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非走到自个儿房间前面,却见房间里影影绰绰,似乎有灯光。而她临走之时,明明是吹了灯的。

她警醒了起来,手刚放到门板上,门便从里面开了。

“连姑娘,你总算是回来了。”

明月一脸欣喜,随即又微讶。“姑娘喝了酒?”

梅非有些不好意思。“明月,你怎么在我房间里?”

“奴婢担心姑娘夜里会饿,所以特地拿了些宵夜过来。”明月指了指桌上的点心。“谁知道姑娘不在房里。奴婢便一直在这儿等着。”

“真是麻烦你了。”梅非心生感激,不免对她多了几分好感。“我出去走动走动,所以——”

明月也没再提她身上酒气的事,只微微一笑,把她让了进来,又将门阖上。

“姑娘初来乍到的,一定有很多不习惯。若有什么事,直接来找奴婢就好。”她拿手试了试桌上的碟子。“有些凉了。我再去热热罢。”

“不用了!”梅非连忙阻止她。“谢谢你的好意。”

明月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往外看了看,小心翼翼的样子。确认没人了之后,她才走回桌边。“姑娘不必多礼,奴婢是受了世子的密令,要在宫中照顾于你。”

梅非一愕,立刻想到了莫无辛。

明月抿唇轻笑。“是无辛世子大人。奴婢是他的属下。”她从怀中拿了一小块翠绿色的玉璧,上面雕了一个“蜀”字。

梅非看了一眼。“你是莫无辛的人?”

她心中有些欢喜,但又隐隐有种说不出的不对劲。

“正是。世子说了,姑娘是他最重要的人,一定要奴婢好生照顾。”明月微笑着说。“所以姑娘大可不必与奴婢客气。”

“他可还说了别的没有?”

明月点点头。“他还说,请姑娘放心,他早晚也会来昌平见姑娘的。”

梅非挑了挑眉。“你们平日里怎么联系?”

“我们有专门的信鸽相传。”明月面容沉静。“姑娘,你可有话要奴婢带给世子?”

梅非沉吟了一刻。

“暂时没有。要是我想到什么,会来找你。”她朝明月笑了笑。

明月回了她一个恭谨的礼。“姑娘尽可信任于奴婢,若有任何难处,都可以来找奴婢。”

明月走了之后,梅非半是欣喜,半是说不清的忧虑。

她提笔,写了几行字,又将它揉成团烧成了灰烬。

思量许久之后,她吹了灯,合衣躺在了床上,闭上眼。

或许是酒足饭饱的缘故,她睡得相当地好。在太安宫的第一个夜晚就这么平静地度了过去。

六十六章 归莲郡主

梅非被一名嬷嬷验明正身之后,在宦官的带领下进了太平正殿。

厉肃帝坐在正殿之上,一双锐利的眼立刻锁在她身上。他的身后站了两名宫女,身前还有一名看上去位阶较高的宦官。

梅非之前在心中想过冯傲的形象,却不想他面容温润,白面短髯。若不是穿了龙袍了戴冕冠,倒像是个谦谦文官。她愣了愣,竟然忘记了行礼。

“大胆!见了圣上,还不行礼?”厉肃帝身前的宦官大声呵斥。

梅非垂下眼,迟疑了许久,才勉强行了个跪拜之礼。

“参见陛下。”这几个字说得愁肠百结又不甘不愿。

“平身罢。”厉肃帝薄唇微抿。“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梅非缓缓地抬头,与他对视了一下子,又别开脸去。

只这一下子,便叫她心惊肉跳。冯傲虽外表谦和,却掩不住眼神中的阴鹜威压,一与他对上,她便感觉到一股沉重的气势迎面而来。

“你就是连非?”

“正是。”

厉肃帝身前的宦官又呵斥道:“跟陛下回话须用‘回禀’!”

梅非咬了唇。“回禀陛下,民女正是连非。”

厉肃帝瞟了那宦官一眼。“李公公,休要这样苛刻。”

“陛下恕罪。”李公公慌忙下跪。

厉肃帝也没理会他,径直起身,走到梅非面前。

“当年的事,你了解多少?”

梅非微微发抖。“只略有过耳闻。爹爹他说过一些,但并不详细。”

“林太傅倒是忠心耿耿。”他冷笑了一声。“可惜他明珠投暗,月照沟渠。”

梅非低着头,没有说话。

厉肃帝瞟了她一眼。“听闻你也习得武功。如今朕就在你面前,你可以报仇了。”

梅非抬头,脸色苍白,凄然一笑。

“民女深知势单力薄,报仇一念早已不再妄想。”她摇了摇头。“陛下,民女不过一介女子,无依无靠。只请陛下放民女一条生路。”

厉肃帝盯着她的眼,目露狠厉。

“所谓斩草除根,你以为朕还会放虎归山么?”

