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夏幼清的记忆里,叶叔叔很忙,每天有打不完的电话,家里常年客人不断,坐在客厅里高声谈论,男人们手里夹着烟,捧着茶,烟雾缭绕。夏幼清不喜欢闻那味道,一嗅那味道就要咳嗽,就想从家里跑出去,每到这时,叶正清都会推出自行车,在外面喊她:“小囡,我带你去海边。”

这是一座沿海的城市,叫岛城。在来这里以前夏幼清从来没有见过辽阔无边的大海,大海的样子,她只在老师讲课的时候听过,在脑海中想象它的样子:一望无际的蓝蓝的大海,白色的海鸥飞翔在白云与海浪之间,远处白帆点点。她觉得很美。

叶正清常常带她看海,看日出,看落日,看潮涨潮落。她喜欢坐在他的后面,被海风吹鼓的衣服以及吹乱的头发,上坡路,叶正清在前面骑,她跳下来推车,嗨呀嗨呀,风把汗赶跑了,凉凉的。过了这段,叶正清停下来,单脚点地,夏幼清跳上车,下面是一条下坡路,叶正清侧头问:“准备好了吗?”

“嗯!”她使劲点头。

这段坡度非常高,夏幼清最喜欢这种刺激惊险的感觉,心跳到嗓子眼里,风把头发和衣服吹的飞起,这时候特别想尖叫,全身的能量都得以释放,所有的坏心情一扫而光。

“准备好了!”她张开两脚,牢牢抱住哥哥的腰,准备随时大叫。

叶正清控好刹车和车头,两脚放了踏板搁在车身上,车子像一支离弦的箭,冲下坡去。不知为什么,夏幼清从小就喜欢这种感觉,后来她才知道,那就是依赖和信任,也许从那个时候起,她便已经对叶正清产生了这种感情,相信他,甚至可以把生命也交给他。

从小叶正清就是她的学习和榜样,她崇拜的偶像和英雄。

叶正清是川小的名人,是永远挂在老师嘴里的好学生,是家长口里的“别家的孩子”。但凡比赛,不管围棋比赛也好、模型竞赛或者奥数比赛也好,只要叶正清参加的,没有不获奖的。

丁凡哥哥常来家里玩,渐渐的,幼清和他熟识了。

这天,丁凡又来找叶正清玩,家里没有人,叶正清顺便把夏幼清也带上走了。

“丁凡,叶正清,你们去哪儿呢?”夏幼清看到一个漂亮的姐姐从街对面的走过来,她好像认识她的哥哥和丁凡哥哥,夏犹清抬头看他们的脸,想从上面找答案。

“周敏,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丁凡哥哥先朝漂亮姐姐打招呼,看上去很熟的感觉。也许是幼清敏感,她总觉得姐姐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哥哥身上。

“我给我妈送早饭,”周敏刚刚从一家打印店走出来,她妈妈就在里面上班,“你们还没说去哪儿呢?”她眼睛是看着叶正清问的。

“寄住在正清家的小妹妹,刚来不久,我们带她玩玩。”

周敏这才注意到站在叶正清身旁的那个小女孩,“原来这就是你妹妹啊,我之前听同学说你妹妹转学到我们学校,一直想看看她。”漂亮姐姐半蹲下身体捏捏她的小脸,夏幼清下意识抓住哥哥的衣角往后躲去,周敏笑了一下:“她好害羞。”

叶正清将妹妹往怀里护着,回答道:“她才刚来不久,害羞很正常。”周敏往叶正清走近一步,“下周日你们有没有空,丽丽过生日,邀请你们一块去。”丁凡说:“我是没什么,要看叶正清,他大忙人。”周敏把渴望的目光看向叶正清,近似撒娇的语气:“去嘛,少了你多没意思。”叶正清抓着夏幼清的手,紧了些许,低头问:“小囡想不想吃生日蛋糕?”

生日蛋糕吗?夏幼清眼睛亮了一圈,看看周敏,又看看哥哥,重重的点头,“去!”周敏似乎舒了口气,忍不住伸手去摸幼清的脑袋,“真乖啊,你叫什么名字?”

