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暮色降临后,比陆地更深。

甲板室亮起了灯,陈蔚站在船长室门口吆喝:“燕总,开饭了。”

没听见声,陈蔚定睛一看,借着微薄的灯光看清燕绥坐在左舷栏杆上抽烟时,吓了一跳。

海面上风大,她就孤身一人坐在那,也不怕被风吹走!

陈蔚这会也顾不上燕绥船东的身份了,边小跑着从船长室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来,边吼着燕绥让她赶紧下来。

走船的人,嗓门大多很大。既要镇过海风海浪声,又要盖过机舱内轮机的动静。

陈蔚的嗓门如雷响,吵吵嚷嚷的,很快惊动了聚在餐厅准备开饭的所有船员。所有人,都涌出甲板室,纷纷看来。

燕绥觉得这一幕有趣,指尖夹着的烟被海风煽着,没几口就燃到了烟嘴。

她把烟头碾熄在栏杆上,等陈蔚跑到近前,她扯了扯绑在腰上的那根锁链,笑得有些恶作剧:“吓着您了?我绑着呢,丢不了。”

陈蔚看她三两下解开锁扣,从栏杆上蹦下来,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瞭望台:“这里我都上去过。”

他一身冷汗被风一吹,凉了个彻底。

陈蔚苦笑了两声,提醒:“今天海上风大,入夜后风力升级,你到时就是走上甲板都有些困难,可别不把海风当回事,一个人坐在栏杆上了。”说到最后,语气越发严肃。

燕绥双指并在额边一飞,微微颔首表示歉意:“陈叔你凶起来怪吓人的,我就是坐这看个日落,文艺情怀一下。入夜了我哪还敢出甲板室,你放心,准不给你添麻烦。”

陈蔚闻言,这才缓和了脸色,领着她去餐厅用餐。

在餐厅用餐的船员只是一部分,燕绥下午见了不少。

她见人就聊几句,语言不通时就指派陆啸连蒙带猜地翻译,意外的,居然也能鸡同鸭讲的沟通上。

陈蔚说:“梭温跟我的船两年了,缅甸人。我看他年轻力壮,做事积极,为人也憨厚就一直留着他。”

梭温的名字在燕绥嘴边打了几个转,她吃得半饱后,停了筷子,问:“我看他手脚麻利,说句不中听的,缅甸这地方发展前景可比当一个船员有前途多了。”

陈蔚听出燕绥说的是缅甸走私,笑了笑,压着声回答:“梭温是跟我曾经的老搭档上的船,家里只剩他这口人了,他就想图个安稳,我观察过一阵子,没什么问题。”

燕绥笑了笑,没接话。

吃过饭,她借口参观,领着辛芽把燕朝号整个转了一遍。

自然一无所获。

三个人一碰头,燕绥先问陆啸:“你跟他们交了一下午的朋友,就没什么发现?”

陆啸有些尴尬:“光玩牌了……”

这不顶用的!

燕绥基本确定走私是船员个人行为,陈蔚没这个胆子。他和老船长是同一种人,受点东家恩惠就能对船东死心塌地得忠实。

排除了陈蔚的嫌疑,那问题只可能出在船员身上。

眼看着入夜后商船就要进入国界线内,到近海不过数小时的事。燕绥如果不能及时揪出这个船员,她不知道等着她的等着燕氏集团的会是什么样沉重到无法挽回的后果。

她猜遣送燕朝号归港的码头一定有燕沉安排好的媒体记者,一旦船员被海警抓捕,燕氏集团走私的污名第二天就会登上各类媒体报刊。

可是,哪里是能让她发现的破绽呢?

燕绥回休息室,把随身带着的船员名单重新展开做排除。

连带陈蔚在内的十名中国籍船员,几乎都是五年工龄以上的老员工。另五名外国籍员工,有两名缅甸籍,分别是梭温和吞钦。

她取笔,在这两个名字上做了圈画。

梭温是陈蔚曾经的老搭档带上船的,吞钦则是一年后梭温领上船来的,这么一推算,两人相熟,嫌疑最大。

她不敢贸然就确定目标以至于看走眼,忽略了真正有问题的船员。在灯下反复推敲后,她忽然想起一件被她漏掉很久的事。

燕绥咬住笔帽,含糊不清地问辛芽:“我们去索马里时和南辰舰队的联系方式你还记得吗?”

辛芽:“记得。”

这趟出海,她特意带着卫星电话,以备不时之需。

燕绥重新翻出一张白纸,列了个计算公式。

燕朝号的航经方向是从小岛港途经近海海峡抵达近海,这也是燕绥为什么会在那么多船只中押中它的原因。

只有燕朝号,时间地点都与燕沉的谋划对上了号。

他想揭露燕朝号船员走私那务必要有强有力的证据,还有什么证据会比多家主流媒体一起捕捉报道更真实,更具影响力?

