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又进来一位客人:“哎!桃三娘,打半斤酒!”

桃三娘的目光还未投向门口,我就看见她脸色一沉,但随即又换为惯常迎客的微笑,起身答应着走过去。

我转脸望去,却发现进来的人就是我家那位客人,只见他手里提着我家那只看来已经空了的酒壶,摇摇晃晃,看来已经有点喝多了。

桃三娘吩咐李二:“去给客人打半斤烧春。”

那人满意地点点头,把酒壶给了李二,可能因为喝多了的缘故,他又对桃三娘搭起讪来:“我说桃三娘啊,每回到江都来看见你,你都是这么漂亮呢!做饭手艺好,把自己保养得也这么好。”说到这,酒气涌上来,他打了个嗝,李二把打好的酒壶拿过来给他,他接过去:“嗯!钱你待会过来对面,竹枝儿巷口木匠家里收啊……”他说完这句,就回头走了,桃三娘回来坐下:“他是你家的客人?”

“是爹的朋友。”我点头。

“噢……”桃三娘若有所思,又倒出一杯醉仙酒。

“他也是木匠吧?”

“是啊。”

桃三娘把酒杯又递给我:“再喝一杯。”

“好。”我依言喝下,不曾想这个酒劲其实还是厉害的,我咽下肚里,就感到一股热气直冲上来,脸皮也一下子发烫起来。

“桃月儿,回去记得早点睡觉,不要理那个叔叔。”桃三娘摸摸我的头,这样嘱咐我。

“好。”我点头。我又在欢香馆待了一会才回家,安置好乌龟,我就进门去想要替爹他们收拾一下桌子什么的,正好看见爹和那叔叔拿着一个金光灿灿的东西,在嘀咕琢磨,突然一见我进来,就下意识捂在手里,像是怕人看见。

我装作没看见,把茶壶拿到一边泡上茶,分别给他们倒上,说一句:“爹,叔叔请喝茶。”就出去了。

这天晚上,爹和那位叔叔谈到很晚,然后就在外间铺了被褥,让他将就一晚。

而我与娘在里屋,早早就熄灯睡下了,只是……我迷迷糊糊中,总睡不踏实。

屋里的灯都熄了,静得没什么声音,爹怕热,夜里不愿意到里屋睡,这会子应该也在外间的木榻上睡熟了吧?我能听见他传来那阵阵熟悉的鼾声,还有那大概喝醉了的叔叔,他的鼻息比爹还要浓重。院子里同样也是静悄悄的……我明明已经十分困倦了,眼皮子完全撑不开,但就是脑子里清楚得很,耳朵听得见屋里屋外哪怕一点点响动。

忽然,有一个奇特的声音——仿佛就在我睡觉的房门外,是什么东西正在抓挠门上木头……可当我努力仔细去听的时候,这声音仿佛又来自于窗户外的院子,可能是乌龟在爬动,碰到了爹放在外面的木头?

不对!还是就在房门外,像是有着长指甲的手指在门上使劲抠,恨不得戳穿了门好进来……我全身的寒毛逐渐都竖了起来,

不会是鬼吧……?我心里着实害怕,但还是一直聚精会神想要分辨那个声音,究竟是院子里乌龟弄的,还是真的就在睡房门外。

可心里慌,耳朵更不好使了,那个声音一会像是在窗外,一会又是在门外,甚至还好像从房顶上,指甲抓的不是木头,反而是上面的瓦片……我连原本的睡意都飞到九霄云外了,想要起身叫娘,但明明睁开眼睛,眼前却仍然一片漆黑,我想要伸手去摸,却又下意识害怕会不会摸到别的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是哪个方向响起一声鸡叫,我听到那声音,才撑不住终于沉沉睡着了。

次日,天公不作美,居然下起了小雨。地上都是湿漉漉的,我起晚了,娘已经做好了早饭,打发爹和那位叔叔吃。

今天这种天气不能洗衣,我到院子里随便洗了把脸,看见乌龟好好地呆在那里,拿起它来仔细看看它的爪子,干干净净,不像是挠过磨过东西的样子,难道昨晚的声音真的是有鬼……我又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

