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该有多恨他们。

他更恨的,估计是他们居然,一起联手谋害他。

盛颜心乱如麻,明明觉得自己恐慌极了,可是张开口,却胸口堵塞,一声也发不出来。

“我们本想给他致命一击,但是如今失败了,只能认输。”看着她焦虑的样子,尚训却若无其事,只思索着另外重要的事情:“如今我们的烦恼是,要是我们死后,他不让我们同穴可怎么办?”

“或许我们一起烧成灰会比较好?”盛颜问。

“要是在黄泉中,我们看到对方焦黑的样子,一定会认不出来的,还是别做这个打算吧。”他说着,伸手抚上她的脸颊,“而且,阿颜,你这么美。”

她咬着自己的下唇,默默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微微温热,眼泪滑落下来。

外面雕菰惶急的声音响起:“殿下,殿下,不能进来啊…”

果然,如尚诫所说的,行仁来了。

尚训与盛颜本不想理,但盛颜想了想,还是无奈地推开尚训,低声说:“天色还没亮,不知道他过来有什么事。”

尚训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既然瑞王吩咐行仁连夜过来,那么,必定是有什么事,他不想留到天亮再解决。

盛颜叹了口气,站起来走了出去。行仁一看到,立即奔到她的身边,牵住她的手,怯怯地叫她:“母妃,瑞王进城了…我是不是一定会死了?”

盛颜摇头,自己也没有把握地安慰他:“放心吧,不会的。”

“那…你会死吗?”他看着她问。

盛颜勉强笑了一笑,说:“何必担心我呢?我以前那样对你,你不记恨我吗?”

“不会啊,我觉得你比那些想等我出了差错再狠狠惩处的人好。”他说。

这个小孩子,真是洞若观火,这么早熟,在皇家有什么好处?盛颜不忍心再看他,伸手抚摸他的头,低声说:“瑞王想必不会和你一个小孩子过不去的,只是你以后的一生,可能会艰难点。”

“别骗我了,母妃。”他倔强地说,“他才不会让我活下去呢。”

这个孩子说这样的话,让盛颜觉得心里不舒服,她转了话题,问他:“你夤夜进宫,有什么事情?”

“嗯…我有重要的事要见父皇。”他说。

盛颜示意他进内去,看着这个小孩子跑进去,她一时觉得无比疲倦,站在外面,看着外面已经渐渐变小的雨,想着明天,自己与尚训的命运。

谁知道会怎么样呢?是生离,还是死别,全都在别人的手上,不是她与尚训可以掌控的。

她正在出神,耳边忽然传来“砰”的一声,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她迟疑了一下,在疏落的雨声中,听到了尚训的声音——“阿颜!”

他的声音急促沉重,让盛颜的心顿时一跳,转身急奔进去,却发现他正跌坐在床上,嘴角有血流下来。

他的手按在胸口,就在当初他胸口的那个伤口上,又有血如崩裂一般涌出来。

在尚训的对面,是握着一把短短匕首的行仁,他手中握着那把匕首,转头看着她,低声,乖巧地叫她:“母妃。”

盛颜顾不上行仁了,她一把抱住尚训,急忙撕开他的衣襟查看,一边朝外大叫:“雕菰,雕菰…传太医!”

“不必了,还不如这样干净。”尚训却抓住她的手,脸上露出惨淡的微笑。

盛颜眼看着他的胸口,迅速地蒙上一层青紫,蔓延向全身,然后,他软软地瘫倒在她的怀中,口中尽是鲜血涌出。

她感觉到他的手,在最后的时刻,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他抓得这么紧,舍不得放开她一分一毫。

她抱着他,颤抖的手不停地替他擦拭嘴角的血,可是,却怎么也没办法止住那涌出来的血流,他的生命,就在这些鲜红的液体中,渐渐流逝。

“尚训…”她低声,惶急地叫他。

他抓着她的手,艰难地,往上移动,与她十指相扣。

就像他们常常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无意识地握住对方的手。就像诗经里曾经说过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盛颜紧握着他的手,呜咽着,泪流满面。

尚训感觉到她的眼泪滴在自己的脸上,但他已经看不到面前的东西,他曾经听说,人在临死前,总是会看见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借以来麻痹自己,忘掉死亡的痛苦。而他看见的,果然是他最珍惜的那些事情——

初见时的暮春初夏,她站在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艳阳迷离,她在艳丽的紫色花朵下,仿如散发出炽烈光华,容光流转。

