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溢出了甜蜜,我直觉自己应该豁出去一些,因为在我看来,中国一半辉煌的野史来自于女子豁出去的行为。我毕竟是个知识分子,比喻得比较书面化,其实豁出去的意思就是搞姘-头。比如水浒传,如果阎婆惜不搞姘头,那么宋江大哥也不会怒杀了她,顺便也杀一送一,杀了她的姘-头,最后被逼到梁山干起了假革命的事业。所以我认为宋江的突然走红,真要感谢搞姘头这门行为艺术。

我不打算搞-姘-头,却已经整颗心都豁出去了。我不再懦弱,把心一横,十分主动得坐到了叶知秋身边,双手规规矩矩得放在膝盖上,用我秋水般的眸子天真得望着他,他也笑微微得看了看我一眼,却有些拘谨得低头说道,“那我…收下了…谢谢。”

气氛有些冷场,四周只剩下清脆的鸟叫和我俩砰砰的心跳。我又有了扇自己的欲-望,眨了眨眼睛开始反思自己是否过度热情,我认识到我不应该把在超市抢女式拖鞋的热情,宣泄在叶知秋身上,毕竟他不是女式拖鞋。我佯装好奇得看了眼他摊在膝盖的书,恬静得问道,“那个…你在看什么书?”

叶知秋抬起了头,礼貌得告诉我,“医学方面的书。”说完让我看了看封面,我顿时愕然。如果我没眼花的话,那本书正确的读法是,华盛顿神经科应急指南。

我回忆起林北北说的“叶知秋数学好物理好化学英语好”,如今我又见他在攻读深奥的医书,顿时深深感叹全面发展的人才可真教我给遇上了。既然命运让我遇上他,那么还能怎么样呢,像苍蝇一样盯上他直到他爱上我这只苍蝇精呗。

我深思几秒,决定要打破尴尬的气氛,很热络得问道,“你很喜欢看这方面的书吗?”

叶知秋嘴微抿,目光深远,我觉得他如果摆个姿势的话,就是个英俊的思考者了。他点点头,“是挺喜欢的,我家里有很多医书,我从小就爱看。”

为了让他不会察觉到我俩存在沟通上的障碍,我连忙说道,“我家也有医书,嗯,比如…比如黄帝内经,本草纲目,哦对了,我妈还有本妇产科学…”

我看到他脸红了红,尴尬得点点头,只留给我迷人的侧脸。我懊恼得暗中狠狠掐了一把大腿,提醒自己:桃花,收起美国人的豪放来,我们的祖国提倡唯美婉约,你提什么妇产科啊你,你应该说自己家里有本婴幼儿卫生指南的,这是本多么纯真无邪的书啊。

出师不利,我镇定了一下心神,决心再来。随即又厚着脸皮问道,“你家为什么有很多医书啊?”

他抬起头再度冲我笑了笑,扶了扶黑框眼睛,“我家里人都是从医的。”看我兴致盎然得等他继续,他打开了话匣,“我爷爷可能是新中国最早一代的脑外科医生,他觉得人的大脑是一门严密的艺术,每个细胞神经甚至末梢都分工不同,缺了谁,整个大脑的运作都会出问题。”他顿了顿,舒眉一笑,“我爸爸从小就听我爷爷讲这些,所以当了名脑外科医生,我是听着他们讲的病例长大的,我想我也会走同样的路。”

他眼中智慧的光芒深深得震动着我,我与他并肩而坐,却觉得他遥不可及,而我却像垂死的人,希望紧紧抓住他眼中那缕光束,哪怕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我怔怔得问他,“那…那你以后要读医吗?”我有些忧伤,想到即将来临的各奔东西,“你要考到哪里去?”

