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我虽然不是很懂他说的那些是什么,但是他本人就是让我越来越感到心中发怵。

“呵呵,小丫头,你的肉看起来比较好吃的样子,比起那些臊臭的老头,肯定强多了。”他似乎以逗我害怕为乐,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更显出一丝垂涎的狰狞,不像是只是单纯要吓唬我的。

“你……”我已经骇异得说不出话来,他一定不是普通的小孩。

“怎么?害怕了?”少年露出一抹微妙的笑容,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他咧开的嘴角一直拉长到两边脸颊上。

‘咕噜咕噜—’就在这个时候,我脚下的水桶里冒出一串气泡,水面像是沸腾起来一样。

我下意识低头去看,但水桶里只是我的那只乌龟正缓慢艰难地从桶沿爬上来,我甚至有点不敢再抬头去看那少年的脸了,但我嘴上还是不想承认:“谁害怕了,你擅自跑出来,就不怕元老爷责骂?”

那少年的神情怠惰地笑着,我的话丝毫对他起不了任何的反应,俯视着我半晌,似乎终于还是意兴阑珊了,道:“其实你也就是一普通的人类小丫头,没意思……再说这里也终归是别人的地盘,我不会逾越规矩的。”他话音刚落,就完全没有征兆地,整个人在我眼前凭空消失了,连方才墙头上一直有如一团弥漫雾气的白光,也完全不见了……就像任何东西都没有出现过,只剩下我一个人傻了的站在那里。

当我醒悟过来,再去隔着矮墙往欢香馆张望的时候,元老爷一行吃完了饭,由一群小厮簇拥着,正鱼贯从饭馆里出来,桃三娘把他们送上马车,八匹马拉着四辆马车在马夫的吆喝声中绝尘而去……但即使看见他们走远了,可这夜晚里我却再不敢踏出家门一步。

直到第二天一大早——

我接着买菜的时候赶紧跑到欢香馆去找桃三娘,不知道为什么,昨晚到现在,我心里都一直忐忑不安的。

桃三娘看来也是刚刚起身,梳洗好了走下楼来,看见我略微显出诧异,但在听完我的话之后,她沉吟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昨天晚上我就担心这个事来着,我明明一直盯着他的……哼,真难缠!”

“三娘……?”桃三娘一定知道这里面的究竟的,但她从来不会对我说这些,我看着她,她此刻眉头蹙起,十分为难的样子。

“唉,这么说吧,”她终于开口道:“那个男孩,其实是饿鬼。”

“饿鬼?”我吃了一惊,想起那天陈长柳和岳榴仙来吃饭的时候,桃三娘说过的话。

“但他现在的身份,是元老爷的……娈童。”

“娈童?”这个称谓让我疑惑不解,我完全不明白什么是娈童。桃三娘很清楚我对这些的无知,她笑了笑:“这个你以后就知道了,总之,元老爷在京城做官那么多年,那里是天底下最繁华,也充满最多声色欲念、奢迷艳毒的地方,那里夜晚的灯火,都能把天照亮。”

“有那样的地方……?”我睁大了眼睛。

“嗯,不过就因为是那样的地方,精魅魍魉才会特别大量地聚集起来,被人们成百上千倍的欲念热情所吸引。”桃三娘淡淡说道:“那里,自然也是饿鬼寻找食物最好的地方,它们可以直接明目张胆就出现在人们面前……反正,没有人会去分辨。”

三娘的话让我很难受,其实她的话我只是似懂非懂,就如‘娈童’,我虽然不能明白它的意思,但我能感觉到它隐含的东西,让我心里很难受!

