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牙齿狠命一咬舌尖,那腥甜味在口中弥漫的同时,疼痛也刹那间在全身一激。她凭借这一刹那的灵光,用力将自己身上的瑞王推开一点,低声说:“不要强迫我,我…不喜欢你。”

瑞王身子一僵,没料到她会在这样的时刻,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两个人衣衫不整,凌乱地喘息着,互相看着对方,却都不发一言。

良久,瑞王才看着她,微微冷笑出来:“不喜欢我?”

她将头偏向一边,不说话,只有胸口起伏,呼吸紊乱。

他将她的肩扳过来,让她正视自己,大怒:“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我不喜欢你,你也…不是真的喜欢我,不是吗?”她看到他眼中的怒火,有点惊惧,但依然还是一字一顿地说了下去,“你只是,因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又被自己的弟弟抢走,所以觉得不满,觉得不开心,所以固执地想要夺回来——即使我不是一个东西,我是一个人!”

像是被猜中了心事,瑞王尚诫暴怒地摔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夜凉如水,外面瀑布的声音还在哗哗作响,山中水边的夜晚,寒意逼人。她只觉得刚刚的狂热自身上退去,身子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我不会跟你走的。”盛颜继续说道,“你这次要是将我带了出去,妃嫔私自潜逃是死罪,必定会牵连到我娘,我…不能逃。”

“你不是潜逃,你是死了。”瑞王抬起下巴,示意外面的瀑布:“恩宠有加的德妃,突然被贬到行宫,以后就等同于一个活死人,也没有再回宫的可能了。所以谁也难保你不会因为痛苦悲哀,半夜跳下瀑布自尽…而且,这瀑布一路流出行宫,汇入外面的湍急长河,尸身找不到,那也是很自然的。”

盛颜默然无语。良久,她整好衣服,赤脚下床去,推窗去看外面的瀑布。

窗户一开,夜风就夹杂着水雾,骤然飘进来,她全身白色的衣服被风吹得横斜飘飞,直欲飞去。

瑞王看着她沉默凝视着瀑布的侧面,忽然觉得自己有点隐隐的惊惧,他走过去,将她的手腕握住,说:“这么冷的风,还是别开窗了。”伸手将窗子关上了。

盛颜抬头看他,低声说:“你说得对…如果我就这样留在这里,我真的会变成一个活死人,我…不想一辈子就这样。”

瑞王了然地微笑着,拖着她的手腕,带她回身在桌边坐下,晕黄的灯光透过宫灯外薄薄的纱射出来,照在她的脸上,就像明珠在日光下蒙上一层灿烂光芒一般,美得令人不可直视。

他盯着她,凝视好久,忽然在心里想,她说的,到底是否正确呢?

他真的是因为不甘心永远被弟弟抢了东西,所以想要夺走他喜欢的人吗》

但,大雨中,桃花下,她与他的弟弟毫无关系的时候,他依然郑重地,向她求亲,那个时候,他是真的第一次下定了决心,要和一个女子,相守一辈子。

而且——

“你曾口告诉我,你是以为进宫会遇到我,所以才会进去的…你,也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那个时候,是的…”她沉默着,望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良久,又轻轻摇头,说:“但现在我不会跟你离开的,就算死,我也只能死在这里。”

瑞王脸色一沉,缓缓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是你弟弟的妃子。”

“那又如何?我会好好保护你,永远不会有你以前认识的人看到你,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瑞王妃的真实身份,只要你我都不提起,我们…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些事,就当那一次你并没有进宫,而是顺利地嫁给了我。”

他声音如同耳语,温柔殷切。

“阿颜,连我都不在乎,你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盛颜的身体微微战栗,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他的表白,不能不算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可是,她依然抬头看着他,摇头:“不,我不能。”

瑞王静默不语,唯有气息沉重起来,因为自己如此卑躬屈膝的请求,依然被她这样冷淡拒绝,他未免有点恼怒。

不过,他很快又笑了出来,说:“我想,是你还对尚训有幻想吧。不过没关系,再等几个月,等你知道了一个人呆在这里的感受,到时候我再过来看看你是否会改变主意。”

昏黄的宫灯陡然一暗,他已经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盛颜坐在烟云一般的层层帐幔中,看着风将纱帐吹起,仿佛她周身全是烟雾来来去去,让她的双眼,看不清自己前面的一切。

只有窗外瀑布的声音,依然在哗哗作响,整个世界的孤寂,似乎全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东风有意揭帘栊(上)

九月金风透重衣,十月草枯鹰眼疾。

那年十月,京城以西八十里外山林中,皇家禁苑的围猎开始。十月初旬便由管围大臣先行布围,严禁任何人进入围猎地区,御林军跑马清人,以防有樵夫药客进入。整整十六座山头,全部封锁。