她帮他抓落在衣领中的女贞花,气息轻轻呼在他的脖颈处,和落花一样茸茸触人。绿荫生昼,微风徐来,簌簌听到花开落的声音。

去见她母亲的那一夜,两个人坐在廊下,风把雨丝斜斜吹进来。他拥着微微寒噤的她,两个人的体温融合在一起。

还有,第一次见面时,在云间应和的两缕笛声,使得满庭风来,日光动摇。只可惜,最后却是两处沉吟各自知。

一刹那间,就像是相信有来生一样,他微微地笑着,最后再握了一握她的手,闭上眼睛。

盛颜的手,骤然落空。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的掌心滑脱,无力地垂落。

她坐在那里,抱着尚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平静如睡去的脸。她神情枯槁,就像自己的春天一夜死尽,悄无声息。

看着尚训死去,行仁才站起来,说:“母妃,我先告辞了。”

就好像,他碾死了一只小虫子,现在要去洗手一样。

盛颜茫然地回头看她,问:“为什么?”

“因为,他是害死我父皇的凶手之一,我没能力对瑞王下手,现在能把他干掉了,我也就有脸去见我娘了。”他歪着头,看着她怀中的尚训,说,“他这次是真的死了,再没有奇迹了。”

盛颜只觉得心中一凉,一种冰冰凉凉的东西涌上来。她慢慢地抱紧已经渐渐失去温热的尚训,低声问:“你告诉我,去年秋狩的时候,那一箭,是不是你射的?”

他点点头,说:“是。可惜我虽然瞄准了,却手上无力,不然那一箭早就让他死了!”

“那么,尚训去世的那一夜,你不停地拉着我的手…后来他中了龙涎的毒,那毒…也是你?”

他抱紧自己的膝盖,低声说:“嗯…我娘就是死在这个毒之下,她只在唇上沾了一点就死了。我听说他的药都是你换的,我想是不是会有可能让你帮我给他的伤口下点毒…没想到一下子就成功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帮行仁画了完整的一个圆,杀死了万千蚂蚁。

他杀死尚训的时候,她也帮着他,完成了另一半的圆。

将毒染在她手上的行仁,和将毒染在尚训伤口的她,哪个,才是凶手?

盛颜终于再也忍不住,她放下尚训,慢慢站起来,走到自己面前这个无邪的孩子,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

这一掌盛颜下手极重,他雪白的脸颊顿时红肿起来,但是他却只是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良久,才说:“母妃,等一下瑞王一定会杀我的,所以我也不回去了,你别生我的气。”

盛颜还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却只见他伸出左手食指,用舌尖舔了一下。

龙涎是沾唇即死的剧毒,只不过一眨眼的时间,行仁身体抽搐,脸色瞬间转为青紫,随后便全身无力地顺着梁柱滑了下去,萎顿在地。

在剧烈的抽搐间,他忽然双眼看向盛颜,嘴角扯出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说:“母妃,我最后送你一个礼物…要是你不想落在瑞王手里的话,也像我一样…舔一舔就行了…”

盛颜看着他,慢慢醒悟过来,她抬手看看自己牵过他的手,身体微微颤抖。

一室,又重归于安静,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地亮起来。

她身边,是两具尸体,一具在她的怀中,是她的爱人;还有一具,是杀死她爱人的凶手,送给了她,追随爱人而去的礼物。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微微颤抖。

只需要点在自己的唇上,只需要,舌尖尝到那一点味道。

她就能,永远地离开这些烦恼和悲哀。

就像是受了甜美的诱惑,就像刚刚出生的蜜蜂,想要尝一尝花心的味道,她将尚训安放在枕上,抬起自己的右手,慢慢地凑近自己的唇。

双唇微启,她的舌尖,试探着,缓缓地想要舔一下手指尖的味道。

可,就在即将碰触的一刹那,旁边有人扑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用力拉扯开,远离那些正在渐渐变冷的尸体。

她用力挣扎,却并没奏效,他拖她到檐下盛水的大缸前——这是每个宫都会有的,以备起火的时候有不时之需,然后急促地将她的手按在水中,帮她清洗。她的手刚刚浸水,水中养着的小鱼便肚皮翻白,被剧毒杀死。

等洗过一缸之后,他拖着她又换一缸,直到水中的鱼再没有死掉,他才放开她,低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但她却似乎没有感觉到,她穿着被水溅得湿漉漉的衣服,站在外面的微雨天气中,一动不动。

天色已经渐渐地亮起来,天边朝阳初升,被秋雨洗过之后,整个皇宫在阳光下艳丽无边,金黄的琉璃瓦,朱红的门柱窗户,莹白的汉白玉殿基,在高远的天空之下,一切颜色都亮丽夺目。

