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无辛揽紧她的腰肢,像哄小孩儿一般摇了摇。“好,你说什么都好。”

两人正在腻歪,门扉却被敲响了三下。

“许姑娘醒了么?”

是姜红月的声音。

梅非连忙从莫无辛身上跳了下来,示意他赶快跳窗。

“是红月将军么?请稍等。”

莫无辛瘪了瘪嘴,万般无奈地再次从窗口跳了出去。

梅非又整理了一下子,这才去开门。

“许姑娘,睡得可好?”姜红月微微一笑。“我让小二准备些洗澡水给你送来罢。”

“谢谢你。”梅非感激地冲她笑了笑。“我正想洗洗。”

“饭食也准备好了。姑娘沐浴之后便下楼来用些吃食罢,睡了这么久,一定饿坏了。”姜红月望着她的脸,神色柔和。“请姑娘唤我红月就好。”

七十九章 情何以堪

梅非沐浴完毕,神清气爽地下了楼。只见萧揽和上官久已坐在桌旁交谈,容璃和方雪卿他们还没有到。莫无辛跟连隐中间隔了一个空位,只见莫无辛慢条斯理地倒了一碗豆浆,推给了连隐。

连隐看了看豆浆,又看看莫无辛,脸色颇有些冷。

她走过去,到连隐和莫无辛中间的位置坐下。

连隐目露欢喜,却被她微摇头止住,只得讪讪地收回了眼,捧着豆浆喝了一大口。

很快,容璃和姜红月便出现在门口,方雪卿在他们身后,依然灰着脸。

“不好意思,来得晚了点儿。”

容璃微微一笑,在萧揽另一边的座位坐下。“这家客栈的水晶虾饺做得很不错,我让掌柜的准备了一些,请各位尝尝。”

姜红月坐在他身旁,朝一旁守候的小二招了招手。“请拿些醋来。”

“是。”小二动作利索,取了些小碟子,每个小碟里都倒上了醋,放在每个人身前。

“说起这虾饺,其实是岭南传过来的点心。”姜红月把桌上的蒸笼盖子掀开,做了个请的手势。“从河里捞上来的鲜虾,剥皮去头,跟熟肉笋丁韭黄拌在一处,再用做好的澄粉皮包起来,放到蒸笼里蒸熟。这皮既弹又薄,能看到里头的馅儿,所以才叫水晶虾饺。”

容璃夹起一只虾饺,递到萧揽的醋碟里。“师父,尝尝看。”

“好好。”萧揽呵呵一笑,一尝之下连连点头。“果然很鲜美。”

“这家也算做得正宗了。”姜红月笑着将蒸笼往桌子中心推了推。“大家都尝尝啊。”

梅非特意瞧了瞧,只见姜红月和上官久偶尔眼神交流,也颇为坦然,看上去两人似乎都已将那段过往在心里埋了下去。

众人纷纷动筷,欣然称赞。

莫无辛替梅非夹了一只,放到她碟里。

梅非朝他笑笑,桌子下的手往他的手上拍了拍以示谢意。正要离开,却被他一把抓住。

梅非挣了挣,瞪了瞪他,却见他依然若无其事地吃着东西,好像伸了手指在她手心勾来勾去的人不是他似的。

连隐朝他们两人瞥了瞥,唇角绷得死紧,脸色很难看。

方雪卿伸了筷子本想去夹,却看见连隐的神情,筷子一僵又缩了回去,往桌上重重一放。

座上皆愣,不约而同地望向他。

“小四,你怎么了?”上官久问道。

方雪卿在一桌子人的脸上溜了一圈。“我吃不下。”

“怎么,不合你的胃口么?”姜红月关怀地问:“我让厨房也准备了些平阳的煎饼,马上就来。”

方雪卿摇了摇头。“大家这是怎么了?看看小六,他都难过成这样了,我怎么还有心思吃什么虾饺煎饼的?”

连隐一愣。“我——”

方雪卿目光沉痛,朝他摆了摆手。“小六,不用说了,我都明白。小五尸骨未寒,你们都跟没事儿人似的在这儿吃早点——唉!怎不叫人寒心!”

连隐呆了呆。“四师兄,我没那个意思。”

“我明白。”方雪卿依然沉痛。“你不好责怪大家,只好把一腔悲怆埋在心底。四哥知道。”

一整桌人的表情都很有些耐人寻味,连萧揽一张云淡风轻的脸都尴尬地僵了僵。

“小四,这件事——”

“师父,徒儿失礼了。”方雪卿歉意地垂头。“但徒儿实在是心里难过。”

梅非望着方雪卿,眼眶含泪,心中感伤愧疚不已。

上官久咳了咳。“小四啊,我们心里其实都难过得很,但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再说了,小五她既然这样选择,一定有她的道理。”

“大师兄!”方雪卿本来已经冷静下来,听他这么一说,反而又激动了。

“大师兄,你怎么还能说得这么平静?”他站起身,对上官久红了眼。“我们之中,最后一个见到小五的人不是你么?要是你当时察觉到小五的情况,她-她也许就不会做这种傻事!难道你一点儿也不内疚么?”

