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知远发完最后一个字,显得心情极好,斜睨她说:“怎么了?”

“总算和我说上几个字了?短信发完了?”靳维仪失笑,“要不今年让悠悠来我家一趟?”

靳知远一愣,随即淡淡一笑:“太急了,她才多大?”

“呦,你今年几岁?要我说,这还是早恋。”靳维仪转头去看窗外的夜景,其实高速公路两边只是一片漆黑,只有各色的灯光照出了一派坦荡光辉的长路。

他笑着反击:“是,我上头有位长姐,怎么说也要等她先出嫁。”

“现在不兴那一套了,我一个有手有脚的职业女性,家里也不指望我传宗接代。”靳维仪颇不以为然,又看了看时间:“怎么都十一点多了,折腾到这么晚回去,妈今晚又要失眠。”

果然就是,到家,理完东西,洗澡。靳志国出差未回,靳妈妈又给一双儿女准备宵夜,一直折腾到了近两点。她笑着叹气:“今晚就别想睡了。”

靳维仪帮着收拾了下餐具,实在有些睁不开眼了,轻轻打了个呵欠:“妈,明天再收拾吧,我困死了。”

靳妈妈站在她身边,忙说:“你们今年只能休一个多星期?”靳维仪叹口气:“可是加班费很多。”

“咱家又不缺这几个钱。维仪,要不今年让你爸在这里的哪个事业单位的找个工作,女孩子在身边放心些。”

靳维仪忙不迭的捂着耳朵跳开:“妈,我睡了,有事明天再说。”

她看着女儿的背影,笑着摇摇头。

靳志国到家已是近第二日的中午,妻子笑着指着两间闭得紧紧的房门,笑道:“昨天回来得太晚了,都还睡着呢。”见他进了卫生间洗把脸又要出门,倒低声嚷嚷起来:“怎么又要出门?儿子女儿刚回来,吃顿饭再走吧?”

靳志国摇摇头:“这几天公司的人事变动,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饭局哪里躲得开?”他犹自看了一眼厨房,笑着问:“今天做了肘子肉?这么香?”

“唉,饭店的东西就是中看不中吃,本来还等着你一起回来吃个团圆饭。还有维仪的事,你去劝劝她,我说她从来不听。”

靳志国半只脚都跨在门外,回头说了句:“晚上我喊上维仪一起吃饭,你让她在家等着,我让老王来接她。”

靳知远推门出来的时候,客厅里只有妈妈在看电视,又特意调低了音量,卧室的房门被风一带,“嘭”的一声甩在了身后。她忙回头数落儿子:“轻手轻脚点行不行?你姐还在睡觉呢!”

靳知远一边喝水一边说:“她拼起命来可以几天不睡,哪缺这点?”说着坐在母亲身边看电视,见到沙发边一堆的礼盒,这才看了看时间:“爸回来过了?”

“嗯。知远,你倒是给我说说你同学的事。我听谭阿姨说了,她还在家里住了一阵,是病了还是怎么了?”母亲问得笑意盈盈,当父母的到了这个年纪,总是对这些事分外的敏感与期待,像女儿这样一直在为事业打拼固然觉得心焦,可是听说儿子有了女友,却又心情复杂,恨不得把小姑娘找来看看。

靳知远没接话,随口应了一声就去厨房找吃的,可她犹不死心,跟到了厨房,惹得靳知远颇为无奈的说了句:“妈,我都没毕业,你怎么这么着急?”

