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颜这才慢慢取过旁边的丝绢擦了手,接过他手中的信。君皇后不明所以,问:“之前瑞王不是让你帮他看着点朝廷的事吗?或许是因为这件事?”

盛颜翻过封口看,果然封条贴得密实,注明进呈盛德妃。她取下头上金钗,划开信封,翻看内容。

“江南四月,陌上花开,如锦缎千里,迷人眼目。于战后披血看落日残阳,天地血红,万花消渐。觉古今一瞬,生死无常,唯想念至你,才恍觉身在何处。信到时必已五月初,寄艾叶消邪。

一切俱佳,待秋日你我重逢。”

寥寥数语,并没有任何提名落款,附寄上的一片艾叶也干枯了,轻薄一片。

她翻来覆去地看,到最后也只看到唯一一点,秋日。

若无把握,他怎么会这样明确地点出。他是从不失信于人的。

盛颜微微笑了起来,秋日,真是好时节。

盛颜从君皇后那里告辞,带着铁霏去兵部询问江南事宜。

君容绯送她到宫门口,颇有点担心地说:“帮我替大哥带个信,虽然知道他一定很忙碌,但也望他抽空报个平安。”

盛颜便说道:“有什么东西带一件给他吧,不过他是后防,应该是不会上前线的,不必担心。”

君容绯点头,转身拣了个端午的香囊给她,说:“今日端午,就拿这个给他避邪吧。”

盛颜接过来,苦笑道:“恐怕到的时候,五月都已经过去了。”

君容绯犹豫道:“那让我再想想…”

“不必了,这个就好了。”她拿在手里,告辞了出去,回自己的殿内换了衣服,对铁霏说:“跟我去兵部一趟吧。”

如今兵部的尚书孙冶方是瑞王一手提拔上来的,对于这个曾经谋害瑞王、如今又牝鸡司晨的盛德妃虽然恭敬,但骨子里却是不屑的。她也只当自己没看见,询问了战况之后,又问:“江南湿热,军队是否会有疫病流传?”

孙冶方说道:“已经从各地调拨了军医过去,何况瑞王也收编了江南部分军队,对于当地的气候已经有办法抵御,一切都不劳盛德妃挂念。”

“这就好了。”盛颜说道,一边拿出君容绯那个香囊,交给他说,“这东西是君皇后吩咐要交给她大哥的,不可遗漏了。”

孙冶方接过,抬眼看了一下铁霏,见他微一点头,便取了一个厚实的信封装了,贴条封好,说:“德妃请放心,和公文一起,半个月之后也就到了。”

盛颜抬头看看太阳已经日中,便也起身回去了。刚回到宫中,就见工部和礼部的人在等着,她刚问了一句:“什么事?”马上就看到了他们手中的工程图,群山中的双阙,望道后是寝殿,松柏苍苍。

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在端午的熏香之中,缓缓按住胸口。

工部尚书看她脸色苍白,只能小心翼翼地说:“启禀德妃,皇上已经昏迷数月,眼看…近日瑞王也来信问起,所以我们做臣子的,就先拟了山陵的形制…”

他还没有死,可是他们都已经在准备他的坟墓了。

看来,尚诫是不准备让他醒来的。

盛颜伸手扶住身后的栏杆,深吸一口气,良久才说:“工部和内局各找几个人前去就可以…我,就不看了。”

“是,臣等告退。”见她情况不好,他们赶紧告退。

“记得…”盛颜又吩咐说:“一定要尽快,最好…在秋天之前,就能完工。”

“是。”

只有盛颜回身回到殿内,吩咐后局将参汤和米粥等送上,将昏迷中的尚训扶起,垫了枕头在他身下,轻轻地帮他按摩身体。

雕菰和铁霏在旁边看着,听到她轻轻地对尚训说:“今天,朝廷按照瑞王的吩咐,给你建山陵了…他看来,真的很不希望你醒来呢。”

一切都无声无息,无意识的尚训,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一声杜宇春归尽(中)

装着艾草的香囊,在半个月后才到达江南。拆开封印完好的信封,君容与拿出端午的香囊看了看,好笑地问:“是君皇后吩咐给我的吗?”