他看了我一眼,“A医科大学,它是最好的医大。”随即又低下头不说话。

我喜出望外,A医科大就在本市,还在我爸的A大边上。听我爸说,考虑到医大光棍太多,读医的女生质量又总是上不去,所以读医的男生们普遍学习劲头不足,导致出现自暴自弃的行为,经常宁可整天呆在实验室解剖女尸,也不愿意出去见见女同学们师太般的微笑。

人民政府考虑到医生终归是人民的医生,倘若不能取悦好医生,那么医生就很有可能让人民永远躺在手术台上下不来,毕竟他是有这个能力的嘛。所以人民政府在规划校区的时候,特地把女生众多的A大安排在医大旁边,来中和两校的女生质量。结果自然皆大欢喜,医生笑了,人民在手术台上也笑了。

我也笑了。我想到叶知秋不会飞离得太远,心上的石块放下了一半。我踢着脚下的石头嘱咐说,“哦,那你一定要好好读,不要分神到其他什么上。”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分神到女孩子上,男孩子就更不必了。

叶知秋大概惊愕于一个素不相识的女生,并且还是全年级数学考得最烂的女生,对他说出这么一番诚恳祝福的话,他惊讶得看着我,却很礼貌得收起愕然的表情,用温润的声音回应我,“谢谢,我会好好努力的…你…也要好好努力。”

他眼中善意的光笼罩我,却让我垂下了头,“谢谢,我很想努力,可是时间不太够了。”我想起了他手中的我40分的卷子,闷闷得问道,“你草稿纸够用吗?”

叶知秋嘴微张,似乎有些跟不上我的思路,他只是直直得盯着我点点头,“够…够用了。”

我小小得雀跃了一下,然后指着纸飞机说,“太好了,那你不要拆掉纸飞机打草稿吧,你就让它这样原装,好吗?”

说完,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纸飞机,问道,“你有笔吗?”

他听话得从兜里掏出一支笔,我心中再次感叹这真是个人才啊,jessica的男友随身携带的是安-全-套,而我们社-会主义的人才呢,他带了什么?他带了有笔套的笔啊。他的重点是笔而不是套啊。

我激动得接过我意中人的笔,手很没世面得抖了抖,我深呼吸一下,非常艰难得在纸飞机左机翼上写下“Boeing747,”在右机翼上写下,“madeby陶花源”,之后心满意足得把它递回到叶知秋手上,“喏,收着吧,刚出厂的。”

我刚想把笔还给他,可是转念一向,定情信物都是交换的,没理由我单方面定情吧,于是握着笔说,“我送你飞机,那这笔就给我了吧。”还未等待他回答,我就把笔放进校服口袋,口气天经地义到令人不能反驳。

我想,我们终于顺利得定情了。

叶知秋笑了,我甚至看到他嘴边有个浅浅的酒窝,阳光少年啊。他点点头,对着他手上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劣质的boeing飞机左看右看,最后说道,“谢谢你,陶…同学。”

我急了,“不要客气,叫我桃花吧。”

他又愕然,憨厚得笑了笑,挠了挠短发,“不太合适吧,应…”

我更加急,迅速得打断他,“合适合适,你不要跟我见外,叫我桃花我觉得特别亲切,我爸说这名字很乡土的,特别容易和大家打成一片。叫桃花,叫吧叫吧。”

叶知秋有些脸红,嘴张了张又闭上了,在我极度的鼓励下,他终于开口,“好吧,桃花…同学。”见我有些生气,他连忙继续道,“你的名字很好听,桃花源是大家都梦想的地方。”

我心说,那是啊,托我名字的福,我陶花源保不定还是不少中外青少年男子的春梦女主角呢。该骄傲的时候,我是绝对不谦虚的,我点点头道,“是,你不是第一个夸过我名的人了,很多人都说这个名字糅合了城市与乡村的元素,既优美又庸俗,哎,现在是不是有个名词叫做城乡结合部啊?”

他点点头,和熙得笑看我,看上去是个乖巧的观众。我心里一阵狂喜,继续对我的名字展开自我剖析,“对的,我这个名字就是这种性质的,一部分很俗很乡村,但是整体呢,却又非常的文艺,你觉不觉得我这名有种归隐的气质?”不等他回答,我自己一拍大腿,“嗨,我爷爷真是取的好。”

第六朵

叶知秋眯笑问我,“你的名字是你爷爷给你取的?”