“我为这些人做出来的饭菜,可以说就是和这些人的欲望是相等的一样,他心里对食物是如何的欲望,我就会做出与之一样的食物来。”桃三娘看着默不作声的我,忽然伸手摸摸我的头:“懂吗?”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不由自主就联想到,做工如此复杂的‘芙蓉肺’,原来就是因为如此复杂的欲望吧……

金丝粉

秋蝉的鸣叫声已经渐渐虚弱下去,午间筛落院子里的阳光,也和煦了许多,少了火气。

爹在运河边接了新活,据来找我爹的人说,是那位退休回故里颐养天年的元老爷有一位在京城同朝为官的同僚,因为丁忧回乡,将坐船路过江都,于是元老爷便买了一艘游船,就停在运河边上,好像又嫌着游船内外过于简陋,连忙召集了一群工匠,要在短时期内把船身内外都重新修葺一遍。

开出的报酬倒还算不错,除了每天包吃喝,还给三百文钱,爹便兴然应允去了。

话说回来江都一带富庶人家倒是不少,他们也常是平头百姓、街坊邻里之间的谈论话头,所以对于那位刚回到这里的元老爷,我这些天在附近几家婶娘那里,就听来许多;不外乎就是他家宅子有多少间房,一共几位家眷、多少儿女,平日性情喜好、花费用度之类,只有我每次一听到关于他家的事,就心里一阵惴惴不安——元老爷身边那个叫春阳的娈童,竟是会吃人的饿鬼,他还曾经化成一团白雾似的在我眼前忽然消失……太可怕了!

而娘近来却害喜得厉害,总是呕酸水又吃不下什么东西,我没办法,只能去菜市经常买回些青橄榄让她含着,或者桃三娘有时给我一些她自己腌制的梅卤,让我拿回给娘泡水。

可娘自己更担心的是爹,总是念叨说现在虽然天气有了点秋凉意,但那船整日间晒在日头下,船上做活的人肯定热,兼之还得禁受着船周围水面蒸上来的水气,那样很容易生病,再说工期紧迫,工匠们日日夜夜地呆在船上,晚上还有风露……唉,要病了怎生是好?

娘说这些,我也只能默默听着,看她做针线活熬凹了的眼眶,脸色萎黄又天天晚上睡不着,我能帮她的惟有尽量承担家务活而已。

想起有一次听桃三娘说起过,莲子可以养心益气,于是这天我专门去买回莲子和桂圆,煮了点莲子桂圆甜汤,给娘补身。

娘先是问我吃了没有,我答说吃过了,她才低头只吃了半碗,却又想起我爹,说要是我爹这时候能回来一趟,也吃点莲子甜汤就好了。

“娘,你如果不好好保养自己,爹也会因为惦记你的身体而不好过的。”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催促她吃完一整碗甜汤,然后劝她躺下休息一会,睡个午觉。

柳青街上很安静,欢香馆里好像客人不多,但厨房的上空还在持续不断地飘出炊烟。

我径直走到欢香馆的侧门进了后院,桃三娘正在炖汤和做糕点。

桃三娘告诉我,原来这都是给元老爷做的,他今上午就到了运河边巡视那艘船的工程进度,不曾想晒了日阳,引得有点老毛病复发,于是暂时安置在了河边的客栈,之后因为就近,府上人便送来了上等天麻和活鲫鱼,要桃三娘给做一锅炖汤,另外还要几色咸甜点心,晚饭前一齐送去。

“那位元老爷身体阳虚呢,而且上了年纪,恐怕偶尔也会感觉眩晕和手脚麻木,还有风湿和偏头痛。”桃三娘这么对我说道。

我很惊讶:“三娘怎么知道的?元老爷这都跟你说过?”

“他当然不会说啊,不过他一犯老毛病就要吃天麻,而天麻这味药材又专门是治疗这类病症的,我就知道啦。”桃三娘笑着道。

“诶!三娘好厉害!”我佩服得不行:“三娘也教教我吧?”

