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在一个小泥丘上,它是正面扑过来的,一股排山倒海的腥风让我掩住鼻子,泥浆倾盆大雨一样袭来,一瞬间我甚至被激怒得想现出原形,与它一决高下。但我还没来得及决定,突然被推得向后一步,一个细细的身影挡在我前面。

“螭龙,去!!”她大喝道,左手闪电般划回唇前,指做剑状,一道青光便啸然跃出,正是刚才一直架在我脖子上的宝剑,向化蛇的左眼刺去。

俗话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化蛇如果继续下来是可以把她吞掉,但它估计也舍不得自己的眼睛,急忙一个转避,那剑锋嗖地在它眼皮上留下一道血痕,打个剑花,飞回女孩手里。

化蛇开始可能太自大了,根本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强的抵抗,此时吃了点亏,变得谨小慎微起来,弯曲脖子,摆动蛇尾,想要找准机会一口制胜。但那女孩子也很灵巧,御剑之术用得炉火纯青,螭龙剑始终不离它双眼附近,只要它有过分之举,定要付出一只眼睛的代价。

而我,当然是开开心心看戏,戏目的精彩程度真是超乎我的想象。不过我之前说只要一只爪子就能让这个女孩变成我的口粮,现在我想可能需要收回这句话了。

正在这时,女孩跑过来,把背囊摘下来往我手里一塞,掉头跑开。

我已经知道这背囊里原来装了一把剑和一张竹简,再打开,里面还有二十多个糯米团子,散发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酒香味。

她给我这个干什么?

我正纳闷,抬头看到蛇头三角形的阴影压下来,不由满脸黑线。

这女人…

我抱着一堆甜酒团子,在阴影里露出我的獠牙,区区化蛇,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至于那陷害我的女人,等下再找你好好算账!

正当此时,我却看到化蛇脖子上多了点什么东西,一点极冷的青色,在那里将月华反射得光芒四散。

这一次,却不是御剑术,螭龙被女孩握在手中,高高举起。

“邪,魔,病,恶,痛,螭龙现世————”她这样大喊,手已重重刺下。

带一点青的金色在空中大片延展,像突如其来的霞光与火焰,等我看清,可以说那是一把巨大的刀,灵气所构成的锋刃在螭龙的剑体完全释放出来,整个砍在化蛇七寸上,鳞片乱飞,碧血四溅。

化蛇发出极其尖锐的啸叫,像一千个妇人同时痛斥的声音,翻腾拍打,溅起的泥水可以活埋几个人。而终于,它一头钻下大泽,再无声息。

沼泽渐渐安静下来,远远地能听到泥浆里偶尔冒出气泡的声音。

女孩走过来,看样子腿刚才被化蛇的鳞片划破了,有点瘸。她跟我道歉,但声音里又似乎有些得意:“不好意思,吓着了吧?要不是拿你当饵,那家伙不会把最弱的一点露出来的。”

我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甜酒团子,太好了,多亏我抱得紧,没被铺天盖地的泥水弄脏。

“那现在怎么办?”我说。

女孩擦了擦头上的汗,似乎才有点缓过来车和马没了的事实。

“你那车夫叫什么?”她问。

“陶俑。”

于是她向沼泽地拜了拜,说了很多抱歉的话。然后看了看竹简上的地图:“不太远了,走吧。”

“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还真觉得你挺可爱的。”

“那当然,老子干这行多少年了,”前面的女孩回答,看不见她的脸,只把一个长长的背影拖过来。

“‘这行’?”

“就是拉开你们这种人的车门,坐到车上去。然后把剑架在你们脖子上,让你们把钱交出来…”

我不知她为什么能如此泰然地说出这么真诚的强盗独白。

而她突然转过头,顿了一顿道,“不过,一般我一上去,那些人就开始对我动手动脚,我把剑架在他们脖子上时也心安理得,但是你没有,所以我觉得挺对不住你的。”

“其实…你也不用觉得对不住我…”我把后半句咽了没说,虽然我没对你动手动脚,但直至现在,我还很想对你动肠动胃。

“御剑术谁教你的,”我换了个话题,问。

“养我长大的女人。”

“她是方术师?”