近海是所有船只归港的必经之路,商船跟着灯塔指示必然会驶入海警管辖范围内。

即使是心中有鬼试图绕路的商船,有海军在边境巡逻很快就会发现异常。

燕朝号势必会驶入近海,按最近严抓严打走私的势头看,所有船只驶入近海都要接受检查。等那时,海警搜出走私物,无论是陈蔚还是燕绥,都将百口莫辩。

她不能坐以待毙。

燕朝号驶离小岛港近十个小时,驶入国界线内顶多不超过两小时。

大约凌晨三四点,进入近海海域。

她最后的机会,就在那。

凌晨四点,傅征带海军陆战队一小队登船临检。

胡桥留在登船快艇上持枪警戒,其余人跟随傅征上船。

说是临检,其实他心知肚明。这艘被举报的商船某处就藏着走私的物品,傅征的任务是控制船员。

仍被蒙在鼓里的陈蔚在舷侧迎接,他负责带傅征检查全船。

褚东关留在原地警戒,傅征带路黄昏和郎其琛跟船长进甲板室,全船搜索。

临上船前,傅征把任务详细说了一遍,登船前一直以为只是例行检查的郎其琛在听闻燕朝号有人举报走私,要控制船员后,整张脸绷得跟地狱罗刹一般,见谁都黑着一张脸。

傅征给两人指派了搜索房间的任务,正欲去船长室,脚下一硌,似踩到了什么。

他一顿,军靴微抬,手电的光朝下打在地面上一根串在黑色编绳上的铃铛在灯光下泛出琉璃一般的光泽,一闪而过。

傅征一僵,弯腰从地上拾起黑色编绳的铃铛手链。

手电一打,他轻晃了晃铃铛。

铃铛是哑的,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想起那日在加油站,她衣袖半卷露出的大截手腕上就系着根编织精巧的黑绳,绳结是死扣,坠了粒铃铛。

燕绥以为他看的是铃铛,晃了晃,说“铃铛芯拔掉了,所以没声音。”

很巧,这条手链里的铃铛也拔掉了铃铛芯。

陈蔚见他不走,也跟着停下来。眼看着傅征盯着手链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有些摸不着头脑。

下一秒,傅征的手电一晃,光束在陈蔚脸上绕了一圈,强光刺得陈蔚眯起眼,下意识遮挡。

傅征语气低沉,隐隐压了几分风雨欲来的肆虐,沉声问:“船上几个人?”

燕绥三人虽是半路从小岛港上的船,但手续齐全,登记在册并不是偷渡。陈蔚回答时,丝毫不心虚:“加上我在内,船员十五名。停靠小港岛时,我家船东带了助理翻译登船,所以现在一共是十八人。”

话音一落,陈蔚只觉得周身温度陡降,他牙齿打颤,看向脸色似乎更阴沉的傅征。

“那三个人呢,让她们出示证件接受检查。”

傅征周身气势让陈蔚兴不起半点反抗之意,忙去甲板室叫人。

他一走,傅征眉心一拧,手电打着光看那串黑绳铃铛。陈蔚口中的船东,加上这串手链,基本证实了燕绥就在这艘船上。

问题是,她来船上做什么?

燕朝号此时就像是一滩浑浊在海上的污水,藏着污,隐着乱,她是闲得慌了,才专往这种麻烦地方跑是吧?

他立在原地,想了不下五种方案琢磨着等会见到她要好好落她面子教育一番。不料,没等陈蔚把人带到他面前,他先听到的是甲板上原地警戒的褚东关疾跑汇报的声音。

同时响起的还有胡桥那方,在海上待命的快艇引擎声。

傅征大喝了一声:“小狼崽。”

在楼下那层房间搜索的郎其琛立刻倚着栏杆探出半个身来。

傅征吩咐:“上来。”

郎其琛接到指令,徒手攀着栏杆,脚下用力一蹬,借力抓住上层的栏杆,一起一伏翻身而上,双脚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蹬。

“守着。”傅征指了指陈蔚离开的方向:“这个方向,一分钟内燕绥没有出现,你去把船长给我扣了。”

郎其琛双腿一并,一个敬礼刚完成,突然反应过来,诧异道:“燕、燕……呸,我姑?”

