐透着冷淡的梅花香。

梅花香,同样也弥漫在盛颜的宫里。

这是平常的一个冬夜,已经快要到小年了,盛颜和雕菰商议着宫里除尘的时候要躲到哪里比较好。

“还是躲到御花园过一天算了,不然的话,呆在殿内又要被染得一身尘土。”雕菰说。

盛颜无奈地问:“但是躲到御花园可要吹一整天的冷风哦,你这个丫头最怕冷了,难道愿意去?”

雕菰抓抓头发,然后说:“说得也是。”

盛颜看她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知道她依然为了铁霏的事情在耿耿于怀,便伸手去摸摸她的脸颊,微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雕菰,我明天就让皇上帮你找个朝里最有前途的少年俊才,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哎呀,讨厌啦娘娘…”雕菰满脸通红,“我现在才不想呢!能一辈子服侍您就是我的福气了。”

“傻瓜…”她笑着,恍惚出神,“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也对我娘这样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我知道这是口不对心的。”说到这里,她停了好久,又低声说,“若是可以的话,小年那天,我能回家像以前一样帮我娘做糖瓜,那该多好。”

“阿颜。”忽然有人在殿门口叫她。

盛颜回头一看,赶紧站起来,迎了出去:“见过皇上。”

雕菰赶紧去倒茶,尚训待她奉茶退下之后,才拉着盛颜坐在自己的身边,凝神看着她很久,才轻声说:“阿颜,我有话对你说…”

盛颜抬头看他,他咬住下唇良久,慢慢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说:“阿颜,命中注定,我们不能强求,你听我说,不要太难过。”

盛颜茫然不知所措,只觉得心里蓦的一阵惊慌。她看着尚训的神情,不自觉地,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尚训低声说:“你娘去世了。”

她惊得一下子站起来,连绊倒了椅子都不自觉,想问什么却无法出声,脸色刹那间变得灰白。

尚训扶住她,她全身没有一点支持的力气,眼看着就倒了下来。他低声在她耳边说:“刚刚,你家起火了…京城防卫司发现了两个凶手逃窜,在击杀他们之后,才在他们身上搜出了瑞王府的令信…也许,瑞王他是记恨你,所以在逃出城之后,还命人去杀你的母亲。”

他声音低暗:“我不该让你卷进来的…以至于殃及你的亲人…”

她目光涣散,盯在他的脸上好久,可是眼前是一片昏黄,所有东西都影影绰绰只存在一个轮廓。

是我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她心里有声音这样说,她想要反驳,可那声音却越来越强,渐渐汇聚成漩涡,在她脑中呐喊回荡——你杀了自己的母亲,你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

她自作孽,如今报应转眼来到。

她忘记了自己是擒他的人之一,忘记了自己的母亲就在外面,忘记了瑞王是什么样的人!

她若不救他,他怎么会有机会杀她的母亲来报复她?

尚训抱着她,觉得她身体冰冷,他微微有点害怕,扶着她到床上去。握着她的手,在旁边轻声劝解她:“阿颜…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你节哀顺变。”

盛颜肢体冰冷,而尚训的怀抱是温暖的,他抱着她坐在床上,轻声安慰她。她心中痛恸,只觉得全世界都不存在了,幸好还有尚训在她身边,温暖宽容。

她将自己的脸埋在尚训胸前,痛哭失声。

她的眼泪渗进他胸前的伤口,昨日刚刚开裂的箭伤碰到苦涩的液体,周围的肌肉抽搐一般疼痛,他疼得受不了,将自己的头埋在她的发间,用力咬住她的头发。但,他嘴角上扬,冷冷地微笑。

无论如何,如今她已经和自己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再也不可能背叛自己了。

接近半夜,尚训见她哭泣渐渐停下,才叫雕菰送了薏苡粥进来,劝她吃点东西。外面虫声已经稀落,春寒料峭侵人,他替盛颜拥着锦衾,一边慢慢用勺子舀着粥给她吃。灯光下只见她眼睛红肿,已经快睁不开了。他心里想,哭成这样,可真难看。

可是,即使这样难看,他还是觉得心口温暖。毕竟,她就在自己身边,这次,是真的永远逃不开了。

吃完粥,喝茶漱口。薏苡有安神的作用,再加上盛颜哭泣倦怠,不久两个人都开始迷迷糊糊,即将睡去。

在恍惚间,盛颜听见尚训在自己的耳边,低声呢喃:“阿颜,我们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

