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特别愿意相信这就是真的。

可是他又分明知道, 事情并不是这样。

离开医院后,他在路上漫无目的乱开, 不知道该去哪里,也想不到可以去哪里, 不知不觉把车开到了他和夏岳共同的母校, 在校门外看了很久, 却没有勇气进去。

他又经过soho附近, 远远看到熟悉的建筑群, 下意识就转了方向盘。去年和夏岳分开之前,他们在这里生活过几个月,夏岳离开的十几个月里, 他再也没敢来过这里, 每次都是匆匆而过,不敢多做停留。

分开的一年多,他宁可给航空公司挨个打电话查夏岳的航班信息,也不敢给夏岳哪怕打一个电话, 发一条消息,写一封邮件。

在蛋糕店重逢的那一天,他最该做的是用力拥抱夏岳, 告诉夏岳自己一直在等他,可是他没有勇气那样做,他只是眼睁睁看着夏岳走。

他没有那么勇敢。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就好像,他从青春期开始,暗恋了王齐十几年,看着王齐结婚,又看着王齐离婚,再看着王齐找到真爱,他没有为那段暗恋做过任何事,只会站在不引人瞩目的角落里,对王齐一次又一次说,恭喜,恭喜。

就好像年轻的他遇到了耀眼的夏岳,情不自禁爱上对方,却还要坚定地、不断地暗示自己:你没有,你对夏岳好,你想得到他,只是因为他很像王齐。

再到他三十五岁,阔别十二年的夏岳出现在他面前,热烈地示爱并要求他的回应,他明明心动到愿意为夏岳献上生命的地步,可还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苛刻求证着自己的心,最后也只是肯从自己的感情安全区里迈出那么一小步。

他没有为他的爱情做过任何事,他做过的只有等待和沉默,就连发现它、承认它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他才会在误会夏岳可能没有那么爱他的时候,丝毫不敢去问夏岳这些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有没有爱过别人,是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陷入过荒诞的堕落,是不是所有的示爱都只是一场报复。他从来都不敢问夏岳,这些年里,有没有恨过他。

他害怕他谨小慎微死死守着的安全被打碎。

夏岳没有错估他,他吝吝啬啬地把爱情交到夏岳手上,就是因为夏岳先把自己彻底剖开,一点一点翻着心肝脾肺肾给他看——迟立冬,你看到了吗,它们全都爱你。

他的懦弱让他刻意无视和忘却了夏岳的痛苦,只沉浸在夏岳是如此爱他的洋洋自得里。他甚至亲口告诉夏岳,已经过去的事既然都已经过去了,他一点都不在乎。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不管是看脸还是看脑子,他都配不上夏岳。

如今看来,他果然哪里都不行,而夏岳哪里都好,只是眼光很差,爱谁不好,非要爱他这么一个自私怯懦的王八蛋。

在外面游荡了大半天,暮色四合之前,他回到了家。

夏斯年扑过来抱他的腿,高兴地汇报说:“今天奶奶陪我一起画了一张很特别的画,我好喜欢的,你快来看看。”

他被小朋友拉进去,看到那张充满童趣的蜡笔画,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高一点的大人是他,矮一点的是夏岳,小朋友是夏斯年自己,一家三口牵着手,走在一条开满花的路上。

他说:“画得真好,我也很喜欢。”

年年开心道:“我爸爸肯定也会很喜欢的。”

迟立冬摸摸年年的小脑袋,心里恍恍惚惚地想到,夏岳前几年刚做爸爸的时候,想必也是有过笨拙学习如何做一个奶爸的阶段,那时他有没有想过,将来会有一天,他们还能在一起,还能一起来做这个孩子的父母?

后来夏岳第一次回来,在那个同志群聚会的会所“巧遇”迟立冬的时候,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分开十几年后的重逢,他是怎么克制住情绪,做出云淡风轻的精英样子和迟立冬寒暄,道别后是不是背过身就立刻垂下飞扬的眉眼,变成眼眶红红的小可怜?

两人一起回学校那次,走在校园无人小径上,迟立冬沉湎于旧日回忆里心猿意马,可是夏岳呢?他有没有想起那个在烈日下拖着沙袋边哭边离开学校的,二十岁的自己?

第93章 快乐

到了八点多, 夏岳还没有回来, 迟立冬打了几次电话, 他都没有接听。

年年都开始不住地问:“爸爸怎么还不回来?早上他说今天可以早点回来的,说可以陪我拼完闪电麦昆。”

迟立冬也记得早上他送夏岳到国贸的时候,夏岳说今天可以早一点结束工作, 还说可以…那个。

他哄着年年“爸爸要忙工作”,又陪着拼了一会儿乐高积木, 到年年玩困了,他抱着去洗了澡送去睡觉, 小朋友到睡前还很是不太开心, 说:“爸爸说话不算话, 妈咪你等他回来, 一定要批评他。”

迟立冬道:“还是明天你来吧。”他又有什么资格批评夏岳?