“不,她是个妓女,”

“呃…”她一贯的直白,反而让我一时没说出话来。

“我不是说嘛,我干这行很多年了,最初当然是她带着我们——‘我们’是一大堆小孩,都是她捡来的,叫她‘娘’——入行,在她办事的时候,我们就去偷那男人的东西。收获最少的回来会挨揍。”

“这样不会被发现吗?”我的好奇心上来了,顺着问。

“还可以,大家不太在意小孩子,男方多半有点身份,回去发现也不好意思声张,”她顿了顿,“不过也有傻比的,连人家鞋都偷走了,男的完事找不到鞋,可不就一下逮住了,被吊起来打到死。”

“你娘不管他?”

“被抓包的话,当然是撇得越干净越好,我娘上去一个耳光,先打得他嘴都歪了,说不出话来。”

“可是,这个女人也奇怪,她既然会御剑术,为什么要去做娼妓呢,做个强盗也比做娼妓强。”

“因为她先做的娼妓,剑术是跟个客人学来的,那客人是个方士,教她方术,还说要带她一起走,但后来你知道,肯定没有。而且这御剑术其实不是女人练的,结果她就走火入魔了,一舞剑就发病,阴冷狂暴,无故用大木棍打我们的头,还打死过人呢。”

女孩说这些话的时候,脚下都没有停,语气平静得像在说早上吃了什么。

“不过,”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还是爱看她舞剑的样子,月亮下边,素白衣服,仙女一样…”“那你学这剑法,没事吗?”

“也有事,不过后来治好了。”

我正想接着往下问,她突然想起什么,站住,停下,扭过一半脸,这半脸上就有金属般的冷光。

“哦,对了,”她问,“我的甜酒团子呢?给我。”

“没了,我吃了。”

“开玩笑,五十多个呢!。”

于是我没说话,只是把黑洞洞张着大嘴的背囊递给她。把芬芳四溢的甜酒团子放在一只饕餮怀里半个时辰,这简直是一定的。

我看见她先是瞪大眼睛,然后猛地就冲过来了,用剑柄乱打我的头,“你是不是人啊!你是不是人啊!”

我很想回应她一句“不是”,但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大体就是所谓的吃人家嘴短吧。最后我很不容易地抓住她的剑,嚷道:“你看我的马啊车啊都没了,吃你几个团子那么计较。”

“算我倒霉,”她这才不说话了,半天,悻悻道。

她说这句话的前一半时,身体还站得笔直,但话到中段,膝盖突然往下一折,当最后一个字吐出,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上,溅起一片泥水。

我开始有点蒙,怔了有几次眨眼的时间,但是她就那么倒着,一动不动。然后我蹲下用手去试她的气息,几乎没有呼入的气,吐出的一点点极端的冰冷。

我明白过来,很显然,她说治好了的那个事,没彻底治好。一股寒气倒冲上去,阻断了心脉。

我蹲了一会,觉得好生可惜,我满怀期待的好戏就这样草草落幕了么?不过如果她就这么挂掉了,还真是彪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算了,就这样吧,我抬起腿,跨过她的身体,往前走去。

夜里的大泽很安静,有些莫名的气体从泽地里冒出来,迸裂的水泡都很大声。月亮照下来,泥水的表面也闪闪发光。

我走的很慢,但当时自己没有意识到。

我在想要不要跟胡黎说这次的事情,这次的事情是第一次遇到,她一定也会觉得很新鲜的。

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离女孩倒下的地方应该有一里了,视线里已经看不到她的青衫。

要不要回去看看她?这个念头突然进入我心里。

但我马上摇头否定掉了,我没有吃掉她,已经是看在甜酒团子的份上了,总不能指望一只饕餮去大发慈悲立地成佛。

可是,这样的话,还要不要跟胡黎说呢?我没吃掉她,要是让胡黎知道了,肯定会追问为什么我没吃掉她,她会取笑我,污蔑我爱上了人类的女子。

我乱想着,抬头,却突然愣住。

在这无边荒芜的泽地中,赫然斜坐一个女人。

她一身大红广幅的裙,迤逦拖在地上,头发极长极黑,丝缕悠扬,没有梳任何的发髻,只是任由它瀑布一样流泻铺开,鬓边一朵鲜血一样红的花朵,在暗夜里显得分外出挑。暗红的瞳仁,映上鲜红的唇,似笑非笑的神气,一手拿着一个土偶,另一手慵懒支腮,就那么看着我。