她转头看他,尚训的面容在帘外的微光中模糊刻出一个轮廓来。他五官优美,轮廓精致,本就是一个风华出众的美少年。

睫毛长长罩在他紧闭的眼睛上,显得他神情柔软,气韵温和。他睡在那里,平静如同不知世事的孩子,她的枕边人,是无论如何都是会包容自己的人。

她觉得胸口气息波动,又是感激又是难过。母亲去世了,她已经没有亲近的人,此时孤苦无依,只想这一辈子就这样与他相守。

她轻轻将他的手握住,两个人十指交缠,暗夜中周围一切悄无声息。

她终于忍耐不住,眼泪又再次簌簌落下来。

流水桃花空断续(上)

盛颜大病了一场,第二天便开始发高烧,喃喃说胡话。尚训守在旁边,低头仔细去听,却什么也听不清。她全身烫得厉害,药石无效,看人说话都是迷迷糊糊,一见风就全身惊冷。

尚训虽然想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守着她,但很快局势就紧张起来。如朝廷所料,瑞王到北疆稍作休整之后,马上就以清君侧为名,起兵直朝京城而来。

“凌晨时接甘州刺史报,两日前瑞王已经逼近威灵关,威灵关是甘州第一天险,若是被攻下,恐怕…瑞王军就要南下了。请皇上定夺,京中是否出兵增援。”兵部尚书尹华雄奏报。

“甘州是西北重镇,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只是北方附近的将领或者曾是瑞王麾下,或者与瑞王有所交往,如今人心浮动,不宜派遣,不知如何是好啊。”中书令君兰桎皱眉说,“只有看看南方的将士如何了。”

“若从南方调集兵将,又恐不熟悉北方事务,过去之后不适应气候,到时候兵力受挫,怎么作战呢?”尹华雄质问。

君兰桎理直气壮:“能抵挡得一阵,总是好事,何况我看瑞王仓促起事,必不能久,到时朝廷与之和谈,未必不能成功。”

但众人皆知,瑞王在北方一经起事就获得云集响应,恐怕不能持久的是朝廷吧。尚训也知道君兰桎是三朝老臣,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一直与瑞王为敌,北方将领与他也是嫌隙颇多,所以无论何时都不会希望北方将领得势,即使是危在旦夕。

兵部尚书尹华雄被君兰桎气得一时无语,尚训问:“既然君中书保举南方将领,不知可有中意的人选?”

君兰桎赶紧说:“臣正有一人,绝对没有问题。那就是以前是摄政王左膀右臂,后来瑞王得势之后,被迁往南方平定占城的镇南王项原非。”

说到此人,众人倒是纷纷附和,只有尹华雄犹豫道:“但项原非在占城苦战两年多,也未见什么功绩,此次回朝,是否能有建树?”

君兰桎一口承揽:“项原非本就是一员猛将,又被瑞王贬斥,自然有不共戴天之仇。占城气候湿热,暴雨沼泽无数,确实并非他所擅长,他本就成名于北疆,与瑞王自然可以一敌。”

商量来去,也找不出更好的人,于是兵部下调令,将项原非调回北疆,镇守兰州。

兵部在垂咨殿彻夜协商,布署安抚北面的军队,君臣都在那里一夜不眠。直到天色蒙蒙发亮,议定了将项原非调回,方才散去。尚训来不及休息,走到朝晴宫去看了一回盛颜,雕菰回禀说昨夜一夜出了不少汗,现在已经安睡了,身体的热也退下去了。

尚训这才安心。他让雕菰留在外面,自己进去看盛颜,她已经醒来,安静靠在床上发呆。窗户大开着,她全身呈现在阳光中,通体明亮,灿烂到没有一点血色,在逆光中几乎是个玉人一般晶莹。

尚训心里忽然涌起浓浓的依恋来,轻声叫道:“阿颜。”

她抬头看他,微微扯起嘴角,叫他:“皇上。”

“还好吗?”他在他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

“还好。”盛颜勉强笑一笑,闭上眼睛,靠在他的肩上,呼吸平静。

她消瘦很多,皮肤苍白,气息微弱,如同纸上的美人一样单薄。尚训伸手去抚摸她的肩膀,轻声说:“阿颜…”

盛颜应了一声:“嗯?”