夏斯年一板一眼地说:“你不可以太宠他了, 人都是会被宠坏的。”

迟立冬:“…”他和夏岳之中,被宠坏的那一个,绝不是夏岳。

他帮夏斯年关了房间里的灯, 又轻轻关好房门出来, 迟夫人等在门口,小声道:“睡着了?还是抱到我那里去吧,万一晚上醒了害怕可怎么办?”

迟立冬道:“夏岳说他从去年夏天就自己睡了,刚来那两天是见您亲, 才在您那儿睡了两晚,小男孩习惯自己睡了,总让他和大人睡, 他还不乐意。您放心睡您的,晚上他要是有动静,我都能听得见。”

迟夫人只得作罢,说:“小夏怎么还不回来?出个差还天天加班成这样,这外国人的公司也真够可以的。”

迟立冬道:“我再给他打个电话问问,说不定是有什么应酬。”

迟夫人催道:“那还傻站着?赶紧打呀,问问他在哪儿,你接他去。”

迟立冬答应着,说:“您别管了,快睡去吧。”

他把母亲也推回房间里,道了晚安,出来就给夏岳打电话,可还是不接,一直都能打通,一直都没人接。

别真是应酬被灌酒了吧?

他想了想,打给了连冶,问:“夏岳今天和什么人谈事?到现在还没回来,电话也没人接。”

连冶道:“和一位北京当地的投资人。如果不是我弟弟在医院,本来下午我是要同他一起去的。他还没回去吗?下午应该可以谈完才对,那两位日程很紧张,晚上应该没有安排饭局。”

迟立冬道:“会不会是和你从香港带来的那两位朋友有约?夏岳好像挺重视他们的。”

连冶道:“这样吧,我帮你联系问问看,稍后回你电话。”

迟立冬忙道谢,挂断后等待回复的时间里,他想起白天他惹夏岳生气了,因为小连挨揍的事,牵扯出了小贾,拔出萝卜带出泥,又把王齐这桩旧案扒拉了出来,当时夏岳就已经很不高兴,他却只以为夏岳是在吃陈醋。后来李唐又去了,他非但忘了小贾这一节,还因为夏岳主动和李唐说话,生气甩脸色给夏岳看…迟老狗同志,你怕不是疯了?

说不定夏岳就是还在生气,所以才不想回来见他,不接他电话也是故意不接的,根本就没应酬,也不是为工作。

果不其然,连冶很快回了电话来,说:“他没和那两位在一起,今天他们也没有见过面。”

迟立冬只好说:“谢谢了,这么晚还打扰你。”

连冶道:“冒昧问一句,你们是又吵架了吗?”

迟立冬不知该怎么回答这问题,说:“也没…也算吵了吧,是我的错。”

连冶道:“他压力很大,脾气可能比平时还要更差一点,你还是要多迁就他一些。”

迟立冬心虚得很,说:“都是他在迁就我。”

连冶道:“你们现在这样蛮好的,多多珍惜。”

迟立冬:“谢谢你,我会的。你弟弟的眼睛好点了吗?”

连冶语气顿变,从刚才谦谦如玉的知心朋友一下变成了暴躁哥哥,说:“不要讲他了,真的瞎掉眼睛说不定还能好一些,或者今晚我等他睡着以后,亲手戳瞎好了。”

迟立冬:“…”

人家兄弟两个人怎么相处他管不到,关心也很有限,和连冶匆匆道别,就打给大姨夫,问夏岳有没有去他们那里,结果是没有。

再打夏岳的手机,就已经是关机了。也不知是主动关掉的,还是没电被动关掉的。

以夏岳的脾气,不想回家躲在哪个酒店里,也是很有可能的。

夜晚十点多,迟立冬联系了几乎所有认识的做酒店的朋友,看夏岳有没有入住他们店里,国贸没有,希尔顿没有,盘古七星没有…高档酒店问了个遍,他又去打听亚朵和桔子水晶这种,最后甚至还问了几家如家和七天,越是中低档,因为店面太多,反而更难得到准确的消息,问到最后他都疲了,也觉得夏岳实在不可能因为和他置气就跑去住连锁快捷。

午夜十二点,他在家里等得心急,待不住了,开车出去找,绕着他们的母校找了几圈,又把soho附近的大小街道绕了几遍,然后是工体、三里屯、798…他能想到夏岳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都没有。

天边的星星在眨眼,迟立冬孤零零地开着车,眼睛眨也不眨地在道路两旁张望,希望下一秒就能找到他的夏岳。

有人打电话进来,他瞟了一眼屏幕,不是夏岳的名字,至于是谁,他此时的脑力不足以支撑他去在意这个问题,随手点了接通,道:“你好。”

电话里那人道:“这是怎么了?喝酒了吗?”