夏幼清眨了眨眼睛,刚想说,哥哥替她说了:“幼清。”

“咦,跟你的名字好像啊!”

叶正清笑:“都说是我妹妹了,名字一样不是再正常不过?”

周敏点点头:“也是。那就这么说定了,下个礼拜六,丽丽家里吃生日蛋糕,不要忘了。”临走前,周敏又摸了摸幼清的脑袋,“幼清也要来哦,姐姐有东西送你。”

还有东西送她呀!幼清有点喜欢上这个漂亮姐姐了,开始期待下个周六的到来。

叶叔叔每天都会给幼清一些零花钱,叫她肚子饿就去学校门口的小店买东西吃。那些小摊上的油炸食物可香了,每次经过都能流出一串口水,但是叶正清不喜欢她去那里买东西,说那些对身体不健康,饿的话他会带她去饭店里吃。叶叔叔给她的零用钱都花不出去,她便悄悄把钱存进了周敏姐姐送她的存钱罐里。

那只存钱罐幼清可喜欢了,是一只小小的金猪,胖墩墩的,特别像奶奶以前养的那只大肥猪,只知道睡和吃,现在她也养了一只大肥猪,她每天拿零花钱喂饱它,幼清觉得特别有趣好玩,爱上了这个游戏。

叶叔叔越来越忙了,连吃饭都不回来,每次看见叶阿姨叹着气把吃不完的菜和饭倒进垃圾桶里,幼清心里别提多难受,老师教他们《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粮食不能浪费,就连掉在桌子上的也要捡起来吃,以前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也是这么教她的,被丢弃的这些粮食,他们就像被抛弃的孩子,会难受会哭泣。幼清越想越难过,忍不住哭了。叶阿姨以为她哪里不舒服,问她为什么哭,她把这些告诉叶阿姨,乐的叶阿姨把她往怀里抱,“我们小囡太懂事了,知道要珍惜不能浪费,阿姨答应你,以后都不会随便乱扔粮食了。”后来叶正清知道这事,捏她的鼻子:“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小天使!”

她在童话故事里看过的天使背后都有一对翅膀,可她并没有翅膀呀,为什么哥哥说她是天使?幼清百思不得其解,问哥哥,他却再次捏捏她的小鼻子:“因为你是掉入凡间的天使呀。”“那我是不是犯了错误才会掉入凡间呢?”神话故事里都是这么说的,那些故事都不会骗人,和哥哥一样。叶正清看着她,只是笑。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幼清都在想,她犯了什么错误才会落入凡间的呢?

第5章

许多年以后,夏芷回想起来,终于明白,她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就是——爱上了叶正清。

*

过完七周岁生日,小幼清独自上了楼。叶正清遍寻不到她,最后在打开的天窗外面找到她。她一个人抱膝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仰头看着暗淡的天空,天上一颗星子也没有,只剩下广袤无际的苍穹。小东西发着呆,不知想着什么,小小的身影有些落寞和孤单。叶正清叹了口气,轻轻走过去。

细碎的脚步声和似有若无的满怅心绪的叹气惊动了她,幼清转过头来,先前还有些忧愁的脸上在看到来人时,绽开了甜美的笑颜:“正清哥哥。”

叶正清屈指在她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地上凉,快起来。”顺手拉起她的一只小胳膊,拎到窗台下的矮凳上坐下,“看什么呢?嗯?”

“奶奶说过,人死了以后不会消失,爸爸妈妈还有她和爷爷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小东西抬头凝视着天空,略微惆怅地叹了口气,“我想告诉他们,我好想他们,我在这里过的很好,叶叔叔叶阿姨对我很好,正清哥哥对我很好,不用为我担心。可是今天,我找不到星星。”

叶正清揉揉她的头:“傻瓜,只是你看不到他们而已,他们只是被乌云遮住了,你说的,他们全都能听到的。”

“真的吗?”女孩子那双黑葡萄样的眼睛熠熠生辉,“他们能听到我说的话?”