他这话说得阴测测,右手微扬,像是要抽出腰间的宝剑。

梅非惊惶地看着他的动作,似强撑着才没有倒了下去。

“陛下,民女再无他想,只求陛下让民女活下去。”她惨白了脸,浑身颤抖。“民女可以离开中原,永-永远不再-回来。”

她的话有些语无伦次。厉肃帝盯了她半响,忽然放下手,和煦一笑。

“连姑娘,朕何曾说过要杀你?”

梅非怔愣,竟然也似忘了礼节,呆呆地看着厉肃帝。

“连姑娘大可放心。你是连氏的唯一后人,又是西蜀王的外甥女,朕不但不会杀你,还会命人好好保护你。”厉肃帝转过身去,回到龙座上,微微一笑。“朕当年年少气盛,如今想想也有些悔恨。连姑娘,你暂且待在宫中,待朕想出些补偿的方法,好好补偿于你。”

“民-民女不敢。”梅非像失去了力气,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李公公,送连姑娘下去。让人小心伺候着。”

“是。”李公公毕恭毕敬地走到梅非身前。“连姑娘,请。”

梅非额前沾满了薄汗,甚至忘记了要向厉肃帝行礼告退,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跟在李公公身后走了出去。

李公公将她送出了太平殿,满面笑容。“姑娘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小的说。”

梅非摇了摇头。“多谢公公。民女并无甚要求。”

她似乎还没从之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朝李公公胡乱地行了礼便朝外走。

李公公站在原地看了半响,折身回了太平殿。

梅非走过一个转角,确定身后已无人看着,靠在墙壁上,松了长长的一口气。满头的薄汗不是假的,甚至自己背后的衣衫都被汗濡湿。但这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紧张。

自己已经尽量去扮演这个虽有不甘怨愤,却更加无奈的形象,能骗得过冯傲的眼睛么?

她知道厉肃帝不会杀她,那般作为不过是试探她的反应。看她是否真如表面上那般惜命,识时务。

这般急智之下的反应,是否真能让他打消疑心?

她从怀中拿出绢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连姑娘,又见面了。”

她一呆,手中的绢帕落地。

一张笑容可掬的脸,洗得发白的青袍,标志性的羽扇。

“无苗先生?!”

“没想到连姑娘还记得老夫。”无苗笑眯眯地抚了抚胡须。“实乃荣幸啊。可是刚刚见过了陛下?”

“是。”梅非朝他勉强笑了笑。“先生怎么会在这儿?”

“老夫有时会来宫中与陛下对弈。”无苗摇了摇羽扇。“姑娘在这儿住的可好?”

“挺好。多谢先生关心。”

“哪里哪里。老夫关心你可是理所应当的。”他抚须一笑。“老夫还要去面见陛下,下次再与姑娘闲聊。”

厉肃帝在书房里拿了笔在宣纸上作画,正勾出一湖碧水,几片莲叶。

李公公守在他周围,察言观色。

“陛下,验身的嬷嬷禀告说,她身上的确有青莲胎记。”

“嗯。”厉肃帝埋头,仔细地描画。“德昭,你看这连非如何?”

“陛下,我看她被陛下的威势吓得魂不附体,看上去是个普通女子,没什么野心和能耐。”

厉肃帝笑了一声,提笔在莲叶上加了几条折线。“未必。”

“陛下的意思——”李公公上前,取了石绿粉兑胶,磨成绿色的颜料。

“不是真惜命,就是别有所图。”厉肃帝换了一只白圭软毛笔,蘸了蘸石绿,朝莲叶上轻轻刷去。“太浓了。”

“奴才重新再配一遍。”

“不用了。”厉肃帝蹙了蹙眉,把整张宣纸揭起来看了看,又随手一扔。“烧了。”

“是。”李公公恭敬地接下宣纸。

“朕倒要看看,她到底是哪一种。”厉肃帝鹰目一闪。

“启禀陛下,无苗先生求见。”

厉肃帝神色一松。“快请。”

他摆了摆手,李公公立刻会意地退了出去。

无苗悠然地迈步进门,朝他行了个漫不经心的揖礼。“参见陛下。”

厉肃帝连忙上前相扶。“先生何须多礼?听闻先生前阵子去了趟西蜀,可有收获?”

无苗呵呵一笑。“自然是有的。”

“贵徒可好?”

“比从前沉稳许多,让老夫甚是安慰啊。”无苗抚了抚胡须。“只不过未来徒媳被陛下给请到了昌平,怕是得害相思之苦喽!”

“先生此言,可是在怪罪于朕?”厉肃帝笑容微敛,锐目微眯。

“岂敢。”无苗笑了一声。“国家大事,自然重过儿女私情。”

“朕也不想如此坏人姻缘。”厉肃帝叹了一声。“但先生这未来徒媳身份特殊,若真叫她与贵徒结为连理,若她在贵徒耳旁挑唆几句,影响了西蜀与北都的平和,却是大事。”

无苗摇了摇羽扇,瞟了他一眼。“我看我这徒媳倒不是那等挑拨离间之人。”

“不是,当然最好。”厉肃帝微微一笑。“朕已经留得她的性命,还打算赏她荣华富贵,将来自然也有好男儿相配。至于先生那徒儿——不如朕从那几个女儿当中选个秀外慧中的,赐给了他如何?”

