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你自己应该更清楚吧?”

片刻沉默,我心虚低下头。罗净上前搭把手,与我一起将华容添搬回床边。画面还是一样,父亲守着两个孩子,只是他面上的表情是如此愉悦。在心中默默对他说:继续愉悦吧,你的孩子就快醒来了。

我身上还有他的余温,心也是暖的。或许外面风雪再大,我也不觉得冷。心是暖的,天地便是暖的。

一番修葺之后,浮云居成了来往之人必定驻足观看之所。宅子修大了些,风雅别致,又请了几个贫家的少年少女做长工。初来乍到时,各个畏首畏尾,深知秦朗坤是官员,怕做错事挨责罚。过了一阵,大约摸透了秦家三位主子的脾性,也都渐渐放松了警惕,干活自在了。

自腊月一场大雪,直到正月里,断断续续下了又下,渐渐酿成雪灾。京城附近的许多村庄里房屋倒塌无数,无家可归的人渐渐朝城里涌来,有些竟在路上活活饿死、冻死了。不仅是京城,整个北方都陷入了灾难。朝廷拨了大批赈灾银两分发各地,可是那些银子又能救多少人,连京城内都有人食不果腹了。而且即便有银子,也难买到粮食。

上地窖查了查家中储粮,还够我们一家人撑一年的。端着烛台仔细迈上阶梯,恰好遇见秦朗坤下来。他提了盏灯笼,照了照我面庞,“你怎么也下来了?”

“看看家里的粮食。”

“平日这些事都是你操心,我还是头一次来地窖。”秦朗坤面带歉意,“怎么样?可有富余?”

“富余?”我回头望了望,思量说,“禄米总是吃不完的,这一季的没吃完,下一季的又要发放了。积少成多,现在家中储粮不多但也不少。”

秦朗坤眼前一亮,欣慰道:“是你持家有道,和我领一样俸禄的学士家中都快断粮了。”

“公子是要借粮食出去么?”

“不,不是。大批灾民涌入京城,居无定所,受冻挨饿。今年的上元灯节官府必定不能办了,庙会也已经作罢。我打算去相国寺门前施粥。”

“施粥?”我立即绽放了笑容,连连点头,“好,我也去!”

“就是要你去,家里能帮忙的下人都带上。我当职不能擅离翰林院,空闲时会去看看。”

我仰头看着他,也看到了他心底的善良。他总是用不苟言笑做伪装,也难怪和玉临王投缘,就像两个迂腐的老夫子。

“公子教我怎么做,于归一定不负所托。”

他目露赞赏,点头道:“我们先清点一下家中储粮。”

施粥一事听起来好似简单,其实很复杂。我们不是大户人家,没有那么多人手,要请相国寺僧人帮这个忙。若施粥时候灾民当中发生争抢,还可能引起暴动,因此还要有衙差来维持秩序。虽然听秦朗坤说了许久,心中实则毫无把握,仍是一副迷茫的表情对着他。

秦朗坤无奈耸耸肩,安慰道:“别怕,一切我都会安排好,你只需要守在相国寺,时辰一到便将僧人们熬好的米粥抬出来。”

“就是把粥舀出来递给灾民?”

“嗯,多带几个人帮你。”

“如果有人抢,或者打翻了粥桶呢?”

“我拜托了京兆尹带人过来帮忙。”

我惊讶极了,问:“他怎会帮你忙?”

秦朗坤神色有些窘迫,避开我的目光。“除了他,我想不到别人了。”

心领神会,我没再追问,悉心记下这几天要忙的事。

正月十五清早,风雪竟然停住了,云破日出,久违的光束令人觉得欣喜若狂。我作为秦朗坤的夫人,代表秦家去施粥。秦夫人特地为我打扮了一番,描眉画黛,蓝锦深衣绣以银纹,披上一件暗黄的狐裘,看上去高贵娴雅而不过分招摇。

相国寺门前已聚集了不少灾民,却没有像我预料中一样蜂拥,反而排着几条长龙般的队伍。老弱妇孺在前面,男子都排在后面,殷殷望着我。周边站了两队衙差,蔺水蓝披一方大氅,驾着枣红大马居高临下注视人群。

罗净率众僧将几桶粥陆续扛了出来,人群中偶有骚动。好在蔺水蓝的威风起了作用,他的马一跺蹄子,人们便安静下来。我不由抿唇一笑,看来人都是欺善怕恶的。

难民们风餐露宿多时,还有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了,大都表情呆滞,一拿到粥的便找个地方呼啦啦喝起来。整个相国寺门前无人喧哗,出奇地安静。