叶正清注视着她的眼睛,好像那确实是一件如假包换的真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幼清仰起小脸,朝着广袤无边的冬日夜空,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有几丝光挣扎着从打开的窗口落在他们身上,落在她白的透光的脸上,落在她黑长浓密的睫毛上,叶正清微笑着,忍不住伸手揉乱她的头发。希望他的丫头快乐,茁壮成长。

她睁开眼睛,鼓着粉嫩的两颊,撅着嘴巴抗议:“我的头发被哥哥抓乱了。”叶正清笑的不行:“就你这几根毛也叫头发。”幼清气鼓鼓的样子十分可爱,扭转头不理他了。“好了好了,”他搂过她哄道:“是我的错,不生气了,明天带你去海边捡贝壳——你不是想要做贝壳项链吗?”

这个时候的女孩子好哄的很,立时破涕为笑,抱着叶正清的脖子在他脸上重重的波了一口。

那时年幼的她只知道这吻代表她心情不错的象征,她是被叶正清宠坏了的小公主,而她也真的以为,她能和哥哥就这样纯粹开心地走到永远。

开心过后,巨大的空虚和落寞袭来,小姑娘叹了口气,盯着脚下那一片光打不到的阴影:“哥哥,我好像快忘记爸爸妈妈长什么样子了。”

七岁的孩子,经历了这些,她的心思早已深沉如海。叶正清在心里叹息,摸摸她的头:“不怕,我们不是还有相片么?看看相片就全部想起来了。”

可是叶正清,为什么过去了那么多年,我还是忘不了你,就像烙铁的印记深深刻印在心上。

丁凡的爸爸在岛城最大的造船厂工作,叶正清的爸爸也就是叶北良,是船厂的厂长。就在叶叔叔最忙的那段时间里,家里进进出出的人更多了,从他们的谈话中,幼清听到最多的是“金融风暴”这个字眼,虽然她不能完全明白这四个字对大人们意味着什么,但是从他们深锁的眉峰和严肃的气氛中,幼清也能隐隐约约感觉出些许。

叶叔叔虽然还和以前那么和气,但是那日渐减少笑影和一声声叹息中,幼清觉得很难受,可是她还太小,帮不了叶叔叔的忙,只能尽可能的乖一点再乖一点,用优异的成绩回报叶叔叔和叶阿姨,这就是她能做到的。

饭吃到一半,叶叔叔接了一个电话,便看他在踱着步,语气不耐:“那就今年停掉一条生产线,年后再停掉一条……不行不行……必须要保留一条……老丁,你必须听我的……如果全停掉了,工人们怎么办?我是厂长,我有责任保证公司的日常运转,保证工人们还能上班……我会想办法……好好……晚上回厂子里再讨论……”

叶北良挂完电话,对夫人说了句:“我得回厂子一趟。”

柳雪华站起来:“这么急,好歹把饭吃完再走。”

“不了不了,你和孩子们吃,”叶北良摆手,从柳雪华手里接过外衣,套在身上,对幼清挥挥手,“小囡,叔叔走了。”幼清望着叶叔叔脚步匆匆的背影,叶阿姨叹了口气,走回来,扶起筷子:“吃饭吧。”

*

幼清上二年级,短短一年时间,叶北良船厂的危机解除,他眼看着工厂活不下去,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向政府申请改制重组——造船厂私营化:邀请管理层以及两千多名工人入股,他自己将所有花红和薪水投下,拿出七十多万元,凑足三千五百万资本。

自此之后,厂里的效益越来越好,家里的客人更多了,叶叔叔脸上的笑容也与来越多,虽然叶叔叔还是惯常的忙,但是叶阿姨告诉她这代表家里越过越好了,以后幼清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甚至是出国都没有问题。

出国啊,幼清咬着手指想,她才不想出国呢,她只要能陪着叶叔叔叶阿姨和哥哥就好了,能一直这么快乐幸福地生活下去,她就觉得比什么都好了。只是……正清哥哥会出国吗?

吃完晚饭,她带着这个疑问跑去找叶正清。打开门,哥哥正背对着她画画,是一幅水彩画,画的是大海,绚丽斑斓的晚霞和金黄色沙滩上弯着腰捡贝壳的小女孩。画的可真好看,可是这个小孩子是谁呢?