爹的朋友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的精神看来也很不好,眼睛有红丝,面带疲态,根本没有睡好。

我回到屋里,娘给我钱让我到菜市买面和鸡蛋,我只好提了篮子出门。

买完了东西回来经过欢香馆,看见桃三娘和一老一少站在那里说话,老的我认得,是镇上生药铺里开方的老郎中,今年已是六旬年纪了,但他腿脚还很硬朗,经常带着药锄背着药筐上山去挖药的;但我记得他只有一个孙女的,怎么这会子手上拉着一个小男孩——我仔细一看,居然就是昨天爬到我家墙头说我是偷桃贼的那个小孩,但他今天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粗麻布衣服,没有昨天愤恨的神情,只是挨在老人身边,一声不吭的,半低着头。

桃三娘一如平常那样看见了我,我赶紧过去向他们道了声好。那小孩也丝毫没有反应,眼睛只是看着地面,紧抿着嘴唇。

老郎中伸手摸摸小男孩的头,又转向桃三娘说:“所以我说三娘啊,这个孩子我也不知道怎办好,他也说不出爹娘在哪,家在哪,你这里人来人往的,还好打听事,就帮我留意一下吧?”

桃三娘满口答应,老郎中便牵小男孩:“好了,我们走吧?”

但是奇怪的是,那小孩突然执拗地不肯离开,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诶?你这是怎么了?”老郎中拉他不动,就奇怪地问。

小男孩还是不说话,眉头紧皱。

正当老郎中低头去哄小男孩的时候,又有一个人笑着走过来,大声招呼:“桃三娘,早啊!”

我们一起望去,却就是我爹的那些朋友,他似乎刚从我家走出来,到欢香馆这里。我又赶紧道一声:“叔叔好。”

那男人点头笑笑夸我一声乖,便又去继续和三娘搭话,无非是些天气如何,看你今天气色如何的常话。旁边那老郎中还在拽那孩子走,那孩子还是不动,老郎中就佯装生气道:“我走了,你自己在这吧。”

但这孩子还是不理会。

桃三娘便过来拉小男孩:“要不就进来坐坐吧?谭大夫,您老也进来喝杯茶?”

老郎中讪讪笑道:“这怎么好意思。”

桃三娘还招手叫我:“桃月儿也进来吧,大毒日头底下站着,会晒出毛病。”

“桃三娘就是体贴。”我听那叔叔说着这么一句,也跟着进去了。我不由得窃想,这位叔叔不会是也看上了三娘吧……不过一年到头,在欢香馆吃饭的来往客人里,对桃三娘喜欢的也是不在少数,倒也不怪。

桃三娘泡了一壶白菊茶,拿来一碟炒瓜子,请大家坐下休息。

我坐下来,一直在看着那小男孩,我总觉得他是故意的,他想在欢香馆做什么?我想试试他,便过去和三娘说:“三娘,昨天做的桃干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桃三娘回说:“就在后面院子晒着呢。”

我偷眼望去那小男孩的脸,只见他嘴巴抿得更扁,眼睛看着桌面,脸憋得涨红,又像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这时,一直在吃瓜子的那个叔叔,似乎对我们的话有点不耐烦了,就抢过话头:“我说桃三娘,今天厨房里又做了什么好吃的?昨晚上我喝多了,可是愣没睡好觉。”

“身上有虫子吧。”桃三娘像是开玩笑地说,就起身走到柜台去。

那男人也跟过去:“忙什么呢?我帮你。”

正巧这时,有客人进门来,桃三娘转身又去招呼,我见没什么特别的事,也就不作声回家了。

我忙完一点家务,眼看就到日上中天了,又在厨房做好了韭菜鸡蛋面,那叔叔却还没回来,我和爹娘说刚才看见他在欢香馆,爹娘就让我去喊他一声,问他回不回来吃饭。

我去到欢香馆,果然看见那人还在店里,叫了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一个人喝着,那老郎中不在了,但小男孩却一个人在角落里呆着。

我走过去想和那男人说话,不曾想他又喝多了似的,一身酒气,脸色酡红,我连叫了几声叔叔,他才慢慢转过来没好气道:“什么事啊?”