我猛地点点头,“是啊,我们一家的名字都是我爷爷取的,说起来我家的名字有一段很长的故事,你想听吗想听吗?可好玩了。”

叶知秋点点头,虽然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但是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笑意表明她对我的家族非常感兴趣。我刚想开口,可是不幸的是,操场上集合的哨子声催魂似的响起,令我很是不开心。我瞬间发现,天下居然还存在这样一种破坏人姻缘的可怕哨声,可见这世间的情侣得经受多少波折啊。

我和叶知秋朝着哨声的方向楞了数秒,只见前方不少躲在石洞下的搞早恋的男女结束例行的山洞偷情,朝操场跑去。其中一个女孩更是像兔子般跳着奔向前方,故意跟和她搞对象的男生拉开了几米距离,显然是想掩人耳目。但奇怪的是,她跑就跑吧,还三步一回头,朝那个男生咧咧嘴微笑,勾引人的行径一览无余。整个场面让我觉得很色-情,我感到有些心理不平衡,非常希望出现一块石头绊倒那个女孩,摔的姿势最好也丑一些,这些人太不懂事了,我们纯洁的校园怎么能出现这样色-情的场面呢?

我自问是个严以待人,宽以待己的人。所以回过神后,我朝叶知秋露出特别知性内敛的笑,说道,“我家的名字你很好奇吧?可惜下课了,这样吧,下礼拜同一时间,也是这个地方,我再告诉你。虽然我挺忙的,但是我觉得咱们还是要多聊聊,我听我爸说过,好学生都需要多沟通沟通,要不然很容易那什么的…我爸跟我说,他们学校中文系一个才子,好学生啊,上礼拜问了我爸一个问题…”

这时哨声再次催魂似的响起,我皱了皱眉,很嫌恶得停了下来朝操场看去。

此时身边一直沉默的叶知秋主动问我,“他问了什么问题?”他的表情有些严肃,眉宇间透出一种读书人天生的求知欲。

我转过头来继续,“他问我爸:老师,上帝如果是万能的,那我能不能请求上帝给我介绍个对象,最好是国字脸的那种,我就喜欢那种女孩。”

叶知秋楞了一下,突然呵呵笑了出来,我看呆了,他连豪放的笑都能笑出一种读书人的气质来,觉得自己真是有眼光。

他笑着问我,“那你爸怎么跟他说的?”

我已经起身,朝他露出特别灿烂的十八岁女孩的笑,“我爸是这么说的:同学,我觉得让上帝给你介绍对象没什么问题,但首先你得先教上帝中文,我估计他不太认识中文的‘国’字。”

叶知秋又笑了。以后的很多年,在我屡屡受挫,怀疑自己究竟是否能跟上他的步伐,抓住他的影子时,我总会回忆温暖阳光下少年暖进人心的笑,那光芒是如此刻骨铭心,以致使我产生了要追随那光芒一生的愿望,哪怕我被它灼烧成为灰烬。

我很欣慰得发现今天他的笑容特别泛滥,大概是受了我的传染。但是那要命的哨声真如撒旦的吼叫,一点文艺的美感也没有,我毕竟只是一个成绩特别低下的底层人物,去迟了必然遭到人民的唾弃。不像尖子生叶知秋,咳嗽两声校长就搂着他去量体温了,我估计除非我得非典牵涉到人民的生命安全,一般般的比如咳嗽出血,必然是没人理会我,由我自生自灭去的。

前方大部队的号角正呼唤我,我不得不迈着脚步离开,一边走一边对叶知秋叫道,“我走了,很多人嫌弃我老不守纪律。下礼拜别忘了,不能忘啊,”我跑出他五米远外,他仍站在原地,手上拿着书和我的纸飞机,我继续叫道,“飞机别拆,千万别拆啊。”

他朝我挥挥手,说道,“好,你慢点,不要急。”

听到他对我的叮嘱,我飘然成仙,刚想回眸朝他露出一个堪比仙女的媚笑时,说时迟那时快,脚下一块东西突然绊住了我的脚步,重心不稳,我就这么惨不忍睹得在我的意中人面前,摔了一跤,令人悲伤的是,姿势非常缺乏美感。

天可怜见,从天堂坠落到地狱,我只用了几秒,我的人生真是跌宕起伏。就好比那个一心想娶个国字脸女人的才子,结果因为上帝不懂中文,给他介绍了个猪腰子脸的女人,那么他满腔荷尔蒙的心该有多失望啊。

我不仅很失望,还很痛心。我坐在地上欲哭无泪,痛骂脚下那颗棱角分明的小石块,不绊真正的花痴,反而绊我这样纯真矜持的女生,活该你这辈子只能当个石块,连颗玛瑙的待遇也没混上。我揪着眉把那石头狠狠扔进竹林里,才觉得消了点气。

刚想起身,空中突然出现一双白净的大手,掌纹分明,五指的阴影照射在我的脸上,让我短时无法迅速整理出一首诗歌来表达我内心的亢奋。

看我愣住,叶知秋笑了笑,“摔伤了吗?”