虽然不是重活,只需要抬抬胳膊,可一整日下来,我的胳膊已经不能要了。中午也只喝了一碗粥,饥肠辘辘,到日暮时分,人群渐渐散去,我腿一软,往后跌倒了。

几个丫头惊慌失措搀着我在凳子上坐下,罗净不知何时出来的,瞬间出现在我面前,伸手替我把脉。

我摇摇头,笑着说:“没事,就是累着了。”

罗净的神情好似很欣慰,温和得像对其他人一样对我说:“你的善心会得到善报。”

怎么看都觉得他假惺惺,这僧人向来喜欢冲我发怒。

衙差和僧人们都忙着撤东西,清理地方。罗净替我在路旁找了块石墩坐着,“这才第一天,你已经累成这样,还有两天,能撑下来么?”

“日行一善,我从前没有做到,将来也不知能不能做到,现在就尽力而为罢。”我甩了两下胳膊,瞥见罗净的布鞋踩在雪地里,都湿了。阳光这样好,雪一定化得很快,僧人衣着单薄、鞋袜也都不御寒,还真是苦呢。我突发奇想说了句:“我替你纳双鞋底吧?”

罗净显然一愣,不明白我何出此言。我微微扬起头,正好被夕阳迷了眼睛,笑眯眯望着他说:“日行一善啊!”

他背着光,令人看不清表情,不过我总觉得他在笑。

“于归,你想帮助更多的人吗?”

“当然。这样施粥,短短三日能帮多少人呢?他们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可我怎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即便有,我也没那么多银子…”

“如果我出银子,你愿不愿意帮忙?”

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却是他真真切切说的,他出银子。我反复打量他几次,狐疑道:“你难道比朝廷四品官员还有钱?”

“有,只要你肯,多少都有。”

此话一出,我从石墩上弹了起来,瞪大眼睛盯着他,“平日里老把贫僧贫僧挂在嘴边,原来你是富僧啊!”又放低声音神秘兮兮问,“你哪里来的银子?不会是相国寺的香油钱吧?”

他却不答我的话,字字铿锵说:“租一间宅院,开一座济民堂,专救济贫民、难民。所有的费用由我担当,你时常去照看一下,也领一份月钱。如何?”

“月钱我就不要了,你只消告诉我你那么多银子哪儿来的?”

他轻笑一声,眉尾高扬,“天机不可泄露。”

第一章 玉簟凉-3

庭院内白雪皑皑,中间扫出一条暗色的路,花圃里厚厚的雪依稀在融化,可是花儿恐怕都要冻死了。墙角那株梅花被冰雪压弯了枝条,不知今年还能否开花。

因下人都出去帮忙了,晚饭是秦夫人亲自下厨做的,都是我爱吃的大鱼大肉。秦朗坤眉眼含笑看着我:“辛苦了,于归。”

秦夫人见秦朗坤对我的态度,也甚感欣慰,拍拍我的手:“好孩子,多吃点,今晚可是犒劳你的。”

“还有秀秀他们,大家都很辛苦。”

“放心吧,他们这会在厨房吃得正欢呢!”

刚举起筷子,秦朗坤忽然侧头盯着外面,面容僵住了。我扭头一看,别样灿烂的月华下,一个黑色身影伫立在院门处,迟迟未动。

秦朗坤将筷子一放,深吸口气说:“于归,添碗筷。”

我马上起身去拿,眼角余光看见秦朗坤眼中流淌的不安。这样我便知道了,是蔺水蓝。

取了碗筷,烫了壶酒回来,蔺水蓝已然在桌前坐下。我正要俯身行礼,蔺水蓝止住我,轻咳了咳:“不必拘礼。我只是过来告诉少夫人,明日我公务缠身,不能前去,会派亲信过去。请夫人也不必担忧。”

“有蔺大人安排,当然没有什么可担忧的。”我直勾勾盯着他,他却不敢看我。蔺水蓝何时变得如此收敛了。

秦夫人客气道:“蔺大人今日也辛苦了,快些吃吧,不用拘谨。”

我嘟着嘴瞥了蔺水蓝几眼,自顾自端起碗狼吞虎咽吃开了。

秦朗坤和蔺水蓝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面无表情,或者看着碗都能愣许久。实在看不下去了,秦夫人用完饭,我马上扶她回屋歇息。

独自踩着雪回房,一脚深一脚浅,偶尔从空中传来两声喜鹊的鸣叫。抬头望望,浑圆的月挂在夜空,寒星稀疏。途经客堂的窗外,我按捺不住好奇,透过窗棂的缝隙朝里窥视。只能看见秦朗坤的背影,腰杆挺直,他替侧边的蔺水蓝斟酒,轻声细语说着我听不见的话。

请人家帮忙,总是要表示感谢吧?我是这么想的。秦朗坤心里只有沈云珞,不论蔺水蓝怎么逼他、怎么要挟他,只会令他更加抗拒。

稍稍安心了,刚举步离去,忽闻一声低呼。像是秦朗坤发出的,我来不及细想,快步冲向厅堂正门,只见蔺水蓝紧紧捉住秦朗坤的双肩,强硬将他往桌上按。

我气得浑身发抖,喝道:“住手!”