上官久愕然。“这——”

梅非忍不住,低下头深呼吸,拼命睁着眼让眼泪退回去。

莫无辛的手紧了紧,像在给她力量。

连隐被这场面搞得目瞪口呆。

容璃终于开了口。

他的眉头微蹙,清冷的眸子往上官久的方向瞥了瞥。“小四,你怎么这样跟大师兄说话?太失礼了。”

“还有你,三师兄!”方雪卿似乎积累了许久的怨气,这时终于给发泄了出来。“当初小五她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就那么无情?要不是因为你要娶别人,小五她也不至于那么伤心回了越州,也不至于被那个莫无辛给骗回了西蜀,更不至于现在还为了他殉情!”

容璃一怔,呆立当场。

姜红月愕然地看了看容璃,又看了看方雪卿,下一刻竟然看向梅非。

梅非对上姜红月的眼睛,顿时觉得事情变得大条了。

莫无辛脸上结了冰霜,手攥得死紧。梅非已无暇顾及,因为她正头痛。

连隐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整个局面相当尴尬。

“够了!”上官久满脸怒意,眉头紧皱,一下巴的络腮胡子也被气得翘啊翘。“小四,你也不看看这是哪儿,也不看看周围的情况!你说这些话,叫老三和红月将军情何以堪?”

方雪卿一愣,随即转向姜红月,顿时一腔怒火化作愧疚。

“红月将军,对不住,是我失言了。”

姜红月垂下眸,摆了摆手。“无妨。”她站起身来,胡乱地朝大家点了点头。“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休息了。”

说完,她便折身上了楼,步伐很急。

上官久担忧地看着她,又转向容璃。“老三,你去看看罢?”

容璃的脸色晦暗,柳叶眸里也失去了光亮,整个人像失却神采的泥像。上官久说的话他也像没有听到,只呆呆地注视着桌上的蒸笼,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三?”上官久又叫了一声,还是没得到答复。他恼火地瞪了方雪卿一眼,而后者讷讷地低了头,懊恼地抱着手臂。

“小四啊,你这直筒子脾气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萧揽见此情形,叹息了一声,抚了抚胡须。

容璃此时才像大梦初醒一般,抬头看了看众人,勉强地笑笑。“待会儿还要商议战事,我先回去准备准备。”

一顿早饭,吃得不欢而散。萧揽找了方雪卿“谈心”,梅非和莫无辛,连隐,上官久聚在一处,脸色各异。

“我真有些担心四师兄。”梅非撑着下巴。“真对不住他。”

“与其担心小四,不如担心老三啊。”上官久摇了摇头。“我看他才是那个走不出来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梅非咬了咬唇。“我总觉得三师兄好像已经知道我没死了。”

“应该不会啊。”上官久揪了揪胡子。“我们露出什么破绽了么?”

“我倒觉得有这可能。”莫无辛蹙眉,脸色凝重。“容璃这个人,观察和推敲的能力都相当出众。”

“即使被他发现,应当也无妨。”连隐接过话来。“以三师兄的为人,他一定会放我们离开的。”

“若只是发现小五没死倒是罢了,若被他发现小六的身份,那可就不一定了。”上官久摇了摇头。“不成,我还是去看看罢。”

他正要走,又犹豫地看了梅非一眼。“小五——”他欲言又止。

“我明白。”梅非领会了他的意思。“我会找机会的,放心罢。”

上官久感激地点点头,开门出去。

“姐姐,大师兄想说的是什么?”连隐有些疑惑。

“他担心姜红月。”梅非摇了摇头。“这叫什么事儿呢?”

连隐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这样。刚刚方师兄那样说的确太伤人了。大师兄也真是可怜,明明是自己喜欢的人,如今却不能不保持距离。”

莫无辛瞥了他一眼。“求而不得,还是早些绝了念头,这样对每个人都好。”

连隐的唇角一抿,桃花眼凛凛发寒。“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儿上的意思。”

“你——”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梅非心烦意乱。“看现在这情形,我们还是提前离开罢。就用之前想好的那个理由。阿隐,你知道该怎么说了罢?”

