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无力,只有双臂能勉强抱住她,他的手,轻轻地抚摸过她的头发,低声,模糊不清地说:“那天…那天晚上…我听到你的哭声,才醒过来。”

那天晚上…

盛颜咬紧下唇,身体簌簌颤抖。她不知道尚训从暗黑中醒来,却面临着她被他哥哥强行占有的情形,会是如何痛苦。

“我…那个时候,连手指都不能动一下…可是我,一个人躺在那里发誓…”

发誓…他发的该是什么誓?

盛颜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肩上,无声地流泪。

但,他们那时发的誓,应该是一样的吧。

他们活下来的唯一目的,就是看着瑞王尚诫,走向死亡。

他们都没再说什么,在沉默中,盛颜紧紧地拥抱着他,听着他微弱的呼吸和心跳,咬住自己颤抖的下唇。

外面一片平静,风吹过梧桐树,那些娇嫩的花朵,互相簇拥着,挨挨挤挤地盛开,无声无息,连掉落的时候,也没有一点声响。

他已经醒来,可整个世界恍如还在沉睡中,无人知晓。

一声杜宇春归尽(上)

京城的桃花,开得和去年一样好。

坐车出了朱雀门,往南郊而去,不多久就看见了逶迤绵延的桃花,一片粉红色几乎延伸到天边去。春日的河水无比清澈,马车沿河而行,眼前已到了花神庙。

花神庙旁那株芭蕉树,今年分出了四五株小芭蕉,一片绿意森森。盛颜下了车,站在花神庙之前,抬眼仰望,花神庙越显颓败了,每根梁柱都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她一眼便看见了,缓缓在花神庙中踱步的瑞王,身后的阳光斜照过去,将她的影子重叠在瑞王的影子上。

她正低头看着,瑞王尚诫已经走过来了。

他和去年一样,依然还是淡天青色便服,五官深刻,微微抿着的唇角显得他神情漠然,只有一双眼眸深暗,这般深黑如渊的颜色,她若落在其中,怕是永远也落不到底。

他看到她了,那深黑的眼睛里,渐渐闪出一种温柔的光芒来,是微笑的神情让他的目光柔和起来。

盛颜默默抓紧了自己的衣襟,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胸口浮起窒息的虚弱感,呼吸开始不畅。

瑞王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说:“你看,就是这个地方,去年今日,我们相遇了。”

是的,这个地方。

当时羞怯地接着檐下雨水的女孩子,如今是朝廷的盛德妃。

当时笑着向她询问签文内容的男人,如今是她最怨恨的仇人。

同样的地方,同样两个人,世事无常,居然这样迥异。

人生如此,命运如此。

她缓缓地开口,说:“是啊,真快啊…只不过一年,世事全非了。”

春日的艳阳照在他们身上,两个人不知不觉便一起走进这小庙里。

盛颜双手合十,在花神面前阖目祝祷了一会儿,瑞王站在旁边看着她睫毛微微颤动,只觉得异常美丽,叫人心动。

等她站起来的时候,他忍不住笑问:“你向她说什么?”

她低头淡淡地笑,说:“只不过是愿她保佑尚训早日醒来而已…也希望我娘的在天之灵,能看到我们。”

瑞王顿时面色一沉,说:“你以后可以不必在我面前说这些。”

她想要反唇相讥,问他为什么自己不能想念自己的丈夫和母亲,但是看看他阴沉的脸色,还是咬了咬唇,将一切吞下去了。

他见她不出声,面色又缓和了下来,竟伸手牵住她的手,低声说:“前面人多嘈杂,我们到庙后看看,或许景致不错也不一定。”

盛颜的手落在他的掌心,用力抽了一抽却没能缩回,无可奈何,只能跟着他转过了庙的后门,眼前是一小片空地,后面就是如半圆般的山了,这一小片空地被山和庙遮挡住,就像是天然的一个盘底,安静无人。

湛蓝的天空笼罩在他们的头上,底下是开得灿烂的桃花,树上的正开到全盛,地下已经铺了一层如胭脂般的落花。阳光中一切颜色明亮,鲜明的天蓝、娇艳的粉红、柔嫩的碧绿交织在一起,浓烈的色彩灿烂得几乎让眼睛都受不住。

瑞王牵着她的手,走到落花里去,两人倚着树坐下,阳光透过茂密的花朵,斑驳地照在他们的身上,微风吹过来的时候,光影就在他们身上流动,如同流水。

整个世界平静已极,过去未来都没有了踪迹,人间只剩了这山前庙后小小一块地方,色泽美丽,什么前尘往事一概不剩。

春日温暖,他们在树下坐着,看着彼此,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良久,他才握起她的双手,低声说:“你嫁给我吧。”

犹如晴天霹雳,去年的那一次,桃花中,他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而如今,却又对她这样说。

她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他,嘴唇颤抖,却良久说不出话来。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贴在她耳边问:“怎么了?你不愿意?”