两人都愣住了,秦朗坤猛地推开他,朝我走来,轻轻揽着我,背对蔺水蓝说:“我已有妻室,请不要再继续纠缠!”

蔺水蓝淡淡看着他,最终一言不发,擦身而过。

我心痛看着他,轻唤:“公子…”

他打断我,面无异色:“你回去歇息,明日还要忙的。”那神情还是一贯的疏离,仿佛要拒我千里。

我温柔应了声,头也不回走了。越走越远,影子被拉得斜长,然后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轻轻杨柳风,幽幽桃花水。

济民堂坐落在汴河岸边,离相国寺不远。我看着窗外的景色出了神,柜台上猛地传来一声“啪——哗啦”!扭头一看,罗净拉长着脸站在柜台前,“我才出去一刻,你就偷懒。”

我拨了几下算盘珠子,满不乐意嘟喃:“算盘太难了,而且…又不是一时半会能学会的。”

“那就天天练习,总能学会。”罗净将食盒递给我,“你先吃。”

“等你看完病人我们再一起吃。”我领他进了宅院,那些临时搭的棚子里的难民纷纷转身朝罗净作揖表示感激。我侧头低声冲他笑,“大师,你看大家多敬重你。”

“不,那是敬重你。”

我感到惊诧,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圈,发现他们的确是在看我,顿时有种慌张的感觉。

“我不是告诉你了么?济民堂是以你的名义开办的。”

我点点头,“可钱财都是大师出的呢!”

“只要是救人,谁出的钱有何关系?不必失措,别人敬重你,是因为你先敬重他们。不论荣辱,一切都安然接受。”

我双手合十,诚心朝罗净鞠躬,“多谢大师。”

进了屋子,通铺和地铺上的人大都熟睡,有些因忍不住疼痛在呻吟。罗净挨个看过去,仔细望闻问切,一名小厮在旁边记录下罗净说的话,以观测每个人的病情。

这些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因此从中挑了些识字的、会做饭的留在济民堂照顾,亦算是做长工。

看完这最后一个屋子的病人,罗净长长松了一口气,欣慰道:“春天就是万物复苏的时候,人也一样。”

我兴冲冲拎着裙摆跑了出去,“好了,我们去吃饭!”

“你明明很饿,方才却不吃。”

我回首朝他粲然一笑,“大师你是东家,东家没吃饭,伙计敢吃么?!”

他摇摇头,想笑却忍住了,“贫嘴。”

揭开盒盖,发现包子已经冷掉了。我轻轻捏了捏,又使劲闻闻,大嚷道:“什么包子啊?”

“豆沙包。”罗净不冷不热答,自己拿起一个咬一大口,“你想要什么包?”

“当然是大肉包!你真不讲信用,每回都说明日买,明日复明日,日日都是豆沙包!”我把包子扔进食盒里,板着脸往柜台上一坐,“我天天为谁忙活,到头来连口肉包子都吃不上…”

罗净没答话,他向来如此,在包子问题上以沉默应对。过不了多久,他又会说:明日买。

于是在他开口之前,我凶巴巴喊道:“不许再说明日,我现在就要吃!”

侧目瞥见罗净一声不吭站了起来,我扭头一看,竟然是皇上和逍遥王双双出现在面前!顿时傻了眼,皇上怎么出宫来了?还有华容添,他怎么会来找我?活见鬼…

皇上穿着普通的锦服,轻轻嘘了声,但面上威严不减:“专程来瞧瞧这大名鼎鼎的济民堂,没想到碰巧打扰二位用饭了。”

“皇…”我张口就喊,但立即反应过来,后面那个字赶紧咽下去,换两字出来,“黄大哥!不打扰、不打扰!”

看着皇上身边微笑如昨的华容添,赔着笑脸喊:“黄三哥!”

他们二人的目光皆看得我心里发毛,侧头朝罗净使眼色求救。

罗净淡定问:“不知有什么地方能为二位施主效劳?”

