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嫉恶如仇,是非黑白在她眼里就是明显的一条界限,踏破底线,触及原则,她骨子里就有一股战意,不死不休。

电话那端突然沉默。

这种沉默让燕绥也跟着紧张起来。

就在她试图询问里弗是否还在,并愿意重新交谈时,那端传来争执不一的争吵声。

但很快,他们意识到这种争吵不能被燕绥听到,立刻安静下来,几秒后,里弗留下最后一句话:“你准备好钱,三小时后你一个人提着电脑坐小艇过来,银行转账。不能如约,我不会放过这里的每一个人。”

燕绥刚消化完这句话,正欲再提条件,那端似是料到,不等她回答直接撂断电话。

这不会是最后一通电话。

但下一通电话什么时候打来还是个未知数。

对方态度强硬,警戒心十足,加上一船的人质,局面一时陷入了死胡同里,走进去却绕不出来。

燕绥遇到越难解决的事越冷静。

一双眼因为没有休息好,此刻微微发红。

她盯着窗外的海平面看了许久,忽然转头看向傅征:“有烟吗?”

指挥室内一静,众人皆侧目看向两人。

傅征唇角一扯,果断否认:“没有。”

下一秒,燕绥语出惊人道:“骗子,你抱我的时候我闻到你身上的烟味了。”

邵建安顿时目光复杂地看向傅征,那眼神直看得傅征皮紧。

一屋子乱七八糟的眼神看得傅征再也待不下去,他站起来,曲指轻扣了扣燕绥面前的桌面,低着声音,不容拒绝道:“你,跟我出来。”

第十章

燕绥把手边的资料一推,在一众复杂探究的目光下,神情坦然的跟着傅征前后脚出了指挥室。

出了门,傅征回头看了眼燕绥,手指挎住枪袋往前走:“跟我来。”

语气还算平静,可那浑身绷着劲的感觉……燕绥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她揍一顿……

傅征这趟跟驱逐舰执行任务,已经在海上待了三个月,船舱结构和定点人员分布格外熟悉。

他绕开执勤瞭望的士兵,领着燕绥到一个没人的舱口,一路走向尽头。

船舱有些狭窄,阳光透不进来,全靠灯光照明。

燕绥跟着他在船舱里穿梭了才一会,便觉得有种不见天日的感觉,她突然有些不能想象,潜艇舰队这种几乎一作业一备战就要沉入海底的军队,他们的军旅生活该有多枯燥。

走道尽头,是一扇舱门。

傅征反手拉开舱门,率先迈出去。

他开门的动作大,阳光争先恐后涌进来,在地面上铺成一扇小片的光影。

燕绥脚尖刚抵到阳光,厚重的舱门就咿呀着缓缓合上。

舱门笨重,不用点力推不开。燕绥刚握住门把,还没使劲,傅征从舱外撑开门,一脚迈进来,用力到整个舱门紧紧贴上墙壁。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耐心的样子,一双眼又黑又沉,军人受过的磨砺在他眼底有很深刻的痕迹。

他的眼神坚毅,举止利落,说不出的爽利干脆。

但被这种眼神盯久了……莫名就有些毛毛的。就跟第一次跟大型猛犬接触时,绝对不能和它眼神对视太久的道理一样,那种交流到最后都会变成莫名其妙的挑衅。

燕绥被脑子里突然冒出的念头逗笑,她轻咳一声掩住笑意,紧跟着他的步伐,迈过门槛跟上去。

舱外是和指挥室同一层的小平台,平时做瞭望敌军的作用,面积很是狭窄。

燕绥在原地站定,等傅征发作。

这模样落在傅征眼里,很是不服管教。

就跟当初路黄昏刚入伍时,由于性子太过坦诚,嘴上也没个把门,往往顶撞了教官还不自知,懵懂耿直,没少被操练。

傅征把他拎出来第一次谈话的样子,隐约和燕绥现在的模样有妙不可言的重合。

但眼前的女人,不是他的士兵,不能罚站军姿,也不能罚跑操场,更别说负重越野五公里……

他牙根发紧,扣着帽檐把帽子重新戴正,低头看她。

燕绥眼也不眨地和他对视,她的眼圈还有些泛红,眼尾那抹晕红淡化了她的锋利,意外地抹上了一丝脆弱。

傅征到嘴边的话鬼使神差改成了:“你抽烟?”