“嗯,等闲的时候。”桃三娘一边说着话,一边手上停不下来,不断揉搓着面团,旁边何二则将刚刚捣碎的一些粘稠生山药加进她手中的粉团里,这是准备包红豆馅的山药包子;后来我也试着帮她一起,做出一道需配辣醋吃的油煎卷,就是把鸡肉、香菇、木耳剁碎,然后洒在摊薄鸡蛋面饼上,卷作一条,两头包好后,再略煎焦黄,出锅只要切成小段卷子的,就成了,不算复杂,只是需要拿捏火候分量。

间中,我还对桃三娘说起我娘担心我爹的事,桃三娘想了想:“不若你待会就与我一道去运河边好了,你给你爹送点莲子甜汤,只要你别跟着我进客栈看见元老爷就是了。”

“那太好了,那我回去和我娘说。”我高兴着就雀跃地跑回家去了。

娘听说是跟着桃三娘一起,自然没阻挠,让我洗干净家里一个带耳的小陶罐,盛好剩下的莲子甜汤,便急急出门了。

等我们到了运河边时,已经日头偏西,水面残红了。

元老爷所在的客栈,其实是本地较大的一家名为‘逍遥客栈’的,里面据说宽敞的中庭还搭有戏台子,专供来往富商游贵打尖落脚、宿寝歇息。

远远看见,那就是一座高大的金螭红瓦、琉璃屋面,仿佛宫殿一般。我从不曾进去过,此时更不敢靠近,便与桃三娘约定,她带着李二去送东西,我则自己到河边船上找我爹,待会在河边最大一棵柳树下碰面就是。

我沿着河边走过去,那艘船就停在距离客栈不远的小码头那,不少像是监工和工匠的人在走动,我不敢问人,只站在岸边看着船上,幸好不到半刻钟的功夫,我爹就正好从船舱里走出来,手上还拿着工具,和人说着话,我连忙喊他,爹看见我,有些诧异,赶紧上岸来。

我把陶罐给他:“爹,这是娘让我给您送来的莲子甜汤,她念着您辛苦,怕您生病了。”

爹接过去:“嗯,还有三天就能完工了。”

“好大的一艘船啊!”我感叹道:“爹负责做什么?”

“船里面的家具啊,船舱口太窄,在外面做好再搬进去的话,会比较困难,我们只能都在里面做,都是桌子椅子啊,还有床,说起来,还真是热呢。”爹说着话,声音有点沙哑,像是渴得厉害,随即就把陶罐盖子打开,捧起罐子就‘咕嘟咕嘟’喝起来。

我看着爹痛快地喝完甜汤,惊讶道:“爹真厉害!喝完这么多,都不用吃晚饭了吧?”

爹用袖子抹抹嘴,把罐子递回我手上笑道:“干活累嘛!何况你大老远送来,对了,你自己一个人来的?”

“不是,还有桃三娘。”我指指逍遥客栈:“她去给元老爷送点心。”

“噢,一块回去吗?路上可要小心。”爹还有点不放心,看看把运河一径映照得通红的斜阳:“天就要黑了。”

“知道了,还有李二,我们三个人,路又不是很远。”我提着空罐子准备走了:“爹回去工作吧。”

“嗯。”爹点点头,朝我摆摆手。

三娘给元老爷送东西应该已经送到了,不过她还没出来,不知道还要在里面耽搁多久,我往回走的路上还特地朝逍遥客栈望了一眼,走到我和三娘约定的那棵柳树去,也得经过逍遥客栈的正门。

那里出出进进的人真多,好几辆马车也停在路旁,有些丫鬟婆子或小厮模样的人,一边车上车下的收拾东西,一边嘻哈说笑。

夕阳的光笼罩在这幢富贵堂皇的楼身上,把它原本就耀眼的红色飞檐更加上一层金灿灿的外衣,让人既看不清晰,却更生畏惧。

但一想到那个饿鬼……我低下头只想尽快走过去,可不曾想,偏偏就是越躲越来事,忽然一个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啪’地一声砸到我身上,我吓一跳,回过神来看,落在我身边的却是一个人们蹴鞠玩的那种皮球。

球是从客栈里面飞出来的,我循着方向望去,只见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跑出来,他一身金黄的绫绸衣衫,仿佛与他身后那幢流溢金红琉璃宝色光芒的房屋是一体的。

他俯身捡起球,觑了我一眼,我才看清他的模样;纤细的肩膀显得偏于瘦削,河面上吹来的微风拂开他的额发,比一般女孩还要白细清秀的脸蛋,但眼神有些木然,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抱着球就自顾回头跑回客栈去了。

