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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庆说了大半天,也只有最后一句,击中了程意意的软肋。

五位数的薪酬。确实是她眼下需要的。

在很久之前,远溯到她还挤在英国那间又冷又破、狭窄的留学生公寓,每天听着隔壁那对年轻情侣白天争吵厮打,晚上拼命摇床板,无法安睡的时候,她最大的梦想,就是买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哪怕这房子不是很大,但至少用不着日日担心害怕到了月底缴房租的日期。给她一个可以放心安放自己的栖息地。

这些年来,无论是留学时找的几份兼职,回国之后到G大上课,还是通宵连轴赚取那点微薄的奖学金,不买化妆品、不添置衣裙、啃素馒头素包子,都是为了这么一个奢侈的愿望。

没有家人的帮衬,她也从未有过把未来寄于另一半的想法,一切只能靠自己去积攒。现如今程意意虽然小有积蓄,可比起G市的房价来说,那点积蓄远远不够。

实验进度重置。今年年底的奖金自然打了水漂。

思及此,程意意合上实验记录册,转回身。

将肖庆满脸的怒其不争印入眼底。

师兄一心为她好,她知道。

程意意的眼睫轻垂,投下一片阴影,思虑良久,她终于轻声道,“别生气了,师兄。”

见肖庆还不说话,再开口,她的脸上便带了笑意,“我去,真的。”

不就是回一趟帝都吗?

想到存款那缓慢上涨的数字,程意意的心便缓缓坚定起来。

……

程意意离开帝都的时候,还是夏至,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却已经到了风雪肆虐的寒冬。

下了飞机,随着人流往外走,程意意一眼便在航站楼出口看到崇文接机的学生会师妹。

大约是见过资料中程意意的照片,她也一眼在人流中将程意意认出来,放下牌子,仿佛许久不见的朋友般冲程意意招手,“师姐!”

程意意站定,也微微朝她笑了笑以示回礼。

喧嚷中,她的黑发是妩媚的大波浪,如同锦缎般亮丽柔软,发梢轻别到耳后。肌肤滑腻胜雪,温柔明亮的桃花眼美极了,似雾气缭绕,却又如同一泓清水。唇角的零星笑意极有影响力,让人甜到心坎里,为之所摄,却又忍不住自惭形秽。

陈冲愣了几秒,心底由衷叹服一声,这才记起伸手问候,“师姐,我叫陈冲。”

程意意松开拉着行李的手,微笑着与她交握,“程意意。”

她听肖庆说过这位陈冲,也是校庆主持八人团中的一员,现任的崇文宣传部长,在攻读管理科学和工程学科博士双学位,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师妹。

一出机场大厅,那风大极了,就如同要帮人动拉皮手术一般,冷冷的,刺得骨头生疼。程意意忍住哆嗦,紧了紧羽绒服,将头埋进围巾。

直到上了崇文派来的车,车内有空调,程意意才算是松了一口。

“师姐这么怕冷,难道是南方人?”

“母亲祖籍是南方,南方体质,但我确实是个帝都人。”程意意笑了笑,移开话题,“师妹电话里没与我细说,现在离校庆不到一星期,联排到第几次了?”

“本来正要准备第三次,但那位央视主持突然出了岔子,还是学校党委副书记史老师向大家推荐了师姐来救场,节目单和流程都已经定型,师姐的任务是最重的。”

陈冲说着,递给程意意一个网格文件袋。

文件袋里正是晚会流程,节目单和主持手卡。

程意意接替的是撑起晚会大梁的央视主持的位子,串词最多,时间只剩一星期不到,也是最考验记忆力、主持功底和临场反应的位子。

陈冲之前还对学校的决定颇有疑虑,校庆主持选拔淘汰的人不少,随便找出几人都能作为备选,为何偏要舍近求远找来已经离开崇文多年的程意意。然而,她这个想法却是在程意意上台之后消失的一干二净。

程意意在从机场到崇文短短一个小时的车程里,已经将节目单和手卡内容记忆完毕,不出意料,再来两次排演,她就能彻底追上大家的进度。

陈冲进入崇文的时候,程意意已经公费去了英国留学,未曾见面,始终觉得别人口中的崇文大众女神言过其实。当她真正一睹其人风采的时候,却觉得别人的描绘的语言其实还是过于贫瘠。

师姐她当得起更大的赞美。

……

校庆的任务确实繁重,将近连续一周,程意意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没日没夜的熟悉流程进行排演。第三次联排结束、第四次联排结束、第五次……

程意意的枕边放着的都是手卡和节目单,到了闭眼眼睛也能倒着将那上面的内容一字一句背出来的程度。

这一天终于真正来临。

四点刚刚睡下,六点钟已经被负责联排的老师一个电话来叫醒。

程意意只来得及喝了一杯水,便坐上了学校到会场的大巴车,短短的三十分钟车程,程意意又与其他七位主持串了一次词。

在这七位主持里,其中四位是崇文的在读研究生和博士,还有一位新闻与传播学院的老师,也是中央电视台的的新闻评论员,一位凤凰卫视的知名主持,另一位,也是同程意意一样的崇文毕业生。