燕绥想了想:“看场合需要。”

她身上从不带烟,对烟的需求也不大,只是偶尔工作量大到心烦时会跟燕沉借一支,通常也就浅尝一口,很少贪恋,也不会上瘾。

她这个人,其实自制起来,可以没心没肺,无所牵挂。

傅征没接话,往后倚着栏杆,偏头去看盘旋在头顶的海鸥。

等了片刻没等到燕绥自述罪行,他转头,盯着她:“是话不会说还是报告不会打,想出来透口气非得先给我扣个败坏军纪的罪名?”

燕绥脸皮厚,再刻薄的话听起来都面不改色,何况傅征这连点火气都没有的。

她蹬鼻子上脸,笑意盈盈地开口就道:“不然怎么跟长官独处?”

傅征顿时哑了。

他垂眸看了眼立在门边迎着光的女人,站直身体,不再是刚才倚着栏杆还有闲情逸致看海鸥的闲适姿态。

傅征上前一步,修长的身材挡在她面前,也挡住了照在她身上全部的阳光。

燕绥仰头看他,看他掀了掀唇角,露出抹毫无笑意的笑容,低了头,语气略痞:“你是不是嘴里就没句实话?”

被质疑人品,燕绥有些委屈:“那你倒是说说我哪句话不是实话?”

傅征没耐心和她周旋,刚才把她领出来也是防止她再说些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闻言,绕开她,推开舱门就要走。

燕绥“诶”了声,连忙拦住他:“我好好说话!我保证。”

傅征瞥了她一眼。

“我其实是想知道登船作战的可能性有多大。”燕绥顿了顿,解释:“我是船东,无论接下来采用哪种方式营救人质,我都要对我自己做的决定负责,所以在了解风险之前,我不敢做任何决定。”

燕绥肩上担负的压力可想而知。

她一肩担着二十二名船员的安全,一肩担着一千万美金的巨额损失,无论是哪一边,她都要为自己的决策付出惨痛的代价。

站在公司决策者的角度,她既希望船员安全,也希望不要蒙受巨额赎金的损失。可如果这两样不能兼得时,首先是人质平安,其次才是经济损失。

傅征听懂了。

邵建安留下他参与,也是做好了登船作战的打算。

两人的思考方式和出发点虽然不一致,但她的想法和邵建安不谋而合。

“风险很难预估。”傅征回答。

以往被海盗劫持索要赎金的谈判周期,有长有短,四个月到七个月不等。

这次情况特殊。

劫持船只的是布达弗亚叛军,他不敢在亚丁湾停留太久,时间太久,他首先会遭到布达弗亚的报复。

这艘船是他站稳脚跟甚至后备储蓄的重要来源,他贪婪,谨慎。局势紧张到别说小艇突进,就连他的小队登船都有困难。

整艘商船被他们牢牢把控,没有一丝可以趁虚而入的机会。

“那可供参考的案例呢?”

傅征笑了,他反问:“你想听哪种?”

