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击的疼痛让她有短暂的发懵,骤然被夺走呼吸,她眼前发黑,视野模糊。朦胧间只听到路黄昏的怒喝,随即便是贴身的打斗声,整个甲板乱成一团。

不知道是谁先开了一枪,一梭的子弹声沿着楼梯口一路崩向集装箱。

里弗没料到路黄昏能挣脱两个人的钳制,也顾不上先寻仇,咒骂了一声,松开燕绥,近乎蛮力地拎扣住她的肩膀往回拖拽。

不料,刚才在他手里还只能垂死挣扎的女人此时像一尾入水的鱼,一个巧劲挣开他的掌控,往集装箱后跑去。

里弗怒骂了一声,杀意顿起,抬枪指住燕绥。

枪声一响,路黄昏双眸大睁,魂飞魄散。

燕绥耳边有风声“咻”的一下涌来,恍若雷霆之势。她心下一咯噔,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腰间一紧,一只手揽住她的腰,扑面而来的海水的湿意把她重重扑倒在地。

不疼……

一点也不疼!

她被紧紧箍在男人的怀里,鼻尖抵着他的颈窝。他浑身湿漉,漫着暮色来临时的潮冷寒意。

燕绥整颗心瞬间塌下去一角,软得像是化在水里的棉花,烫得她眼眶发热。

傅征怕摔着她,即使落地时他整个手肘撞地根本没让她挨着地面。但此刻,燕绥缩在他怀里,脸色煞白,颤着睫毛的脆弱模样仍旧让他有种碰疼她的错觉。

他揽在燕绥腰上的手臂带着她坐起,耳边混乱的枪响里,他低头向她确认:“没事?”

燕绥摇头,说不出话,那双在将暗未暗天色下反而更加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专心得像是要把他五官的每一处棱角都记进心里。

直到此时她才迟钝的发现,傅征整个人像是刚从海里捞起来的,从发梢到脚底,湿淋淋得一直在滴水。

他站起来,伸手拉她。

燕绥这时才回过神,清了清嗓子,条理清晰道:“二十名人质在船机舱里,有十名海盗看守,都有枪。甲板上有作战能力的大概有五名海盗……”

话还没说完,燕绥被他的眼神盯得莫名,问:“怎么了?”

傅征在想今天凌晨的那通电话,她也是第一时间条理清晰地描述周围环境。打电话时他看不见,也不知道她上一秒经历了什么样的遭遇。

但这次,他亲手把她从里弗的枪下救下,明明前一秒她还脆弱得像是海上的泡沫,海浪随意一个扑腾就会立刻粉碎。下一秒却能很快镇定……

这女人,应该天生就缺失害怕这种情绪吧?

“没事。”傅征低头,避开她的视线,抽出别在腰后的枪:“胡桥和东关去船机舱了,你不用担心。”

他检视了一遍枪支,交代:“彻底安全前,你先躲在这。”

燕绥下意识的有些抗拒他的安排。

“那你呢?”她问。

“我去支援。”

路黄昏手里没有枪,单靠近身战会吃亏。

“里弗很危险。”燕绥四下打量了眼,总觉得太阳沉下去后,海风吹得甲板萧瑟又阴凉:“我跟着你好不好?我可以做你的视野,帮你看着你看不到的地方……”

其实燕绥是害怕。

里弗怒极锁住她脖颈想掐死她那次,是真的动了杀心。

到了这个地步,他肯定反应过来她不是真的来交赎金的。

等船机舱被控制,里弗失去了最大的筹码,他不会坐以待毙,按照他睚眦必报的性格,肯定会疯狂反扑,拽上一个是一个。

她一个人,不敢待在这。

只不过燕绥表达害怕的方式,别具特色。

也不知道傅征是不是听懂了,他盯着燕绥看了一眼:“你的枪呢?”