无苗抚了抚长须。“陛下心意已决,无苗岂有置喙的余地?不过诸位公主娇贵,劣徒怕是配不得。”

“哦?是配不得,还是嫌朕的女儿配不上?”厉肃帝面容森冷了一瞬。“先生待你这徒儿倒是真心实意。”

“陛下言重了。不过在下爱护徒儿,这是理所应当。”无苗坦然一笑,毫无退色。

“先生倒是念旧。”厉肃帝愣了一下子,复又笑得温文尔雅。“清槐夫人若是泉下有知,也该为先生的深情厚意所动了罢。”

“陛下说笑了。”无苗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不快。

“先生勿要动怒。”厉肃帝见他面露不豫,连忙好言相说。“朕只是担忧,先生会因为维护自家徒儿,而忘了我们的大事。”

“老夫在陛下心中,就是此等不知轻重之人么?”无苗冷哼一声。“老夫这些年来辛苦扶植天水门,培养暗探使其分布全国,又将其余门人交予安乐管束,甚至将门主之位拱手相让。难得这些还不足以证明老夫的诚意?”

“先生请息怒。”厉肃帝满面悔意。“先生所出之力,朕怎会不知道?只怪朕一时糊涂,我俩相交一场,怎会忘了先生的为人?”

他将无苗往旁边一让。“朕已命人准备了先生偏爱的云顶金针,不如我俩对弈一局如何?”

无苗脸色稍缓。“如此也好。”

在觐见厉肃帝几日之后,一道圣旨下,将连非封为归莲郡主,赐住靖安殿。

几乎与此同时,平阳和岭南终于向厉肃帝下了战书,以讨贼之名出兵相伐。平岭联军兵分东南两路,分别由容璃和秦奋挂帅,朝北都昌平攻来。

战事已起,厉肃帝命拓元大将军带领北都五万兵马前往前线支援。太子冯琪远自请缨上阵,与拓元大将军共赴前方。

而北都昌平,还暂时维持着表面的安定。

厉肃帝将归莲郡主乃前朝遗孤一事昭告天下,民论哗然,分为两派。一派称厉肃帝仁慈宽宏,体恤连氏血脉;另一派认为他虚情假意,所谓前朝皇室血脉,不过是一个博得民心的幌子。而梅非这个归莲郡主,自然成了风口浪尖的人物。

梅非搬到了靖安殿,不用再时常对着薛幼桃,自然是轻松不少。再加上穆澈时常到来,对她修练的飞空掠影刀做一指点,除了时常挂念阿隐的近况,思念莫无辛之外,日子倒也过得惬意。

明月也不时会到靖安殿为她送些点心,一来二去,两人也熟稔了许多。

某日梅非出门溜达,却碰见了薛幼桃。

她坐在花园的石桌上,慢条斯理地端了盅小口小口地饮着。翠湖和那个叫白芍的宫女站在身后替她打扇。

明月垂着头跪在她身前,看样子已经跪了许久。

薛幼桃瞟见梅非过来,朝她极其友好地打了个招呼。“归莲妹妹?来坐坐罢。”

梅非本不想理睬她,但看到明月的样子实在可怜。她犹豫了一下子,还是走过去坐在了薛幼桃身边。

“来,尝尝这御厨房刚熬出来的蜜藕桃花羹。”薛幼桃指了指桌上的杯盏。“还不替郡主倒上。”

“是。”白芍连忙应声,恭敬地替梅非倒了一盏。“郡主请。”

梅非瞥了明月一眼,又不好多问。只得装作不在意地端起杯盏。“多些公主了。”

“郡主客气了。”薛幼桃笑了一声。“你有所不知,这蜜藕桃花羹看上去简单,做起来可麻烦得很。须得要惊蛰采藕,春分采花,加入二十六种辅料炖整整三个时辰才能做得那么一小锅,用了它能叫肌肤细滑白嫩,对我们女子实在是难得的好东西。”

梅非浅尝了一口,敷衍地点点头。“的确不错。”她神情自然地朝明月侧首:“不知明月她犯了什么错,公主要这样罚她?”

“郡主,你有所不知。”薛幼桃转过脸,冷冷地看了明月一眼。“近来厨房里常常少些材料点心,后来才被本宫查到是被这个贱婢给偷走了。你说这等吃里爬外的奴才,本宫怎么能不好好罚罚她?”

梅非知道薛幼桃借题发挥做给自己看,若自己此刻为明月说情,怕是她会更加受罪。但若自己不说,又不知她会想出什么别的花招。“若是这件事,公主怕是误解明月了。”她叹了口气,眼神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