我继续发愣,失魂似的,“是,摔着了。”

他皱了皱眉,“摔哪里了?”

我一动不动得盯着他,“脑子。”

“噢?”

我点点头,心说,我摔成花痴了,你能医吗?但是终究觉得这样说出口,容易被人误解为调戏,于是我很不客气得伸出手拽住他,在他的用力下起身,指着自己的脑瓜说道,“没事,多摔几次也没关系,反正已经没救了。”

我毕竟是觉得尴尬了,边说边后退,飞也似的跑向密密麻麻的人群,等我气喘吁吁得站在庄子然后面时,我第一次认识到,我有做“飞毛腿”的潜质。想到此,我望着碧蓝天空,突然释然了,书读不好又怎样,大不了以后去当运动员嘛。

此时主席台上的年级组长正拿着麦克风嘶吼着,“同学们,不要讲话,谁再有小动作就给我到操场跑三圈…”他话音刚落,一阵狂风袭来,吹起组长头顶所剩不多的毛发,那画面致命得吸引着场下站着的我们,台下嘻笑声大起,大有膜拜风神的意味。

由于组长遭遇中年谢顶危机,于是按照秃顶界的老规矩,把一边残存的生命力最强的发丝像宝贝似的呵护长长,使这部分的头发足以横跨整个光秃的头顶,达到头顶有发的虚假效果。此方法好虽好,但忌讳的东西比较多,比如风。

今天组长非常不幸,遇上了逆风。狂风呼啸而过,他那几根宝贝长发被风吹得竖起在空中,颇像一株在沙漠上摇曳的黑色芦苇。我愣愣得看着,真怕那几根头发也被风连根拔走,就这么离组长而去。

庄子兴奋得拍着矮小的林北北,食指指着看台上的组长,“北北,看,申屠那几根毛…”

这时组长已经忙不迭抬手安抚头上那几根长发回原位,无奈风实在太狂太野,他佯装镇静的表情着实狼狈。

人群因组长而沸腾了。大家议论纷纷,林北北跳起来观赏,“庄子庄子,他的毛不会被风吹跑吧?哎呀妈啊,这风大得,他这几根毛怕是要保不住了…”

我细看了一会,很认真得问庄子然和林北北,“他为什么不事先用双面胶把头发沾一沾?今天天气预报说风会很大的。”

人群笑做一团。

第七朵

跟叶知秋的花园偶遇成了我枯竭生活突然涌现的一汪甘泉,那晚我是咧着嘴回到家的。我爸陶渊因为我和妹妹这半年来出现的千篇一律的愁苦表情,也很愁苦。虽然他在外顶着光鲜的“A大文学院院长”的光鲜头衔,但回到家,也不过是两个数学总考不过50分的孩子的父亲,更令他痛苦的是,还是150分的卷子。

我那晚笑微微得回家,我爸在诧异之后也笑微微了。从他那双晶晶亮亮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可以看出,他老人家估计我终于迈过了50分这道门槛,顺利得朝60分进军了。但所谓马有失蹄,我爸终究是生于革命年代,低估了时下的主流形势,比如说现在的孩子们很早就有了竞争意识,都竞争着提早发育了,顺便恋爱也提早谈了,毕竟这是个提倡熟能生巧的年代嘛。

我爸沉迷于自我猜测太深,还未等我开口,他老人家已经很兴奋得朝着厨房方向喊道,“老婆,多炒两个菜,给桃花补补。”

喊完,我爸殷勤得抢下我的书包,拍拍我的肩膀说,“今天累了吧?快去洗洗手准备吃饭。”

我到卫生间洗手,之后用清凉的水泼脸。抬起头看镜中的女孩,扎着马尾,美丽青春的脸虽然有些湿润苍白,却写满对未来的期待,漂亮的眼珠子不再萦绕着深深的迷茫,取而代之的是迷茫后的坚韧。

我对自己说,陶花源,你远渡重洋那么久,没对任何金发碧眼的少年动过心。如今你回到这里,不可救药得对他动了心思,是他没错了。虽然他站在山之巅,但是好在你有陶家人难能可贵的刨土精神,你大不了辛苦一些,做一只刨山的土拨鼠,把他脚底下的山土挖空,山都空了,他自然掉下来与你平视了。