傅征没空给他解释,几步跨至走廊尽头和郎其琛的方式一致,攀着栏杆三两下速降至船尾。

褚东关湿淋淋地刚从水面上透出来,见头顶一束手电光,知道是傅征在那,抬手比了个完成的手势,反手撑着快艇一跃而上,押着刚被他扔上快艇的吞钦重新返回甲板。

同一时间,眼也不眨地看着分针走完一圈的郎其琛如离弦的箭一般嗖的蹿出去,没等他去把船长扣了,陈蔚面若菜色地先领着辛芽走了回来。

郎其琛背着光,身量又和傅征差不多,陈蔚没辩清,张口就是“首长”。

没等他把一句话说完,辛芽先认出了郎其琛,几乎是一个箭步迎上来,似哭似笑紧紧地拽住郎其琛的袖子:“走私的毒品就藏在梭温的房间里,小燕总报警后,就守在两人的休息室门口,现在不见了……我也不知道去哪了。”

郎其琛听得一头雾水,但事关燕绥,他强自让自己保持镇定,一把拎起辛芽连拖带拽地把她领到傅征面前。

陈蔚再迟钝,也知道船上出事了,闷声不吭地追上来。

吞钦被褚东关按在甲板上,面如死灰,目光呆滞地看向船尾,低头不语。

从他身上搜出的,还来不及毁掉的毒品被褚东关扔在甲板上,傅征面色沉沉,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辛芽被郎其琛带过来时,双腿一软险些摔倒。看见傅征她跟看到救星一样,把刚才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傅征抬眼顺着她手指的燕绥最后离开的方向看了眼:“你最后见她是什么时候?”

“报警后。”辛芽用力拍了拍额头,让自己保持逻辑清晰:“她和陆啸去盯梭温和吞钦了,只来得及告诉我东西藏哪了。海军要登船检查后,小燕总人就不见了。”

傅征没吭声,他双唇紧抿,握着枪托的手微微收紧。短暂思考后,他立刻部署现场,分派任务,确认只有梭温一人,只身进入船机舱。

燕绥被困在船机舱内,和梭温远远对峙。

梭温是练家子,燕绥那点泰拳在他面前就如花拳绣腿不堪一击。燕绥和陆啸在两人房间外盯梢时就知道不能和梭温正面杠上。

陈蔚还夸他憨厚老实,压根不知道梭温这种人,就是出入最肮脏的地方做最肮脏的买卖。

船机舱内的温度灼人。

燕绥闷出一身汗来,她半蹲在机舱遮挡物后,紧盯着守在门口的梭温。

他知道海军登船了,知道事情败露了,这种穷凶极恶的人临死也会拖走一个。燕绥只能祈求拖延时间,等到救援。

不料,她的祈求像是被梭温听到了一般,他暴躁地突然放弃了守株待兔,在船机舱内飞快寻找燕绥的藏身地。

那行为像是被激怒的野兽,伸出撩爪。

燕绥浑身悚然,目光定定落在机舱入口。

与其等在这被梭温找到,不如试试能不能离开机舱。

她向来有冒险精神,这个念头刚起,她盘算着最佳逃离路线,飞快计算着速度和距离的极限。

等梭温往机舱内部再深入些,她直接绕过机器直线跑向舱口。

她心中暗暗计时,听着梭温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心尖似拧成了绳,整颗心悬了起来。

她眨了眨眼。

刚要起身,后颈忽然被人按住,那冰凉的手像锁铐紧紧扣住了她的脖颈。

下一秒,一只手捂住她的口鼻,她往后坠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傅征垂眸看她,压低的声音像夜间轻细的风声:“别动,他有枪。”