她颤声道:“瑞王爷,我…没听说过弟弟的妃子可以再嫁给哥哥的。”

他却无动于衷:“他如今与死了无异,还有谁敢反对吗?”

“也许没人敢反对,但我…不能嫁给你。”她用力推开他,坚决地说。

他看了看她,皱起眉:“盛颜,以前我曾向你求亲,你也答应了。”

“那是以前,我们之间…如今发生过这么多事,你能当作没有发生过,但我不能,我永远不能若无其事,当作一切没发生过。”

“真是好笑。”他盯着她,开始有点恼火,“是谁对不起谁比较多?如今我愿意选择原谅你,只愿我们一切重来,回到当初——回到你答应要与我成亲的时候,就当这一年我们没有经历过,可怎么现在倒是你不肯原谅我?”

盛颜冷笑:“我对不起你?瑞王爷,你害死我至亲的人,却还觉得是我亏欠你比较多?世界上有这样的道理吗?”

“尚训的事,与我无关。”他厉声道。

“瑞王爷手段高明,在我身边安插什么人都无人知晓,当然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她终于语言尖锐。

“事到如今,局势已经尽在我手中,如果是我做的,难道我还不敢承认?”瑞王怒极,伸手将她重重按倒在地,俯下身盯着她,“我与他毕竟是兄弟,就算我真的要这个皇位,我自然有光明正大的手段,何至于像你们没有军权没有势力,只能用那么阴毒的手段暗算对手?”

盛颜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目光,反唇相讥:“反正真相已永远无人知道,你也自有一百种理由来替自己辩护。”

“你…”他气得几乎发狂,说道:“事实真相,等我从南方回来再帮你查明吧,反正我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若查出来不是我做的,到时候你是否留在我身边,就不是你自己愿不愿意的问题了。”

盛颜盯着自己头上蓝天,整个天穹犹如笼罩在她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坐在旁边看着她,见她在落花中气息急促,脸色惨淡,如褪尽了颜色的花朵一样,他心中明明充满了怨怒,此时却又升起无名的怜惜来。良久,他才又摇头,低声说:“盛颜,你别试探我容忍的底线,在你之前,曾经触怒过我的人,至今没有还活着的。”

她默不作声,坐起来看着他,嘴唇颤抖如风中即将凋零的花瓣,却说不出话。

瑞王俯头,亲吻了她,仿佛刚刚的争吵根本没有发生。

春日,艳阳,整个世界花开无尽。风吹过来的时候,小盘地中气流回旋,无数的落花就像片片胭脂直上天空,落到不知去向的地方。

瑞王离京那一天,满朝文武一起出城送将士离开,铁甲红缨,黄尘漫天。即使盛颜未能出去,她也可以在外宫城的城墙上看到兵马扬起的尘土,遮蔽了小半个天空,浩浩荡荡一直向南远去。

她站着看了许久,南方,温暖的地方。那里也应该到处都是桃花垂柳吧?

雕菰看她站在乱风中注视着南面,扶在城墙上的手微微颤抖,便低声说:“德妃娘娘不必担心,瑞王爷怎么可能会有事呢,项云寰不是对手的。”

她微微点头,说:“是啊,有什么好担心的…”

正是三月好时节,晨雾渐渐褪去,四面疾风卷来,招惹得衣带在风中猎猎作响。皇城内外一片红粉青绿,整个人间都从沉睡中苏醒,唯有她全身冰寒,恍如还在严冬。

指甲把她的掌心刺得几乎出血,盛颜站在城楼最高处,看那片烟尘渐渐远去,那里面有个人,曾对她说,你嫁给我吧。

如今,你我要告别了,永远。

因为,我们不能共存一个天地之间。

瑞王走后,日光之下并无新鲜事,宫中很多人都在议论云澄宫,也有人向雕菰打听盛颜和瑞王的事情,还有一个热闹话题是,等瑞王回来后,盛德妃将会被如何处置,毕竟她是曾经与先皇一起差点杀掉瑞王的人,可如今又是与瑞王在宫中传出流言的人。

在佩服她手段的时候,大家也都猜测,她能不能顺利地迷住瑞王,让他忘记了以前的恩怨,保住自己的性命——而,竟然没有一个人,探询真相。

前方的战事令京城的百姓精神振奋,瑞王到南方后所向披靡,连下九城,战况传来,大街小巷欢声雷动,很快时间又正接近端午,京城热闹非凡,短暂地恢复了以前的景象,雄黄与艾叶的气息弥漫了整个京城。

