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梅非连忙出声叫住她。“清槐夫人。”

她脚步一顿,随即又往前行。

“清槐夫人,您是清槐夫人罢?”梅非追了上去,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您是无辛的娘亲对不对?”

她终于停了下来,却不转身,也不言语。

梅非也停在离她几步远处,望着她的背影。“为什么不告诉他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去看看他?他很想念你。”

五夫人的身形有些颤抖。“姑娘,你认错人了。”

“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娘亲已经在他很小的时候便过了世。他跟新王妃一直相处得不好,虽然表面上不在意,但心里一定也很难过。”梅非看着她。“他时常跟我讲起你的事情,讲你对他说过的话。清槐夫人,既然您并没有死,为什么却不去看看他?我不知道当年究竟是怎样的恩怨过往,但他是您的孩子啊!您怎么忍心?”

五夫人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取下了面纱。面纱下,正是一张梅非曾在画像上见过的俏丽生动的容颜。

只是此刻,这容颜上却写满了忧伤。

“我何尝不想?只是我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自己心中这个坎。”她深呼吸,眼眶含泪。“梅姑娘,你是怎么猜到我的身份的?”

“其实我很早便怀疑你没有死。”梅非望着她的脸。“王爷提到您时,用的都是‘走’这个字,而不是‘去世’。当然,单从字面上看,两个意思有时可以互换。但奇怪的是他们似乎都下意识地避免用‘去世’这样的字眼。”

“上官久,也就是我的大师兄。他跟您的相貌有些相似,我想他一定与您有血缘之亲。但他提到您时,并未面露哀戚,且也从未提过要去您的灵位前看看。”梅非顿了顿,按下心中的激动。“我问过无辛。他曾经查过当时您过世的情况,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您究竟是得了什么病,又是在具体哪一日过的世。”

“今日我便更加确定了。您姓商,是月氏王族。若当真亡故在西蜀,月氏怎会不闻不问?至于我是怎么认出的你——”梅非伸手,拔下头上的白檀木簪。“我见过您的画像,对您的相貌自然有些印象。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是这个。”

五夫人怔了怔,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乌木簪。

“您头上的这只乌木簪,我曾经在莫王爷从前的画像上看到过。”梅非抿唇一笑。“无辛说,您曾经告诉他,要亲手做一件东西送给心爱的人。我想这只乌木簪,应该是您从前亲手做给莫王爷的罢?”

五夫人看了她许久,忽然笑了起来。

“真是个心思细密的孩子。”她伸手拔下头上的簪子,放在手心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不错,这簪子的确是我从前送给莫齐的。不过人心易变,我早已收回了它。”

二十余年前,当五夫人还是五公主,莫王爷还是莫世子的时候,他们很偶然地相遇,又自然而然地相爱了。

月氏国的人,向来很少与外界通婚。五公主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就这么嫁给了自己心仪的男子,为他生了个儿子。成了莫夫人的五公主从南疆接来了自己体弱多病的绝色好友,让她到气候宜人的西蜀休养。

她以为自己很幸福,哪里知道幸福总是短暂不由人。

自己的丈夫,竟然对自己那位绝色的好友动了心。

他们发乎情,止乎礼,并未作出背叛她的事。但对于心高气傲的月氏公主商清槐而言,哪怕是精神上,她也绝不容许与人分享。

于是当她发现了这件事之后,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不顾丈夫和好友的苦苦挽留。

莫齐痛悔不已,清槐却只觉得连看他们一眼心里也觉得难受。与其留下承受这样的双重背叛,不如离开。

唯一舍不下的,是自己的儿子。她本想带着儿子一同离开,却在莫老夫人的哀求下只得放了手。

所有的东西,她都托付给了自己的好友,包括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这个曾给予她美好回忆的国家,她忽然一刻也不愿再呆。于是愤怒和冲动之下,她发下毒誓,有生之年再不进大夏国。她本来就没对谁说过自己的来历,再加上月氏王族与生俱来的隐匿能力,莫齐再也没能找到她。

梅非听完这段过往的时候,心忽然揪得厉害。她能体会到清槐夫人当年的愤怒,不甘和痛苦,也能理解她的骄傲,却不能释怀她因为一时冲动发下的毒誓,对无辛的狠心。

因为毒誓,或是因为尊严,她不能再回到大夏,不能再见一面自己的孩儿。

“虽然你不能来大夏,但你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孩子。”梅非叹了口气。“所以你安排了尹玄昭到他的身边加以照顾,对不对?”

清槐夫人点了点头。“不错。我回到月氏之后,一直在暗中关注无辛的情况。后来——我听说他身体不好,生了场怪病。所以便安排了玄昭到他身边,也算就近保护。”

七十章 移花接木

“他不是生病。”梅非犹豫了一下子。“他是被人下了毒。”

“什么?!”清槐夫人惊怒不已。“是谁给他下了毒?”