“我哪里是着急?你爸肯定是要让你出国的,这些事你自己好好把握。”

这话倒让靳知远愣了愣,厨房的百叶窗拉开了一半,泼进一室的阳光,奶白与明黄,暖的叫人心底都生出温柔来。他想起搁在书房那本厚厚的GRE红宝书,忽然心生厌倦,又有些头疼,一时间连敷衍母亲的心情都没有,转身去房间找手机。

手机上的屏保是悠悠换的,还是那张照片,漆黑墨蓝的背景,很像冬日里吃了一杯冰淇淋的,又甜又冷。所谓的心有灵犀,就是在这一刻忽然接到她的电话,他唇边的那抹笑映着眼角闪烁着的桃花眸色,似乎要将这份心情一并传到电话那头。

不过似寻常情侣一般,絮絮叨叨的说了些小事,靳知远忽然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校?”听了她的回答似乎有些不悦:“正月十五之后?早开学了。”

悠悠有些噎住:“我一直在家过元宵的,院里请个假就行。”

她永远这样不开窍,靳知远握着电话,又觉得好笑。其实后来才知道,在别人眼里,施悠悠绝不会迷糊至此,只是遇到他,就给出了百分之百的信赖,那些机灵和清透似乎再没什么作用,她就宁愿这样,不用劳心劳力。

他忽然就给她下了死命令:“二月十四号之前,你一定要给我回来。”

寒假的大收获就是有大封的红包可以领,老爸还不忘提醒她:“记得谢谢上次生病照顾你的那个同学,买份礼物或者请人家吃次饭。”

悠悠狡黠的一笑,灯光下明眸善睐:“好嘞!我记得的。”回校的箱子已经放在了客厅门口,老妈不忘把一截糖藕塞进她的书包,糯糯甜甜的藕红色上还浇着一层蜜汁,酥软甜蜜,正宗的江南小吃。

父母倒像察觉了什么,兜了圈子问她:“今年怎么回去这么早?”她支吾了几声,就说是为了考专四复习,向来讷讷的老爸却神鬼莫测的说了句:“今年情人节还没过吧?”她慌得当作没听见,撇过了头去,一边大声催老爸:“快点,赶不上车了。”老爸只是一笑,留下老妈一个人在门口拼命对两人招手再见。她微微脸红,小女孩的心思被父亲猜了出来,总是会有些不知所措,好在老爸倒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

路况很好,再拐个弯就是汽车南站了,手上的一整袋糖藕已经解决了大半,她轻快的下车,往出站口走,第一眼看到了靳知远。

靳知远站在人群中也是高出了旁人一截,隔了老远就冲她伸出手来,悠悠深呼吸了一口,忽然觉得脸比之前还要发烧。一个月不见,有时候想到他,竟会想不起具体什么模样,只想着就是很好看。可明明真人又比记忆中好看很多,即便是款式最简单的风衣,他穿在身上,也神采飞扬。

靳知远接过她的箱子,又去牵她的手,不过片刻,倒是停下脚步皱眉问她:“你手上什么东西?这么黏?”悠悠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挣了挣,可他握得紧,只是淡淡问了一句:“吃什么东西了?”

“我老妈的爱心糖藕。”悠悠有些不服气,话还没说完,被他扣住了手腕:“来,让我看看你的舌头。”她乖乖站在了通道旁伸出了舌头。他仔细看了看,不过剩下极淡极淡的一道疤痕,是比粉色更淡的颜色。

靳知远满意的笑笑:“看不出来了。”

她便笑了笑,轻快的像是一阵暖风吹过,或者一片白色的羽毛极快的从心口飘过。出站口那么多人,可是靳知远居然极快的俯下身,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轻轻吻了上去,目光中全是那一刹那间她的眼神,有点慌乱,又不知所措,直直的看着自己,却没有躲闪。

他很快的离开,带着笑意说:“刚吃了糖?”心里有丝微的甜意,然而一拂而过的,明明又粘上了蜜糖的香气。

悠悠有些恼火,目不斜视就伸手拦出租车,其实心跳的又急又快,就忍住了不去看他。可是坐进了车子里,还是忍不住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身上有好闻的阳光的味道,带些硬朗,原来从那个晚上开始,她才知道,这种味道竟让自己安心至此。

“周末怎么过?”靳知远小心的挪了挪肩膀,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周末便是情人节了。悠悠记起来,很没创意的说:“一起吃个饭吧?”又有些头疼,据说情人节需要送礼物,可是什么样的礼物才是特别的呢?