哥哥捏捏她圆润的鼻头:“是我面前的小傻瓜呀。”“我才不傻呢,”她嘟着嘴,假装不高兴的样子,“你每次都说我是傻瓜,你见过这么聪明的傻瓜吗?”

惹得叶正清哈哈大笑。“正清哥哥,你去过国外吗?”

叶正清微蹙一双浓眉,他蹙眉的样子有点严肃,有点像个小老头儿,幼清不喜欢他皱眉,想帮他抚平。

“小时候去过一次,怎么想到这个?”叶正清问。

幼清摇晃了一下脑袋:“都说国外好,你会出国吗?”

叶正清把画好的画搁在旁边晾干,“人这一生有几次出国的机会呢?”

人这一生有几次出国的机会呢?

离开港城后,幼清读二年级那年,交到了岛城的第一个朋友——杨蕊。孩童之间的友谊大抵从第一次说话便开始了,杨蕊见幼清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写字,觉得她很孤单,想陪她聊聊天:“夏幼清,你的字写的可真好看!”一场友谊就这么开始了。

从上一年级开始,学校里但凡认识她的不认识她的都知道她叫夏幼清。幼清知道,很大原因是她是叶正清的妹妹,加之她自身的努力学习优秀,套近乎的同学不少,幼清也都是淡淡的,没有和谁特别好也没有和谁特别差,她不喜欢被人簇拥着关注着的感觉,人一多就跑开自己独自呆着去。杨蕊是这些人当中缠的她最紧的一个。

也正因为叶正清的关系,夏幼清从一年级开始就深受高年级姐姐们的特殊关照,有主动跑来给她包书皮的,也有的会从家里带便当的,各种讨好小姑娘,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幼清清楚明白不过。

“幼清,你书桌洞里有一封信还有一盒彩塑泥,今天早上有个六年级大姐姐塞进去的。”一进门,听见杨蕊这么说,幼清果然在书桌里找到一盒彩塑泥,拿出来的时候,放在上面一封淡粉色的信封掉出来。夏幼清捡起来,信封正中有一个红艳艳的爱心,一丝淡淡的沁香飘入鼻息。幼清默不作声地把信收起来,开始早读。

她并没有打算把这封信交给叶正清,他平常已经够忙的了,幼清不希望再拿这些东西烦他,放学回到家,顺手把信撕烂了埋进花盆里。

丁凡哥哥和周敏姐姐也常来找她玩,和他们一起的还有一个叫孙丽丽的姐姐,他们都是哥哥的好朋友。

“今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我们学校和兄弟学校有一场篮球比赛,你哥哥是主力,小幼清要不要一起去给你哥哥喊加油?”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们来看幼清,给她带来了很多好吃的。

最后一节课是活动课,做完作业没事情就可以自由活动了,幼清问:“丁凡哥哥,我能再叫一个人去吗?”

“谁啊?”

“我同学杨蕊。”

孙丽丽高兴道:“多一个喊加油是好事啊,一起去一起去!”

幼清第一次看球赛,其实她根本看不懂,要不是有丁凡哥哥和周敏姐姐在旁边讲解,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带着一颗球抢来抢去,丁凡哥哥说只有把球投进对方篮框里的那一队才算赢,投的次数越多,分数也越高。

幼清全程只关注叶正清,看见他投球她就特别高兴,哥哥就是她的骄傲呀!场内还有好多女生都是冲着叶正清来的,中场休息他朝他们走来,幼清觉得此刻哥哥头顶上好像悬着闪闪发亮的光环,向她走来不是哥哥,而是英雄,浓烈的骄傲和自豪溢满胸腔。

叶正清手掌撑在栏杆上,轻松一跃,跳过杆子。丁凡拍拍他的肩膀:“好样的,给咱川小争一口气。”周敏把毛巾和水递给他,叶正清接过,喝了一口,目光落在小丫头身上,眼里顿时染了一层更深的笑意,揉揉她的脑袋:“小囡也一块儿来了,等会儿下了赛跟我们吃点心去。”幼清笑嘻嘻的:“小囡会给你喊加油的!”叶正清喝完最后一口水,捏捏她有点婴儿肥的小脸,拍拍丁凡的肩膀,看了眼周敏,挥挥手:“走了。”他原路返回,跃过栏杆回到队伍里去了。