“他一直认为是王妃。”梅非想了想。“那毒的名字叫做‘亥魂销’。听说是南疆至毒。”

“不会是她。”清槐夫人摇了摇头。“她是我的好友,我自然对她知根知底。虽然她和她哥哥来自南疆,却从来不会摆弄这些毒物。”

“若不是她,又会是谁下的毒?”梅非疑惑了。“谁会希望他死?”

“这件事,我会去查个明白。”清槐夫人似有些焦急。“那他身上的毒——”

“已经解了。”梅非连忙让她放心。“是他的师父替他解的。”

“师父?”清槐夫人皱了皱眉。“我怎么没有听玄昭提起过他还有个师父?”

“我听无辛说过,他的师父来去无踪,行踪不定。是个高人。”梅非仔细地回忆了一下。“他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号,只说自己姓孙。”

“秀禾?”清槐夫人一愣,脱口而出。

“夫人,您认识他?”

“认识。”清槐夫人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他是我的朋友。当年我离开大夏的时候,还将天水门的门主之位让给他了。”

梅非呆了呆。“天水门?!”

“是啊。”清槐夫人反应过来。“我知道天水门在中原的名声不太好。但天水门的第一任门主,便是月氏王族的人。”

梅非更加地匪夷所思。

“天水门最初其实只是修身养性以得延年益寿的门派。采补之术,大多用于阴阳双修之时,绝不许门徒用于害人。却不知为何这传言越来越离奇,也把天水门的名声给坏了。”她叹了口气。“我走之前,实在无心再管天水门的事。所以便将门主一位让给了秀禾。”

“可是——可是现在的门主,不是那个安乐公主么?”

清槐夫人愣了愣。“我已经许久未管天水门之事,原来竟有了这么多变化。待我派人查个一清二楚之后再说。”

“夫人,无辛他若是知道你尚在人间,一定会很高兴。”梅非甚至已经迫不及待要将这件事告诉他。

清槐夫人却有些犹豫。“梅姑娘,能不能先别告诉他?”

“为何?”梅非刚一问,却已经反应了过来。

这么多年,她都没有来看过自己的孩子,甚至当他中毒快要死去的时候,她也毫不知晓。她害怕他会怨恨她,会责怪他。

清槐夫人叹息了一声。“他会怨我的罢?我是个不负责任的娘亲。”

“就算不负责,也总比生死两别好。”梅非怅然。“夫人,您已经浪费了二十年的时间。纠结于从前的恩怨而放弃天伦之情,值得么?”

“让我想想罢。”

“好。在您想明白之前,我不会说。”梅非笑了笑。

“小非,我可以叫你小非么?”清槐夫人抬头仔细地看她。

“当然。”

“你跟无辛好容易才走到一起,为何又要分开?”清槐夫人皱眉。“我也知道关于君王璧的事。难道就没有其它的方法?你在冯傲的掌握之下,实在太危险。你看今天的情形——”

“夫人请放心,我可以应付。”梅非俏皮地眨了眨眼,朝里头看了看。“今天的事,我不都应付过来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那侍女不对劲的?”

“早就发现了。”梅非叹息了一声。“我原本想,若是她不算计我,我也就装糊涂留她在身边。既然她算计我,自然是留不得了。”

“这么说,你是要——”

“将计就计,送她个好归宿。”

清槐夫人会意一笑。“小非,你可真合我的心意。”

这个时候,不远处有几个人提着灯笼而来,听声音正是喝多了的巴雅尔王子。

清槐夫人挑眉:“小非,会轻功么?”

“当然。”梅非点点头。

“好。”她眼神一示意,两人提气一同跃上另一侧的屋檐。

果然是巴雅尔王子,他似乎喝得醉醺醺,被几个人扶着进了房间。

“这里头应该也有他们的同伴。”

“不错。”梅非撑着下巴。“就是委屈了巴雅尔。”

“放心罢,他已经有了几个侍妾,多一个也不会嫌多。”清槐夫人开怀地笑着,与那幅画中的笑容一样,干净纯粹。

“对了,清槐夫人,有件事——”

“小非,你该叫我伯母才对。”清槐夫人微微一笑。“以后,或许还得要叫我一声娘亲。”

梅非脸一热。

“有什么事,你但说无妨。我一定知无不言。”

“伯母,天水门是不是有什么管束下属的方法?”梅非有些为难,毕竟这是一门之秘,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这个秘密关系重大,她又不得不问。

清槐夫人略想了想。“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她微微一笑,却并不窘迫。“天水门修习的心法特殊,当初为了防止门徒擅自对无辜民众进行采补,会在每一位门徒身上种下一蛊。平日里不会有事,但若违反门规,便会受噬心之痛,甚至会危及性命。这蛊向来掌握在门主的手里,以作惩罚之用。”

“那这蛊可有解法。”

“要解这蛊也不难。待我回房之后便将解法写下来给你。”

“多谢伯母。”梅非舒展了眉头,放下心来,感激地冲她一笑。

回到自己所住的殿中时,夜已深沉。

梅非刚迈进去,正好碰见穆澈眉头紧蹙从里面要往外走。看见她时,脸上的神情一松。

“你去了哪里?”