我正对自己做着思想工作时,我妹妹陶何生不知何时已经倚在门口,与我相似的俏脸有些莫名其妙,我瞥了她一眼正要开口,她已走到洗漱台前对我说,“姐,我给你讲个故事,我今天刚听来的,特好笑。”

我点点头,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心不在焉,“噢,说来听听。”

矮我一个头的陶何生抱着肩膀开始叙述她的故事,“从前有个小镇,有一天,忽然来了个小女孩,喜欢坐在田埂上捧着镜子照自己,也不跟别人说话。结果一个老奶奶很好奇,就上去问这个女孩子为什么每天捧着镜子照,你猜那女孩子怎么说的?”

我被这故事吸引,终于把视线从镜子转到我妹妹眯笑的脸,一脸茫然,“怎么说的?”

我妹妹挑了挑眉毛,“她对老奶奶说,奶奶怎么办?我爱上了镜子中的自己。那老奶奶说,你为什么会爱上镜子中的自己,那个小女孩听了她的问题就很开心得笑了,说,因为我叫桃花,我得了桃花癫啊。哈哈哈…”

我楞了一下,顿时有掐死陶何生的强烈欲望,我咆哮了,“陶何生,要癫一起癫,你休想正常到哪去!”我扑了上去。

我和陶何生在宽敞的客厅里追打着,笑得清脆的同时踢倒了我爸从非洲带回来的木雕,甚至碰弯了墙上的相框,相框中我们一家依偎在圣诞树下,每人戴着一定圣诞帽,脸上的笑容堪比朝阳的向日葵。

我还记得我十三岁的那个下雪的圣诞夜,火树银花,我趴在窗口边等待驾着驯鹿经过的圣诞老人,祈求他赐予我没有英文字母的人生。那是我在美国过的第一个圣诞节,练就了一身在英文字下标注中文的本事。但是那个晚上的星空澄净空旷,我家的烟囱也是空空如也,于是我在骂圣诞老人放我鸽子的同时,我还向他宣战。

我记得我是那样说的,“你这老洋骗子,我不指望你了,我要的东西我自己追,不用你给。”

十三岁时的大言不惭,充分表明我确实来自死不认输的陶家,我不是野种。

晚餐时,我不输的个性流露无疑。我在餐桌上向我家的女皇何美丽女士进谏,我嚼着白米饭发牢骚,“妈,你们给我取的什么烂名,害我天天被人笑话,桃花桃花,我稍微犯了点错大家就说我桃花癫发作了。刚才桃核还编故事取笑我。你们给我改名。”

我气得又盛了一碗饭。

这时小名桃核的陶何生气得也盛了一碗饭。她也急了,“姐姐能改的话,我也要改,再没有比我的名字更难听的名字了,陶渊和何美丽生的孩子,简称陶何生,亏你们想得出来,还被你们叫成桃核,”桃核狠狠得戳了戳饭,“我一想到魏叔叔每次吃完桃子吐出的桃核渣,我就全身发抖。好像狗啃了一半,接着又被一只老鼠啃,那桃子啃得太难看了。”

我爸生气了,温文尔雅得瞪了一眼桃核作为警告,“桃核,要有礼貌,你魏叔叔不是狗。”

我妹咽下了口饭,刻意忽视我爸温柔的警告,“那他就是老鼠。”

我家绝对的女皇何美丽终于怒了,用筷子点了点桌子,“桃核,不许乱说,你魏叔叔不是老鼠,他不过长着一对兔牙而已。”

我感到悲哀。我的家庭成员就是有这样一种能力,可以瞬间把讨论的重点轻而易举得转移到类似于兔牙或者象牙上,我发自肺腑得感到无力。

我的家庭虽然民主,但却从来不是为民做主。就这样,改名提议在我数千次反抗后,又再度搁浅,那晚我吃了三碗饭作为抗议。

晚饭过后,我妈作为一个优秀的芭蕾舞演员,开始拉筋踢腿。而我坐在桌前拿出叶知秋的那支笔,用这支笔认真得在日记本里写下我和叶知秋的名字,然后用很大的爱心圈住我俩的名字,我想,他逃不出我的手心了。之后我开始做数学,我一度担心自己被数学害死,但事实上,数学更害怕我些。

我爸走进我的房间,摸摸我的头,仿佛这样一颗花瓶大脑被他摸了一下,明天我的数学成绩就能涨一分,所以他摸头摸得很勤。我爸欣慰于我屡败屡战的数学精神,漾出慈父般沧桑的笑后,准备走出我房间。

我回头叫住了他。“爸,我想问你个问题?”