后来杨蕊私底下对幼清表示了羡慕:“幼清,你哥哥对你可真好,笑起来也可真够好看的,好羡慕你有一个这样的哥哥。”

那是当然,幼清想,她有全世界最棒的哥哥。别人都没有的,专属于她一个人的哥哥。

第6章

十四岁这年,叶正清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岛城一中。

岛城第一初级中学是本市的重点初中,学校每个年段一共七个班,从A班到C班为小班化教学模式,每班三十人人,后边四个班为普通班管理,每班五十人。尖子班和普通班设立在两栋楼层,中间隔着一座天桥,课下互不干扰,就连住宿楼都是不同等级配备。尖子生们住在有空调饮水机独立卫浴间的四人寝公寓楼里,普通生们则为八人寝,头顶俩破电扇,每个楼层共用一个厕所两个淋浴喷头,待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顶级奢华,另一个贫民窟。

岛城一中的尖子生们生来有一种优越感,不仅因为一中的小班难考,更是因为这区别待遇,使莘莘学子们挤破脑袋进一中小班。九岁的夏幼清,彼时还是一个三年级的学生,得益于哥哥的影响,立志考上叶正清的学校。

随着叶正清上初中,原本规律的生活被打破了。小学放学早,初中则四五点放学,增加了晚自修,叶正清便不能再像以往那样每天接夏幼清下学。从三年级开始,夏幼清学会了自己坐公交车上下学。每天早上,叶正清和夏幼清一起用过早饭,丁凡差不多也到了,叶正清捎上幼清到公交站点,和丁凡折返往另一条道去学校。傍晚幼清做完作业,连动画片也不看了,搬张小凳子坐在门口院子里等叶正清回来。

叶正清从拐角入口骑进来,远远看见夏幼清托着小脑瓜歪着头坐在院子里的小身影,打一串清脆的铃声,幼清眼睛登时亮了一圈,从椅子上弹起来,奔出来打开院门。叶正清停好车,一侧头,看见夏幼清站在他旁边,两手背在身后,站姿乖巧,忍不住摸了把她的头发,“走,进去。”继而很顺手地拉起她的手迈上台阶。

柳雪华在厨房里忙着给叶正清准备晚饭,夏幼清进去帮助叶阿姨,没会儿叶正清拿着电视遥控器出现在厨房门口,“小囡,你爱看的动画片开始播了。”夏幼清连忙洗干净手走出去看电视,很快动画片精彩的内容就把她吸引住了。

叶北良六点钟才下班,叶正清是家里第一个吃晚饭的人,吃完他就回学校上晚自修。柳雪华盛了两碗饭摆在桌子上,叫看电视的夏幼清过去吃饭。夏幼清恋恋不舍地关掉电视机,洗净手,爬上叶正清对面的位置坐好。

叶正清正长身体,胃口非常不错,不会儿一碗饭吃的精光,准备盛第二碗,一眼看到夏幼清正艰难地剥着虾,肉和壳连在一起,手指上沾满了虾汁。叶正清自幼海边长大,剥的一手好虾,当即说:“去洗手。”

夏幼清洗完手回来,看见叶正清面前放着一只小碗,把盘里的虾三下五除二剥干净,码在碗里。

一只只粉嫩嫩胖乎乎的虾仁肉躺在白瓷碗里,被推到夏幼清面前。夏幼清眉眼弯弯,说不出的幸福开心的感觉,她把碗推回到叶正清面前,“哥哥,我们一起吃。”

叶正清去洗了手,顺便又盛了一碗饭,吃完以后和来叫他的丁凡一起走了。

渐渐的,夏幼清越来越习惯这样的生活,每天和叶正清见面的时间比以前少了很多很多,但每次见到哥哥她心里都是欢欣雀跃的,每天期待放学那么一点点时间的相聚,对于她来说,因此便有了冀盼。

