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时一念之差,她跟着他到了他的身边,现在会怎么样呢?会遇见什么,发生什么,现在又开心还是不开心呢?

但人生没有如果,一切都已经是无奈了。

她装作不知情,问雕菰:“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了?怎么会有小贼进来?”

“哎呀,我可被吓死了,就是不敢对娘娘说啊…那天晚上有人进来,我刚刚被惊醒,结果一下子就被捂住口鼻,带我到了旁边的厢房,我还以为我死定了,没想到那个人那我丢在那里,就出门去了,过了好久我才被铁霏发现,幸好没出事,我也不敢声张…”

“是吧,还好他凑巧发现了你…”盛颜淡淡地说,也不在意,继续低头绣花去了。这时郑太医也过来了,禀告她说:“太子殿下受寒了,喝了药汤之后,要赶紧捂一下汗才好。”

盛颜点头,看见他身后被铁霏扶着有气无力的行仁,漫不经心地说:“雕菰,把栖霞阁收拾出来,让太子休息。”

雕菰赶紧领着铁霏过去了,盛颜又问郑太医:“太子殿下没什么大碍吧?”

“太子寒气侵体,可能会病一场,要好好休养才好。”郑太医忧虑地说。

盛颜说道:“不碍事,让这孩子吃点苦头也不是坏事,凡事我担着。”

“是。”郑太医松了口气,赶紧退下。

浅深桃花深浅妆(上)

早上起来的时候,尚训看到院子里的最后一朵秋菊都枯萎了,花瓣紧紧抱在枝头,褪色成枯黄。

天气已经寒冷,呵出来的气都成了白色。殿内是不冷的,有烧得热热的地龙,但是尚训觉得里面闷热,他宁愿在外面,寒冷让他的脑子比较清楚。

景泰看见他站在冷风中,吓得赶紧抱着披风跑过来,给他披上,口中低声劝他:“万岁还是回殿里吧,万岁的龙体可关系到天下的福祉啊。”

尚训挥手将他的手打开,说:“里面透不过气。”

景泰也不敢说话,站在他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尚训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辉煌宏大的宫城在一片阴霾中,显不出一丝光彩。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假山上娇艳无比的无名花朵,和笛声一起缠绵飞卷的流云,盛夏时一颗一颗掉落在衣领中的女贞花,恍如隔世。

“盛德妃,最近在干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突然就问起了她。

景泰赶紧回道:“最近太子身体不适,好像是冻着了,一直住在朝晴宫里,德妃应该正在照顾他吧。”

“冻着了?太子府中这么多人,难道还会让他冻着?”尚训冷笑。

“是…德妃娘娘她惩罚太子,让他在金水河中冻了小半个时辰…”景泰忐忑不安地说。

尚训嫌恶地皱起眉头:“行仁不过十二岁,就算再有错也是一个孩子,她居然忍心这样惩罚他?”

果然,她不是初见时假山上慌乱无措的女子,其实她是个冷漠没有心的女人,即使他再怎么对她好,也没办法让她彻底地爱上自己,她依然与瑞王纠缠不清。即使明知道他那么舍不得她,她也依然冷淡地,拒绝了濒临死亡的他——即使,敷衍一下也不肯。

可,她既然一开始能做出那么多温柔和可爱来迷惑他,那又为什么不继续欺骗下去呢?他宁愿她用假面目欺骗他一辈子,让他至死不知晓她的真面目,也好过到现在想起以前,这么难过。

尚训看着晦暗的天空,身上微微的寒意让他刚刚养过来的身体又开始发作,胸口和头痛得不行。他无奈地转身回到殿内,坐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奏折,怔怔地抬头看着外面。

景泰站在旁边,小心地伺候着茶水,却突然听到尚训叫他:“景泰。”

“是。”他低头应道。

“去…朝晴宫。”

自从受寒无奈留在朝晴宫后,行仁一躺就是好几天,每天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想要给盛颜好看。谁知无论他怎么装模作样地呻吟啊、痛苦啊,盛颜却从来不去探望,就好像不知道一样,让他气得牙痒痒的。

行仁一直躺在床上不起来,谁知扛到最后还是自己受不了,要让一个生龙活虎的十二岁顽皮小孩子呆在床上,简直比坐牢还难受,扛了几天之后,他悻悻地认输,自己爬起来出外溜达了。

现在已经入冬,小虫子不多了,蚂蚁当然也不好找。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发现了墙上的一个小花窗,便凑过去往里面看。

天气寒冷,阴霾一片,站在阴天中的所有树都是光秃秃的,唯有几棵芭蕉树还绿意森森。在芭蕉树下,有丛生的冬青树,也还是绿色的。

在这仅存的绿意中,盛颜正坐在中间,穿着淡黄的衣衫,俯头专注地在绣花架上,一针一针地描绘着手下的画面。行仁看着她安静的样子,恍惚间忽然觉得,在这满园冬天寒意中,只因为她的沉静美丽,才生出了这些绿色。

她双眼微垂,睫毛细长浓黑,头顶芭蕉绿意浓重,她肌肤的颜色居然也染上了浅绿,如同带了一点水色的玉石,给人一种春天的温柔和煦。

他明知道不应该,也很讨厌这个女人,但此时却如同被定在那里一样,直盯着她安静而平淡的神情、缓慢移动的手指,不能移开眼睛。

“哎呀,太子殿下,这可不行啊!”雕菰发现他扒在这边偷看,赶紧过去隔着花窗对他说。盛颜抬眼看了一看这边,站起来,轻轻拍掉衣服上的线头,走到花窗前,笑问:“殿下身体好了?”