仿佛是被眼前鲜明的颜色刺痛了双眼,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天机烧破鸳鸯锦(上)

盛颜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的鸟声叽啾,一片安静。

她睁开眼,看着窗外。窗外是一片碧蓝如洗的天空,横斜着的,还有一枝枝碧绿的合欢树,在窗前摇曳。

清朗的天空,平静的初秋早晨,但她不想动,命运倾泻在她的身上,冰凉如水,叫她想要这样麻木地一直躺下去,再也不用面对人生中其他的东西,甚至连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不想知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发丝微微地一动,有人在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缓缓地转头去看,看到坐在床边看着她的尚诫。

她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眼睛出神地看着他,凝视着,睫毛颤抖。

他淡淡地说:“你昏迷一天一夜了,我守着你的时候,老是胡思乱想,觉得虽然你没有中龙涎,可还是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你会像他一样长久昏迷下去。”

她的身子疲倦而酸痛,不想动弹,也没有理会他。只是睁着眼睛看床帐上绣着的折枝花。海棠花,一枝枝,丰腴美丽。

在风雪之夜,母亲拉着她的手说,阿颜,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现在看来,即使不好,也要活下去吧。

沉默了良久,她才低声问:“尚训呢?”

“他死在行仁的手下了,我自然会好好地安葬他的,以帝王之礼。”尚诫淡淡地说。

“那么…是你暗示行仁已经败露,所以他才急于下手,替你除掉了你登基的最大的障碍?”盛颜慢慢地问。

尚诫伸手轻抚她的额头,说:“你何必把我的动机想得这么难堪?我是因为答应过你,会给你一个交代,所以才让行仁过去的。现在,你也确实知道,害尚训的人不是我,我不屑这样的手段,也不需要。”

是,他多厉害,在给她交代的时候,也能得到自己最大的利益。

即使让行仁去解释,需要这么晚,这么仓促吗?

看起来,他竟是迫不及待,不想要自己的弟弟活到第二天。

她躺着,想着,眼角有温热的眼泪滑下来。

他看着她,俯下身,轻轻将她的眼泪吻去,低声说:“盛颜,尚训已经死了,你现在唯一活下来的机会,就是一心一意地爱我,让我称心如意。只要你愿意,我们忘记以往一切,你依然有一生繁华,一世风光。”

她僵直地躺在那里,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

他于是将她扶起来,两人一起坐在床上,她转头四望,才看见周围一切。

小阁所有的门窗都已经推开,一眼可以看到栏杆外盛开得无比灿烂的杂花,粉红色的娇艳,金黄色的夺目,蓝紫色的动人,在梧桐树下延伸到远方的湖边。

她忍不住轻声说:“这花开得真美,可惜到了全盛之后,就开始凋落了。”

尚诫笑了笑,伸手轻抚她的鬓发,说:“没事的,等这边的花开完了,你就转到浅碧阁去,桂花的时节正要到来,等桂花落了,菊花也开了。”

盛颜转头看着阳光下随着微风摇曳如水波的丛花。桃李开了还有牡丹,栀子过后还有石榴、荷花,秋天到的时候有桂花、菊花,就算冬天,也依然有腊梅、水仙。一年过了还有一年,人生过得很快,这一辈子,也并不会凄凉的——只要一天一天活下去就好了,并没有什么,她死过一次之后,依然是锦绣繁华。

她,依然能好好地活下去。

就像宫苑中的桃花,一年一年,不管主人是谁,不管改朝换代,也不管江山易主,只要绽放出美丽的花朵,就会有人欣赏迷醉。

活下去,这么艰难,也这么容易。

国不可一日无君,在知道尚训帝死于太子之手后,当天下午朝廷众臣就开始上书,请瑞王登基。

如今已经没有任何阻碍的尚训,按照惯例推辞了几次之后,便在奉先殿上书谒告祖先,诏书当然冠冕堂皇,说什么‘先帝英年龙驭,膝下无人继承大统’云云,名正言顺地黄袍加身。

他一上台便开始着手整肃朝廷事,君中书已死,那一派旧人自然被连根拔除,太皇太后在西宫忧病去世。但是如今局势动荡,也没有太多人关注,礼部照例将她送往崇德帝的山陵下葬。

等到朝廷局势基本安稳下来,所有人都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了盛德妃。不仅是朝廷,连宫中的人都这样偷偷议论,只是谁也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君容绯带着宫中一群人出发去云澄宫的时候,抱着盛颜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周围的人也都知道这是生离死别了,无一不是泪如雨下,一时间宫门口哭哭啼啼,甚至惊动了离这里不远的垂咨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