富家小公子都是这样傲慢任性的吧,把个皮球在人家客栈里面乱踢,也不管会不会砸坏人家的东西,或者砸到人……我平素就很怕碰到那些同龄的男孩子,虽然都是竹枝儿巷里的街坊邻居小孩,但那些男孩子最大的乐趣就是吓唬女孩,大有不把别人吓哭了就不罢休的,因此我向来躲得他们远远的。

我这么一边想着,一边仍然走我自己的路,却不曾想,忽然再次又一个东西‘啪’地砸到我身上,我有点火了,回头看时,却惊呆住——

只见那个身着飘逸白衣,名叫春阳但其实身份诡谲的少年,就站在客栈门前的台阶上,不怀好意地笑着看着我,旁边还有方才那个神情淡漠的黄衣少年。

我感觉自己的头皮一硬,早知道不回头,赶快走掉就好了……看样子他是故意把球扔过来的。

“诶!小丫头又是你?”他抬起手:“把那个球给我们送回来。”

我心里害怕,但他的样子更让我生气,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也不敢说什么,继续赶快走。

哪知道就因为我心急快走,没仔细看前面路,竟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我也没看清楚是什么人,就紧接着被一把推到了地上,一个泼辣的女人声音骂到:“没长眼睛的东西!”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陶罐也随着一块摔在地上,‘乓’一声脆响,我的身下好像还有小石子儿,硌得我生疼,等我回过神来,才看清眼前是个个子高挑的年轻女子,着翠绿色衣裳,丫鬟模样,眉宇还带有几分凶狠劲儿,骂完我一句,就拍拍身上走开了。

我愣了愣,脸霎时间发烫,赶紧爬起身,但低头看手上的陶罐的罐口处,被摔崩了一大块,我傻眼了,怎么办?

“哼!你要是听话,给我乖乖地捡球,就不至于摔这一跤了。”耳边传来那个少年的冷笑和话语,他走过来捡起球。

是看到我的笑话高兴了?他到底想干什么!我这么想到,只觉得心里一阵难以言喻的难受,今天真不该到这来……我鼻子有点酸,也不理他,提着我的陶罐爬起来,顾不得疼,继续往前走。

“呵,还挺犟。”我听到身后,那个少年这么说了一句,然后就是皮球拍在地上又弹起来的声音。

我不由自主就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桃月儿!”

我一愣,是桃三娘的声音,我回过头去,只见她和李二从逍遥客栈门里出来,正下台阶,我这才站住脚。

那两个在路中央玩球的少年见到她,却并没有特别的改变,互相踢着球,从她身边跑过去,照旧兴高采烈的样子。

桃三娘走过来,看见我狼狈的模样,无奈笑笑:“摔跤了呀?看你这一身土。”她给我仔细拍打了一下衣服:“来,趁天没黑之前,我们回去吧。”

“嗯。”看见了三娘,我的心里终于稍稍安定下来。

她牵着我的手,走了一路,我看着手里残破的陶罐,又看看她:“三娘,那个黄衣服的男孩,也是……”我甚至有点说不出那个‘鬼’字,因为这在我看来,仍然是很难以理解的,我也只能问三娘:“他们看起来和我是一样的呀?”

“你说那个男孩子啊,他和你一样的,是人。”桃三娘低头笑吟吟看着我。

“他是元老爷的孩子吗?”我不解。

“不是啊,元老爷这把年纪,他的儿子也该和你爹一样岁数了。”桃三娘似乎在笑我的天真。

“诶?那他也是娈童咯?在元老爷身边干什么呢?”其实到现在我还是不懂娈童是什么意思,看他们漂亮的衣着,就知道肯定不是普通的小书童或者下人。

“唉,是啊,不过,怎么和你解释呢?”桃三娘有点作难的样子:“你以后慢慢就知道啦。”但看我实在是如坠云里雾里的样子,似乎明白我的疑惑:“人的外表下面,可以是人自己,但也可能是鬼,又哪是容易分清的?但这孩子是人……”

“那三娘就能分清啊。”我还是觉得这一点很欣慰。

“呵,应该是吧。”