行仁“哼”了一声,把脸转开了,只觉得自己被她的笑容弄得心口怦怦地跳。盛颜让雕菰去拿点小孩子喜欢吃的来,自己也转到栖霞阁这边。

行仁看见厅内还有几朵菊花开得美丽,便跑过去折了一枝春水绿波,说:“这朵花真漂亮,孩儿给母妃戴上吧。”

盛颜见这个孩子笑嘻嘻的样子,有点厌恶,把自己的脸侧转,避开他的手,说道:“我是你的母妃,你以后见我的时候,还是恪守皇家规矩比较好。”

“难道皇家规矩,孩儿不能与母妃亲近吗?”他笑嘻嘻的,也并不在意。

这小孩子长得这么清秀可爱,样子却十足一副无赖相,叫人看了就憋气。盛颜伸手将菊花接了过来,握在手中,也不说话。

行仁看着她冷淡的神情,笑道:“以前太傅曾经跟我说,虽然菊花清热解毒,不过也有些是有毒,是除虫菊。母妃这里的菊花,该不会是那种有毒的吧?”

盛颜瞥了他一眼:“只要你小心一点,规规矩矩的,这里人人都会小心伺候你,你怎么会遇上有毒的花呢?”

行仁慢慢地蹭过去,问:“既然你是我的母妃,那我牵牵你的手,可比瑞王顺理成章吧?”

盛颜终于有点怒气了,这孩子真是不知好歹,她已经告诫过他,他居然还敢在她面前提瑞王,她正要甩开行仁的手,外面却有人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盛颜转头看,却是景泰站在那里,一脸尴尬地捂着自己的嘴。显然刚刚的咳嗽是他发出来的,他的身边,站着的人正是尚训。

她慌忙地站起来,不知所措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看着尚训。

他明明看见了,也听到了刚刚行仁的那句话,但是却如同什么都不知道,神情自若地走进来,问行仁:“身体好点没有?”

行仁赶紧低头,说:“已经好多了。”

“德妃照顾得很好,是个细心的人。”他看了盛颜一眼。盛颜低头无语,将自己手中的那一朵春水绿波丢弃在地上。

他示意景泰和行仁先下去,栖霞阁内静悄悄的,只剩下他们两人。

尚训转过身去看外面的腊梅,天气寒冷,腊梅已经开始含苞了,干枯的枝条上点缀着一颗颗灰黑的圆形花苞,也说不上美丽。冬天就是这样的,灰的天黑的地,索然无味。

他回头看盛颜,只见她一身简单的浅黄色常服,头发松松挽成螺髻,因为不知道他要来,她头上没什么首饰,素面朝天,连唇上都没有点胭脂,只有耳上戴着颗小小的珠子。初冬的阳光从她身后的窗缝间照过来,她颊边那颗珠子的光彩一直在她的脸上闪耀,星星点点,光芒照人。

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他被那点灿烂光芒迷了眼,茫然若失。

不由自主地,他走过去,紧紧将她拥抱在怀里,仿佛忘却了以往对她的怨恨,用力地收紧自己的双臂。

盛颜感觉到他双臂的力量,似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样,他狠狠地拥抱着她,让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她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怀中,熟悉的龙涎香的气息,让她就像是一直在往下沉一般,全身脱力。

在这恍惚之中,她听到尚训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你…真叫我失望。”

盛颜茫然地抬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我…本来还想瞒过这件事,让天底下你知我知就可以了,谁知,你连个不经常进宫的小孩子都瞒不过,估计现在宫里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吧…”

盛颜听着他冰冷的语气,却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犹豫着,抬头看他。

他低头注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顿地说:“你和瑞王,未免太张扬了。”

盛颜大惊失色,愕然地睁大眼睛。

“这样,你叫我…怎么再容忍你?”尚训缓缓地放开她,低声问。

盛颜默不作声,只觉得自己心口一片冰凉,良久,她垂下自己的双手,低声说:“请皇上让我出宫回家吧…就当我,从来没有进过这个地方,从来没有遇见过你…”话音未落,她声音哽咽,大颗大颗的眼泪顿时滚落下来。

灰黑的天空下,一片沉默,世界仿佛都凝固了,连风声都没有。

尚训觉得自己的胸口被击中一般,剧烈地疼痛。他按着心口,那一次的伤口,似乎从来没有愈合过,还在撕心裂肺地疼痛着。

“离开我以后…你准备怎么样?”