燕绥:“……”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撇嘴,气弱道:“我怕搜身给搜走,藏船长室了。”

傅征沉默了几秒,终是妥协:“自己机灵点。”

话落,还是有些不放心,拧眉严肃地和她对视了一眼:“跟紧我,要一步不落。”

第十六章

夕阳彻底沉没在海中央,那丝余光渐渐凝成一道细线,消失在海平线的尽头。半暗的天空随之现出一卷斑斓的晚霞,把海面渲染成一幅瑰丽的画卷。

海浪是浓墨,商船是重彩。

城市里最热闹的晚高峰时间,这片海域却安静得仿佛整个天地都空荡荡的。

所有的声音仿佛是在刹那消失的。

离燕绥不远的集装箱上,还有子弹穿过铁板的弹孔痕迹,甲板被黑暗一点点馋食,那晚霞如昙花,顷刻间被一片夜色覆盖。

路黄昏的声音隔着不稳定的电流信号传进傅征的耳麦:“里弗不见了。”

甲板上的缠斗持续了几分钟,路黄昏趁乱躲进了船员的休息室,等待偷袭时机。

两人居的船员休息室靠堆积集装箱的前舱有一扇封闭式的窗,路黄昏就倚在船窗和门之间的薄层墙壁上,观察舱外。

十秒钟之前,他看见里弗从集装箱后出来,大踏步地在他视野范围内经过,消失不见。

傅征抬眼,目光穿透黑夜,看向一片漆黑的甲板室:“你最后看到他的具体位置在哪?”

“左舷,往楼梯口,但没有上楼。”路黄昏所在的休息室在第二层,居高临下又紧贴楼梯,里弗如果上楼,他一定能听到动静。

“那就是去后机舱了。”傅征快速穿过走道,隐蔽在第一层集装箱后,等燕绥跟上。

耳麦里,胡桥的声音响起:“报告队长,船机舱十名海盗全部击毙,报告完毕。”

他的话音刚落,褚东关说:“有人来了,人质停止转移。”

傅征呼吸微紧,没再耽搁。

他伸手往后一捞,准确地扣住燕绥的后颈压到胸前,他低下头,保证她的视线和自己的一致,指着集装箱和甲板室之间那一段毫无遮掩的路程:“跑过去,进船长室。船长室里有监控,你不是要做我的视野,去那里待着。”

后颈被他的手指压得生疼,燕绥没吭声,仰头看了他一眼。

察觉到她的视线,傅征微拧了眉尖,垂眸和她对视:“听不懂?”

“没有。”

他的眼神太有威慑力,不是里弗那种常年刀口染血的凶狠和阴沉,而是他本身就拥有让人信服的力量。

没有任何异议,燕绥抬步就走。

不料,一脚刚迈出,傅征原本扣住她后颈的手指一松,转而拎住她的后领把她拎回原地,直接气乐了:“你这人挺有趣啊。”

燕绥被他这句话弄得莫名其妙。

“战场上,你就这么大摇大摆走过去?”咬住手套,他的声音含糊不清:“拿着。”

背着光,海面漆黑,燕绥还没看清他递来的是什么东西,手上一沉,他重新戴回手套,问她:“会不会用?”

“闪光弹?”燕绥问。

傅征觉得燕绥是真的省心,他嗯了声,握住她的肩膀转向甲板室:“我说跑,你就矮身往楼梯冲,敢不敢?”

最后三个字,他忽然低了声音,像哄小孩一样,又酥又沉。

燕绥失语片刻,没回答“敢”,也没说“不敢”,她把闪光弹塞进风衣口袋,似笑非笑地反问了一句:“长官你紧不紧张?这闪光弹一落地你就要多写几百字的报告了。”

傅征面无表情:“多写几百字报告,你能闭嘴的话,我很乐意。”

甲板上并不安全,里弗的人说不准在哪个角落里等着伏击。

没再浪费时间,傅征压在她肩上的手微沉:“听见枪声也别停,路黄昏在第二层船员休息室,你上了楼梯就安全。”

说完,他的手松开,那声“跑”几乎是从嗓子深处逼出来的。

燕绥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绷紧的身体在这道指令下像拥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离开集装箱的掩护,暴露在了甲板上。