额头被轻轻弹了一下,悠悠猛的睁开眼睛,听到他对自己说:“我们去旅游吧?爬山?”

悠悠第一个回寝室,拖地、开窗、晒被子,等到差不多搞完了,累得趴在椅子上再也不肯动弹了。她忽然想起了那次和老爸老妈一起去西安旅游,兴致勃勃的去爬华山。平日一直以侠女自居的自己,居然在索道下来之后,光荣的中暑了,哀哀的坐在树荫下看着游人如织。老爸精神头很好,背着相机就往上蹭蹭的爬,剩下老妈留下照顾自己。从此之后,谁再提爬山两个字,悠悠必然成为全家的笑柄。

她记起当时自己语无伦次的对靳知远说:“啊?为什么跑那么远?”他还是气定神闲的反问自己:“那你给我个创意?”她懊恼的发现,自己哪来的创意?只好暂时答应。他眯起眼睛笑:“爬不动我可以背你。”悠悠忙忙的坐直:“谁说的?到时候你别拖我的后腿!”

离开学还有些日子,校园依然如同未走时一样有些清冷,吃饭的地方亦是寥寥几处,选择的余地也不多,好在悠悠倒什么都不用操心,没事就去逛超市储备零食,靳知远常常看着手里提的数袋零食摇头,她说的理由冠冕堂皇:“那些东西都是去黄山的路上吃的啊!”其实被她拿回寝室,不过半日就扫荡一空。

自助游的路线,订山脚下的旅店,研究网上驴友攻略,自然从来不用她来操心。直到坐上了去安徽的大巴,她才有点惭愧的拿起一包巧克力给靳知远:“你要不要吃点?”

一脸小心翼翼的讨好,大约是过意不去。旅游大巴内开着暖气,内外的温度差让玻璃窗上结起了淡淡一层薄雾,又慢慢的爬上各色的冰凌,巧妙的像是随意泼洒的水墨画。望出去只剩下朦胧可见的青色山体,南方就是这样,一冬的寒意摧残,可总有躲藏掩盖起得绿色,分外的鲜艳,又叫人振奋。

四五个小时的车程,悠悠睡醒了去看窗外,总是茫茫的白色一片。靳知远替她拂开车窗上冰冷的雾气和薄冰,露出的窗外世界明晰而真实。他的手指修长,只在指间透过丝丝的亮光,而水珠慢慢沿着被抹开的指痕印滑下。

下了车就到黄山脚下的小镇,找到订好的旅店,竟是一屋子的年轻人,小小的门面上却是张扬着四个大字“驴友之家”。靳知远去办入住手续,悠悠四处打量,很小的家庭旅馆,墙上画满涂鸦,或者雄心勃勃的口号,或者爬山归来的豪情满怀,难得这样的大冬天,依然人气爆满。

还听到靳知远在和老板闲聊:“这么多人?”

老板乐呵呵的笑:“都是附近赶来的大学生吧,后天就是情人节,现在的年轻人花样都不少。”也不知是夸还是贬呢,靳知远倒是泰然若素的点点头,接了句“是啊”。

几个坐在沙发上的女生用毫不掩饰的目光打量靳知远,又转过了头低声说话。这种场景,如今连悠悠都已经很熟悉了。她也饶有兴趣的试着用陌生人的目光打量他,墙上是大幅的青松照片,并不是迎客松,而是孤岩之上一株秀拔脱俗的松树,纯粹是长在自然天地间,自由气息,灵气逼人。他站在这幅照片前,倒真是相得益彰。

直到被靳知远拉了一把,她才回过神来,房间就在二楼的第一间,推开门,悠悠愣在那里,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老板大约是好意,又或者是为了情人节的气氛,房间特意布置得呈淡淡的梦幻粉色系。连靳知远在片刻间,似乎也石化成了雕塑,转头对她笑:“布置的很特别。”