“我…为皇上长斋念佛,祈求皇上长平安,永康乐,一世欢喜…”她低声说道,喃喃如呓语。

尚训看着她,低声叹道:“那又何必?”

盛颜默然,良久,跪倒在地,泪流满面:“我…进宫之前,确实与瑞王曾经结识,但虽然如此,我从未做过对不起皇上的事情,盛颜…问心无愧。”

“宫中眼杂,我当然知道你不可能与他有什么事。”尚训垂眼看她,低声说,“我在乎的,是你一直在我的身边,可是心却不在。”

“我…”她声音颤抖,不敢抬头。

她其实,完全可以否认,完全可以发誓自己一直爱着尚训,可是,她终于还是沉默了,她知道自己一生一世也忘不了那一天,春雨里,桃花中,隔着远远近近的大雨,她与他一个照面,终生误。

突然之间心灰意冷。

父亲死的时候,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现在,她已经没有好好活下去的信心了,这人生这么艰难,纵然宫廷中锦绣繁华,朝堂上权倾天下,也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尚训看到了她绝望的表情,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正视着自己。她下巴尖削,瘦减了好多,眼睛显得越发大了,泪光中,倒映在当中的他的倒影,模糊不清。

这个人,若没有心多好,就算只是一个没有知觉的瓷娃娃,呆在他的身边,也比人在他身边,心却在别人那里好。

尚训长出一口气,俯头去亲吻她的眼泪,将自己的唇贴在她的双眼上,舌尖尝到她苦涩的眼泪。

不知怎么回事,唇触到她柔软而光滑的肌肤,心口的血似乎顿时沸腾起来,只想永远这样抱着她,若她柔软的身躯是一泓水,他也愿意自己投身其中,淹死在里面。

他真的,永远都不是她的对手。

真是绝望。

他将她压倒在榻上,细细地亲吻她,感觉到她在自己身下的颤抖,他收紧自己的双臂,将她用力拢在自己的怀中,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上。

他们曾经夜夜共枕,相拥入睡,可是现在,两个人却如同初次拥抱,不知道要如何继续下去。

盛颜咬紧下唇,睁大眼睛看着头上的藻井,龙凤飞舞,万般绚烂色彩,此时这些颜色却似乎全都倾泻下来,眼前的世界中一片模糊。

他们都不说话,静静地偎依在榻上,他忽然觉得自己难过得想要大哭。这是他爱的人,她在自己的身边,和他肢体交缠。若他不知道她的心,这一辈子,那该多么幸福。

他俯下脸,贴在她的耳边,轻声叫她:“阿颜…”

盛颜听到了,她低低地应着:“嗯…”

“我曾经给过你两次机会,可你都让我失望了。”他将自己的唇,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这一次你再辜负我…我,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你。”

盛颜默不作声,她侧过脸看着窗外干枯的树枝,眼睛一热,温温的液体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尚训轻轻地亲吻盛颜的掌心,吻那上面的掌纹,就好像吻着她的人生一样。

她平静地将自己的脸埋在锦缎之中,让眼泪被无声地吸干。

浅深桃花深浅妆(下)

德妃娘娘,真是个让人不得不佩服的女人。

宫里的人,本来就闲着没事干,现在好容易有点话题,当然要说得不亦乐乎。

“可不是呢,本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获罪于皇上,已经被送到云澄宫去了,还以为她永世不得翻身了呢,谁想到,才过了这么几天,又回到宫里了。”

“而且,皇上和她的感情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吗?真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手段笼络住皇上的。”

“而且现在,连太子都认她为母妃了,在这宫里可不比皇后还厉害了?”

本来已经被送到行宫里,眼看一世不得超生的盛德妃,突然之间又被尚训所眷顾,再度成为了炙手可热的红人,这么强悍的手段,自然惹得闲极无聊的宫人们议论纷纷。

吴昭慎正随意听着,忽见宫门前,有两位内侍经过,而在他们身后的人,正是瑞王尚诫。他站在重福宫门前,淡淡地听着她们的谈话,直到后面的侍卫白昼叫他:“王爷,可是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他说着,转头而去,吴昭慎看见他眼神中冷漠的寒光。

不会是…盛德妃曾经得罪过这位惹不起的王爷吧…吴昭慎心里想着,她知道一开始盛颜进来的时候,瑞王就曾经挑剔过她,想要让她出宫去。

瑞王一直对盛德妃有心结,现在知道她越发得宠,所以心里不悦?

吴昭慎在心里暗暗地替盛颜担心,心想,就算皇上再喜欢她又有什么用?瑞王与太后、太妃都不喜欢她,看来她将来,前途堪忧。

不觉为她暗暗叹了口气。

天气晴好,满宫的梅花衬着积雪,在日光映照下莹然生晕。

盛颜安静地坐在梅花下刺绣,周围一片静谧,除了花瓣掉落的簌簌声,其他什么也没有。她绣得手腕累了,抬起头来,默默地看向自己头顶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