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饶是耳垂缺了一个缺口也觉得高兴,跟又捡了一条命一样欣喜不已。

这一枪耗费他太多精力,他翻了个身,仰面躺着。

信号塔临架在厂房旁侧,高度也就比厂房高一层楼左右。

胡桥原先的据地暴露后,被迫撤离。

信号塔的塔顶安装了收取信号的仪器,不过在利比亚全境信号真空的环境下犹如鸡肋。而塔顶的平台无遮无掩,只有一丛墙体,狭窄得只供他趴匐在地上。脚尖露在塔外,远远看去,摇摇欲坠。

并不适合狙击手展开工作。

喘匀了这口气,他终于觉得左耳的痛感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他抬腕,从随身佩戴的仪表里确认傅征的生命体征。

还活着。

他无声地大笑起来,劫后余生的痛快让他差点笑出眼泪来。

就像前一秒还是被海水抛上岸的鱼,干涸到窒息。下一秒,潮水涌入,那口将死的浊闷呼吸被海水一漾,汲取到的全是新鲜的养分。

胡桥趴回原位,调整耳麦频序,试图和燕绥建立联系。

沙沙的电流声里,先响起的,是指挥中心的呼叫。

胡桥重新端起步枪,枪托抵住肩膀,他重新调整了个方向,斜倚着墙面,把枪口送出塔顶的缝隙。

“砰”的一声,最后一声枪响。

战斗结束。

与此同时,指挥中心指示的撤离指示结束,胡桥背起步枪,远眺天际。

远方高空之中似有蜂鸣般的引擎声响起,联动着同一片天空下的大地,轰鸣作响。

班加西南部的交战区忽得火光冲天,轰炸声密集,像炸开的锅炉,整座城市都掩在炮火之下,生灵涂炭。

指挥中心:“燕回号商船已抵达班加西港口,请尽快撤离至港口。”

“重复。”

“燕回号商船已抵达班加西港口,请尽快撤离至港口。”

胡桥收回视线,顺着信号塔外置的攀爬架迅速降落。

有血滴顺着他的颈窝滴入作战服内,渗入他的军装,浸透他的皮肤。

他恍若未觉,快速降落在厂房房顶,沿着原先的狙击阵地疾跑。刚从厂房的天窗跳入,落在舷梯上,耳麦里指挥中心的声音又响起。

“利比亚政府派出的轰炸机正在轰炸班加西南部交战区,我方撤侨商船受到威胁,四小时后将从港口暂退至外海。”

“重复。”

“利比亚政府派出的轰炸机正在轰炸班加西南部交战区,我方撤侨商船受到威胁,四小时后将从港口暂退至外海。”

重复响起的声音里,傅征沙哑的声音穿透一切,重新响起:“胡桥,撤离。”

傅征击毙暴徒后,在越野车的急刹中头晕目眩,短暂昏迷了几分钟。

醒来后,他歪倒在后座,目眩神迷中只看到满目白烟。

越野车的引擎盖因撞击损毁,正冒着大量白烟,车窗破损严重,嗤嗤冒出的白烟弥漫了整个车厢。

他刚一醒,燕绥就察觉了。

差点死寂的心忽得重新跳动起来,她短短数分钟从天堂掉入地狱,浑身虚汗不止,手脚发软。

她难得慢半拍地恢复理智。

似不敢相信刚才连呼吸都轻不可闻的人苏醒了回来,下意识起身,动作太猛,重重地被安全带的反作用力勒回座位。

那口滞在嗓子眼里的闷气终于吐出来,她又哭又笑的,抖着手去解安全带。

眼泪模糊了视野,她只朦胧得看清红色的锁扣,虚软的手指试了几次都没能顺利地解开安全带。

“傅征。”她声音哽咽,语不成句。

终于“咔擦”一声,锁扣一解,她扶着两侧座椅跨到后座,还没碰到傅征,就听他声音虚弱道:“别动,就站那。”

燕绥立刻停下。

“现在下车去拿医疗箱,”他呼吸沉重,鼻翼侧动数下,说:“医疗箱交给胡桥,让他处理。”

他翳合着唇瓣:“轰炸开始了,班加西已经沦为危险区,尽快……撤离。”

燕绥没作声,心尖抖得厉害。

有积蓄的怒火和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奈在胸腔里不断发酵,可她什么做不了。

傅征浑身是伤,燕绥根本不敢碰他。

作战服的颜色和血色相近,她根本不知道深色的地方是不是浸透了他的血,生怕碰疼了他,正手足无措间,后座车门被拉开。

胡桥背着医疗箱,见到傅征的那刻,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他上车,检视了一遍傅征的伤势,轰燕绥下车:“这里我来处理,你去荀莉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

“我过来的时候,厂房空地上还有很多无法上车的滞留工人。班加西的轰炸已经开始了,如果不能在半小时内撤离厂区,所有人都走不了。”