大家都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为了校庆辛苦准备了大半年,对程意意这位半途插进来的主持或多或少有些敌意。

程意意是借着陈冲的好感,才与其他几人熟悉起来,相处了几天,到了这两日,大家对程意意的态度倒也有了改观。

现下是登台前的最后一刻,大家倒是前所未有地齐心协力起来。

十八点五十分。

近300平米的现场后台早已忙得热火朝天,到处是凌乱的服装、化妆品,人来人往的演员们。

化妆师早已为程意意画好了淡雅大气的晚会主持妆,头发高高挽起,露出漂亮的美人尖。

礼服都是修身束腰的款式,也怕擦花口红,程意意自早上吃过早点之后,便再没有进食,只含着颗糖,偶尔用吸管喝水。

出场的第一套礼服是修身的淡金色,抹胸款式,网纱的裙摆镶嵌着细小的水钻,出场之后,便会在舞台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前台已经在最后一遍调试音响,程意意拿到了属于自己的专属麦克风。

喧嚷之中,程意意终于有了一丝真实感。

她是真的即将踏上百年校庆的舞台,而且这不是彩排,是这样大的、足以见证一个时代的舞台。

兜兜转转,她仿佛在此刻才终于找到了当年满腔激情,热血沸腾的感觉。

十八点五十八分。

即将上台,程意意扒开幕布的一角,悄悄环视台下一圈。

程意意的视力一向是极好的,而这一眼看去,她的笑意却是彻底僵硬在了嘴角。

知名校友也分等级。

正对舞台的第一排贵宾席A5区,正是学校特别邀请到的知名校友,程意意上台前学校负责彩排的老师一再交代,要特别注意这一区贵宾席的大人物的观感,千万不能出半点差错,

然而就在这么重要的一刻,程意意觉得一天没吃饭的后遗症来了。她的大脑里竟出现了一片空白,那些喧嚷嘈杂完全被隔绝在两耳之外。

她一眼认出了A5区正中那一段端坐的男人。

顾西泽。

五年不见,他似乎没变,又似乎变了许多。

生平第一次,程意意痛恨自己5.2的视力。

他依旧穿着笔挺的黑色西服,头发一向修理得很短,一丝不苟向后梳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眉毛英挺,眼睛幽黑深邃。

与从前不同的大概是,那人的目光开始沉静,锋芒内敛,不见波澜。

身边的席位偶有人探身与他交谈,他似是偏头回复。程意意却一眼看出,他眉宇间那几分不令人轻易察觉的冷淡与不耐。

“时间到了,别愣,快上台。”

还是身后的人推了她一把,程意意才好歹回神,回头,是她的搭档,新闻与传播学院的梁老师。

程意意脚上被灌了铅一般沉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中纷杂的千头万绪,昂首,终于踏出了第一步。

每一步,她在拼命刨除杂念,心底无数遍默念:

这是属于她的开场词,砸了,她的人生也就完了。

第7章 07

淡金及地的薄纱裙摆如同诗中的金缕衣,雍容华美,大气而夺人心神。程意意肌肤白皙,气质出众,腰肢纤细,双腿纤长,完美地压住了礼服的风采。

满场成千上万观众也都于这一刻,屏息凝神。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程意意并不是主持科班出身,但胜在台风稳健,声音好听。她念出串词第一句,字正腔圆,如同珠落玉盘。

“崇文大学各位亲爱的老师、同学们!”搭档梁老师接过下一句。

“各位从祖国以及世界各地赶来参加校庆的师兄师姐们!”陈冲接词。

“所有关心和支持崇文大学成长的社会各界的朋友们!”

“大家晚上好!”

如同之前数十次预演过的那样,衔接完美。

“我是2009级生物工程学院的本科生程意意,很高兴能主持崇文一百二十周年校庆盛会,重回母校,一切还是那么亲切。”

顺利的开场终于成功让程意意抛下了杂念,虽然她的手脚还是想要微不可查地颤抖,但随着串词一句句流利地脱口而出,她最终镇定下来。

没有低头看一次手卡,没有卡壳,没有BUG。

程意意与众人的配合堪称完美。

领导席一行人也渐露出满意的神色。

程意意声音出口那一刻,顾西泽有些愣神,僵硬了片刻,他才抬起了头,目光移到舞台之上。

程意意就站在聚光灯的正中。

淡雅的妆容干净而清新。黑发绾起,露出细腻纤长的白颈。她的桃花眼依旧漂亮清澈,好似秋波荡漾。微笑时又露出一排整齐的米牙,不急不缓地念着开场词。

她的样子,与大学时期几乎没什么变化。

时隔多年,她似乎过得很好。

顾西泽烦躁地皱眉,只觉得心底喘不过气来。

在他这个年纪,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情绪。任何时刻理智稳沉,那么多年,他一直这样要求自己,也一直这般做。