“随意看看,你们可以继续吃。”皇上笑睨着我,“只是秦夫人似乎吃的不怎么开心。”

难道方才的话都让他们听去了,我背上一阵凉意,脸上却发烫,小声嘀咕:“没有…我…”

“不如黄三哥请你去吃大肉包?”

“啊?”我瞟了华容添一眼,再瞟一眼,他却神色如常笑道:“那么黄大哥呢?”

“在此处转转,看看济民堂是如何济民的。”皇上拂了拂衣袖,双手负在身后,“老三,秦夫人现在可是百姓心中的活菩萨,替我好好招待她。”

“是。”华容添笑颜俊朗看着我,“秦夫人,请。”

我忐忑不安走出了济民堂,也不知华容添现在是怎样的态度。不过走远了,我渐渐看出来了,他在皇上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一般,现在却根本不理我,光顾着往前走。

我猛地收住脚步,他走出一段路去了,才转身看。只是一直盯着我看,没有开口。路上人来人往,我们却如两尊雕塑,坚守彼此的位置,谁也不肯朝前迈一部。

午后的温暖阳光就从我们的对峙中慢慢流转,春风一起,周边杏树摇曳,花瓣纷飞。那像淡粉的雪,落地寂寂无声。最终,我拗不过他,耷拉着脑袋走去拽住他的衣袖,“都过去一年了,王爷…”

他将衣袖一点一点抽出,并不看我,淡淡说:“九个月。”

“你要不要这么小气?”我用埋怨的眼神瞪着他,“还逍遥王呢…”

“徒有虚名而已。”

他负手朝前走,我一路跟上去,发觉他手中少了那把扇子。难道经过上次的假梦,他真的已经看开了么?我乐颠颠拖着他胳膊问:“王爷,你是不是梦到过我?”

他侧目瞄了我一眼,“什么意思?”

我撇撇嘴,故作迷惑道:“我梦见王爷了,好像就在王府里,还听见你和我说话。”

他怔了怔,又冷冷道:“你已嫁作他人妇,还说这种话。”

“你不要逃避了,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王爷,你看着我。”

他扭头看着我,两人又在街上停住了脚步。

打量我一番,他嘴角勾起一抹轻佻的笑容,“看完了,比从前更有风韵。”

我翻了个白眼,“王爷可比从前憔悴多了。”

“我夸你一句,你反倒贬我一句,究竟谁小气?”他又继续朝前走,笑着喊,“再不走,我不请你吃大肉包了!”

闻此言,我心中着实欣喜,不仅仅为大肉包,更重要是他的笑语。屁颠屁颠跟着他身后,谄媚道:“王爷,你不憔悴,还是和从前一样风华绝代。”

“你真是本性难移…”

“咦?玉临王也这么说我!为何这样说,我本性是怎样的?”

他顿了顿脚步,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轻轻吐了声:“傻丫头…”

回到济民堂,门市里只有两个小厮,我们便进院子去寻皇上和罗净。不过院中并无他们的身影,最后发现他们在柜台后面的小屋里。我轻轻挑起门帘子,朝里问:“皇上?”

里头传来皇上的声音:“你们回来了。朕该走了。”说着,脚步声沉稳,从里屋走了出来。

罗净跟在他身后,垂目,一言不发。

待他们走远了,我拉着罗净低声问:“怎么回事?”

罗净双眼一眯,眼珠子转了转,“没什么,皇上看了济民堂的账目,说要拨银子给我们。”

“真的么?那不是有更多的银子了?”我笑逐颜开,推了他一把,“那你板着脸做什么,吓唬我!”

罗净蹙眉嘘我,“秦夫人,注意言行。”

我马上收敛了,装出一副娴雅的模样,迈着细碎的步子出门,临了回头冲他莞尔一笑:“你板着脸做什么,吓唬我…”

罗净显然一愣,我甩下帘子,“噗嗤”一声笑了。

和煦的三月,春意盎然。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据说是近几十年来最大的事。有人津津乐道,有人担惊受怕。我行走在其中,竖起耳朵仔细听各种各样的说法,恐怕都是谣言。可秦朗坤对此事只字不提,我便急着找到了逍遥王府。

谁知雪姣愁容满面告诉我,王爷仍然住在醉月楼,不在府中。以为他想通了,原来还是这样执拗。我只好去醉月楼,路上又遇见许多人被抓了,官兵拿着铮亮的长矛,在金灿的阳光下却显得冰凉刺骨。

醉月楼白日冷清,大门半闭,我径自走了进去,楼梯上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懒洋洋喊道:“什么人呐?”

我一板一眼答道:“有急事求见逍遥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