我爸握住门把的手似乎抖了抖,忙不迭得说,“嗯?你说你说。”

此刻灯光橙黄,在光线影像的配合下,估计我年轻的脸泛着对于人生的巨大困惑,此情此景非常符合电影中的桥段。电影中,一个小女孩拉着父亲说,“爸爸,我感到很痛苦。我想自杀。”

父亲于是老泪纵横,抱过孩子开始痛苦得呜咽,“孩子啊,咱不死,咱不能便宜了那些恶人…”

我想象我爸抱着我说,“孩子啊,咱不死,咱不能便宜了数学…”,浑身瑟瑟抖了抖,真害怕此时悲情的光线会催生出我爸的老泪来,于是赶紧问道,“爸,为什么有人喜欢在裤子上挂串钥匙?”

可能我爸本来准备好与我讨论人生的哲理、生死的意义,但显然他生的女儿是他文学人生最大的败笔,只在乎些鸡毛小事,所以我爸满腹生死伦理又硬生生得憋回了肚子。他皱眉想了半天,也悟不出别人腰间的钥匙与人生有何关联,于是浅浅得笑了笑,“可能他怕丢钥匙吧。”

我转着笔,望着微微飘动的窗帘,自言自语道,“那他为什么有那么多钥匙呢?”

我爸的声音在门边悠悠传来,“可能他家有很多门吧。”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原来叶知秋是大户人家来的孩子啊。

那一晚,亢奋折磨着我。我兴奋得到半夜才沉沉睡去,结果四个小时后,又亢奋得睁开眼睛,窗外乌蒙蒙一片,我估计连鸡都还没醒。我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盯着家里的天花板,盯着盯着眼前居然晃出了叶知秋白净的脸,朝我咧嘴轻笑,我就这么看着,流出了口水。

我深知世上很多爱清,都是打着友谊的名号,在友谊的掩护下顺利得孵出爱情的蛋。于是我对于跟叶知秋培养友谊的事,非常积极。但伟大的历史告诉我们,要想成就著名的爱情故事,必须的环节是不停得出现第三者搅局,才能永载史册。在我认定的爱情里,庄子然是第一个第三者。

花园畅谈后,我很想在路上遇到叶知秋时朝他露出我花一般的笑。但显然我的“微笑计划”遇到了阻力,因为庄子然。她是这样阻碍我的。

“哎哎,桃花桃花,去厕所是吧,等我等我。”

“哎哎,桃花,去食堂是吗?等我等我。”

“哎哎,桃花桃花,去老师办公室是吗?等我等我。”

那两天,我只要听到那两声“哎哎”,就有犯罪的欲望。但是我无言得望着北极冰熊般的庄子然,又低头看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深知想犯罪,也必须是找对人才可犯,更何况庄子然还是人熊,我还没有活腻。

无奈之下,因第三者在场,我怕背上勾搭年级第一才子的骂名,不得不在与叶知秋擦肩时淡淡得望着他,满心希望他从我眼中读到我的笑意。

转眼又过了一个星期,体育活动课又来了,上课前我像小兔子一样蹦到女厕所的镜子前左看又照,嘴巴情不自禁得咧出有些畸形的弧度,我实在是太兴奋了。

回到教室的路花了平时的两倍,因为大家都三三两两走出教室,在走廊上欢快得聊天说笑。我瞅着大家年轻沧桑的脸,不禁有些凄然。一个礼拜就体育活动课能出去玩一下,说白了就是上级安排的放风时间嘛,可同学们却流露出如此知足的表情,真是人在囚笼,才能体会什么是满足。

我正为人类伸缩自如的满足感虚叹时,只见人群中庄子然粗壮的手臂在空中朝我挥舞,好似一轮大棒,“桃花桃花,孟老师找你去她办公室呢,你快去。”

第八朵

听到是亲爱的孟老师叫我,我松了口气。孟老师是我的英语老师,一流的外语院校毕业,意料之中的赏识我。她怎么可能不赏识我?作为一个英语教育工作者,见识惯了高分学生吭了半个小时只吭出“sorry,myEnglishispoor…”的绝望场面后,操着一口流利美语的我就显得那么难得。