十月中,查山中确实再无人出入,各衙门预备围猎事宜。向导官兵大臣前往所经之地,熟悉地形。兵部拟定随行人员及御林军扈从。行前一日,以秋猎告奉先殿祭天奉祖。

十月十五,尚训骑马出宫,武官引扈随行,文官跪送出宫。

先帝不喜弓马,尚训登基后又一直推说自己年幼体弱,所以秋猎已经停止了十来年,这次行猎是二十多年来的盛事,满城人都津津乐道,认为尚训帝年岁渐长,如今已经开始接管朝廷,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了,这次可能就是一次预先宣告,以示自己以后对朝廷的信心。

紧随他之后的,除了瑞王尚诫,还有太子行仁,以及君太傅的儿子、皇后的哥哥君容与等人。

出城之后,渐行到狩猎之地,休息一夜,十月十六,秋猎正式开始。

秋天的碧空明净如洗,云朵的颜色浅淡,长长逶迤在远山顶上。

平原上只见众骑飞驰,围捕猎物。君容与站在尚训身后盯着天地交际处看看,等到远处一圈烟尘滚滚泛起,他兴奋地叫出来:“来了!”

尚训站起来,等那些尘烟再近一点,就可以看出马前驱赶而来的是惊惶逃窜的野鹿和獐子,间或有几只野羊。

这边围着的骑手也将马一催,冲向中心。包围圈立即缩小,那些动物惊见前面也有阻拦,逃在前头的收势不及,转身太快,硬生生撅了膝盖倒在地上。只见包围圈中一片尘土滚滚,动物隳突叫嚣,混乱一片。

君容与献上弓箭,请皇帝先猎。尚训觉得这样打猎很无聊,但是照例定要皇帝先猎过,其他人才能开猎,他取过弓箭,朝一片尘土中胡乱射了一箭,一只鹿‘呦’地一声倒地,随行官要去这样的混乱中拾猎物,尚训叫住他,说:“昔年成汤网开三面,今日这样恐怕把这里的野物猎绝了,叫他们散了。”

传令官马上传令下去,让他们自行散猎,看谁的猎物最多,傍晚行赏。

尚训在随行宫女端过来的盆中慢慢洗手,看尚诫足尖在马镫上一点,翻身上马,他叫道:“皇兄。”

那匹马本已起步,尚诫将缰绳一带,蓄势待发的马立即人立起来,在空中长嘶一声,硬生生停住。尚诫在马上并不下来,只是俯身问:“皇上?”

尚训却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此时长空中一声鸟鸣,尚训抬头去看,一对白色的大鸟在空中飞翔。

“这是天鹅,要飞到南方去了吧。”尚训问,尚诫应了一声,君容与以为皇上要天鹅,举起携带的弓箭,朝那对天鹅射去,‘休’一声正中一只天鹅的翅膀,只听那只天鹅悲鸣一声,急剧下坠跌落在草原上。

随行官立即纵马上去,在马上俯身起落,将天鹅捡在手里,大声说道:“君右丞之物。”文书官赶紧记上。

只剩下另一只天鹅在天空中吓得上下惊飞,惊慌失措。

尚训淡淡说:“这两只鸟一起飞到南方去,要相伴过冬,可现在只剩下它一只,以后只影孤单,真是可怜。”

尚诫听他这样说,抬头看着那只惊飞的天鹅,忽然想起了那一句“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这一只天鹅,失却了伴侣,以后只影孤单,千山万水,真是无法活下去。

他忽然伸手抽出弓箭,瞄准那只仓惶惊飞的天鹅,弓弦震响,一箭穿心,那只天鹅凄厉哀鸣,也从空中一头坠到地上,立时气绝。

他放下弓箭,淡淡说:“现在它们在一起了。”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周围太阳晒在草叶上的香气,被淡淡的血腥味侵袭。

时近中午,开始鸣金,但大家都在山中酣兴正浓,好久才陆续看见几个人散散跑回。众人正在猜测今天会是谁的猎物最多时,忽然有人指着远处山岗叫道:“紫鹿!”

一般的鹿都是红棕色或黄褐色,但那只鹿的颜色却异常浓烈,居然是紫檀色的,头顶的角高大神气,站在山头上看着这里。

尚训此时抄起弓箭,带头就冲了上去。

那只鹿转头就跑,尚训紧追上去。近卫御林军连忙跟随上去。

一帮人消失在山林中。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太阳的光线炽烈地照在方圆数百里的起伏平峦上。秋天,在全天下都是一样的。漫山遍野的叶子,艳红,金黄,灰黄,即使还有绿色,也已经暗沉。

永徴宫被惊动时,已经是凌晨了。棠月惶急地叫醒正在睡梦中的皇后君容绯。皇后年轻爱睡,有点不开心地睁开眼睛。

她听见棠月吓得语无伦次的声音:“皇上…皇上回来了,娘娘赶紧去看看吧…”

君容绯看看外面的天色,愕然问:“怎么现在回来?”