因为桃三娘和李二出去了,店里只剩下何大、何二两人张罗,看样子着实忙得够呛。大约四五桌客人,要茶要酒、点菜吆喝不绝。他两人又是闷葫芦一样的人,只会做事不会说话应酬,因此一些客人这个嫌菜慢了,那个叫人来不及答应了,眼看就要乱起来。

我本想这就回家去的,但桃三娘非拉着我说让我再等等,我只好跟她一起进了店。

果然,桃三娘甫一进屋,就听有人喊:“老板娘终于回来了。”

“哎,桃三娘,难得今天我又经过你这,来吃顿饭,你怎么才露面啊?”有一个样子风尘仆仆的男人朝桃三娘这么嚷道。

“唉,没办法,有事耽误了。”桃三娘连忙走过去给他倒茶:“今天要吃什么?还是老规矩?茄子炒五花肉、烧豆腐还是蒸鱼?”

“都上!老子可饿瘪了。”那男人拍拍肚子豪爽一笑。

“好。”桃三娘点头记下了,一边吩咐李二:“去后面把菜名告诉何二。”一边继续招呼好几桌客人,我自走到靠柜台的空桌子坐下等她。

靠窗户的一张桌子,独坐着一个客人。

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坐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穿了一身黑色的光绸面衣裳,四十多岁年纪,端起茶杯饮一口茶时,能看见袖子里手腕上缠着一串颗颗都有鹌鹑蛋大的珠串,仪态和神情都与在场的其他客人略有不同。

好像又是个有钱人,不过奇怪的是,他又没带跟班。

“这位客官,吃点什么?”桃三娘走到他面前问道。

那人也朝桃三娘微微一笑:“老板娘好,久闻大名了。”

“哦?这位客官看来倒是眼生,却不知从何处听说过我这小店?”

“呵,我是长沙人,曾听不止一位朋友提起过,江都有家欢香馆,不但只老板娘聪明漂亮,而且菜色俱美。”

“哎,实在过奖了。”桃三娘摆摆手:“那么客官想吃点什么?小店会尽量为您做到。”

“那就请做一道骨头肉吧?就是猪身上,长在一起的骨头和肉,能一齐咬碎吃下去的,做法随你。然后,还有一道如意圆子,不过可不是那种剁碎了再捏出来的猪肉圆子,而是要把肉切了方块,里面挖空再放入馅的。”

我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很讨厌,他说那两道菜名的时候,我却觉得他在故意为难人,菜名和方法都说得含糊,也刁钻。

桃三娘却毫不在意,笑笑:“好的,请您稍等。”

就到后院厨房去了,临走还示意我也跟她进去。

“三娘,那两道菜你知道怎么做吗?那人是什么人啊?”我有点愤愤不平。

“不难的。”桃三娘把我手里的陶罐拿过去,用水冲冲干净:“我刚想起有腌的咸鸭蛋,给你拿几个回去吃。”

“诶?……那太谢谢三娘了。”桃三娘总是送我好吃的,也拒绝不了她,因此每每我都更不好意思。

“三娘,方才那人点的菜……好像很难啊。”我还在想刚才的事。

桃三娘一边给我拣鸭蛋,一边摇头笑笑,喊何二:“带肉的猪脆骨还有吧?炸一碟,配酱拿出去就行了。”

“就这么简单?”我惊讶道。

“是啊。”桃三娘笑我大惊小怪:“不过如意圆子有点麻烦,天黑了,你还是快回家吧?”

“噢。”我只好点头:“我先回去了。”

其实我很想看她做那道如意圆子,但天的确黑了,娘一个人在家,我是得快点回去。

屋子里娘的一盏油灯亮着,娘做好了饭菜但一直在等我回来,我拿出桃三娘给的鸭蛋,然后一起一边吃饭,一边给娘讲去看到爹的情形。

我说爹渴得那样,把甜汤一口气都喝完了,娘就笑,说你爹就是这副蛮牛劲儿,我也笑说,弟弟可不要像爹一样,太淘气了我可管不住他。

吃完了饭,我到井边洗碗,乌龟伏在墙角,看见我就慢慢爬过来,我故意逗着它玩,把它翻过来,急得它四肢和脑袋都伸出好长,可就是碰不到地面,半圆的龟壳像不倒翁一样左右摇摆,我看着觉得很好笑,过了一会才重新把它正过来。

……不知道弟弟会是什么样的,会像爹还是娘?会不会淘气不听我的话?