我有点害怕:“我爹让我来问您,回去吃饭不?”

“不吃了,我在这喝酒,你爹要是想喝,就过来咱一块儿……喝。”他舌头打了个结。我答应一声赶紧走开,不想再去惹他,倒是那个小男孩,让我很感兴趣,我走过去哄他:“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男孩撇了我一眼,没有回答。

我指着忙碌的桃三娘:“你知道她是谁吗?”

小男孩再次撇了我一眼,但这次与昨天一样,充满了愤恨。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要找的桃子,是不是昨天别人送给三娘的那一袋?都是你种的吗?”

小男孩还是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三娘已经把一部分桃子做酒了,我昨晚就喝过。”我突然冒起个促狭的念头,存心想要用话去激他。

小男孩果然神情一怔,但还未待他说什么,就听得身后那一直顾自喝酒的男人一声大喝:“酒没了!伙计,打酒来!”

店里客人不少,李二正在为一桌客人点菜,走不开,那男人就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到放满酒坛子的柜子去,红纸上写着‘烧春’或‘梨花白’的几个大坛子,他都打开了,各闻一闻,抬头又看见柜子里有一口小坛子,仿佛嘀咕了一句:“这是藏的什么好东西……”说着就要掀开盖子,桃三娘不知怎么忽然出现在他身边,一手按住盖子:“对不起,客人,这个不能打开。”

那男人一愣,但见是桃三娘,就一下没了脾气,连忙放下:“好吧好吧,还你……不过,你得过来陪我喝两杯啊?”

桃三娘笑着点头,接过坛子:“好啊,我给你再打半斤烧春。”

那男人心满意足地回到座位上了,桃三娘打了酒,果然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倒了两杯酒,一起喝了,那男人便又扯开话题,我听见像是说每天店里的客人多,桃三娘也该注意不要太累着,桃三娘不答话,继续倒了一杯酒,与他干了,这男人还在念念叨叨,又说起听闻到桃三娘已经守寡好些年,怎么也不见她招赘个女婿帮忙?还得自己每日里抛头露面地出来忙活……

桃三娘都是笑眯眯的,也不多说什么。

我看小男孩就是默不作声地盯着桃三娘,可他凝重的神情,与他圆红面团一样的脸蛋实在不配,我甚至几次想要伸手去掐他脸,不过又害怕惹火了他。

算了!我想起爹娘还等着我回家吃午饭的,没时间理会那么多,那男人和这小男孩爱在这呆着就呆着吧,我向三娘告辞一声,才走了。

一直到晚上,这个男人都没回来。

我爹终于有点急了,他一下午修好家里所有坏了的桌脚、木凳、水瓢等东西,但那位朋友还不回来,看看天色将晚,:“是不是睡死在那里了?”

我知道爹和他的朋友约好了明天一早就启程去广陵的,爹在广陵有事要做,而他的朋友是回家。但这位朋友向来都是名副其实的酒鬼,经常因为喝酒而误事。

“不会妨碍了老板娘做生意吧?”娘也有点担心,再让我过去瞧瞧。我只好再次跑去欢香馆,但意外的是,桃三娘说那个男人虽然喝多了,但下午就已经离开饭馆,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

我道了谢再跑回家告诉爹这个消息,爹深深皱了眉,半晌才道:“这个人……究竟想干什么?”

娘宽慰道:“他又不是小孩子,你还怕他走丢了……”

“你不知道!”爹打断了娘的话:“这个家伙……他之前在一家帮人修衣柜子,那家人有一只多年没用,又坏了锁打不开的旧木盒子,人家不在的时候,他无意间摔坏了盒子,里面居然有一只金镯子……他这人最大毛病就是手脚不干净,最近又缺酒钱,就把那东西擅自藏起来了……他那天晚上拿给我看,我劝了他半日,他嘴巴答应我说会还给人家,可这会子不知道会不会拿去当铺……?”爹说完,担忧地看着外面的天色:“我还是出去找他一趟吧。”