“2008年11月在索马里被劫持的‘天狼星’号油轮支付了巨额赎金获释,二十五名船员无一伤亡。‘天狼星’的巨额赎金也刷新了索马里劫持船只索要赎金的最高记录。”

“13年,索马里几支比较大的海盗团伙宣布金盆洗手,就在长期存在的海盗活动有望彻底解决的时候。索马里海域船只被劫持,法国特种部队解救人质失败,人质死亡,特种兵两人阵亡。”

燕绥听得眉头紧锁。

阳光落在脸上,有刺痛的感觉。

她眼底那片湛蓝似被蒙上了一层灰,再耀眼的光芒也无法驱散。

这片小平台在驱逐舰的侧面,前方视野被遮挡,看不见几海里外停驻的燕安号。

燕绥听着海鸥声声鸣啼,终于有些承受不住地蹲下身来。

傅征很难和她解释战场每分钟的瞬息万变,也很难预估每一次行动的风险。

他低头看着蹲在他脚边的那一团,头一次开始反思自己说话方式是不是太强硬了些……

“里弗给你三小时,让你提着电脑单独坐小艇登船,说明三小时后他会主动跟你联系。”傅征拧眉,蹬着军靴的腿踢了踢她的脚尖,提醒:“你用点脑子,拖延到晚上交易。”

燕绥本被里弗斩钉截铁的语气震慑,把思维牢固在三小时后去交赎金上,青天白日的无论是哪种方式都容易被发现,惊动海盗,极有可能造成他们勃然大怒射杀人质的危险。

但如果她真能拖延到晚上,晚上的大海诡异莫测,就像是天然的保护衣。里弗想速战速决不就是担心出现意外吗?

燕绥想明白这些,顿时觉得豁然开朗,重新充满了活力。

有了力气,燕绥又憋了坏,看着傅征的眼神透出几分狡黠,她把手递给他,软着声音撒娇:“长官,我腿有点麻了。”

第十一章

有些新鲜。

有次军事演习,为了适应各种地形作战,在山地狙击目标人物。因射击角度不佳,傅征和胡桥在山林隐蔽处整整潜伏了十个小时,纹丝未动。

还有路黄昏,一次执行秘密任务时,隐藏在目标人物的阳台上,跪到整个膝盖都青肿,也没对他说一句自己脚麻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个这么不要脸的,蹲了还没一分钟就敢朝他伸出手。

他瞥了眼燕绥的腿,轻飘飘地丢下一句:“打折了就不麻了。”

燕绥眼睁睁看着他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地抬腿离开,“靠”了声,起身看着他推门离开,差点没忍住脱鞋扔他后脑勺的冲动。

眼看着厚重的舱门重新关上,燕绥深吸了一口气,仰头骂了句“混蛋”,紧跟着拽开舱门返回指挥室。

邵建安正在等她。

燕绥刚回到指挥室,就跟着他去了隔壁船舱。

海上的阳光仿佛更具穿透力,一会功夫,暴露在阳光下的船舱温度升高,扑面而来一阵热意。

燕绥随他站到窗前。

窗外正对面就是燕安号,在烈阳下,船漆反射了光,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格外耀眼。

比船漆更显眼的,是挂在船桅上的五星红旗,正随风猎猎作响。

邵建安眉头深锁,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面红旗良久,终于转过身:“有些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邵建安单独把她叫到另一个船舱,显然是因为接下去的谈话内容不宜公开。

燕绥预感到他想说什么,压下心中迫切,颔首道:“您问。”

不出燕绥意料,邵建安和她谈论的就是登船作战的计划。

他当然可以直接下这个命令,他身经百战,是海上当仁不让的霸主。他的经验,他的判断,甚至他的直觉都比任何人来的权威专业。

只是当这个命令,是以二十二名船员的生命安全做赌注时,邵建安不得不谨慎。他不需要胜利的战绩为他锦上添花,他要的是祖国的子民平安脱离险境。

毫无疑问,燕绥是支持邵建安的。

交付赎金虽是最快解决问题的途径,但于外交角度来看,并不是最佳方案。

燕绥极具行动力,在和邵建安的意见达成一致后,立刻申请加入会议讨论。

应急小组紧急备案,开始策划登船救援行动。

燕绥从来没开过这么累的会议,争分夺秒,赢取所有可以争取的时机。

电话铃声响起时,整个讨论如同被谁按了暂停键一样,戛然而止。

所有人一致的转头看向声源。

离里弗挂断电话仅两小时四十分钟……还有二十分钟才到交付赎金的时间。

几乎是瞬间,燕绥心率加快,她盯着电话看了数秒,倾身,在众人的注目下接起电话。

是里弗。

他开门见山地问:“你准备好了吗?”