丁凡和叶正清在一个班,周敏在普通班,担任他们班的班长,因能歌善舞,各方面表现突出,加之外貌出挑,很快被学校挑中成为各大活动的主持人,而让她真正成为一中的风云人物更主要原因还是和叶正清走的近。考入一中的同学,除了原来校区的那批之外还有很多是别的校区升上来的,而叶正清这个名字,很多都是只闻其名,当这个人在开学典礼上穿着蓝白色校服往台上一站,代表新生发言,这一刻,全校师生都知道了,台上的这个少年就是叶正清。

很多时候,丁凡、叶正清和周敏都出双入对,人称“三剑客”。相比于其他两人,丁凡就低调的不行,当然也碍于旁边两人光芒过盛,丁凡乐得其所,甘愿做陪衬鲜花的绿叶。

周敏是一中男生们的“女神”,奈何他们的“情敌”太过优秀,大多数人都只能暗地里yy一下。也有关系不错的,比如同宿舍的几个晚上开卧谈会,话题不知不觉就扯到周敏身上,每到这时就会自然而然抛给叶正清,叶正清每次都笑笑回应,从来不承认和周敏“有一腿”,这样的说辞,自然没有人愿意相信。

在严禁恋爱的年代里,叶正清和周敏是最出格的“一对”,也许是过于优秀了,连老师也在帮着撮合,比如校内活动,便会安排两人做主持。叶正清是不喜欢这样的场合的,被人推到风尖浪口,成为所有人谈论的话题,他很小就体验了这种受人瞩目的环境,这种被人加大的光环压在头上,一点儿都不自由,他甚至厌恶。他被迫和周敏同台主持过一次,那次正好是元旦庆,几所学校联合举行,活动很盛大,当地电视台也来了。

夏幼清所在的小学也是其中一所,校方从低段、中段和高段抽取了几个最好的节目。低段的节目比较简单,是一个童话剧,中段和高段合作,学校特地请来舞蹈老师编舞,谱演一场声势浩大的民族大杂烩。夏幼清也在参演之列。

演出时间在晚上,吃过晚饭,叶北良开车,全家一块出发去一中。到了后台,换好衣服,化好妆拍着队等演出。今天的夏幼清特别漂亮,身穿蒙古袍,头饰和帽子,脚踏马靴,细长的辫子自然垂落在肩上,唇上抹了点口红,像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

“幼清。”随着肩膀被人一拍,夏幼清抬起头,满脸欣喜:“哥哥!周敏姐姐!”

化好妆的叶正清和周敏站在一块,简直就像一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瞬间夺去了周围的关注。由于夏幼清第一次上台演出,紧张是难免的,两人过来陪她聊天缓解压力。

演出很快开始了,叶正清和周敏最后再对了一遍台词,在老师的带领下走上前台。

即将踏上舞台的前一刻,老师做心理建设:“别紧张,就像我们彩排那样,跳错了也没关系,千万别慌……”

越说,夏幼清反而越慌了。

表演很成功,尤其是最后面那段,身穿不同民族服饰的孩子们手拉着手站在一起时的盛大场面时,全场如雷般的掌声骤响。

这的确是够激奋人心的了。

那时夏幼清还小,但也足以知晓民族团结这几个字在每个中国人心里沉甸甸的分量。从前台下来,叶正清远远朝她比了一个大拇指,这比任何话语都让她感到满足。

她的表演结束了,叶正清要一直呆到所有节目结束的那一刻。

叶北良亲自到后台找到换回衣服的夏幼清,带她去观众席。观众席第一排,校方留的贵客专座,柳雪华手捧相机,朝夏幼清招手,夏幼清奔过去,挨着叶阿姨坐。柳雪华亲了口她的额头,赞誉道:“宝贝儿比哥哥表现的还要好,我们全家以你为荣。”

叶正清和周敏穿插着上台主持,皆是明眸皓齿的两人,口齿清晰流利,神态自然大方,就连平常不怎么夸人的叶北良也禁不住夸赞周敏长大之后必然出息。夏幼清抬头看向聚光灯下的两人,从心底莫名生出一丝怅然来。