“我听说…是皇上在围猎时中箭,现在在清宁宫,娘娘快点去吧…”

君容绯披衣起身,想想现在必定会见到大臣,虽然事态焦急,但礼不可废,于是将常服穿好,罩上霞帔,挂了坠子。理好头发戴上凤冠,穿上云头锦鞋,系好黻黼大带,然后诏銮驾起行。

等她到清宁殿的时候,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已经来了。她问了大哥君容与,才知道皇上去追一头紫鹿时,忽然树丛中有支流箭射过来,正中皇上胸口。随行太医虽取出了箭头,但已经伤到肺了,现在还在昏迷中,一呼吸口鼻就有血涌出,恐怕是不行了。

君容绯过去看了看尚训,他在一殿的灯光下苍白冰凉。她吓得用手绢捂着脸,坐在床前无声地哭出来。

忽然,她看见尚训口唇微微动了一下。她忙跪下,凑前去听,开头几个字模模糊糊,听不出是什么,后来他连着说了好几遍同样的一个词。

君容绯凝神屏气地听着,良久才听出来,在气息奄奄的尚训口中,与血一起涌出来的,是‘阿颜’两个字。

她抬头看四周惊慌无措的众人,看这个殿内的灯火如同霜雪,明亮而冰冷。

她回头对自己的大哥,京城防卫司右使君容与说:“去云澄宫,诏盛德妃。”

君容与到达云澄宫时,天色已经通彻明亮,云澄宫守卫验看了皇后令信,带他到了凌虚阁。在瀑布飞泻的小楼边,他看到站在悬崖上看瀑布的盛德妃,这里下临无地,唯有水花乱飞,如同春日的点点杨花。

他跪下说道:“京城防守司右丞君容与见过德妃娘娘。”

瀑布边水声如雷,在四周的山谷中隐隐回响,他的声音显得微弱,盛颜没有听清楚,回头问:“什么事?”

他抬头看她,在背后的水风中,她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云雾一般猎猎飞扬,背后无数杨花不断开谢。瀑布在下流,她恍如缓缓上升,君容与一个恍惚,仿佛她正在羽化成仙。

他不敢多看,慌忙把头低下去了。

盛颜以为他听不见自己说话,走近一点问:“是皇上…要见我吗?”

“皇上在秋猎遇险,太医束手无策,如今只想见德妃娘娘一面,请德妃娘娘立即回宫…”他低头说。

盛颜听他这样说,知道是危急了,怔了一下,立即奔出去,雕菰紧跟着她出去,却只见她在门口脚一软,跪倒在一地的冰霜中。

雕菰扑上去抱起她,才发现她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勉强被人扶着坐到车上,她的手冰凉,微微颤抖。雕菰伸手去摸摸她的额头,发现一点温度也没有,骇得连忙缩了回来。

一路上车马颠簸狂奔,到京城时太阳已经升起,路边的秋霜化成露水,晶莹透亮,在阳光下幻出五彩颜色。

从南华门进去,清宁殿就在眼前。

盛颜踉跄扑到尚训的床前,皇后在旁边看她鬓发凌乱,一身素白,不觉微微皱眉,低声说:“皇上还好。”

尚训现在倒是平静了,十几个太医折腾了半夜,血总算止住,但他唇色暗青,全身冰凉,眼看只剩最后一口气息在等待她。

她的眼泪潸潸而落,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尚训微微睁开眼看她,也不知道对她是应该怨恨还是应该难过。

他艰难地伸手出来,盛颜忙握紧他的手指,她因为哭泣而气息噎塞,握着他的手,双膝一软,跪在了他的床边。

他嘴唇在动,盛颜将自己的脸贴上去,听到他说:“阿颜…”声音低哑,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她将自己的脸埋在旁边的被上,他却用力抬起手,撩开她的头发,静静地看着她,眼睛里悲哀莫名。

许久之后,他才低声问:“我死后,你打算再活多久?”

她跪在地上看着尚训,不知道该怎么说,良久才颤声说:“皇上万寿无疆…”

他忽然止住她,低声说:“不用说了…我不想听。”他神情怨恨,眼神冰冷的看着她。

盛颜默默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尚训看着她好久好久,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只在朦胧间看见窗外的阳光,淡淡照进来。在清宁殿一室的黑暗中,只有盛颜是明亮的。

恍惚眼前幻觉,他看见盛颜站在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艳阳迷离,她在如烟似雾的艳紫色藤花中,仿如散发出炽烈光华,容光流转。

是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到现在,他却连她最细微的神情都还清楚记得。

他缓缓松开自己的手,将眼一闭,用力对景泰说:“送她回去…回朝晴宫去。”

离开清宁殿,被外面的风一吹,盛颜想着刚刚他的话,才忽然明白过来,尚训是想让自己跟随他而去。

我死后,你打算再活多久?

可是,他说出了口,却又不愿听到自己的回答。

但,即使她刚刚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真的会愿意与尚训一起沉睡在陵墓中吗?

御林军的人在严密审查当时围猎中的人,但因为弓箭上没有特殊标记,而且当时射猎的人群也很乱,所以一时没有头绪。

而上绶局的人已经开始商量拟制尚训帝的赞书,因为担心在龙驭之后再发诏书会忙乱。

太医们在一起商议伤势,却开始辩论三七与白芨哪个应该占多份,既而开始争执。

尚训,仿佛被遗忘在清宁殿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