真是特别,特别到如今两个人脸颊微红,尴尬的两两相对。

过了正午时分,两人都没吃饭,随便就在旅店一楼的餐厅吃了点东西,味道也很一般。然后坐上旅店统一安排的车去山下的几个景点转转。同行的既有情侣,又有结伴爬山的同学,大家年纪差不多,自然而然的聊了起来。原来都是趁着开学前的几天来爬山放松,几个女生也是本校的,很乐意找靳知远聊天。有时候悠悠倒被冷落在了一边,她耸耸肩,专注的看窗外的风景,低矮的院落,放学的孩子们踢踢拉拉的拖手走过,背后是俊秀的山峰,隐隐有烟雾缭绕。

下车之后分开行动,买票,进谷,略微转了一圈,悠悠觉得没意思。碑刻着一个鲜红色的“爱”字,翡翠谷也称为“情人谷”,她便觉得有些俗不可耐,觉得不够矜持,站在大石边懒得动。好几对情侣兴高采烈的跑来请她帮忙照相,悠悠一一答应,服务又热心,不厌其烦的帮人家拍到满意为止。最后那个女生有些不好意思,主动对她说:“同学,你和你男朋友一起去拍一张吧?”

她便拉着靳知远站到了那块碑刻前,靳知远从背后轻搂着她的腰,亦是对着镜头微笑。女生将相机递还给靳知远,一边称赞:“拍的很漂亮。”

是很漂亮,各色的“爱”字,篆、隶、楷、行、草,涂上了红漆,便是红艳艳一片,而年轻人们在镜头前笑得肆意,呵气成雾的冰天雪地里,竟似站在了春色满园的花苑之前。

第十八章

从翡翠谷出来,几人一起合租的车子停在了门口。司机见到两人便出声招呼:“玩得这么快啊?”又有些为难:“要不你们附近再转转吧?别人还没出来,我也不能先回去。”

悠悠笑嘻嘻的摆了摆手:“没事,我们想自己在路上转转,回去也就一条路,我们自己走就行了。”

司机一愣:“可是车钱……”两人已经走远了,悠悠隐隐听到,就扯他衣角:“看,这年头给人占便宜都不要。”

她说的笑意盈盈,不防身边的男生猛的停了脚步,一本正经的问自己:“你确定么?”

她茫然看着他,微微张了嘴,刘海被风吹起,又走得脸颊微红:“你怎么这么不正经啊?”

回到旅店,靳知远和老板探讨明天上山的路线,态度又异常认真。悠悠也没心情听,看他的侧脸,看他正在拿着铅笔在地图上快速的勾勒,又不时抬头问:“是不是这里?”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有不打折扣的英俊帅气。

回到房间里,悠悠先去洗了澡,见靳知远在理登山包,已经塞满了干粮和水,看上去就沉甸甸的。她往床上一坐,一边抱怨:“我走的小腿肌肉好难受啊。”他便坐在她身边,微笑:“我帮你按摩。”他指指自己的腿,示意悠悠把脚放上来:“你多久没运动了?”一边替她轻揉着小腿处的肌肉放松,一边安慰她:“肌肉有点紧,放松下就好。”

“哎,这么熟练?”

“你以为呢?以前在校队动不动有人抽筋,这是本能。”靳知远放下她的脚,“走走看,舒服点没有?”

悠悠蹦蹦跳跳的在房间走了几步,他便继续收拾行囊。他背对着她,只穿着白色的T恤,悠悠忍不住去攀住他的肩,一边对着蛋糕垂涎欲滴:“我可不可以先吃块蛋糕?”