其实我宁愿天天在欢香馆看桃三娘做菜,也不喜欢和街坊邻居的那些小孩玩,男孩子们都那么恶作剧,好了不起的样子,女孩们要不就是做针线女工,要不就凑在一块儿说一些无聊透顶的悄悄话……怪没意思的。

“桃月!出去跑了半天,还不快洗澡……”娘在屋里催我了,我赶紧答应去。

第二天下午,我闲晃到欢香馆的时候,看见了元老爷!

想是天气晴朗,他的身体也好多了,这会子正悠闲地坐在围栏边那最好的位置上,面前摆出一整套翠绿色晶莹剔透的茶杯子,和几色茶点,手里挥着一柄羽扇,在他对面坐着的,竟然是昨晚那个自称长沙人的中年男人。

照旧是着一身白衣的春阳,在风炉上烹着茶,还有昨天看见那个玩球的金黄色衣服男孩子,在默不作声地剥着栗子,还有那些随身小厮,在周围或站或坐。

我不敢从正门进去,连忙绕到侧门进后院。

桃三娘正在把一些新鲜刚下来的青橘子剥皮,见我来了,便把手上剥好的一个橘子肉给我:“怕酸吗?”

“三娘这是做什么?”我接过来橘子问。

“青橘皮切丝、焯水,晚上拌凉菜啊。”

“三娘,那元老爷又来了……”我讷讷地说。

“是啊。”她倒是不以为意:“来看东西的。”

“看什么东西?”我更奇怪。

“那个长沙人,有不少骨董玩意儿。”桃三娘自己也拈了一片橘肉进嘴,随即酸得眯起眼睛:“他手上戴的那串玉石珠子,据说是以前长沙国王棺材里拿出来的呢。”

噢,是卖骨董玩意儿的……”我知道骨董是什么,江都一带自古繁荣兴盛,常年能看见那些走街串巷,专门收人家里玩意儿的人,街上也有专卖这一类物件的地摊或店面:“他有很多宝贝咯?”

“可能是吧,”桃三娘对这个似乎没一点兴趣,手里不停地收拾青橘皮。

“生橘皮苦苦的,能做菜吃?”

“嗯,焯水之后,还得泡一两个时辰,做菜之前还得再烫一次水,用蜂蜜浸上,才能保证去掉苦味,然后把蜂蜜和花雕、盐、酱油腌制牛肉条,炒熟出锅以后,配上蜜浸的青橘皮丝,撒上炒白芝麻,味道就好了,还能清气化痰。”桃三娘一边把橘皮切丝,一边跟我说。

“哦,改天我也给爹娘试试。”我雀跃道。

“桃月儿真孝顺。”桃三娘夸我。

这时屋里的小厮过来传话:“老板娘,我们老爷有请。”

“来了。”桃三娘答应一声,洗干净手去了。

我好奇,便又像上次那样扒在门边偷看里面人举动。

只听那元老爷对桃三娘说道:“今晚在你这吃顿便饭,就不要像上次那样大费周折了,就拣你几样拿手菜来尝尝,这位朋友从长沙来,楚人嗜辣,你也做两个辣菜吧。”

“是,大人。”桃三娘笑着点头。

那长沙人却笑道:“老板娘的手艺了得,昨晚已经领教过了,虽做的手法都不是地道辣菜,但滋味火候都没说的。”

“哦?是什么菜?”元老爷来了兴致。

“骨头肉和如意圆子。”

“那今晚再做来试试。”元老爷吩咐道,然后回头问旁边那不作声的黄衣少年:“吾月,第一次带你来着,你想吃什么?点个菜名。”

黄衣少年抬眼看了桃三娘一下:“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