孟老师把我当外星人一样的宠着,我盛宠难却,于是只能快步走向行政楼的老师办公室,希望快去快回,毕竟我不想给叶知秋留下迟到的坏印象。

跑到孟老师办公室门口,我眼前一亮,欣喜得发现那个熟悉的瘦高身影,叶知秋也站在孟老师桌旁,彬彬有礼得点着头。我看了眼叶知秋,他也看了我眼,那眼神让我觉得莫名的温暖,我的嘴情不自禁得咧开了,声音也脆生生了,十分悦耳,“孟老师,你找我呢。”

“桃花你来得正好。”孟老师见到我眉开眼笑,指着叶知秋道,“这是12班的叶知秋,”又指了指我,“知秋这是陶花源,刚从美国回来,这次孟老师希望你们俩搭档。”

见我露出迷茫的表情,孟老师忙不迭面向我解释,“哦是这样的,桃花,市里面有个英语演讲比赛,每个学校派两个人,桃花你刚转学过来可能不知道,知秋知道,我们学校参加这个比赛几年了,每次都被一中压在下面,毕竟我们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嘛,所以今年校领导下了军令状,要求我们英语教研组好好准备,一定要派出最强的学生,把这个万年老二的帽子摘掉。”

我预感摘掉“万年老二”帽子的军令状即将劈头向我砸来,惊恐得盯着孟老师,她继续说道,“我们英语教研组商量了半天,还是不放心把这个任务交给低年级的同学,虽然你们俩快高考了,但是你们俩是最优秀的,孟老师相信你们俩还是可以利用课余时间把这个比赛拿下来。噢,我把比赛资料给你们印好了,你们拿去先了解下,明天我给你们仔细讲解细节。”

说完她不容分说得塞给我们一叠厚厚的资料,尔后似乎觉得这样独裁式的手势与她身上的民主气质颇不吻合,于是她温文尔雅得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知秋,桃花,孟老师给你们时间考虑考虑,明天答复我。不过学校培养你们那么久,该是你们大展手脚的时候了。”

我捧着手中的资料无语凝噎,感叹孟老师真是周到,我也不用劳神想如何答复她,她已经很体贴得替我答复了。这时一直沉默的叶知秋静静开口,嗓音沉稳坚定,“感谢孟老师给我们机会,那我们明天几点过来?”

我们?我迟钝的大脑突然反应过来,我要和叶知秋携手当搭档了。猛然间我激动了,亢奋得在心中划了个十字,感谢上苍读懂了我的心声,给我俩制造了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培养友谊,我要是抗拒我就是傻姑,军令状砸死我又怎样,我做鬼都要爱的。

于是我挺直腰板,用慷慨激昂的语气说道,“孟老师你就给我们多补补课吧。”

孟老师惊愕于我如此的高觉悟,喜笑眉开,“桃花,知秋,你们对学校的心意,孟老师很感动,你们要高考了也很忙,孟老师体谅你们,我就在你们的课余时间辅导,好不好?”

我无比柔顺得点点头,心说,孟老师还真不好意思了,我们高考生的课余时间就是睡觉加上厕所时间了。安排这时间的难度挺大,你年纪大了,晚上怕是要睡的,而且我怕你爱人也不乐意,还好咱们都是女同胞,那就女厕所里辅导吧,可叶知秋怎么办呢?撇下他我可就很不乐意了,毕竟学校也才培养我半年,我的觉悟还没发芽呢。

叶知秋静默也无异议,之后孟老师热情得送我和他到门口,甚至十分亲和得把手搭我的肩膀上,夸奖我道,“桃花,你的英语,孟老师很放心。”

感到肩膀上老师的纤手可真是一座沉重的五指山,我连连摆手,“孟老师,你过奖了,我只是比较有兴趣。”

我彻底取悦了孟老师,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太对了桃花,以后你就明白了,兴趣是做

事的根本推动力,兴趣是个好东西啊。”

我心说,是啊,你真应该感谢我对叶知秋的“兴趣”。

走出英语办公室,我拿着考卷与叶知秋沉默得并肩走在走廊上,我能感觉到他腰间的钥匙清脆歌唱,与我砰砰直跳的心跳合拍,我魂不守舍得听着那窸窸窣窣的金属碰撞声,紧张到忘我。