爹出门去了,娘摇摇头叹口气,也没多说什么,重新拿起针线做起活来。

我在家里百无聊赖,站在院子里,往西还可以看见天边最后一小抹晚霞,透着金丝的紫云团,十分美丽。

欢香馆门前的红灯笼亮着,能依稀看见里面来回走动的人影,厨房的烟囱炊烟不断,有种能吸引人的气息从那里流出,不知道那个小男孩怎么样了?他昨天在欢香馆外面那么大声的哭闹,也没见桃三娘理会他;今天让他进了店里,他也只是一直呆坐在那不作声,桃三娘向来待人热情,可这次似乎也不怎么在意他……究竟是哪来的小孩?行径真的很奇怪!

我不知不觉地踱到欢香馆去,店里一片繁忙景象,客人很多,李二、何大忙得不得了,我猜桃三娘应该在厨房,因此不敢从正门进去,就折到侧门,打算去后院顺便还能看看她晒的那些诱人桃干……可是,后院只有何二一个人在忙碌,居然不见桃三娘的身影。

三娘去哪了?我心里忽然一凉,那个小男孩也不见了,难道他们是一起出去了?我隐隐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是又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们会去哪里?那个小男孩,究竟是什么人?他口口声声说有人偷了他的桃子,恐怕那天别人送给桃三娘的桃子就是他的吧?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在意,不过是几个桃子而已么?

天角边都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四周半空中莫名刮起了小旋风,吹得人身上发凉,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我是不是该回家去等爹?忽然,小秦淮的方向传来一个异样的声音,听来好像是接连有重物落入了水里,紧接着还有一个男人发出夹杂不清的惨叫。

我吓了一跳,站住脚,但迟疑了一下,我还是往惨叫的方向跑去。

水面半沉半浮着一个坛子,酒香四溢,离奇的是,水面上亮着一团淡淡蓝绿的光,刚好能看清有一个人的上半截身子已经扑进水里,只有一双脚还在岸上,一动不动。

我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那个半截身子在水里的人,难道是死人?那团光,看起来也如此诡异……我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随即就一幕空白了,眼里只有那团光在烁动不定……也忘了想我自己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淡淡蓝绿色光中,恍惚看得久了,里面居然像是有个飘忽的人形,风不停在吹,光也在风里随之微微地晃:“……鬼、是……鬼?”我的脚再也不听使唤了,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响,下意识想要用力挪动身体,却整个人往后一倒跌坐在地。

风不知怎么,渐渐聚集到我身边周围来,呼呼地打旋,那团光向我靠近来,光里……真的有个模糊的人形,我全身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光靠近,透骨的寒意让我麻木,那光就要笼罩在我头上了——

“桃月!”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喊我的名字,紧接着发生什么异样的事,我不知道,只听见‘铛’一声金属锐响,我面前那团光团募地就四散熄灭了,我还呆在原地反应不过来,直到桃三娘跑过来抓住我肩膀:“桃月!桃月……”

我醒悟过来,转脸看清是她:“三、三娘?”

“你没事吧?”桃三娘焦急的表情,让我一下子无比亲切,忍不住一把抱住她的颈项:“三娘!”

“好了,没事了。”桃三娘说话的语音还是一贯的温和,没有一丝慌乱,她轻轻拍我后背的感觉,也能让人安心。

这时又有一个人走过来,从距离我不远的地面,捡起一样东西。

我望过去,居然是那个小男孩,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在夜里之中还会反射出一点微微的金光,圆形的,像是一个镯子。

桃三娘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给我拍拍身上的土,笑着道:“方才和桃童去了一趟山上,所以回来迟了。”

“桃童?”我惊诧地看着那小男孩。他圆乎乎的小脸依旧板着,没有过多表情,只是盯着手里的金镯子,然后递给桃三娘。

桃三娘接过来仔细端详:“凶死的亡灵,关在桃木盒子里几十年了……可怜见的。”

我想起爹说的,难道小秦淮里那半个身子浸在水里的人,就是他那位朋友?

