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菰这才看清她身后的人,顿时结结巴巴地叫起来:“铁…铁霏?”

盛颜看着她目瞪口呆又满脸通红的样子,叹了一口气,伸手搭住她的肩,说:“扶我去沐浴,我现在只想立刻休息。”

雕菰应了,慌乱地看看铁霏,然后扶着她进内去,替她备下洗澡水。帮她脱衣服的时候,雕菰看见她的后背肿成那样,不由得吓了一跳,赶紧问:“娘娘,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遇到一点危险,铁霏救了我。”她随口撒谎。

雕菰小心地帮她在水中梳理着头发,一边低声问:“那么,铁霏这次回来,还会离开吗?”

盛颜有点羡慕她的单纯无知,她似乎已经忘记了,铁霏以前是为何潜逃的,她只欢喜自己心上人的回来,而根本没兴趣去追究背后发生什么事。

她疲倦地靠在雕菰的臂上,低声说:“谁知道呢。”

雕菰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再问:“朝廷会不会追究他以前的事呢?”

“不会的。”她说,为了转移话题,她伸手去撩起雕菰刚刚撒进水中的干花看,问:“这些是什么花?”

“是太医院调配好的干花,娘娘不是受伤了吗?这中间有红花、月季、三七花、芍药、凌霄花,还有桃花。”她转头去看那个药罐上写着的配料。

盛颜默不作声,掬起面前一朵半沉半浮的桃花看,晒干后的桃花褪尽了红色,变成暗黄,花瓣零落,徒具花型。

她心里忽然想,就在去年春天,她晒桃花的时候,有人曾在桃花前向她求婚。不知道现在这些桃花中,会不会有一朵当时听到过他们当时的承诺?

可那又如何?

一时心中百转千回,难过得心口剧烈疼痛起来。

洗完澡,雕菰将铁霏带来的药膏帮她涂上,揉按了一会儿,盛颜便沉沉睡去。

雕菰轻手轻脚地将床帐放下,轻轻退出,才刚刚走到铁霏身边,还找不到话题的时候,突然外面传来内侍颤抖而急迫的声音:“太子殿下,殿下请等等!”

雕菰和铁霏还没等看见内侍,就看见一团身影旋风一般奔了进来,行仁从宫门口向着殿后直奔过:“母妃,母妃!”

雕菰赶紧跑上前去,拦住他:“殿下,德妃正在睡觉,皇上有事等下午再来吧…”

行仁理都不理她,将她一把推开,径自跑进后殿去了。

铁霏皱眉看着行仁,问:“这就是代皇上监国的太子?”

雕菰吐吐舌头,笑道:“太子才十四呢,个性急躁了点,长大就好了。”

行仁根本不理会他们在议论什么,直冲进后殿,大叫:“母妃,快起来啊!”

盛颜困倦之极,但是也不得不睁开眼,看着外面已经奔进来的行仁,支撑着半坐起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行仁隔着薄薄的纱帐,兴奋地说:“母妃,城外打起来了,我们一起上城墙去看看吧!”

盛颜应了一声,缓缓问:“瑞王军和项云寰那边已经开战了吗?”

“是啊,听说瑞王天刚亮的时候突袭项军,母妃,是不是很奇怪啊,朝廷还没和瑞王军谈判呢,他们就已经开战了,这下一定是站在我们这边了吧?他不会打进城里来了吧?”

盛颜淡淡地说:“是啊,他不会打进来了。”

行仁看她反应冷淡,愕然问:“母妃,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现在朝廷上可能有事要找你,你还是先回自己的宫中吧。”她说着,静静地躺下,闭上了眼睛。

春深欲落谁怜惜(上)

人世间一切浮云变化,全都只在一场睡梦间。

她醒来的时候听说京城的围困已解,全城人都疯了一样,欣喜若狂地上街去迎接瑞王军进城。

她看着天边灿烂的晚霞,夕阳正缓慢地下沉。凌晨的时候,他与她告别,说,“等我一下,我待会儿进宫去见你。”如今说到做到,确实比她守信用。

铁霏不能进入内室,现在只有雕菰帮她梳整头发,她看着镜子中一株一株被添加在发鬓上的金枝珠花,突然开口低声问:“项云寰死了吗?”