信使也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他笑道:“正是,君皇后委托盛德妃带出宫转交给兵部的。不过如今端午都过去半个月了,已经用不着了吧。”

君容与点头,说:“还是感谢小哥辛苦。”

他回转自己的屋中,江南已经十分闷热,岭南这一带尤其厉害,等天色稍微晚一点,毒虫就在沼泽中孳生,黑压压一片袭来。幸好他负责善后的这几座城池还算平静,城中百姓虽然远离京城,但是对于项云寰也没什么附属意思,不至于有什么再起动乱的担忧。

他将香囊带回自己临时设在县衙的办公处,随意丢在了桌面上,等到快要回住处的时候,才马马虎虎收了回来,塞在袖子里带了回去。

吃过晚饭,洗完澡,他准备上床安歇的时候,才将那个香囊拿了起来,放在鼻子下细细地闻了一会儿,按捏着,良久,终于将它拆开了,找了半天,才终于寻到里面的一个小纸卷。

展开小纸卷,里面是潦草的几个小字:“京城部署无误,项云寰死后可动手。”

他将纸条在烛火上烧了,又将灰烬碾碎吹散,起身去洗了手,面色如常。

夏天过去,秋天快到的时候,是整个天下最热的时候。

“这么热,怎么得了啊…”京城防卫司统领李尧,从衙门回来的时候,经过小巷,抬头看了看天色,叹气。

已经是暮色沉沉的时刻,可是暑气依然未消,整个京城似乎都笼罩在一片蒸腾的热气中。

他的副手刘远志,在他的身边,说:“据说南方更澳热,不知道前方的将士现在情况如何?”

“有瑞王爷在,我们需要担心什么?等着他凯旋归来,改换朝天了。”李尧笑道。

“说的也是。”刘远志笑道,一边忽然转头,看着巷子的另一边,惊讶地问:“咦,那是什么?”

李尧下意识地一转头,刚想看看那边有什么,却只觉得脖子一凉,一道寒刃从他的脖子上划过,灼热的血顿时喷溅出来,他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身后的人顿时大哗:“刘远志,你居然敢杀顶头上司?”

刘远志冷笑道:“我是奉皇上谕旨,诛杀京城内逆贼瑞王的心腹。”

“皇上…皇上不是昏迷半年了吗?”

“皇上已经醒来,如今正是肃清乾坤,重振社稷的时刻了!”刘远志说着,回头看见京城中乱声渐起,四处的守卫,如云集响应,御林军中的动乱,也开始了。

以京城防卫司的副使刘远志伏击顶头上司李尧开始,京城变动,君兰桎一派人控制了京城防卫司近两万兵马,与瑞王新近提携上来的御林军都统展开混战。京城之内巷战械斗,人人自危,白日闭户。

盛颜与尚训在垂咨殿中等待着消息,两个人一夜不眠,互相紧握着对方的手。

若能成功,他们将一起血洗仇恨,共享这天下。

若是失败,他们将一起死去,下场凄惨。

京城动乱的第二天下午,防卫司的人开城门迎御林军的旧统领入城,新统领被斩杀于御林军校场门口,京城兵权才回归到皇帝手中。

大清洗立即开始,瑞王派的人马损伤严重,虽然仓促逃掉几个,但京城与身在南方的瑞王路程遥远,一时之间瑞王自然不能回救。尚训下令从周围州府调集军马,汇聚京城,各州府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中央有令,还是不得不从,一时间虽然有些嘀咕,有些推诿,但是在兵符的调转下,依然还是率兵马往京城而来。

“预计十日之内,京城兵马就可以驻扎到五万以上,而瑞王要接到京城的变动再领兵回转,至少要二十天,到时候我们足以与瑞王军一战。”刘远志意气满满地向他们禀报说。

君兰桎也很得意:“容与今晨飞鸽来报,二十四日瑞王大破项云寰,当晚他趁瑞王军庆祝时,率军伏击瑞王右翼军成功,斩杀大将李宗伟。朝廷接管的城池已紧闭城门,不纳瑞王军,他如今无城可据,粮草困乏,相信也难以北上了。”

听起来,局势一片大好,尚训总算松了口气。他虽然已经醒来一段时间,但是毕竟还未调理好,此时疲惫得靠在椅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盛颜瞥了站在自己身后的铁霏一眼,又问:“以你们看来,瑞王此次,还能不能有什么变故?”