“快走吧,有人来了。”桃三娘突然拽起我的衣服,还有那小男孩,我们沿着小秦淮河畔一直走,很快闪入一条小道。抄小径七拐八转,快到欢香馆的后门这边了,已经能听到街上沸沸扬扬的,很多人听见惨叫,开始聚集到小秦淮去。

桃三娘停下来,看着那小男孩:“你回去吧,坟上我也拜祭过了,桃子是那个采药的凡人郎中摘的,山神若是怪罪,你就让他来找我好了。”

小男孩不作声,看着桃三娘,半晌才略一点头,随后后退几步,身影就消失在夜色里。

桃三娘再转向我,露出轻松一笑,俯身蹲下身子在我面前,捋捋我的鬓角的头发:“刚才吓坏了吧?回去千万不能告诉你爹娘啊。”

我点点头:“可是……”

桃三娘完全知道我要说什么,她把镯子拿出来给我看:“方才那个死了的男人,都是贪念太重的缘,他在别人家里偷来了这只金首饰,其实是几十年前那户人家一个死于非命的女子的遗物,这女子的魂魄附在这件东西上,那家人就请来道士把镯子封闭在一只专门镇邪的桃木盒子里,那男人不知道,把凶死的冤魂放了出来,还带在身上,所以才招致横死的,他还趁我不在的时候,偷走了一坛酒,真是贼性不改……至于那桃童,”她顿了顿,笑笑:“生药铺的谭大夫到金山一带去采药,却不知怎么误入了一个地方……那其实是一座百年的无名老冢了,据说是一位游方四海,在此地圆寂的高僧吧,他圆寂之前,吃了一个桃子,口里最后含着那颗桃核……在他圆寂之后,山上的山神因为曾领受过他的讲经和说法,将他奉为自己的师傅,还为他身上盖土修冢,只是没想到三年之后,冢上更长出一株桃树,此后仍是三年才得开一次花、结一次果,算是凡间难得的仙果呢……距今一百多年了,那谭大夫许是迷了路,走到了那个地方的,还摘回来许多桃子……那孩子,是看守桃树的童子,也是桃树所结的一个桃子的化身。”

“桃子……?”桃三娘的话让我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给我讲,一些仿佛是从小听到的那类传说故事一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是啊。”桃三娘有点无可奈何地笑:“那孩子本来是看不见欢香馆的,可他聪明,知道找那谭大夫,通过他,才找到我那里……我是实在受不了他一直在哭闹,只好陪他去山上一趟,祭坟。”

“他看不见欢香馆?”我想起他初初在我家出现的时候,的确说过闻到桃子的味道,却找不到桃子的话:“你还去祭……祭坟?”我听着她的话,犹如听着天书。

“对了,”桃三娘又把手里的镯子朝我晃一晃:“昨晚上是不是听见了怪响动?这个冤鬼原本昨晚就想出来要人命的,但是你家有你带回去的家神……它才没有得逞。”她说到这里,又笑着摸摸我的头:“桃月儿生来就不简单呢,虽然是个人类的女孩儿……但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注定了最终会和我们在一起。”

桃三娘的话,让我完全懵了:“家、家神?我带回了什么家神?”

“呵,就是那只乌龟,桃月儿,它可是会保护你的。”桃三娘说着,把那只金镯子藏入了自己衣袖之中:“好了,我们回去吧,你爹娘看不见你,要着急的。”

 爹的那位朋友死了,官衙仵作来验尸之后,断定他是喝醉酒失足溺亡的,欢香馆的跑堂杂役都能作证,他还偷走了一坛酒,就是在他尸首旁边那只坛子。

这让爹着实懊恼了好些时日,还亲自把他随身的行装遗物带回到广陵,他朋友的家里。

我每日还是一如平常那样,帮家里做些洗衣做饭的家务,时而也跑到欢香馆逛逛;不过奇怪的倒是,那个总是抿着嘴一副不乐意表情叫桃童的小孩儿,也经常会出现在店里,像是因为桃三娘始终不肯把桃子还给他吧,他就非盯着桃三娘不放……可桃三娘把做好的桃干还是自己收贮起来,只分过给我吃。

还有她用酿制的醉仙酒,有一次她在喝的时候,桃童适时出现在面前,看见了那酒,他又在店里大哭大闹一番,桃三娘却也奈何他不得。

那只附着怨鬼的金镯子,桃三娘留下了,不知她会做什么用,我虽然不知道那死去的女子为何几十年来还那么大的怨气,恐怕她在生前,也有什么强烈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吧?桃三娘让那个酒鬼男人在店里喝那么多酒,也是已经知道他会很快送命吧?