那个背影一滞,小小的房间充斥一种清淡花香,不知是沐浴露还是洗发水。悠悠还没回过神来,哗啦一声登山包已经被拂在地上。他轻轻的一拖,下一秒,她便陷在了松软淡粉的床上,愕然发现他俯身下来,下意识的想要挣开,可到底沉醉在他的眼睛里了。此刻那双眼睛非如往常一样清明,像有小小的星子被嵌在了眼角处,眉梢处,散出的光芒点点滴滴,灼得人脸颊生出了暖意。

他的呼出的气息就扑在脸上,近得可以看清他的眼角的一粒浅痣,而鼻梁笔挺,蹭在自己的耳侧,悠悠竟然连推他一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觉得那双扶着自己双臂的手热得像炭烧灼烤一般。她有些害怕,紧紧的抿住了嘴。再迟钝也给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然而只是过了片刻,靳知远脸微微一偏,深呼吸了一口,在她左脸颊上一吻,站直了身子笑:“开个玩笑,我去洗澡了。”说着自顾自进了卫生间,只听见哗哗的放水声。

悠悠抱膝坐在床上,看着满地的狼藉,忽然觉得无措。卫生间的水声慢慢的消失了,已经听到了他扭门把的声音。悠悠心一横,用光速钻进另一张床的被子中,紧紧闭上了眼睛。

其实靳知远在卫生间站了很久,收拾完心情出去的时候才发现小丫头已经睡下了,房间还是灯火通明,她卷着被子缩在床的一角,长发明显没干,湿湿的蜷在脑后。他一把把她拖起来:“干嘛这么早睡?头发干了再躺下去。”她本来就是在装睡,讷讷的坐起来,望着电视发呆。

靳知远坐在自己床上,离她极远,淡淡扫她一眼,又忍不住想笑,便绝口不提刚才自己的情不自禁。他忽然觉得有些冤枉:明明就是她自己不规矩,趴在了自己背上,他的反应难道不该正常些么?

早起的时候,为了把悠悠叫醒靳知远很是费了些功夫。窗外一片漆黑,甚至隐约听见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悠悠眼睛还没睁开,嘟囔了几声,去卫生间洗漱。片刻后,靳知远听到卫生间传来的一声压抑的惊呼声,他忍住笑去敲门:“怎么了?”

她就愁眉苦脸的把门打开,拼命用手压着一半的头发:“你看这里……”半边头发凹下去,另一半倒是很整齐的翘了起来,靳知远大笑:“头发湿了也敢睡……现在怪谁?”

昨晚被他喊起来,气氛一片沉默,她专注的看电视,看着看着,到底还是睡着了。她回忆起来,恼火的推了他一把:“就是怪你!”

靳知远在包里找了块毛巾,又冲了些热水,轻轻捂在她头发上,又问:“会不会太烫?”悠悠在刷牙,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脑袋被热腾腾的蒸了几分钟,才彻底清醒过来,一头乱发就此服服帖帖,她看看时间,匆匆忙忙的扎上马尾,这才拍着胸口叹气:“还好还好,来得及。”

赶到楼下的时候大部队都在等车,望出去果然连星星都被染了墨似的,沉沉的一片。这样的鬼天气,悠悠开始琢磨,自己干吗跟着靳知远大老远的来这里发疯,又份外的想念起寝室铺了好几层褥子的单人床。

一辆辆的出租车开来,老板就拉开了门,霎时间卷进了寒风几缕,悠悠有些怕冷的瑟缩了脖子,有些担心自己的羽绒服能不能对抗起山间的寒峭。

同车的恰巧是那几个女生,一路天旋地转的盘山公路,悠悠被惯性甩得七晕八素。只有车灯大开着,黄色的光圈中只可见前一辆车的车尾。几个年轻人在车里聊天,坐在副驾驶的女生回过头来,冲靳知远一笑:“师兄,我们看过你踢球?”这么熟络……都喊成师兄了,悠悠从鼻子底部哼了一声,又觉得太刻意,及时把它转化成了咳嗽。