燕绥按照之前预案的那样回答:“还没有。时间太短了,我的股东还在开会商量……”她不自然地舔了舔嘴唇,说:“你再宽限一些时间,反正已经等了这么久。”

里弗几乎是立刻被点爆,电话那端传来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他喘着粗气,脾气暴躁:“二十分钟后,我开始每小时射杀一个人质。”

燕绥的心跳猛得一顿,撑在桌面上的手也不自觉地抠住桌角。

牙尖被刺激得有些发痒,她试着调试呼吸,压下想立刻游过去把里弗扔进海里喂鲨鱼的冲动,耐着性子继续周旋。

眼前恰好递来一本笔记本,白色的纸页上,有匆忙中写下的潦草字迹:“按人数加十万美金。”

燕绥一眼扫完,顺着拿笔记本的手转头看向傅征,按照他的提示告诉里弗:“如果你伤害人质,你不止一分钱得不到,你还会受到中国军队的制裁,得不偿失。我并非不想支付赎金,公司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必须要走流程。”

话到最后,她作出无奈的口气,继续补充:“你应该清点过船上的物资,我放弃这艘船的损失只比你索要的赎金多一些而已。”

里弗好像被说服了,沉默不语。

燕绥放轻声音,舒缓了语气,轻声道:“我愿意按人数加十万美金,我耍不了花样的,而你只需要多等待一些时间。”

最后这句话,就像是给里弗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算了算额外增加二百二十万美金的利益,终于动摇:“我下午再给你打电话。”

电话被挂断,听筒里传来一阵忙音。

燕绥握着话筒,手心一片冷汗。

傅征从她手心抽出被她紧握住的电话,重新扣回座机。咔擦一声轻响,电话重归原位,她紧张到出窍的魂魄仿佛也随之回体。

她慢慢坐下,舌苔发苦,喉咙发干,只能不停地喝水。

指挥室里因为完成第一步骤成功拖延了救援时间而欢呼喜悦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她没有一点欣喜。

反而,因为计划启动只能不断推进而忧虑重重她掌握着接下来至关重要的每一步。

午饭吃得索然无味。

燕绥没什么心情,填了填肚子,转身出了舱门站上甲板。

正午的阳光熟辣,打一个照面就晒得她皮肤发烫。

她揣着从辛芽双肩包里搜刮来的面包,捻了一片揉成团,抬臂掷高。

悬在军舰上方的海鸥压低身形,鸣叫着飞速扑食。

燕绥“嘿”了声,觉得有趣,又捻了一片继续投喂,直把整块面包喂光,她转头看向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的傅征,挑衅:“抢地盘来了?”

傅征站在她头顶上层的甲板上,闻言,低头看了她一眼,远眺的双眸还眯着,眼里的光又黑又亮。

燕绥自觉没趣,撇了撇嘴,换了话题:“你看什么呢?”

“海。”

燕绥抬头打量他。

傅征站得高,隔着一层甲板,他站在那,又远又难以靠近。她之前倒没觉得,这会看仔细了发现傅征这人长得是真的没死角,一样的欠揍。

她记得有一年接受财经杂志记者的采访时,记者问她:“你觉得你拥有什么过人的天赋?”

既然是天赋,她的回答自然是:“长得比较好吧。”这还是她谦虚了。

在燕绥还未有自己一席之地时,无论是燕氏集团的股东还是和燕氏集团有合作的公司,对她的观望评价里都相致的一条是“怕是个花瓶吧。”

燕绥长得好看,从小到大都好看。

她也知道这是自己的优势,从不吝啬发挥。哪怕不是刻意,光靠着颜值,也没少得过便利。

傅征虽然不是头一个不吃这一套的人……

但却是头一个无视她无视得这么彻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