“他战败后在部下的掩护下逃脱了,据说岭南一带早已跟着他宣布叛乱,大家都说他是要跑回那里去。瑞王手下的部将已经率军往南追击。”

“幸好…”她低低地说了一声,雕菰诧异地看着她,她却再不说一个字。

宫中已经来不及准备夜宴,但今晚后宫和朝中重臣是要替瑞王庆功的。所以瑞王当然会到宫里来。

盛颜等修整好之后,准备去外宫赴宴。在经过尚训所在的清宁宫时,她照例还是进去,在尚训身边坐了一会儿。

他多好,一个人静静地睡着,什么都不用管。有时候,他也会动一下手指,有时候全身抽搐,那是残毒还没有彻底解开,让他痛苦——但这痛苦,其实他也应该记不住的吧。有时他喃喃发出一点呓语,可是他的神智,始终没有清醒过来。

她接过宫女们手中的参汤,小心地给尚训喂下去。看着他缓缓地喝下参汤,她疲惫的神情中,终于露出一点笑意来,她凝视着他,低声问:“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大殿内一片死寂,尚训在她的面前,静静地呼吸着,沉睡。

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就是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春日雪也似的梧桐,夏日无声坠落的女贞花,当然,她最艰难的时刻,也是拜他所赐,秋日融化成水的冰霜,冬日雪光映梅花,绯红一片…

如今大厦将倾,她无能为力,朝廷束手无策,而他,居然撒手在这里沉睡,什么都不管。

该叫人羡慕他,还是责怪他呢?

她握着他的手,低声说:“不过,也许你不醒来,还是件好事…不然的话,我不知道瑞王会怎么对你,不知道你会承受什么…”

“德妃娘娘,你误会我了。”背后有人,嘲讥的声音淡淡响起。

盛颜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谁来了,她依然凝视着尚训,没有理会他。

他笑道:“如今皇上昏迷,太子年幼,朝廷实在没法仰仗他人了,我只不过是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准备接管这江山社稷。你说,我这么辛苦,愿意为天下百姓承担这么大的责任,是不是大公无私?”

盛颜默默放下尚训的手,转头看他:“那么…如果有一天,皇上醒过来了呢?”

他看着她,笑了出来:“你以为我会像你们一样,言笑晏晏之间插别人一刀吗?不,盛德妃,我自认还不需要这样的手段。”

他走近他们,抬手捏住盛颜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看自己:“我宽宏大量,连你都能原谅了,难道还会为难我的亲兄弟?”

盛颜垂下眼皮,睫毛微颤,却始终不开口。

他笑了出来,问:“那么,你觉得太上皇这个名号怎么样?”

盛颜低声说:“多谢瑞王爷…不,多谢皇上宽宏大量。”

“但我想,他醒过来的可能性,不太大吧。”尚诫冷冷地说。

盛颜也知道他绝不会允许尚训醒来的,她沉默着,良久,才问:“你入主朝廷,后宫的皇后、元妃等人,你准备怎么处置?”

“她们?历来的惯例,顶多去冷宫或者出家而已。”

“自我离开后,云澄宫一直无人居住,不如请将她们移到那边去,至少比寺庙清修好。”盛颜说道。

“看来德妃很喜欢云澄宫吧…”他微笑着看着她,问,“你现在是否后悔了?当初你在云澄宫要是答应跟我走的话,我想今日你应该会开心如意。”

盛颜淡淡地说:“对,你那时曾许我一世繁华,终身幸福…可惜我冥顽不灵,偏偏错过了你的好意。”

“如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呢?”他问。

盛颜不由得笑了出来。真令人感动,她是差点杀死他的凶手,他是杀害她母亲的凶手,可两人现在居然在昏迷不醒的她丈夫的身边,温情脉脉,讨论着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笑着,仰头看他,一字一顿地说:“如果可以重来,去年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我宁愿淋着那一场大雨回家,也不会再去那座花神庙。”

尚诫的脸色,骤然沉下来。

“因为,有些事情,没发生比发生好。”

看着她一句话抹杀掉他们之间的一切,尚诫冷笑,说道:“这怎么可以,我们是不能不遇见的,因为,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有决心从自己安然自得的生活中拔足,去夺去属于自己的东西?”

“别拿我做借口了。”盛颜尖锐地说道,“就算没有我,你将来也不会放过尚训的,不是吗?”

尚诫听着她的话,转脸看了一看尚训,他平静地躺在那里,如同婴儿沉睡,如此安详美好。

他伸手,按在尚训的胸口,感觉到胸膛下微微传来的跳动声。

“要不就死掉,要不就活着,这样半死不活的,让你来承担一切,我弟弟,真是没用。”他慢悠悠地说,“德妃,不如我帮你解决麻烦,让你从此解脱出来,了无牵挂吧。”

盛颜的心猛地一跳,她扑上去将他的手一把打开,警觉地挡在尚训的面前:“你想要干什么?”