梅非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我看这月色挺好,所以就出去走了走。”

“方才我想去找明月问问你的情形,谁知道她和你都不在房中。”穆澈顿了顿。“五师妹,你身体可有不妥?”

梅非摇了摇头。

“那就好。”穆澈欲言又止。“自己小心些。”

梅非点点头,目送他转身离去。

她之所以没有寻求穆澈的帮助,正是担心他跟明月是同一边的,如今看来倒并非如此。他平素心细如发,想必是后来也发现了明月的可疑,所以才特地回来寻她。

穆澈待她真心,她却一直对他保留,甚至多加猜疑。虽然有些愧疚,却也无奈。

五王子巴雅尔酒后失仪,强占了大厉国归莲郡主的贴身侍女。好在归莲郡主大度不计较,还表示愿将贴身侍女嫁予巴雅尔为妾。

风波平息,皆大欢喜。

巴雅尔满脸羞愧,朝梅非弯腰行了个大礼。“莲花妹妹,实在是对不住!我不过是多喝了几杯,不知道怎么就——”

“我看你是看人家美貌,早就包藏色心了罢?”阿穆尔王子嗤笑一声。“居然在我的婚礼上做出这种事来。真是我的好弟弟。”

巴雅尔越发羞愧,简直想找条地缝给钻下去。“我-我真的没有——唉!”

梅非笑了笑,拍拍他的手。“好了,明月可是个好姑娘,我一直拿她当妹妹看的。你可得好生待她!”

巴雅尔连连点头。“莲花妹妹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她。”

穆澈站在一旁,视线在梅非身上顿了顿,又转了开来,一直没有说话。

梅非走进内室,明月静静地坐在桌前,面无表情。

梅非在她对面坐下,倒了一杯茶,悠然地喝了一口。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明月忽然开了口,双眸发红地盯着她看。

“很早。”

“我究竟露出了什么破绽?”

“你的破绽太多了。”梅非叹了一口气。“我想不发现也难。”

明月的唇抿得紧紧的。

“你明明喝了那碗茶,为什么——”

“为什么没事?”梅非微微一笑。“若我说我天生百毒不侵,你信不信?”

明月半惊半疑地打量着她。

“好了,事已至此,你看我也没用。”梅非放下茶盏,与她对视。“明月,其实这对你又何尝不是件好事?虽然远嫁他乡,却也好过回去继续受人利用指使。巴雅尔王子身份尊贵,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为何你不问我究竟受谁指使?”

“我不必问。”梅非勾了勾唇。

明月的手指攥得很紧。“你以为我想受人利用么?你以为我在这里,就能不继续被人利用?”她凄然一笑。“我根本逃不掉。”

“谁说你逃不掉?只要你愿意。”梅非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平摊到她眼前。“这是解法。我看过了,并不难。”

明月抓起纸张,手指颤抖得厉害。“你真的——”

“以后就在这儿好好生活罢。”梅非站起身来,最后看了她一眼。“不要再回去了。”

她转身,离开了房间。

她很早便已经怀疑了明月。确切地说,自从踏入昌平的那一刻,她便已告诉自己,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明月的示好,实在是来得太过蹊跷,当然,若非要说她是莫无辛安排的人,也说得过去。但以莫无辛的性格,他宁可选择书信给她,也绝不会让别人来转告她那些话。那枚西蜀的玉牌,不能说明什么。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对明月存有疑心。明月多少次试探,都被她给敷衍了过去。然而真正的确定,却是在明月说出那句话的时候。

“明月今年十九岁,来这儿已经三年了。”

这句话,却让梅非拨开云雾,直接见到了月明,心中一片亮堂。

莫无辛若真安排了人在薛幼桃身边,且已有三年,当初在幽里相遇时又怎么会不知道她的身份,还为了让她露出破绽而与她虚与委蛇?这是最基本的逻辑,也是最大的破绽。

所以明月绝对不是莫无辛的人。

既然不是莫无辛的人,那么她接近梅非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从她平日里的言行便可明白,是想探听她与莫无辛,与西蜀之间,究竟还有怎样的纠葛羁绊。所以她不是薛幼桃的人,便是冯傲的人。

而在北戎发生的这件事,则让梅非明白了她真正的主子是谁。

薛幼桃。

也许是冯傲命薛幼桃安排人接近她,但下药这件事,却一定是薛幼桃的意思。

很简单,冯傲还不确定梅非对于莫无辛,对于西蜀究竟是怎样的分量,若用这种方式逼迫她不得不嫁给巴雅尔,很有可能会引起西蜀的愤怒,莫无辛的愤怒。所以他让梅非到北戎来,倒不一定是真要她嫁给北戎王子,而是想看看西蜀的反应。

但薛幼桃却会错了意,或是她出于私心希望梅非走得越远越好,所以让明月对她下药。

可惜她实在错估了梅非的警惕心。梅非那枚可以解百毒的琥珀戒指和那根能叫人昏迷三个时辰的红绳起了关键的作用,给他们来了个偷梁换柱。

最后,躺在巴雅尔床上的人变成了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