靳知远不经意的看她一眼,似乎在强忍笑意,隔了片刻才去回答那个女生:“噢,是啊。”他说的无甚热情,一听就是在礼貌的敷衍,那个女生便讷讷的转过头去。

“师兄,你真的不记得了么?我们一起吃过饭的,还有苏漾师姐。”她还是执着的转过头来,补完了这一句,连悠悠的都看出她的目光充满了期待。

悠悠有点胸闷,转头努力去看窗外风景,却只在些微的灯光中看到了自己在车窗上的倒影,脸颊微鼓,带些生气的模样。

靳知远带着不在意的声调简单的对那个女生说:“是么?抱歉,我真不记得了。”女生回头看了一眼,终于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坐第一班的缆车上山,缆车里倒像是公交车,挤得不留半个身子的空隙。靳知远站在她身后,扶着悠悠的肩膀,望出去雾霭缭绕,白茫茫一片,况且天又没有完全放亮,竟连朦胧的美感都找不着分毫。悠悠有些丧气,老说黄山归来不看岳,可是她身在黄山,还是睁眼瞎,岂不冤枉?

很快到了山顶,只觉得铺天盖地的雾气,近得只能看见身边的同伴。悠悠二话不说就穿雨披,艰难挣扎之后,终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老妈裹的粽子,真材实料的被扎得严严实实,从来不会缺斤短两。

她又问靳知远:“你要不要穿?这么潮湿要感冒的。”

靳知远难得固执的不愿意穿,只带着不屑:“你的身体和我比?”悠悠拄着登山杖只是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就是嫌雨披不好看,是不是?”还走到他面前,逼着他承认:“是不是啊?”

靳知远不去看她,用电筒照着那张简陋的小图找路。极短的头发上隐隐约约挂了雾珠,侧脸线条清晰,紧抿着唇,一脸专注。

悠悠忽然想起一首算是老歌的歌词:

“我看见你酷酷的笑容,也有腼腆的时候。”

她忍不住就想要哼出声,又歪着头看看他,脚步轻快。他跟在自己身后,脚步不疾不徐,明明背了一个比自己大了数倍的包,却没有显出丝毫的吃力。

天气渐渐的放明,山风吹得人几乎难以立足,可终于能让视线明晰起来。山间的青松,竟然带了细细小小的冰凌,剔透精致的真似艺术般的佳作。

这一路的景致再美好,在年轻人的心中,亦不过是锦上添花。他们肆意踏过的大地,留下跑鞋的痕迹,浅淡而纯然。有随意溅起的泥水,也有流淌下的汗水,再简单也能叫人感动。

天气是真正的晴朗,疾劲的山风透过松林几乎将悠悠的身子都往一边吹去,鼻子冻得通红,呵气成雾,她便用手捂着耳朵,立在原地不愿意动弹了:被风吹开的云雾一捧,远眺去山脚边一大片绿色蓬勃而出,而几户农家正青烟数袅,隔着云端,恍然一切都是清新自然。她抿了嘴唇不愿意开口,像是害怕声音将眼前的一切打破。

可这一辈子,若真能沉浸在这样的景致中,美梦若浮云又怎样?

到底被一群女生叽叽喳喳的声音打破了,甚小的平台上片刻便挤满了人。靳知远笑着拉悠悠走开,一边点着手中的地图:“看,前面就是宾馆了。我们把东西放下再去大峡谷。”

果然远望半山腰处已经有了数幢大楼。

宾馆里空空荡荡的,很是冷清。淡季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原来只能挤通铺的价格,现在居然能订上标间。房间设施也很好,拉开窗帘便是满目的山景,玻璃窗上淡淡蒙尘,望出去只觉得朦胧青绿,竟不似冬日。

西海峡谷是新的自助游路线,常常是年轻人极爱去的。即便在旺季时节人亦是不多,到了冬季,人就愈发的少。一路走去,他们又赶在了同行游客的前面,倒真是一派万径人踪灭的寂静。靳知远牵着悠悠的手,循着地图,一步步的往下盘绕。