我收回我刚才的话,这一定不是一个女人——这样的美貌,绝不会是人。

我看了看她手里的土偶,似乎还未完成,像是一只怪兽的样子,有三个头,一只头上只有一个眼睛,一只头后脑几乎是瘪的,还有一只头上只有一个硕大的嘴和长长的舌头,颇为奇怪。

我直觉感到这女人不是善类,还是不要招惹的好,于是打算路过她,继续前进。

没想到,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开了口,对我说话。

“你有什么愿望吗?”

我一震,停下脚步看了看她,又赶快把视线移开,她的美让人惊悸难言,。

“愿望,就是想实现,但是实现不了的事情喔。”

我摇摇头。

“没有吗?那多无聊喔。如果有愿望,我可以帮你实现愿望,”她笑着,“只不过,要付出一点点代价,只是一点点哦!”

“不用了,不劳您大驾,”我硬硬地回答。

“哦,那太可惜了,如果你有愿望了,可别忘记来找我哦,”女人一笑,用指甲在土偶头上掐了一道纹,然后突然间,在我眼前淡去了。

是的,她淡去了,就像是一幅画,在空气里渐渐褪色,大红变成绯红,绯红变成淡红,而直至于淡到无色,就那么凭空消失,如同一圈水波慢慢平息,水面再无任何踪影。

我怔了许久,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想要继续向前。

可不知为什么,我的步子越来越小——实际上,先前的步子也不大,否则作为一只饕餮,我早就走出这片沼泽了。

被我扔下那个女孩子,现在怎么样了?这样的声音开始在我心里反复出现。

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呢。

如果她挂在那里,应该会被化蛇们吞掉。

堂堂一只饕餮,为什么要把到嘴的美食让给化蛇们呢?

区区化蛇,敢跟我饕餮抢吃的?!

我不吃,也不能便宜了你们!

想到这里,我突然调转头,开始奔跑,这次,大步流星。

我跑回去,幸运的是,女孩还倒在原地,一动不动,手里握着青色的剑柄,衣服都打湿了,贴在身上。

我把她抱起来,她黑色的长发就直直向后垂去,露出整张面孔。她的五官偏于峻刻,有些像男生,但现在月光照下来,像在肌肤上涂抹了一层牛奶,那种英气的感觉就被中和了很多,显得非常好看。

我伸手去摸她的手脚,四肢都已经凉了,只有心口还有一丝丝的热气。当然顺便,我也摸了摸她的胸部,感觉像是冰冷的苹果,不太爽。

按她之前说的,是因剑术走火入魔,我很快对症下药,找到她气息错乱的经络。一手护住她心口一点元气,另一手沿极泉、青灵、少海、灵道、通里、阴郄、神门、少府、少冲为她送入妖灵,打通经脉。

起初一切很顺利,但越往后,我越感到有点压力。如果打个比方,气血在经络中循环,就像马车在大路上顺流行走,走火入魔的问题,便是一些道路突然阻塞,甚至惊了马,让马车倒冲奔跑,那么我现在所做的,就是理清这些阻塞,好比移开路上的大石头。但是现在奇怪的是,这“石头”过于沉重了,你想推动越重的石头,自己本身的力气要越大,换句话说,就是她本体的灵力异常的强,强到我这个推石头的人不得不竭尽全力,汗流浃背。

而这时我不管也不行了,我的灵力已经与她的交汇运走,若我此时抽身,甚至她强大的寒气会倒灌入我的经脉。我只好一边心里古怪地骂娘,一边手上加紧输出妖力。

终于,我将她的五脏经络基本理顺,把所有阻塞都推聚于章门穴一处,所谓章门,即五脏之门,弯曲胳膊一手贴面时,肘尖处就是这个穴位所在。然后屏气凝神,不敢旁骛,将一身之力集于指尖,在这里啪地点下去。

只听“哦”地一声闷哼,我感到手上受了极大反震的力量,将我整个人都弹开数尺,女孩也从我怀里掉出去,摔在地上。

然后她悠悠醒转,坐了起来。

“我刚才犯旧病了?”她看着我,眼神些许茫然,些许无辜。

“也许吧…”我还没缓过气来,道。

“你帮了我?”