第八十八章

船机舱不止一个入口,另一个通道不常走,寻常人也不会留意。

梭温在船上工作了两年,对燕朝号的熟悉程度比燕绥要高。他手里又有枪,只要通往船机舱的入口被他把控住,他就能守株待兔等到燕绥露出马脚。

陈蔚说他憨厚老实,可梭温其实是条不会叫的狗。饲养在主人身边时,温顺听话。一旦离开陈蔚的视野或者说他隐藏身份的圈子,他就是蛰伏在黑暗里,会突然蹿出来狠狠咬人的犬。

会咬人的狗,是不会叫的。

他擅长潜伏,隐藏,船员的身份于他而言是最好的掩护。

原本,这只是一趟寻常的旅程。

船到岸后,他能熟练的不露半点破绽的把走私的毒品运进中国国内。地下市场有他稳定的合作人,毒品这东西从来就不缺买家,而他的买家稳定又靠谱。

两年来,他一直走着相似的流程,从未出过任何差错。

燕绥刚上船时,梭温本能戒备。但女人,尤其是看上去有些天真的女人,总能轻易让人放下防备。

吞钦胆小,心理承受能力差的人一旦心虚起来草木皆兵。他趁换班的空档回到船员休息室,吞吞吐吐地提醒他要注意在小岛港上船的燕绥三人,他觉得船东有古怪。

梭温心不在焉,挥挥手,敷衍着打发他走了。

变故出现在凌晨三点多,夜班该换班回来的吞钦迟迟没有回来。

梭温为人谨慎,虽不把燕绥三人当一回事,但眼见着就要归港,不敢掉以轻心。半梦半醒间,看了眼时间,刚翻过身准备入睡,陡然清醒,吓出了一身冷汗。

吞钦没有回来。

这不正常,很不正常。

他飞快起身,压踩着鞋跟,蹭套上球鞋,边囫囵披上外套。灯也没关,拉开房门就欲去看看吞钦。刚走出门口,又想起什么,折回去从床底拉出个箱子。

梭温压根没想到,燕绥和辛芽就躲在对面的休息室里,把他所有举动看了个一清二楚。

他背对着两人,把枪揣进怀里。床底的箱子被他扔回去,梭温双手环胸,似怕海风顺着缝隙钻进他的皮肤里,双臂抱得死紧,一摇一晃地走了出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楼梯上。

他一走,燕绥就打算跟上去。

她误以为梭温开箱扔箱那个系列动作是检查走私的物品,听着甲板上陈蔚大嗓门吩咐船员降登船梯后,心中一定,交代辛芽后就跟了上去。

陆啸负责带走吞钦,登船后他虽没替燕绥打探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倒是和害怕露出破绽反而对陆啸很友好的吞钦交了朋友。

他趁吞钦换班,掐着时间在必经之路上等他。本还苦恼要找什么借口才能哄骗吞钦心甘情愿地跟他走,不料边揉着后颈纾解压力边打哈欠的吞钦在看见他时,条件反射般地掉头就跑。

这不是摆明了有鬼吗?

正好连借口都省了,他拔腿就追,堪堪在船尾把人扑倒在地。

吞钦心里有鬼,自然不敢呼救,陆啸是担心坏了燕绥好事,打草惊蛇,也一声不吭。两人暗自较了一番劲,吞钦听到海军登船检查乘的快艇声,心慌意乱,和陆啸扭打中一岔神,彻底落了下风。

不料,就在此时,察觉有异出来寻找吞钦的梭温正好赶到,人还在左舷拐角处,辨出吞钦和陆啸的身影,当即知道事情败露,果决地对着陆啸后背开了一枪。

枪口戴了消音器,声音不大,闷闷的一声连火光都没擦出来。

陆啸只觉得胸口一透一凉,那种悚然到极点的恐惧溢出,求生自保的本能让他还未想明白自己是中弹了,先拖着身子慌不择路地躲进货舱藏了起来。

燕绥尾随在后,不知梭温手里有枪,只当陆啸被发现。见梭温沉着步子欲往货舱追去,趁没人注意自己,沿着船舷潜至吞钦身后,拉起固定在栏杆上的铁索死死从后套住吞钦的脖颈。

这铁索还是她下午坐在栏杆上抽烟,固定身形用的。

梭温被她的突然出现一拦,脚步一顿,真没往陆啸藏身的货舱,反而怪异地一手插在口袋里,偏头望她。

燕绥不会说缅甸语,但她料想梭温在燕朝号上工作了两年,多少能听懂中文,洋不洋土不土的揉了英语和中文告诉他:“我报警了,海军很快登船检查。你配合,我会替你求情。”

梭温听懂了,他的中文不差。只是习惯了伪装,学会了藏私。他在陈蔚的面前表现得很愚笨,也成功得让他放下戒心,觉得他是个愚笨的只会听懂部分日常中文的缅甸人。

他眼神诡异地看着半跪在吞钦身后用铁索就把他吓得面色发青的燕绥,走在黑暗中的人,有近乎保命用的直觉。

寻常的女人在这种处境下,瑟瑟发抖都不为过,她的反应太冷静,反而不正常。

他示意吞钦袭击燕绥,后者观察他的表情的无声动作的嘴唇就知他打什么主意,几乎是当机立断放弃了吞钦这个人质,飞快地跑进机舱内。

比起生死不知的陆啸,梭温显然对燕绥更敢兴趣,他垂眸静静地看了眼坐在地上一脸恐惧的吞钦,刚举起枪准备击杀,只见吞钦一骨碌爬起,用从未有过的速度飞快地跑向船尾。

梭温察觉到危险在渐渐靠近,没再犹豫,低头快步跟进机舱。

他是常年在刀口舔血自饮的人,做事狠厉。在听到燕绥说她报警后,他很快分析到自己的处境。挟持燕绥当人质,是出路之一。但他领教过中国海军的厉害,知道这不过是困兽之斗,很快放弃。改为另一种

他要挥舞收割的镰刀,在死神碾近之前,收割那条鲜活大胆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