她眯起眼睛,手指放在眼睛前面,轻轻一抓就能抓到站在舞台中央的叶正清。张大眼睛,伸长手臂也够不到他。

近,可能只是一种错觉吧。

曲终人散,叶北良让家人去车边等他,他要再和校长聊几句话,从台上下场的叶正清也被拉着聊天。

柳雪华带着夏幼清去停车棚。

极致的繁盛过后便是落寞,仿佛昙花一现,烟花散尽,那种空虚感。

夏幼清后来很多次回忆起那天晚上的场景。

柳雪华牵着她的手,从繁华尽头出来,走向黑暗的停车棚,走向那毫无预知的未来。她紧紧拉着阿姨的手,内心充满害怕、孤单和彷徨。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从那一刻起,所有的一切如同身后那场盛大的演出,落下帷幕。

很多年过去了,夏幼清才一点一点明白过来:分别、孤单和抛弃是她恐惧的。

那是幼年的阴影扎根在心底。

要如何去除,她还想不到答案。

第7章

夏幼清上五年级那年,叶正清的奶奶踩空楼梯摔了一跤,躺在床上半个多月。去世那月正逢中考,叶正清因此错过了送行。中考一考完,叶正清回了家就往山上赶,全家陪同他一块儿去。

夏幼清记得那是个阴天,去往山顶的盘山公路还没有修好,一家人在山脚下扔了车,踏着石阶拾级而上。叶正清沉默一路,待到山顶在奶奶的石碑前长跪不起,郑重磕下三个头。柳雪华和丈夫把祭祀用的饭菜拿出来,插了香,挨个拜了一番。夏幼清不由想起长眠地下的父母和爷爷奶奶,这些年,除了每年清明节叶叔叔带上全家去港城祭拜,父母坟前鲜有人问津。

那场海上事故,理应是有保险公司的赔偿金和政府的抚恤金,夏幼清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那笔钱也随之不知去向。叶北良夫妇没有侵吞的意思,他们认为那钱得留给夏幼清,不管怎么样都要追踪到钱的下落。为此,叶北良去了几趟港城,后得知那笔钱被夏幼清家的几个亲戚瓜分了。叶北良试图协商,那边却死活不认账,愤怒之余,叶北良以夏幼清的名义,将几人告上法庭。拿到钱之后,夫妻俩给夏幼清单独买了一份保险,剩下的钱全部存入银行。故也因此事,夏幼清与港城的亲戚们断了联系,概不再走动。

奶奶的离世对叶正清打击不小。白天倒也无异,但也许是夏幼清自小和他走的近,对方情绪稍有变化就能敏感察觉。

中考结束后两天,有一个晚上,夏幼清洗完澡下楼倒水喝,客厅里没有开灯,她借着楼梯的灯光走到饮水机旁,不远处沙发上似乎有一团黑漆漆的影子,夏幼清惊了一跳,转身看到叶正清独自沉默坐在黑暗里。

她抚了把胸口,吁出一口大气:“你怎么坐在这里啊,吓死我了。”

叶正清没说话。

夏幼清边喝水边走去他身边,关怀地打量他一遍:“是不是心情不好?”

“洗过澡了?”叶正清问。

“嗯。”夏幼清坐他旁边,歪着头仔细看他的脸。

叶正清捏捏她的鼻子,“看什么呢?”

夏幼清本能去拉他的手握住,叶正清的手大,她的手小,反被他包在手里。

叶正清十七年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失去亲人的伤痛,她拿自己的经历安慰叶正清,“哥,别难过了。我奶奶说过,人死了不会消失不见的,他们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们。”

叶正清叹了口气,丫头的懂事让他心疼。

“哥,”小小软软的身体带着清香,忽然贴近过来,牢牢抱住他。夏幼清的想法很纯粹,试图用温暖的怀抱慰藉哥哥,她看不得他落寞神伤。

“别难过了,哥哥,小囡一直会在这里陪着你!”