枪声是在燕绥距离楼梯仅一步之遥的时候响起的,子弹射入铁栏杆,回响不绝,也分不清是从哪个角落传来,有没有打中。

她浑身虚汗,一步也不敢停,一口气跑到第二层,路黄昏已经在等她了。

这种时候,她竟然还能观察仔细,看清路黄昏脸上的血迹。她起先以为他只是弄脏了脸,提醒的话到了嘴边,隐约嗅到了血腥味,顿时反应过来。

路黄昏看她一直盯着自己看,警惕地扫了眼四周,提醒她:“先上去。”

燕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刚才藏身的集装箱后。

叠了数层的集装箱,除了侧面稀疏的重影,什么也看不见。

没等路黄昏催促,燕绥转身,两步并作一步大步赶往船长室。

此时,距离燕绥登船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

船机舱。

二十名人质被褚东关保护在后舱贴着船壁的死角,胡桥守在制高点,和褚东关一远一近的配合逼退了两波试图强攻的海盗。

狭小到不容有半分忽视的战场,舱内闷热,空气里还挥发着一股柴油燃烧的味道。

离引擎室又近,耳边隆隆作响的引擎声里,胡桥专注到连额头上的汗都不敢擦,任由汗水沿着他紧皱的眉心,涓涓细流。

通道里传来数声枪响。

胡桥闭了闭眼,汗珠刚从他的睫毛上眨落,耳麦里傅征的声音清晰地和现实重叠:“安全。”

胡桥憋了数秒的气终于吐出:“老大。”

傅征的枪口仍旧对着海盗,他的视线从一堆人中扫过,沉声问:“看到里弗了吗?”

胡桥和褚东关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妙:“东关正要转移人质的时候,里弗带了人下来,被击退后就没见到他了……”

傅征眉心隐隐作痛,额角跳得厉害。

他握枪的手指紧了又紧,用力抿紧唇:“救援马上来了,你们立刻带人质转移。”

他转身,飞快地往回走,压低的声线里透出风雨满楼的紧迫感:“路黄昏,给我守好燕绥。”

路黄昏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刚把瘦小的小海盗扑倒在甲板上,傅征的语气让他脑子里那根弦“嗡”的一声轻响,他浑身发冷,猛得抬头看向船长室。

原本漆黑一片的船长室,此刻灯火通明。

第十七章

三分钟前,燕绥和路黄昏抵达船长室门口。

船长室内没有开灯,唯一的照明是二十四小时值岗的监控摄像。夜间模式下,屏幕透着白惨惨的光,正对着窗。有浪头打来时,船身轻微晃动着,那光影也随之左摇右摆,不仔细看,像一团正在游走的磷火。

船室门也没有关实,轻掩着,只露出一条缝,十足的空城。

“我先进去看看。”路黄昏让燕绥在原地等他,自己一矮身,攀住围栏,翻过扶手,灵活地从正对着甲板的窗口跳进去,无声无息。

海上风大,门扉被风拍合,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燕绥头皮一阵发紧,心尖像被谁拿钻子钻空了一样干涩得难受。

风吹来的冷意像刀子,刮得她脚踝冰凉。她搓了搓手,警惕地环顾四周。

从刚才起,她就有种被人盯上的感觉。越寂静她就越心慌,连头发丝挠得脸颊发痒,她都控制不住脑补成是狙击枪瞄准镜的红点正瞄准了她。

就在她待不下去想直接进屋时,路黄昏拉开门,侧身让她进来:“地上有玻璃碎片,你避着点。”

谁也没去开灯。

不少暗杀能成功,都少不了没拉窗帘和晚上开灯。

在战况还未知的情况下,开灯无疑是向敌方宣告自己的坐标。

这等蠢事,有点智商的人都不会做。

窗不知什么时候开着,屋子里未散的烟味,被风稀释了不少。

里弗烟瘾大,控制船长室时,几乎一根接一根的抽。他又胆小,生怕海里之外就被人取了项上狗头,不止门窗紧闭,还加派人手瞭望,时刻警惕船只靠近。

才过去了半小时……谁有这北京时间开窗散味?