宫里自然也有应时的粽子,盛颜与君皇后正在让内侍送到大小官员府第分赐时,兵部有人进来,说:“瑞王爷有密信进呈盛德妃。”

盛颜以为是战报,随口说:“交付朝廷商议就好了。”

“瑞王爷在封口指名是给盛德妃的。”他说。

盛颜这才慢慢取过旁边的丝绢擦了手,接过他手中的信。君皇后不明所以,问:“之前瑞王不是让你帮他看着点朝廷的事吗?或许是因为这件事?”

盛颜翻过封口看,果然封条贴得密实,注明进呈盛德妃。她取下头上金钗,划开信封,翻看内容。

“江南四月,陌上花开,如锦缎千里,迷人眼目。于战后披血看落日残阳,天地血红,万花消渐。觉古今一瞬,生死无常,唯想念至你,才恍觉身在何处。信到时必已五月初,寄艾叶消邪。

一切俱佳,待秋日你我重逢。”

寥寥数语,并没有任何提名落款,附寄上的一片艾叶也干枯了,轻薄一片。

她翻来覆去地看,到最后也只看到唯一一点,秋日。

若无把握,他怎么会这样明确地点出。他是从不失信于人的。

盛颜微微笑了起来,秋日,真是好时节。

盛颜从君皇后那里告辞,带着铁霏去兵部询问江南事宜。

君容绯送她到宫门口,颇有点担心地说:“帮我替大哥带个信,虽然知道他一定很忙碌,但也望他抽空报个平安。”

盛颜便说道:“有什么东西带一件给他吧,不过他是后防,应该是不会上前线的,不必担心。”

君容绯点头,转身拣了个端午的香囊给她,说:“今日端午,就拿这个给他避邪吧。”

盛颜接过来,苦笑道:“恐怕到的时候,五月都已经过去了。”

君容绯犹豫道:“那让我再想想…”

“不必了,这个就好了。”她拿在手里,告辞了出去,回自己的殿内换了衣服,对铁霏说:“跟我去兵部一趟吧。”

如今兵部的尚书孙冶方是瑞王一手提拔上来的,对于这个曾经谋害瑞王、如今又牝鸡司晨的盛德妃虽然恭敬,但骨子里却是不屑的。她也只当自己没看见,询问了战况之后,又问:“江南湿热,军队是否会有疫病流传?”

孙冶方说道:“已经从各地调拨了军医过去,何况瑞王也收编了江南部分军队,对于当地的气候已经有办法抵御,一切都不劳盛德妃挂念。”

“这就好了。”盛颜说道,一边拿出君容绯那个香囊,交给他说,“这东西是君皇后吩咐要交给她大哥的,不可遗漏了。”

孙冶方接过,抬眼看了一下铁霏,见他微一点头,便取了一个厚实的信封装了,贴条封好,说:“德妃请放心,和公文一起,半个月之后也就到了。”

盛颜抬头看看太阳已经日中,便也起身回去了。刚回到宫中,就见工部和礼部的人在等着,她刚问了一句:“什么事?”马上就看到了他们手中的工程图,群山中的双阙,望道后是寝殿,松柏苍苍。

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在端午的熏香之中,缓缓按住胸口。

工部尚书看她脸色苍白,只能小心翼翼地说:“启禀德妃,皇上已经昏迷数月,眼看…近日瑞王也来信问起,所以我们做臣子的,就先拟了山陵的形制…”

他还没有死,可是他们都已经在准备他的坟墓了。

看来,尚诫是不准备让他醒来的。

盛颜伸手扶住身后的栏杆,深吸一口气,良久才说:“工部和内局各找几个人前去就可以…我,就不看了。”

“是,臣等告退。”见她情况不好,他们赶紧告退。

“记得…”盛颜又吩咐说:“一定要尽快,最好…在秋天之前,就能完工。”

“是。”

只有盛颜回身回到殿内,吩咐后局将参汤和米粥等送上,将昏迷中的尚训扶起,垫了枕头在他身下,轻轻地帮他按摩身体。

雕菰和铁霏在旁边看着,听到她轻轻地对尚训说:“今天,朝廷按照瑞王的吩咐,给你建山陵了…他看来,真的很不希望你醒来呢。”

一切都无声无息,无意识的尚训,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一声杜宇春归尽(中)

装着艾草的香囊,在半个月后才到达江南。拆开封印完好的信封,君容与拿出端午的香囊看了看,好笑地问:“是君皇后吩咐给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