“桃…花…同学”

我收魂回来,瞪圆大眼瞅着叶知秋好看的唇型,激动得差点流出欢快的口水来,他居然在叫我的名字,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我开口表达了轻微的不满,“叶知秋,我不是说了吗?叫我桃花就行了。”

沉默的叶知秋淡淡笑了笑,看了我一眼后,转身往后走了几步,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一张卷子,又走回到我身旁,递过卷子,“卷子又掉了。”

我脸颊发热,讪讪得接过卷子。心里叹了口气,稍不留神,就让叶知秋发现我丢三落四的毛病了。也是难怪,跟他在一起,我的手光顾着颤抖了,原始功能不知不觉就退化了。我瞟了眼手中的竞赛卷子,多少有些欣慰,上一次叶知秋帮我捡的是高一的数学卷,这一次总算升级成竞赛卷了,我的面子总算挽回了些。

我感到颜面有光,于是咧着嘴朝他嫣然一笑,“我本来就不想要这些卷子嘛,孟老师硬塞给咱们的。”

叶知秋也做了个耸肩的动作,看起来他也有些无奈,只是走在我身边叮嘱我,“别再掉了,今天风有些大。”

我不以为然得撇撇嘴,“最好风把这卷子全吹跑,我哪有时间看啊,书包里的卷子都来不及做。”我甩了甩我手上的卷子,“我就知道孟老师没好事找我,你看看,先是塞了一堆卷子给我们,然后很真诚得问我们,桃花,知秋,你们好好考虑,明天给我答复。”我困惑得转过头看向专心听我讲话的叶知秋,“哎,叶知秋,这个行为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先上车后补票?”

叶知秋害羞了,我见他的脸泛起了健康的红晕,用黑玉般眸子瞥了我一眼,笑着说道,“好像…好像另外一种行为才叫先上车后补票吧。”

我恍然大悟。

多年以后我回忆起自己当初的一言一行,总懊恼自己骨子里的愚蠢没文化,均毫不保留得呈现给了少年时书卷气十足的叶知秋,真是人有多无知,嘴就有多奔放。所以归纳我和叶知秋之间的故事,表面上是草寇绑架书生,但马克思先生教我们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所以故事的本质是书生十年如一日得向草寇灌输良知伦理,从而皆大欢喜,是一场绑架与反绑架的无间道。

我很为自己捏一把汗,没有再傻乎乎得追问叶知秋那“另一种行为”具体是什么,我这个草寇还保留着最后的那点文明意识。我见叶知秋低下了头不吭声,为了不再冷场,我抿着唇绞尽脑汁,决定学习祥林嫂絮絮叨叨。

回国前我爸扔了几本国学大师鲁迅的书给我,我津津有味得读完后,内心涌起爱国的激昂。同时,我还有些其他感触。因为我的名字本身就比较乡土,我祖宗的祖宗陶渊明先生,最大的乐趣就是采菊东篱下,总体上是一个浪漫的农民。因为基因使然,我从小就对农村的山水特别有感情,但是看完祥林嫂的儿子阿毛遭遇后,我担心起我乡下爷爷奶奶的安危,我捧着书很严肃得问我爸,“爸,爷爷家的狼狗吃人吗?”

我爸当时正在翻阅报纸,连头都没抬起来说,“它比较怕被人吃。”

想到此,我开始祥林嫂附身,絮絮叨叨没话找话起来,“哎,叶知秋,你还有课余时间?”

叶知秋静静得走在我身边,侧脸温柔,“我还能应付。”之后他翻阅了一下手中的卷子对我说道,“桃花…同…”

“叫桃花。”我大吼打断他。

他嘴角扯了扯,“桃花,比赛的事情你不要太挂心,我会先把大纲的东西整理出来,你先顾好你的考试。”

我感动了,抱着考卷满心甜蜜得跟着他走到行政楼的三楼大厅。此刻宽敞的大厅里有跳跃的日光,窗外是湛蓝的天,天空下是青春蓬勃的面孔,然后想起什么,我扭扭捏捏起来,“那个叶知秋,这节课是体育活动课…”

话说完,我满心期待得紧盯着叶知秋,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一表情。他点点头,乌黑的眸子看了我一眼,嘴紧合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