可是在这一刻,曾经那些让他压抑的记忆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涌上了心头。

少年时期的顾西泽对于同龄异性的容貌颜色没什么概念,倘若他以接触到的同班女生来综合定义,那女生应该是一种矫揉造作的生物。

是程意意第一次修改了他词条中关于女生的释义。

倘若要他选修审美学这一门专业,那么程意意应该是他唯一的老师。

顾西泽是在刚刚那一刻意识到这一点的。

因为,他曾经觉得小虎牙是上天赋予女性最甜美的标志。可在刚才程意意微微扬起嘴角的那一刻,他忽然又觉得,小虎牙始终是瑕疵,洁白整齐的牙齿才是上帝完美的杰作。

从十八岁开始,十年以来坚持的审美,就在刚才一刻被改变了。

顾西泽移开视线,低头不再看台上。

他觉得自己是疯了。

……

晚会灯火通明持续到一点钟,校庆演出结束。

所有演职人员和导演领导上台合影。

微笑、微笑、微笑。

程意意觉得自己眼角纹都要笑出来的时候,大合影终于结束了。

一天的超负荷运转,似乎也在校庆圆满结束的这一刻得到了回报。

台上穿着演出服的几千人在欢呼、呐喊,这些应届的崇文人们急于想要找到人分享他们的痛苦和喜悦,他们满腔的热血需要在此刻宣泄。

而程意意已经过了这个年纪。

他们慢慢就会明白,他们所有的痛苦和喜悦,想要诉说的疑惑和纠结,甚至还有不甘和遗憾,都没有人可以分享。热闹和冷清,都是自己的。

把心底的波涛汹涌都藏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自己静静说,静静听就好。

她会心一笑,转身,回头,不再看,一个人拎着裙摆悄悄下了舞台。

凌乱的后台,程意意倒出卸妆水准备卸妆。

“意意!”

程意意回眸,瞪大眼睛,满是惊喜,“师兄!你怎么来了!”

肖庆难得正经打扮一次,短发修理得整齐,黑色西服笔挺,看起来极其精神。

“母校生日,我不回来看看怎么行。”

程意意抿起嘴角,压住笑意,“只有这样吗?”

“好吧,小师妹时隔多年再次登台,师兄回来捧捧场。”

“那还差不多。”程意意嘴角上翘,转回身,拿起卸妆棉对镜子擦脸。

“诶,意意,先别擦!外面好多跟你一届的同学还等着跟合影呢!”肖庆连忙叫住她。

程意意停手,“有我同班同学吗?”

“有好几个,还有听说你是主持人,特意回来观礼的。”

“确实好多年没见面了……”程意意低声轻叹一句。

其实当年她崇文的时候,跟这些同学相处的不错,只是留学之后,便渐渐断了联系。

程意意重新拧上卸妆水的瓶盖,起身,“那就先去和他们合影吧。”

礼堂内开了暖气,但程意意的礼服还是过于单薄。

“外套。”肖庆拿起程意意搭在梳妆台上的羽绒外套,追上前几步递给她。

……

见了面程意意才知道,哪里是肖庆说的好几个,她当年的同班同学几乎都聚齐了,简直如同一场同学聚会。

这些年的同学聚会程意意都没有参加,也因此,众人一见程意意,都是说不完的话。

人生结交在终结,莫为升沉中路分。

同窗之谊几乎称得上是人一生之中最纯净坚固的感情之一。

程意意的计划里,本是校庆一结束,第二天便回G市的,可众人闹着第二天要聚首,她也不好再扫了大家的兴致,只得默默将手机上订好的机票退了。

已经是凌晨两点整,若是提前回去,还能在崇文的四星招待所里睡上五个小时。

只是除了崇文的校巴,这个时段已经打不到车了。

程意意浑身已经精疲力竭,眼皮都快提不起来了,强撑着精神在网上约了车。

司机的车子刚好停在大会堂宾馆的地下停车场,礼堂附近严禁外部车辆通行,程意意只得自己走过去。

她匆匆换下礼服,就着洗手间的温水卸妆洗了脸,裹上大衣和围巾,一头扎进帝都零下几度的夜晚。

大会堂宾馆的地下停车场足有五层。停车场里虽然不如外面风大,却又阴冷又昏暗。

程意意的手脚早已冰透了,之前卸妆洗脸时残留在发梢的水已经结成碎冰,一层一层往下走。手机网页上的进度条一直停顿,就是不见显示约好的车的信息页。

她哆嗦着拿出手机给司机打电话,“师傅,您在哪层,我怎么找不到你的车呢?”

“姑娘,我就在五层啊,你下了扶梯看,第一辆黑色的车就是我的车,车牌是……”

地下停车场的信号差极了,程意意只断断续续听到些内容,“下了扶梯,黑色车,车牌A442…差一位呢?”

那边儿再没了声音。

程意意只得挂断了电话。把手揣回兜里,强撑着眼皮找约好的车。

扶梯附近都是黑色车,第一辆…左边还是右边呢?

程意意先朝右边看去,对上车牌,“A442…9?”

应该就是这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