迟立冬想,这声音有点熟,是…他又看了看屏幕,是王齐。

因为他太久没开口,王齐只好继续自说自话:“你干什么呢?真喝大了吗?”

迟立冬道:“没喝,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王齐:“我没事,刚听说你今儿晚上满世界找人呢,是怎么回事儿?”

迟立冬:“…”

王齐:“我也不问你找的是谁,为什么找了。找着了吗?”

迟立冬:“还没有,正在找。”

王齐:“他有车吗?今天出门开车了吗?”

迟立冬:“开了。”

王齐:“车牌号说一下,我帮你问问,看这车现在停在哪儿,车有了,人就不远了。”

迟立冬一想也是,说了大姨夫那辆哈弗的车牌号,又说:“给你添麻烦了。”

王齐道:“跟我还客气?先挂了,问着了再告诉你。”

十多分钟后,他打回来,告诉迟立冬:“在长安八号的停车场。”

迟立冬立刻愣住。

王齐道:“我记得你在那里有套房子?”

迟立冬说:“我先挂了,回头有空再联系。”

他等不到再听王齐说什么,就把手机一扔,立刻调转车头去长安八号。

这是前年冬天,他和夏岳准备当新家用的那套房子,硬装修已经搞完了,家具也已经添置了一多半,只等甲醛散完,就能从soho搬过去一起开始新生活的那个家。后来夏岳走了,他就再没理过这房子,几乎要把它给忘了。

半夜的道路畅通无阻,他到的很快,在停车场找地方停车的时候,果然看到了那辆哈弗。

上了楼去,打开门进去,即将找到夏岳的欣喜,在他看清家里情况的下一秒,变成了魂飞魄散,厉声喊道:“夏岳你下来!”

夏岳竟踩着一把餐椅,趴在大开着的窗边,上半身已经探出窗外,外面的夜风倒灌进来,把他身旁的纱帘卷得不住飞舞。他听到声音,可能是想回头来看,脚下不太稳,餐椅便晃了晃,他人也跟着晃了几晃,直像下一秒就要栽出窗外去。

迟立冬吓得心脏都要冲出天灵盖去,几大步奔上前,一把将人从椅子上拽下来,压在自己身前紧紧抱住,既悲且愤地怒骂道:“你他妈在干什么!这是要干什么!你是要…”

他突然间发不出声音,喉咙完全被激烈的情绪哽住,不消片刻,他放弃了语言,大哭起来,哭得极其惨烈,惊天动地,他不是知道自己这幅样子,哭起来一定是极度不可爱甚至惹人厌烦的,可是有什么办法?他吓傻了,此时此刻除了哭,他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

过了很久,夏岳道:“我只是想吹吹风。”

迟立冬想,吹吹风吗?那从前呢,这些年里被那不可计数的没有保护措施的极限运动呢?

他直哭到没泪可流才停下,眼睛疼,心也疼。活着好像是很没有意思的事了。

他嘶哑着声音说:“宝宝,你不要爱我了。”

夏岳像是没有听得很清楚:“…嗯?”

迟立冬说:“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姐不会非要给你生个孩子,如果她没生,她就不会产后抑郁自杀,她是我害死的。”

夏岳:“不是这样…”

他挣扎着要起来,迟立冬按着他的脑袋压在自己胸口,道:“你听我说,我全都是骗你的,我带你去成都玩的时候,打的主意就是要骗你上床,我那时候没喜欢你,就是想睡你,还想哄得你自己愿意,所以后来你一说要出柜我马上就跑了,我本来就是看你好看,想玩一下的,我根本没有一天当过真。”

夏岳:“…是么。”

迟立冬道:“现在也是,我其实还喜欢…还喜欢王齐,没有那么喜欢你。是因为他不喜欢我,我才拿你将就,我喜欢他多过喜欢你。”

他刹那间便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一阵汹涌的热意。夏岳大概是哭了。

他说:“你别哭。”

夏岳道:“我没哭。”

迟立冬道:“是不是…有一点恨我了?”