原兵部侍郎,如今已顺理成章接替了身首异处的兵部尚书的张镓辕立即说道:“以臣之见,瑞王这个逆贼近期已经空乏,短时间内决不可能东山再起。如今他受困南方,与项云寰的战事折损了他不少将领,他们自相残杀,朝廷渔翁得利,真是中书大人和皇上安排的妙计啊。再者,朝廷也将附近的城池接管了,瑞王坚壁清野,粮草也一直都是朝廷运送,他根本没有自己的辎重补充,可说这次他是绝无反扑朝廷的希望了。”

铁霏站在盛颜身后,仿佛没听到一般,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君兰桎又说道:“瑞王军必定会北上,朝廷已经派了祁志高前去堵截,皇上可信得过他吗?”

“祁志高是以前摄政王的属下,相信君中书比我更了解。”尚训有点疲惫地说。

“那么,盛德妃的意思呢…”君兰桎又看向盛颜。

她缓缓摇头,说:“我只是个女人,哪里懂这些,,一切由皇上你们看着办就是。”

她起身离开了垂咨殿,也不管尚训在她身后诧异地叫她、想要挽留她。

她穿过狭窄的宫道,高高的宫墙在她身旁林立,炙热的夏风从她身边穿过,吹起她薄薄的纱衣,凌空飞舞。可是她脸色苍白,心底悲戚冰凉。

铁霏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像影子一样沉默。

盛颜走在宫墙的阴影下,忽然,她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但是铁霏可以听到她低低的声音:“你…难道不为瑞王担心吗?”

铁霏轻声,但是不容置疑地说:“瑞王爷不会败。”

盛颜靠在红色的宫墙上,也不管自己的衣上会沾染污痕。她仰头看着天空,仿佛是想要嘲笑他,可是铁霏却分明感觉她声音颤抖喑哑:“不知你这种盲目的信任从哪里来?”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铁霏,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上前去看一看她现在的表情,他心想,发出这样的声音的人,该是多么绝望与痛苦。

然而现在她希望成真了,她的丈夫终于醒来,与她携手面对江山风暴,她最大的敌人已经身处最艰难的境地中,为什么她却一点都没有一点欢喜?

可是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他忠实地站在她的身后,用着最平常的口气,说:“王爷十四岁时,在蒙狄作人质,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去世后,立即带着一百二十六人潜逃回国,在浴血厮杀之后,能跟着他踏上国土的,只有十八人…而我,就是那十八个人之一。”

盛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由狭缝中的风极速穿过,割痛自己的脸颊。

“盛德妃,我想,你们做什么都是没用的,你们只需要等他过来,接受自己的失败就好了。”

她没有说话,从始至终,她也没有回过头,看过他一眼。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那些风,加诸于她薄弱的身躯,仿佛永不停息。

但是,虽然朝廷对局势算得上乐观,可京城很快就失去了君容与的消息,朝廷里猜测应该是他坚闭城门不出,瑞王围城,所以失去了联系。

但围城对于被阻断了粮草的瑞王军来说,绝对是支持不了多久的,而且援军也很快就要到达了,所以虽然有点小担忧,众人还是将主要的关注放在入京的军队上。幸好一切都很顺利,各州府军马陆续赶到,驻扎在京城外。

“我心中很不安,前方…真的应该没事吧?”尚训与盛颜夜间坐在灯下时,他忽然这样说。

盛颜心中浮起暗暗的忧虑,但她还是宽慰他:“放心吧,如今局势尽在朝廷的控制下,现在各州府的兵马已经赶到,就算南方的军队作乱,也是群龙无首,得不到各地支持,料来也不成气候。”

尚训也听出她口气里的不肯定,但,有她在身边陪自己说着话,本来就是让他安心的事情。他在灯下握着盛颜的手,低声说:“阿颜,我想我如今的身体,也许和你不能相守一生了,但只要能杀了我哥哥,最后你能在我身边,这样我…也算人生圆满。”

她看着尚训淡淡苦涩的笑容,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眼看外面天色昏暗,似乎要下雨,风也一阵阵大起来了。

她站起来,去关窗户,只在这顷刻之间,雨已经下起来了,细如牛毛的雨丝随风斜飘进殿内,湿了她半身。

远处被大雨遮掩得模糊不清的千重宫殿,包围着她,可这种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孤苦愁绪,和以前在漏雨的屋檐下,与母亲背对背取暖的时刻,又有什么差别呢?