猛然间经过的一座小石桥,恰好处在了两个谷口,风力激旋着从这里冲出去,呛了悠悠一口寒气,她却惊喜莫名——原来山间的小涧汩汩的从山脊中留下,被风一吹,竟然倒卷起了水珠串串,仿佛一株极纤细的瀑布,冲开尘埃,惊艳非常。

一路行去,竟是看不完的惊喜与巧致。栈道螺旋着向下,似乎看不到尽头,她却只觉得新奇。靳知远走在他前面,明明是一条只容一人走的小道,却依然牵着手不愿放开。

其实靳知远知道她会喜欢。他之前来黄山是和家人一起,父母都觉得爬山太过吃力,缆车上下,不过是来山中避暑。那时候觉得再美,不过是听着山谷鸟鸣清幽,看着群山飘渺漫丽。哪及得上现在,每一步踏出,似乎山谷内只有他们俩人的脚步声轻轻回荡。

一路到谷底,找了块石头坐下休息,悠悠找他要吃的,一叠声催他:“我想吃那个月饼。”

之前在山下超市买东西的时候两人就争执了一番,悠悠非要买当地的特产,极大的一盒,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月饼一样。靳知远皱眉问她:“不好吃怎么办?”悠悠眉开眼笑,把几盒惯常爱吃的蛋糕一一放回货架:“我爱吃的,蛋糕你就买一人份吧。东西太多了包里塞不下。”他便只能随她。

于是就着饮料,她兴致勃勃的拆开了一盒,拿了一个就啃。不过片刻,靳知远就觉得大事不妙,她的眼珠转了转,一时间可怜巴巴的望向他手中的那份蛋糕,倒像只乞食的流浪的小猫,微微皱起了鼻子。

到底狠不下心,于是问她:“怎么了?”

悠悠无辜把手里的饼举给他看:“一点都不好吃。”

靳知远沉默了数秒,眼神中慢慢渗出了笑意,慢条斯理的打开手中的包装盒:“哦,那怎么办?”

她便凑过去,轻轻蹭他的衣服,一脸讨好。

靳知远看着手中沉沉一盒干粮苦笑,豆沙馅的饼,他素来敬而远之的甜食。阳光轻轻洒到谷底,她安静的坐在自己身边吃蛋糕,于是一点点的暖起来。

回去的路上,毕竟是往上爬,悠悠脚步慢了下来。于是走几步停几步,更多的时候连话都不愿意再说,只是拄着登山杖,被靳知远拖着往上走。见到出口的刹那,欢喜的丢下了登山杖,笑眯眯的不肯离开:“一定要纪念一下。”

周围没有人,她便拉着靳知远,头倚着头,靠在石碑边自拍。

靳知远按快门,她就说:“你喊个一二三。”

后来去看相机里的照片,两人的头发还被雾水沾湿着,愈发显得黑亮,她靠在他的肩旁,笑的文静,倒是靳知远,露齿而笑,因为是自拍,镜头离得近,似乎连那丝飞扬的神情也一并记录了下来,将往日的沉稳褪得一干二净,分明有着风华正茂疏朗气息。

沿路返回的时候,悠悠已经无心看景了,小腿一阵阵的发麻,似乎筋骨都蜷在了一起。这是倒想起了昨晚,靳知远替她轻轻按摩小腿的肌肉,再转头看他,开始羡慕常常锻炼的人,到底经得起折腾。

靳知远并没有看她:“没多少路了,回去帮你放松一下。”

好不容易回到了宾馆,他让悠悠躺在床上,足足替她按摩了半小时,这才问她:“去吃饭吧?”

悠悠翻了个身,棉被洁白柔软,她随意的一卷将自己裹了起来,已经沉沉睡了过去。靳知远哭笑不得,轻轻替她拢好,又将空调温度略微调低一些,起身去宾馆的餐厅。

山上的东西是挑夫们一趟趟运上去的,本就奇贵,加上又是冬天,餐厅的一份蔬菜都卖到了天价。他只随意要了两个菜,吃了碗米饭,买单要走。却在大厅上遇到了几个女生,他轻轻移开目光,本就隔得远,是在大厅两侧,偏偏那个女生大声向他招呼:“师兄!”