“哦…我掐了掐人中…”

“你头上怎么那么多汗?”

“是,是吗?”

于是她迎着月亮爬过来,伸出手,在湿漉漉的袖子上好不容易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在我额头上很轻地擦了擦,在见识到她神勇的一面后,这样的温柔实在让人不习惯。

“还没问你到底要去哪,”她说,“不好意思把你的车马都弄没了,等出了这片沼泽,我给你截辆车去你想去的地方,我就不欠你了。”

“哦,我想去盐城,”我下意识地说了个跟郢都是岔路的地方。后来我回想这句谎话,是不是当时已经有一种直觉,会一辈子跟她夹缠不清,所以做的一种逃脱呢?

“盐城啊,那好办,因为那地方商人很多,”她笑起来,“我知道再往前走一点,有一个栖息地,等天亮了应该就有去盐城的马车经过。”

我们往前走了一点,沼泽在身后慢慢退去,水草渐稀,露出土石坚硬的脊背和陆生的灌木,然后出现被车辙碾压出的路径,又一会儿,路边有一片草木被清除的空地,地上一些土洞和炭灰,看来常有人活动。

“就是这儿,天亮应该就有人经过了,”女孩说着,伸手捡根树枝,熟练地去拨那些炭灰,不但很快生起一堆火,甚至还从灰堆里扒出半只烤鸡。

我坐在那看着,她把沾满泥浆的外套脱下来烤,后背有些轻微而流畅的肌肉曲线,像汉白玉的雕塑。

“你去郢都干什么?”终于我问。

“你真想知道?”

“嗯。”

“我去给师忧作证。”

“师忧?那个师忧!?”

“没错,”她扭头,看着我说,“他才没奸淫孤女,就他那个脾气,不被奸淫就不错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孤女的一个。”

我张口结舌,很是停顿了一下,然后基本陷入一种高昂的八卦情绪去了,问,“那时你多大?”

“多大?”她笑一下,“我怎么知道?我连我亲娘都没见过,谁知道我多大?”

“不过,当时我跟他站在一起,到他的肚子——但他比较高嘛,要是跟一般男人在一起,差不多到胸口了,”她补充一句。

“你怎么认识他的?”

“就像认识你一样。”

“吓!?”

“怎样?把剑架在天下第一乐师脖子上,听起来很爽吧?”她盘腿坐下,掰下半只鸡腿大嚼起来,语气带着点得意,“反正等着也是等着,你想听听这个故事,我就告诉你。”

“养我们长大的女人发狂越来越厉害,终于有一次,她追着打我,追着追着就倒下了,再没起来。我左眼流了一滴泪,右眼没有流,然后擦了擦眼睛,第一个回到她‘家’,从一堆烂棉絮里扒出这把螭龙剑——听说这是那男人送她的,她什么都卖了,还留着这东西——离开了。”

我做的事情看起来跟她以前做的差不多,拉开男人的车门,上车,然后带走他们的钱,不同的是,我不陪他们睡觉。

因此风险也有一点不同,如果她被官府抓到,最多罚点钱,我被抓到,是杀头的罪。当然了,我还没被官府抓到过。”

“哦,”她在我身上抹了抹鸡腿的油,“我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罗嗦,言归正传,就在我做自由强盗的第三年,有一天我看见王府出来一辆车驾,朱红的马车,四匹毛色一样的马,有人陆陆续续一直往车厢里塞东西,塞到人都坐不进去了,然后一个看起来很贵气的年轻男人出来,似乎跟很多人推辞了许久,但最终就自己坐到车前面去,一个人赶马。我当时心都快跳出来了,这简直是上天赐给强盗的机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