阿颜,好好地活下去。

骤然之间,天地迥回,铺天盖地的悲哀淹没了她。

回去的时候,她帮尚训宽衣上床,他大病未愈,现在又劳心劳力,很快就睡着了,可她了无睡意,坐在床边,只能静静地看着他。

他依然是清雅高华的,美丽少年,虽然清瘦纤细,眉心含着淡淡的悲哀,但是,他没有变,他依然是他。

如果他不是皇帝,他是个远离朝政的王爷,或者,他只是一个和她门当户对的普通少年,那该多好。如果他们能像普通的少年夫妻一样,过着普通的人生,那该有多好。

像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尚训缓缓地睁开眼,见她凝视着自己,他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轻声叫她:“阿颜。”

看着他脸上平静的微笑,盛颜也似乎安心了下来,她点头微笑,偎依在他的身边,低声说:“你累了,我们早点睡吧。”

尚训翻身,将她抱在自己的胸口,两个人都不说话,只静静地听着外面密集的风雨声。良久,他忽然低声说:“这一场风雨之后,天气就会凉快了…秋天就要来了。”

“嗯,秋天…就要来了。”她闭着眼睛,喃喃地说。

她忽然想到尚诫写给她的那封信,他说,秋日回来。

又似乎过了很久,在她终于平静下来,有点睡意朦胧的时候,听到尚训又低声在她耳边问:“阿颜,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好人…我做过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还会爱我吗?”

盛颜在半梦半醒的迷糊中,低声说:“我也做过太多对不起你的事,既然你能原谅我,既然我们还有现在,那么,你哪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原谅的呢?”

他沉默着,用力抱紧她,将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良久,才低声说:“但是阿颜,我并不后悔…因为,至少你现在,是跟我在一起。”

在黑暗中,帐外朦胧的灯光,在他的脸上投下微微波动的光芒,他的唇角,淡淡地扬起,欢喜,圆满,如意。

一夜风雨大作,狂风暴雨的声音,还有压抑的心境,让盛颜怎么都睡不安稳,她恍惚觉得自己还处在云澄宫的那些日子,水声哗哗作响,击打着她的梦境,就像昨日重现,瑞王又坐在自己的床前,黑暗中用那双灼灼的眼睛盯着自己。

她在梦寐的恍惚之中,忽然被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然后雕菰扑进来,隔着锦帐低声叫她:“娘娘…”

盛颜还在朦胧之中,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真实,还是梦幻,而雕菰见她没有反应,急得竟不顾自己的身份了,撩开帐子冲了进来,低声叫道:“娘娘!”

她坐起来,看看沉睡的尚训,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然后轻手轻脚地下床,披衣出来。外殿的风雨声更大,所有的帐幔都在灯光下不安地晃动,如同水波。

就在这一片令人恍惚的水波中,雕菰低声说:“瑞王进城了!”

盛颜愣了一愣,缓缓问:“你说什么?”

“瑞王与各州府调度过来的兵马会合,如今已经连夜率兵进城,听说…很快要进内宫来了!”

“他哪有时间过来?他怎么过来的?”盛颜急促地问。但是她也知道雕菰是不会有答案给她的。她仓皇地回头看内殿,那里,尚训还在安睡。

如果有可能的话,她真希望,这一天一地的风雨全都加诸在自己的身上,不要伤害到睡梦中的尚训一丝一毫。

“现在,他已经在宫城门口了…是守卫们进来知告的。”雕菰又慌乱地说。

“我…我马上出去。”她说着,用颤抖的手拉过旁边的衣衫,套上外衣,雕菰帮她系衣带,她从梳妆台上随手拿了一支簪子,要将自己的头发盘起,却因为手一直在发抖,怎么都弄不起来。

雕菰赶紧伸手要帮她拿过簪子,可盛颜摇摇头,勉强定了定神,说:“算了,你还是先去看看皇后和元妃,不要让她们受惊…”

话音未落,她一眼看到了从殿门口转过来的那个人,她怔忡着,十指一松,手中的金簪顿时“叮”的一声,跌落在青砖地上。

他却十分随意地走过来,帮她捡起地上的金簪,然后站起身,轻挽起她的头发,帮她用簪子固定住,笑问:“阿颜,怎么这么慌张?”

盛颜面色苍白,殿内的灯火在门口灌进来的大风中,忽明忽暗,让她眼前的世界也是明灭不定,看不清楚。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低声说:“你真是言而有信…刚刚初秋,就回来了。”

“我一心想着你,所以迫不及待就赶回来了,你不会介意吧?”他依然笑着,在她的耳畔轻声问。

雕菰在旁边看到瑞王这样亲昵的语气与动作,吓得全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幸好铁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殿外进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了出去。

殿内顿时只剩下瑞王与盛颜两个人,烛光暗淡,苦雨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