他撕开傅征的衣袖,翻出纱布压上去止血。

另一侧车门被推开,胡桥抬眼看去,燕绥已经下了车,她站在车外,冰凉的手指轻轻地握了握傅征的手。

胡桥看见她嘴唇动了动,似想说些什么,最后到底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握住傅征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亲他冰凉的手指。

胸腔内的酸涩涌到喉间,燕绥眼眶发热,不受控制的有眼泪落下来,砸在傅征的手背上。

“半小时。”她忽然哑声。

蜷起的手指拂去眼角的眼泪,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笑起来:“就是只剩下十分钟,我也能带你走。”

那笑容,是她一贯的明艳和底气十足。

有阳光从天窗里落进来,临近夕阳的光,透着暖暖的昏黄,眼前的路像极了回家的路。

没关系,你受伤了就我来保护你。

我会去找到车。

我还有船,我能带你回家。

中国不远,回去后我们就结婚。

你答应我,等等我。

一会就好。

荀莉刚结束和大使馆的通话,见燕绥过来,看到她脸颊上的血迹时,大惊失色:“你受伤了?”

燕绥偏头,用袖口蹭了蹭,也不管有没有蹭干净:“不是我,是傅征。”

她转身,看了眼空地上滞留的工人,问:“现在什么情况?”

“大使馆租用的车辆在三十公里外的废弃加油站,和我们陆路撤离的路线一致。班加西港口有一艘商船刚到港,但因港口无法停船,四小时后将往外海撤离。”

燕绥拧眉:“有没有支援?”

荀莉摇头:“利比亚整个境内的侨民都要撤离,军舰离班加西还有半天航程,暂时无法再提供支援。”

她迟疑了一下,又补充:“傅队负伤的情况下,出于安全考虑,两支不同路线撤离的队伍可能要变为一支。”

傅征负伤,胡桥一人分身乏术,不可能支援两路撤离。

而可用的车辆又在三十公里外,在半小时前,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她甚至可以选择借用海路撤离的两辆越野把三十公里外的车开回厂里,或者她领着陆路撤离的队伍徒步三十公里取车再穿越沙漠。

但现在,商船四小时后撤离至外海,傅征负伤,没有足够的车,工人大量滞留……无论是按照原计划还是全部陆路撤离都有风险。

燕绥转身望了眼远处那辆越野,立刻否定这个计划:“等不了。”

“所有人全部从海路撤离。”

荀莉愣了一下,似是思考海路撤离的可能性:“港口的确驻守了军方和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班加西还有一半之多的侨民没有撤离,他们目前还没有离开。”

“但燕绥,班加西即将沦为轰炸区,港口会在四小时后封闭。”她语气微沉:“我们赶不及。”

她分析:“可用的车辆在三十公里外,光是来回就要一小时,还不知道路上是否会出什么波折。陆路撤离至埃及是最安全的。”

“傅征受伤了。”她一字一句道:“陆路撤离起码要两天,我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

“他的命也是命,他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会受伤,你不知道?”燕绥怒极:“在有办法的前提下,凭什么牺牲他?”

荀莉一怔,唇色发白,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只是觉得海路撤离,既无法保证傅征的安全,也无法保证工人的安全。就像是每个选择都进入了死胡同,总也无法两全。

她为自己忽略了傅征的情况而懊恼不已,接话道:“你先说说你的想法。”

燕绥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港口即使要关闭,也是在四小时后?”

荀莉点头。

那来得及。

路黄昏撤离时,原先路线发生交火,所以穿过隧道绕了远路,他多走了近半小时的冤枉路。

如果燕绥在这半小时内找到足够的车,直接沿着西线穿越隧道,就能确保在四小时内抵达班加西港口。

“厂房外面还有三辆车,我带几个人走。”她抬腕看了眼时间,“我们有伤员,单胡桥一个人分两批撤离的确不实际。给我半小时,我去拦车。”

荀莉惊得差点咬着舌头:“拦车?”

第一百零六章

燕绥的计划是收车往西,去最近的加油站里拦车。

班加西如今一片混乱,东部南部都是反政府势力与利比亚政府的交战区,危险重重。相对平和的只有西部,那里居住着最多的当地人口。

燕绥的想法很简单。

有人的地方必然会有需求。

而加油站,相当于一个补给的站点,车子吃油,想从西线撤离,就得把油箱喂饱。

她从滞留工人中挑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又带上了一个利比亚的当地小伙茂德加尔。

茂德加尔为中化公司工作,在职五年,会说英文和部分中文。

燕绥告诉他:“我要去附近的加油站租车。”