他却只是想叫一声她。于是两个人都沉默,不说话。窗外云流风静,盛颜听见他很轻很轻的呼吸声,原来他劳累了一夜,此时熬不住,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整个世界平静极了,连啼鸟的声音都没有,只有他们两人,依靠在一起。

盛颜轻轻伸手,将他抱在自己怀里。

等她这场病过去,新年也到来了。

元日,皇亲国戚和命妇们照例进宫来觐见后宫的太后、太妃和妃子们。皇后与贵妃、德妃自然一起出席。

盛颜在病后第一次出内殿,看见外面的梅花,无数艳丽的花朵都已经零落成泥。她觉得阳光太强烈,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尚训伸手替她遮住阳光,在旁边问:“你身体还虚弱着,不如这次别去了?”

她缓缓摇头,说:“我已经好了。”

酒宴设在嘉鱼殿,皇后为人端庄,于礼节细处一丝不苟,十二龙九凤珠翠冠,红色霞帔大袖衣上绣着织金龙凤纹。盛颜陪在她的旁边,虽然也是罩着霞帔,但依礼制头上戴的是九枝金花,衣裳是胭脂色,裙裾十二幅,不用滚边,只在裙幅下边二、三寸部位缀以刺绣作为压脚。稍一走动,裙角就像水纹波动,颜色在灯下如晕黄月华。她原本就是极美的人,此时虽然病后消瘦憔悴,但是在一室珠玉的辉煌照射下,浑如明珠生润,全身都蒙着淡淡晶莹光芒,即使处处注意不逾礼,但皇后盛妆站在她身边,还是相形见绌。

这一殿的人,心里都想,怪不得皇上对盛德妃钟情如此,的确是天人之姿。

皇后和贵妃给尚训敬酒之后,盛颜奉上酒杯。他接过酒,轻轻握一握她的手,微笑着轻声道:“幸好你不戴凤冠,这样真美。”

她低头抿嘴而笑。

朝廷现在风雨飘摇,所以虽然宴席纷沓,尚训还是只喝了几杯酒就提前离开了,留下几位妃子继续主持。

君皇后看着盛颜一脸疲倦的样子,便俯身过去,低声问:“你身体还未大好吗?”

“多谢皇后关心,我只是大病初愈,还有些疲惫。”盛颜说道。

“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皇后问。她正在犹豫,外面忽然景泰进来,对盛颜说:“德妃娘娘,皇上有事召见呢。”

她赶紧点头答应了,站起来刚到外面,后面有人匆匆追上来,问:“母妃,你身体不好吗?”

盛颜听出是行仁的声音,这个孩子自从上次在宫里养好病然后被赶回自己的府邸之后,她的宫里一直变故频生,所以也很久都没有见他了。现在听到他叫自己母妃,她才想起自己已经有个孩子了。

她慢慢回头,看见行仁朱紫色的锦衣。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体格单薄,在夜色中,穿着深色的衣服,看起来就像要淹没在黑暗中一样。只有那张端正漂亮的小脸,叫人疼爱。

她微微点头,低声说:“最近好点了,我近来倒是没听到太傅和讲读官们来说你了,念书是否用心点了?”

“有啊,我很用心,一直在努力。”他赶紧说。

盛颜淡淡一笑,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说:“以后也要听话才好。”

两个人说着,盛颜忽然觉得脸颊上一凉,抬头一看,雪又慢慢地下起来了。

突如其来的雪下得无声无息,整个宫里都渐渐变成白色,寒意逼人。

行仁看到盛颜的鬓发上沾染了雪花,凝在发丝上,在宫灯的光芒下闪烁着一点点碎水晶一样的光芒,不由得抬起手,握住盛颜的双手,叫她:“母妃…我听说父皇的伤还没好,你每天都要替他换药,现在你要是也病倒了可不好,一定要注意身体。”

盛颜微微点头,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轻声说:“雪下得好大,你先回殿里去吧。”

“不行啊,母妃。”他忽然笑出来,又再次握住她的手,耍赖一般地问:“我的压岁钱呢?”

盛颜这才想起,她回头看雕菰,雕菰赶紧从怀里拿出金钱,用红纸包了,递给盛颜。盛颜接过,转交给行仁,说:“虽然已经过了年,这压岁钱迟了点,不过也算个彩头吧。”

“我就知道母妃完全忘记我了…”他不满地说,从她的手中抓起红包,又趁机摸了摸她的手,说,“母妃,你的手好冷。”

“我近来身体不太好,当然比不上你们小孩子。”她终于甩开他的手,不悦地说。

“是是是,谢谢母妃,我走了…”他拿着红包,转身就跑。

盛颜和雕菰看着这个小孩子在雪地里跑走,他一身的朱紫色衣服在雪地里显得分外显目,像鲜血的痕迹凝固在白雪中,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