他便停下脚步,礼貌的回她:“你好。”

那个女生还没走到面前,一只手已经无声无息滑进了自己臂弯。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低头微笑:“怎么不睡了?”

悠悠抬头向他一笑,乖巧的摇摇头:“饿醒了。”又抿嘴看着那个已经走到面前的女生:“嗨,这么巧,一起去吃饭吧?”虽然是轻声对着她说的,语气却分明丝丝缠绕着靳知远。女生微微错愕,大约也看出了两人的浓情蜜意,只匆匆打了个招呼,便追着同伴走了。

也不过片刻,她便松开手,霎时间似乎冷静下来,趔趄着步子往回走,边走边抱怨:“靳知远,明天情人节,怎么还到处招蜂引蝶。”

因为第二日要早起看日出,两人睡得很早,房间中只剩下了地灯一盏,光线舒缓柔和。他只说:“我不认识那些女生。”悠悠听得清楚,黑暗中却什么也看不清,她向来直接,只是撇了撇嘴:“我不喜欢她们。”

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可是却都觉得安心,说出来的只是轻微如草芥的一点极小极小的事,而晶莹透明的心灵之间只需要这样轻轻的一抹,彼此之间干干净净。

情人节的凌晨,墨色浓得化不开的黎明前夕,石阶上只有匆忙的一溜脚步声,每个人都裹紧了大衣,混在人群里低头往上爬,只有一支支小小的手电光亮,在夜色中胡乱晃着。

像是灯光一点点的在打亮,慢慢牛乳白的云雾开始在眼前蒸腾,山风已经将爬山带来的热度慢慢吹散。

然而在云雾如水银般冽滟,如柳絮般轻柔的时候,还有谁在乎身侧的寒意?

最终金子般闪耀的色泽渗进了云雾缭绕中,而此刻恰好是预告的日出时间,就是这样神奇,竟似毫秒不差。灿灿的阳光慢慢的铺洒开,金银交织的如同丝滑的绸锦。

他的唇轻轻掠过悠悠的脸颊,气息拂过,亲昵的像是在等待什么。悠悠移回目光,微微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他的唇,都是一样清新的气息,都是一样被冻得冰凉的唇,身后是那轮鲜亮饱满的新日。

回宾馆的路上,天气有些放亮了,看完了日出,人人都放缓了脚步。靳知远接了电话,便和悠悠一起落在了众人身后。他声音略略大了一些,微微皱了眉:“什么时候?”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他便沉默的听着,不时的嗯一声,最后挂了电话,向来熠熠生辉的双眼竟也有了丝焦灼,他简单的说:“我爸病了。”

悠悠“啊”了一声,“严重么?”

他似乎不经意看了看远处的群山,声音带了凉意:“还不清楚。”

坐了缆车赶到山下旅店,不过是清早,整个小镇似乎刚刚睡醒。靳知远异常沉默,偶而浅浅皱起眉看时间,悠悠坐在他身边,一张张的翻看相机里的照片,看旅店门口的人来人往,明明替他心焦,却不知道该怎么说。直到他拉她起身。快步走向门口的一辆车子,脱口就问司机:“我爸的病怎么样?”

老王安慰他:“靳总没事,就是高血压忽然犯了,现在控制住了。”

靳知远顿了一顿,略带歉意:“王叔叔,麻烦你了。”

车子开得极快,靳知远又接到了姐姐的电话,这才慢慢舒展了表情,低声对悠悠说:“对不起。”

悠悠摇了摇头,没有接话,忽然觉得口拙,只是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空调打得暖,可是他的手,冰凉若瓷。

车子在Z大绕了个弯,放下悠悠,掉头去了文都市。校门口早就不是离开前门可罗雀的样子,保安立得笔挺,进出的学生带着新学期特有的朝气和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