班加西合法经营的租车公司早已一车难求,她要是按照正常手续去联系租车公司只是浪费时间。

茂德加尔显然有些不解。

跟着燕绥到厂房外,看她挑了敞篷的装甲突击车后,自觉地坐在了她的副驾。

装甲车车顶的火箭筒被胡桥喂了子弹,成了个破烂的摆设。燕绥用着倒正好,她风驰电掣地一路把车开进加油站,本还有序排着队的车辆立刻四散奔逃。

燕绥停了车,从后座提了把狙击枪下来。

校准,上膛,端枪试瞄。

耳边是把她当做反政府暴乱分子的惊叫声,她丝毫不介意自己造成的恐慌,在满目恐慌中,招招手,示意茂德加尔:“你挑那些只有司机一个人的空车,问问有没有人愿意租车。从加油站到港口,随他开价。”

茂德加尔照做。

燕绥则在所有人恐慌躲避的目光中,开车堵在加油站的路口。

跟着她同来的不止有燕氏海建的工人也有中化公司的,这几天所有人同吃同住,共同躲避炮火,燕绥表现在他们面前的也是沉着冷静的大将之风。

就是没人知道……这位才二十多岁的小燕总,有这么社会的一面。

几人面面相觑,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给她当背景板。

和燕绥预想得差不多,西线陆路撤离的外籍人员多,靠一双腿从班加西的西部撤离去埃及怎么想都不实际,所以在这里,车辆供不应求。

但只要有市场,这里就不会缺车。

她大刀阔斧拦在主车道,又愿意出天价租车,很快就在路上拦到了三辆破破烂烂的家用轿车。

这些车是不是车主的还未知,每辆车车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弹痕,甚至还有挡风玻璃整面碎裂的。

燕绥让车去加油,趁着汽车加油的时间,亲自把每辆车的暗箱,储藏柜,后备箱等,只要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搜了一遍,确认车上没有枪支弹药等危险品,这才支付定金。

除了燕绥拦到的三辆车,茂德加尔也租到了两辆类似保姆车大小的中型面包车。

这么一来,车足够了,汽油也足够了。

燕绥检查过那两辆半旧不新的面包车后,没再耽搁时间,立刻返程。

来时她的装甲突击车打头阵,是故意营造来者不善的氛围。目的达到后,返程时她从头车变成垫后的,遥遥坠在车尾。

茂德加尔依旧和她同行。

路上,燕绥抽空问:“你上哪租来的?我在加油站时都没看到。”

“他们的车就停在加油站后头的停车场里。”茂德加尔:“他是当地人,之前在班加西也是开车拉客为生。战争爆发后,他也打算离开班加西了,正巧听到我要租车,酬金不菲,决定和朋友一起再拉一趟客。把我们送到港口后,他们也要离开了。”

燕绥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意味不明道:“是吗?”

茂德加尔肯定地点点头。

她没再继续追问。

几分钟后,黄沙的尽头已经能够看到厂房的轮廓。

燕绥不打算再进厂房,驶入对讲机的使用范围后,联系胡桥让所有人在厂房外等候,即停即走。

剩下的时间不足三个半小时,就像是一场豪赌一样,所有人的生命都捏在时间的流逝里。

一分钟后,厂房尽头远远能看见车辆驶来时,车轮带起的黄沙翻滚。

燕绥从车尾超车,装甲突击车车身笨重,提速并不快。但在黄沙路面上却占了优势,她油门轰踩,一路疾驰,超越前车领先抵达厂房。

一张张疲乏了几日的脸在看到燕绥下车的那刻,从茫然到惊喜,最后汇聚成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他们知道,燕绥会带领他们安全撤离班加西。

他们也知道,营地现存的车辆无法供所有人一起离开,所以才会有第一批,第二批,第三批从不同路线撤离的队伍。

而现在

燕绥回来了。

不止她回来了,她还带来了足够撤离的车辆。

不会被丢下了,没有人会被丢下。

每个人都能跟着大部队一起撤离。

距离班加西轰炸不足三个半小时的最后时刻,他们,能回家了。

荀莉安排工人排队上车,燕绥负责分配车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等所有人上车,车队驶离厂房进入城区街道时已经临近傍晚。

燕绥头车开路,傅征同车,坐在驾驶座后第一排的窗口。

燕绥谨慎,特意安排中型面包车一前一后,一辆开路,一辆垫后保护。

整列车队疾驰在班加西荒废的街道上,街上随处可见的残垣断壁,浓烟滚滚。有翻倒的车辆还在燃烧,街面上所有的店铺几乎都遭遇过洗劫,空无一人。

战争的残酷在这种时候展现得淋漓尽致。

面包车内鸦雀无声,偶尔有两声轻叹,也是唏嘘不已。

燕绥握着傅征的手,指尖斜插入他的指缝里和他十指相扣。

鼻端还能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混着班加西的硝烟黄土,却让燕绥有种说不出来的安心。

她低头,鼻尖在他脸侧蹭了蹭,看他眼睫微动,睁开眼来,一笑,握着他的手指收紧:“傅征。”

他声音模糊:“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