叶正清紧紧回抱住夏幼清,女孩身上独有的香味钻入鼻息,那温软的身体顷刻间填了他满怀,她用她的温暖和关怀,在他最落寞无助的时候,带给他力量,而他也愿意敞开胸膛拥抱她,他低下头,脸贴在她的发间,细软的发摩擦着他的脸颊,叶正清深深呼吸,低声开口,“幼清,什么都别说了,我不想你撕开伤口安慰我,你懂我的意思吗?”

怀里的小人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叶正清叹了口气,语气恢复平常,“我没事。”拍拍她的后背,“去睡吧。”

整个暑假叶正清都在忙碌中度过。

初中生涯刚一结束,他和丁凡就着手在校门口开了一家唱片店,第一年就赚了不少,用赚到的钱买了人生中第一台自己的电脑。他自己买来书,学编程学最基础的软件设计,那时候还没想过要靠这个吃饭,只是单纯的喜欢。

喜欢他就会自己去争取。叶正清是这样子一个人。

为了开唱片店,叶正清绞尽脑汁。叶北良给他的闲钱不多,他平日一点点积攒着。他天生做生意的料,三四年级就和丁凡几个要好的在学校门口兜售小东西,五年级自己组装了一台六管收音机,之后高价卖出。他见到这里的商机之后,又做了几台,拿去大学城门口卖,很快被抢售一空。之后七七八八的小生意不少,手里的闲钱越来越多,和丁凡一合计,拿出两个人所有资金,准备来个大搞头。

他们租下了一中门口的一家小店面,很好的路段,价格自然也不便宜。但这初中仨年时间里,两人早瞄准这里,做的功夫不少,加之他老子在岛城一带的威名,最后那店主卖了人情便宜点租给了他们。

那段时间特别的忙,夏幼清不知道哥哥具体在忙什么,他每天早上一早出去,很晚才回来。为了每天能看到哥哥,她做完作业洗完澡,乖乖喝了叶阿姨泡好的牛奶之后就抱着洋娃娃窝在沙发上等哥哥回来。但每次都等不到哥哥幼清自己却睡过去了,睡着以后,叶叔叔就抱她回房间。

一个星期过去了,每天都这样,幼清不气馁,坐在沙发上等哥哥的时候都会给自己加油打气:“夏幼清,我告诉你哦,你今天如果再睡着的话,就看不到哥哥了,所以一定不能睡着!”但每次喝完牛奶都好困好困,夏幼清又睡着了。

有时候哥哥也会突然回来的很早,但也说不上两三句话,面对缠上来撒娇的妹妹,也只是揉揉她的脑袋哄两句,随即便上楼回房间去了。夏幼清从哥哥的眼里看到了疲倦,她想还是不要去吵哥哥了吧,让哥哥好好休息。

那天吃饭,叶正清又缺席,叶叔叔从太太手里接过碗,瞥过那空位上:“这段时间正清都在忙些什么?”

叶阿姨把盛好饭的碗交到夏幼清手里:“这是幼清的。”

“谢谢叶阿姨!”女孩眉眼弯弯,双手碰过,听到叶阿姨回丈夫的话:“他最近和丁凡两个忙着赚钱呢。”语气颇有些自豪。

叶叔叔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赚什么钱?”

“听说是租了一个店面开店,具体我也搞不清楚。”

叶叔叔嘴里嚼着青菜,面上冷清,没有话。

夏幼清低着头扒饭,尽量不发出声音来。

“还是小囡好,让我们省心,你哥哥啊就是主意太多。”叶阿姨笑眯眯的,把菜往幼清碗里夹,都快满出来了。

“不过上次听老丁说,俩孩子缺钱,老丁给了一点,你做爸爸的,是不是也要……”叶阿姨试探着问。

“不可能,”叶北良筷子一摆,“他既然这么能干,就自己折腾去。”

夏幼清听到叶阿姨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正清哥哥缺钱吗?

吃完饭,夏幼清回到自己房间,澡也没心情洗了,趴在窗口的桌子前边看外面黑黝黝的天空,学着阿姨的样子忧郁地叹着气。

她想起自己的小金猪。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