夏岳道:“不只是有一点。”

迟立冬:“那你要再多恨一点,我刚才才和王齐打过电话,我能找到这里也是他帮忙,他半夜不睡帮我找人,你说,他是不是对我也有点意思?”

夏岳:“…你不要说了。”

迟立冬道:“我还会继续辜负你,你付出再多我也不会珍惜,我得到你太容易了,你懂吗?”

夏岳:“我懂,这么希望我恨你吗?你不怕我报复你了吗?”

迟立冬道:“你来啊,把我给你的伤害全都还回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没想到还是有的,流泪的同时他望向那扇还开着的窗,说:“我希望你恨我,这样的话,至少看到我伤心难过,你就会快乐。我希望你以后都快乐。”

在此之前,他有过很多害怕的事,怕夏岳不爱他,怕夏岳报复他,怕夏岳随时会抽身而走扔下他。

可是这些都变得不可怕了,他看到夏岳在窗口摇摇欲坠的那个瞬间,他发现最令他害怕的事,不是夏岳不爱他,而是夏岳在爱他的这十几年里,也许从来没有快乐过。

第94章 相爱

后来迟立冬时常回想起这个夜晚。

在那个晚上, 他对夏岳的爱情, 再不是因为夏岳先给他了热烈如火的心, 他想还给夏岳的,也再不是出于愧疚的包容和退让。

他希望得到的不是一个和他长相厮守但心里永远有伤痕的夏岳,他希望夏岳从此放下这造成一切不幸源头的爱情, 早日从苦楚和纠结中解脱出去,他希望夏岳的人生从此繁花似锦, 再也不必经历苦苦等候和自我挣扎的寒冬。

只是当时,他还没有明白, 这个夜晚对夏岳的意义, 也同样重大。

所以当时他也并不明白, 在他说了那样的话之后, 夏岳突然想要亲吻他的意义。

他以为这个亲吻是一次告别。

所以他吻得很凶, 哭得也很凶。

夏岳却很淡定,还嘲笑他:“你哭起来真丑。”

迟立冬:“我知道。”

夏岳道:“这么丑就不能做我的男神了。”

迟立冬惊讶于自己居然还能笑得出来,随便抹了抹脸, 才说:“我本来就不配, 是你把我想得太好。”

夏岳拍了拍他的肩,说:“我就是把你想得太好了,其实早该知道你就是个人渣。”

迟立冬道:“对,我是。”

夏岳嘲讽说:“你也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好, 你暗恋的那位不可能对你有那种意思,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怂吗?”

迟立冬没有接这句话。

夏岳道:“你说我看上你什么,又怂又渣, 年纪还这么大了。”

迟立冬自暴自弃道:“就是,有时候你不穿西装,我带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是你爸。”

夏岳笑得低下头去,软软的头发蹭在迟立冬的下巴上,迟立冬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终究有些不忍,说:“宝宝,我刚才说的话,你不要全都当真。”

夏岳不笑了,抬头看他,说:“我已经当真了。”

迟立冬一想,也没什么了,道:“好吧。”

夏岳向后退了退,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迟立冬看清了他微红的双眼,和早已凌乱的头发,衬衫从领口算起,开了三颗纽扣,白润的胸口半遮半掩,他没有穿鞋袜,顺着黑色裤子包裹的修长双腿看下去,是他赤着的双脚,漂亮的脚趾踩在深色的木地板上。

窗外月光如银,风从那扇还开着的窗吹进来。此间有风有月,迟立冬的心里却是没有风月的。他只是在想,我的夏岳,怎么生得这样好,他值得世上任何一个男女为他倾倒,他最不幸就是在年少无知时草率地选中了我。

夏岳红着眼睛,但脸上没有悲伤,他微微笑着,做了一个无所谓的摊手,说:“迟立冬,我觉得我能放下了。”

迟立冬以为他决心从此放下这十几年的执念,便道:“我为你高兴。”

夏岳道:“我也很高兴…你不抱抱我吗?以后都没机会了。”

迟立冬忙上前抱住他。

夏岳笑了下,说:“别这么用力,腰要断了。”

迟立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太用力了,听到他这样的话,也并没有要放松一些的意思。

夏岳道:“你小心一点,我已经开始记仇了。”

迟立冬没明白:“嗯?”

夏岳道:“你说得对,一旦决定放下,看你伤心难过我就会开心,听到我说以后都没机会再抱我,你是不是很难过?”

迟立冬道:“是,我太难过了。”

夏岳:“不够,你让我难过的次数太多了,我要把它们全都还给你。”

迟立冬道:“好啊。”

夏岳的呼吸轻快,显然心情是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