“我觉得他死了比活着好。”他淡淡地说,“你别忘记了他以前是如何对待我的,就算他以后醒来了,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那都是我的主意!”盛颜急促地叫了出来,“计划是我策划的,埋伏的兵马是我指定地点的,就连那凶器…也是我准备的!”

尚诫不说话,他将手按在自己的肩膀,那里的伤口,已经痊愈,却留下了狰狞的疤痕。他瞪着她,额角的青筋在微微跳动,良久,才挤出几个字:“全都是你?”

盛颜仿佛没看到他的神情,只是低头凝视着尚训,微微冷笑:“尚训这个人,这么软弱,又一直依赖你,怎么会下狠心对付你?”

“那你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恨你!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丈夫,有了安宁的生活,你却偏偏要从中作梗,害得我被贬往云澄宫,差点再也回不来,你说,我当时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还要来惹我?”盛颜像是失去理智一样,大吼出来,“要是我不把你除掉,我以后和尚训的人生,怎么幸福美满?”

尚诫看着她状若疯狂的样子,良久,怒极反笑:“看来我真是误会你了,盛德妃。”

盛颜瞪着他,全身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你蜕变的速度让我由衷地佩服,短短一年,你就由一个山野间的小姑娘,迅速变成了适合在宫廷里生存的女人,你很清楚自己需要舍弃什么,自己的阻碍是什么,然后,即使这个阻碍是我这样几乎不可能扫除的障碍,你也还是凭借着自己的狠毒与决绝,成功了——几乎成功了,短短一年,你就由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子,成了天下、朝廷、后宫第一人,我真的有点佩服你了。”

她僵硬着,嘴唇微微颤抖。良久,她才说:“多谢谬赞。”

“那么,德妃现在,考虑好自己以后的路了吗?”他冷冷地问。

盛颜低头看着尚训,低声说:“我想我可能已经没有以后了吧。”

“说的也是。”他笑道,从身边拿出一份奏折,交给她,“这是我特意带给你的,你看看吧,文采飞扬,写得十分不错。”

是一份联名上书,要求除掉乱党余孽盛德妃。

盛颜看完了,呈还给他,说:“确实不错,字好,文辞也好。”

他看着她,却微微笑起来,问:“你喜欢白绫还是鸩酒?”

盛颜想了一想,仿佛是不关她的事一般,平淡地说:“我以前曾经看过母亲织布,知道三尺百绫要费女子一宿辛勤,不忍让她将辛劳白白用在我的身上。所以还是请赐我毒酒让我上路吧。”

她说,抬头看着他,她早已经做好必死打算,眼神平静无波。

尚诫看着她过分平静的眼神,微微皱眉,说:“好,这可是你自己选的。”他转身出去,低声吩咐外面的白昼去了。

盛颜一个人坐在殿内,守着呼吸轻细的尚训,将自己的脸,轻轻地贴在他的脸颊上。

只要一夜,这些星星啊,月亮啊,就全都看不到了。那些笛声啊,歌曲啊,也全都听不到了。再过几天,就是满城桃花盛开的时候了,可是她已经再也没办法看到了。

因为,桃花盛开的时候,她正在坟墓之下,冰冷地躺在泥土中,慢慢腐烂。

“尚训,我们永别了…”

死亡,永别,这样可怕。

她突然哭起来,哭得那么急促,像个小孩子一样。

外面,白昼捧着一个小盒子,走了进来。她坐在尚训的身边,没有站起来,只是伸手接过那个东西。

是一个沉香奁,用螺钿嵌出精细的宝相花,花心含着宝石,精致无比。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虽然她早已一再想过死亡,虽然有时候绝望到想要和尚训一样沉睡,可是等到死亡真的来临的时候,她没有办法波澜不惊。

等到白昼离开,殿内只剩下她和尚诫、尚训三个人,细细的风从门窗间漏进来,在大殿内,风声格外悠长。

“盛德妃,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尚诫冷淡地问她。

她捧着那个匣子,低声说:“我死后,求你将雕菰许给铁霏,他们两人情意相投,应该成全。”

“可以。”他说,“除此之外呢?”

“云澄宫的人…不要为难。”她说。

他皱起眉,略一点头,看着她,似乎希望她说出什么来。

她却已经无话可说,沉默地看着盒子良久,深吸一口气,将那个沉香盒的盖子一把打开。

衬在里面碧绿色绸缎上的,是一个天青色的琉璃瓶,在宫灯下光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