“我明白。”连隐点点头。“不过我还想最后再打一场。之前北戎那边送来战书,说是三天之后再战,我会打头阵,也算给那些追随我的兄弟们最后的一个交待。”

“可是——”梅非却不赞同。“我直说了吧,二师兄也在北戎阵营里,难道你要跟他打?”

连隐面色冷凝。“姐姐,战场上无父子,更别说是师兄弟了。我们注定站在对立的阵营里,早晚也会打这么一场。”

梅非还想说什么,莫无辛朝她摇摇头。“隐公子说的也有道理。小梅子,你就让他自己决定吧。”

梅非郁郁地瞧了连隐一眼,点了点头。

“好罢。小心些。”

连隐挑眉看了莫无辛一眼,又转回梅非的脸上,春风化雨般地一笑。“放心罢姐姐。”

“你们两个聊聊。”梅非揉了揉肚子。“我还没吃饱。去找些吃的。”

她朝两人瞪了瞪。“好好相处,听到没?”

两人笑得极其乖顺地目送她离开。门刚一关上,一个冰天雪地,一个笑里藏刀。

“隐公子,你也听到梅儿的话了。”莫无辛笑了笑。“以后你还得唤我一声姐夫。”

“我没有什么姐夫。”连隐桃花目发冷,那颗朱砂痣如同凝在眼下的冰珠。“以后,也不会有。”

“这件事可由不得你。”莫无辛勾勾唇,将一只手搭在椅背上。“我们很快会成婚,你要是不信,可以问她。”

连隐眸色一厉。“就算是又如何?姐姐她不接受我,只是因为她还没有适应我们的关系。你当真以为我们这二十年的情谊会比不上你们这一年?”

莫无辛似不在意,双眸却已深沉。“你这样只会叫她难过。真爱她,不如放手。”

“放手?”连隐的眼里血色顿现。“你说的倒轻松,若叫你放手,你愿意么?”他有些失去了理智。“我爱了她十年。从十二岁到现在,我的眼里从来就没装过别的女人。我对她的爱一点儿也不比你少,为什么现在要放手的人却是我?!”

莫无辛望着他的眼,坦然道:“不错,你是爱了她很久,你心里没有过别的女人。那么当初在平阳时,你为何不毅然决然地把她带走,两个人一起浪迹天涯?!你为什么不放弃一切,放弃你身上的连氏血脉,只要她?”

连隐像被冰冻住,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

“你放不下。”莫无辛冷笑一声。“当时她还没有爱上我。你完全可以趁那时带走她,阻止她跟我去西蜀。如果这样的话,也许她的心现在已经属于你了。只可惜你放不下。而我,可以为她放弃所有。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得到她的人是我,而要放手的是你。”

连隐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死死地盯着莫无辛,却找不到一句话来反驳他。

莫无辛慵懒地起身,弹了弹衣袍。那张平凡的面庞下,一身卓华气度自然流露。

他在连隐肩上拍了拍。“放手罢。你还能做她最亲的弟弟。”

莫无辛与连隐错身而过,从容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连隐颤抖着,修挺的背脊终于似不堪重负,软塌了下去。

八十章 造化弄人

上官久在门扉上敲了敲。

“进来。”容璃的声音传来。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大师兄?”容璃正拿了笔在写什么,见他进来,连忙起身相迎。

“坐,坐。”上官久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说话。

“大师兄,是否有事相询?”容璃放下笔,似乎已经恢复了过来,不见之前的颓唐。

上官久点了点头,顺便瞟了一眼容璃面前的宣纸,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重复的诗句,隐约可见两段:“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他想细看时,容璃却不动声色地将宣纸掩了去。

“大师兄有话但说无妨。”

上官久咳了咳。“小五的事情,我知道你也很难受。别在意雪卿说的话,他就是直肠子,说话不经大脑的。”

“我明白。”容璃垂下眸,勾了勾唇。“其实他说的倒也没错。如果当初我能多些勇气的话,也许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上官久没有料到他如此直白地坦诚了心思,倒是愣了愣。

容璃展开手上的宣纸,凝神望着纸上的诗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他轻声诵出诗句,伴随着一声低叹。

“我好像在哪儿看过。”上官久揪了揪胡子。“是‘诗经’里头的?”

“不错。这一段是‘采薇’里的句子。”容璃微微一笑。“讲的是一名出征的兵士在归家途中的所感所想。”

“唔…”上官久琢磨着这几句话。

“从小我便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拿起帅印,号令千军,在版图上拓下容家的疆土。”容璃的眼睛失了神,喃喃自语。“若我不能成功,跟随我的这些将士们的流血牺牲,又有什么意义?这场战争又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