燕绥觉得奇怪,踩着满地没人收拾的烟头正往窗台去。门外忽然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像有人从高处跳下来,就站在门口。

路黄昏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他回头,无声地用手势示意燕绥趴下。

他侧身紧靠着墙壁,屏息敛神,等待时机。

门外的人丝毫不在意暴露自己的存在,他抬步,几乎刻意地踩出脚步声,停在门边。

燕绥单膝着地蹲在控制台后,总觉得那双眼睛正顺着门缝静悄悄地往里打量。她身上汗毛直竖,狠狠打了一个冷颤。

刚才那种被人虎视眈眈的感觉,又来了。

出乎意料的,门外的人并没有进来。

短暂的安静后,停在门口的脚步声突然转向,下了楼梯。

燕绥大气也不敢出,悄悄从控制台后探出脑袋。

路黄昏正做着和她一样的事。他侧目,透过门缝往外看了眼,视野受限,他只能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穿着并不合脚的旧皮鞋从门口经过。

小海盗走下楼梯,等了一会,见没人跟出来,镇定地换膛,眯眼瞄准金属门把,毫不迟疑开了一枪。

子弹穿过气流,打偏射中门板。

路黄昏立时像出猎的猎豹,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门冲出。太过用力,门板撞上墙壁,发出巨大的碰撞声,刮起的风卷地满地烟灰纷纷扬扬。

楼梯上顿时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声音密集,渐渐远去。

燕绥的危机感却越来越重,颈后似有穿堂风掠过,她冷得缩了缩脖子。刚刚站起,她脚尖前的地板上,朦朦胧胧地映出了一道影子。

身后有人。

这个发现,瞬间让燕绥毛骨悚然。

她的心脏猛然加速,理智告诉她需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恐惧像是一双从地底伸出的手,牢牢地扣住她的脚踝把她定在原地。

燕绥心跳的突突的,耳膜鼓动,口干舌燥。短短数秒的思考时间,她背脊吓出的冷汗几乎把长袖浸湿,紧贴着她的皮肤。

下一秒,就在她恢复行动意识的同时,开关轻响,灯光大亮。

里弗站在灯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燕绥都快有心理阴影了……

她退后,扶住控制台的桌角,满地找缝。

要是能钻进地缝就好了,燕绥想。

路黄昏意识到自己中了调虎离山计时已经晚了,他瞪着灯火通明的船长室,双眼怒红。

被扑倒在甲板上的小海盗不适时地还发出一声讽笑。

路黄昏怒极,单手拎起小海盗的衣领拖至左舷走道,抽出搅在一起的麻绳绑住他手脚,跟扔麻袋一样直接扔在角落里,飞快折回。

傅征从船机舱返回,越走越快,最后干脆攀住错落的栏杆和扶手,三两下跃至甲板。

路黄昏刚加速跑到二层,眼前一花,就见傅征原地一个纵跃,攀住横栏,一个引体向上,蹬着二楼的窗台飞快翻上船长室。

完了……

五公里负重越野少不了了。

一天之内,连续三次被枪指着的燕绥已经没力气发脾气了。

里弗会出现在船长室,说明船机舱已经被傅征控制,所有人质安全。

这对燕绥而言,是目前为止唯一的好消息。

她的目光落在门口立柜的底部,盘算着,怎么把里弗骗到门边。

赎金这一套肯定行不通了,里弗的手下几乎全军覆没,眼下自保都棘手,身外之物肯定没法打动他。

于是,燕绥张口就开始忽悠:“趁现在支援还没来,左舷软梯下还停了一艘快艇,足够支撑你回到索马里。”

里弗不为所动。

他背靠着墙壁,锁着燕绥脖颈横挡在身前,目光如电,眨也不眨地盯着门口。显然,他是在等人,等那个能做决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