我都是猜的,其实我都不清楚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只是觉得能够像现在这样安逸地生活下去,就已经是很开心满意的了。

芙蓉肺

没几天就要到‘立秋’了,可天气还是如此闷热。我看到欢香馆门前两棵核桃树上,结出了一个个小巧的绿色果实,果然是秋天就要来到了。

欢香馆里每日照样是客如流水,迎来送往;这日我到欢香馆,凑巧看见桃三娘让何二去买回了二十斤的生姜,说起来,目下确是该到生姜交新的时节了。

所有的生姜,桃三娘都必须仔细挑选过的,首先要做的是姜霜,这东西是专门以备秋天吃蟹所用的;就是把偏老的姜块擦洗干净后,带湿就将它磨碎,放在绢布上滤过,日阳下晒干成霜状就是了,把它一小瓷瓶地装好,有时还可以卖给一些长途走远路,又有脾胃虚寒症的客人,让他们平时饮食之中加进去,便还能省却掉不少养生保养的繁琐。

把老姜都做了姜霜,剩下嫩姜,就可以做蜜姜和糟姜了。

蜜姜很简单,就是餐前的小吃,嫩姜切小片,烫过水去部分辣味,蜜糖浸就成;而糟姜,则得仔细,小心不能伤了皮,也不能碰生水,用干布擦干净之后,晾半干,准备了姜五斤,就得有五斤的陈糟,盐二斤,拌好了入瓮封存,而如果想要姜入色鲜红好看,那还的加入当天早晨开放的紫红色牵牛花,去蒂拌糖再与姜一同封存,七天之后就可以开瓮来吃了,风味尤其特别。

我帮着三娘打下手,把糟姜的瓮放置好,看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我还得回家做饭,我和三娘一起走出前面大堂,恰好看见两辆气派的马车停在店门口,分别下来了几位衣着相貌都十分不凡的官绅模样男人。

桃三娘赶紧上前去招呼,而我则连忙靠边走避,往家走去。

正午的天气实在热得让人难受,娘近来身子也总不太舒服,没什么精神,爹出外忙活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娘俩人。

我熬下粥,然后摘了一把自家院子里种的韭菜,切碎做一盆韭菜炒鸡蛋,另外还有腌制的小黄瓜酱菜,也是可以让人很好地开胃助餐的。

可是做好了,娘却伏在案上睡着了。

我不敢惊扰她,只好自己去随便吃了些,然后呆在院子阴凉里和乌龟玩。乌龟也没精打采的,我对它说什么,它最多也只是看着我眨眨眼,我用菜叶子去搔它的头,像是终于惹得它也烦了,索性缩进去彻底再不理睬我。

“哎,好闷。”我靠在墙角,墙壁和地上都是凉凉的,我望向头顶上的屋檐和天空,那朵朵白云飞过,它们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呢?说起来虽然欢香馆里天天都能看见来自五湖四海的商旅客人,听到他们说话奇怪的口音,但是究竟他们来自的那些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却一点都不清楚。比如曾经有一位自称四川来贩卖药材的客人,他嫌南方的饭菜口味寡淡,三娘就专门为他做了一道麻辣牛肉的火锅,菜面上铺满了那么多的花椒颗粒,一汪重重的红椒油,闻到那样刺鼻的辛辣,就已经让人受不了了,那那位客人却吃得无比高兴……还有几位据说来自北方草原的客人,让桃三娘专门去买来整只羊羔,在后院子里直接升起火堆,当场剥皮烧烤的情景,也真是够让人惊讶的。

“乌龟……你从哪来?你也真是顽强啊,曾经被埋在泥土里都有半年多时间,还能活着……”我摸着乌龟的背,对它嘀咕几句,却渐渐感觉到困了,墙外一棵高大的梧桐伸进来繁茂的枝干,时而飘落的叶子似乎带着一点风的清凉……

‘哗—!’一声,一只大鸟尖叫一声,从梧桐树上展翅飞起,把我一下子惊醒了,我懵然睁开眼睛,好半晌才看清眼前,还是在我家院落这窄小的一角,乌龟乖乖地呆在我的手边,不知过多久时辰了?梧桐树的叶隙透出斑斑的阳光,照在我面前的一小块空地上。

方才在梦里——好像是什么很奇特的景象……有众多错落有致、笔直高高竖立的树木,其中有一条蜿蜒的林间小溪,水光在透进森林的阳光下,显得碧绿明亮,两边还有很多长满青苔的黑色石头,好像是很熟悉的地方……

可是,好像江都没有过这样的地方吧?我眼睛还有点酸酸的,脑袋里只能想到这里,愣了一下神,我才慢慢爬起来,回到屋里。

娘早就已经吃完了午饭,碗筷放在桌上,继续回去忙她的活计去了。

我好像睡着了足有一个多时辰,眼看太阳都往西边偏去了,可不能这样痴懒,我赶紧把屋子里里外外重新好好打扫一遍,又倒了杯水去送给娘。

娘喝了一口,却微微皱起眉头:“桃月儿,帮我在水里放点盐……最近口里总是淡淡的。”

“娘哪里不舒服?”我看她的神情,只好给她把水拿到厨房去,放了盐再拿回来:“我去向三娘要一点蜜姜来给娘吃吧。”

“诶!别去麻烦老板娘。”

“没事的。”我知道她会反对,转身就跑出门去。

欢香馆里,今晚似乎来了地位尊贵的客人。

我兴冲冲地跑过去,却看见三辆马车停着,其中两辆还是中午就来了的,饭馆大堂内靠一侧围栏处的雅座,虽然只有四位客人坐在那里,但桌子还是加拼多了一张,几个小厮围着他们,忙不迭地布置张罗。

我只是扫了一眼,但却被当中的一人的排场震慑住了。

只见他面前的桌上摆着几套精巧别致的杯盏,我不懂看那是什么质地,但可以肯定一定都很贵;他的一个小厮把桃三娘院子里烧水的风炉直接拿到了屋里来,在那烧着水,然后那人还正和列座的朋友介绍:“那是我从惠山带来的惠山泉水,用它泡武夷茶,才是不负了这好茶……”

我不敢站在那,见李二他们也都在忙,我就自己走到后院去。

桃三娘和何二果然在厨房忙着,还有一个像是那些人带来的小厮,他正在那指指点点地说道:“我们家老爷最喜欢吃的就是这道鱼翅炒萝卜丝,但这个萝卜丝必须在鸡汤里出水两次,鱼翅只能用上半根,而且粗细必须与萝卜丝相仿……可别怪我没告诉你们。”

桃三娘则正在挑拣豆芽,看见我走过来,便笑道:“桃月儿你来了正好,帮忙三娘挑干净这个。”

“噢。”我答应着忙去洗手。

“把豆芽的两头掐掉,太细太长的都不要。”她说完,就走开去做别的菜。

我一边挑着豆芽,一边拿眼去仔细观望四周的这些备菜,好些都不认识,像刚才那个小厮说的,我也才知道何二在做的东西是鱼翅……几个大海碗里面,有泡发的像是海参、冬菇一类的干货。这样高贵的食物材料,我是极少见过的,不要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就算是欢香馆里,平时也是鲜少运用。

我看桃三娘去挑拣一碗同样是泡发的白色细丝条状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等我的豆芽就已经挑完,她便又让我去洗苋菜。

一口大锅里面,飘出诱人的火腿野鸡汤香气,我洗好了苋菜,何二就接过去把菜剁碎和了肉糜,然后再用泡发的腐竹皮去包裹出一个个小荷包形。

我抬头看看天色,不知不觉,又忙去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了,天色渐暗,桃三娘和何二正忙得热火朝天的,整个院子里弥漫的食物香气,简直是从未有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