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得齿关发痒,等主播最后一句“至此,医院方面仍旧没有任何回应,广大网民情绪正临近爆发”落下后,应如约眉头紧蹙,忍不住想发作。

余荣梁这狼心狗肺的混账,自己对薛晓不仁不义,却试图用一篇长微博抹黑所有医护人员对薛晓所作的努力,这是彻底的污蔑医者的仁德。

向欣眼看着应如约情绪不对,借着挑水果询问她:“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削个苹果吧?”

她这么一打岔,应如约刚到达临界点的情绪瞬间漏了大半。她没吃水果的食欲,但不忍心驳了向欣的好意,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半晌才嘀咕道:“都好。”

老太太迟钝,并未发觉如约的异样。住院这几天,因温景然的面子,这里的护士对她和向欣都多有照拂,也没少和她说如约的事。

有些话听过就忘了,但这件事不止护士在谈论,就连隔壁床的病人家属也会交流,她听得多了,也就记住了,此时便问道:“如约啊,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啊?我之前刚住进来的时候还听见有人站在楼底下骂……”

向欣打断她:“妈。”

老太太的话一止,有些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了眼向欣,随即笑起来:“瞧我个老糊涂,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向欣从果篮里挑了个苹果,小刀分离出果皮压在刀尖,旋着苹果,慢条斯理地剜下薄薄的一层果皮。

她手巧,削果皮能一刀不断。

细瘦的手指不知何时清减到只剩下裹着指骨的皮肉,不过胜在骨节匀称,倒也不是很突兀。

应如约看着看着,有些出神,眼前的这幕渐渐地和另一双手重叠起来。

温景然耐心时,也会握着小刀,慢条斯理地削出一刀不断的苹果皮。他的手指就好看多了,骨节分明,修长白皙,削果皮这种事在他手里就像是雕刻艺术品,赏心悦目。

不过,等如约去A市上大学以后,两个人的来往渐渐少了,倒是再没见过他有这份闲情逸致。

——

这一等,等到了晚上八点半,总算接到了温景然的电话。

温景然刚下手术,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先给她回了电话:“在哪?”

应如约:“还在医院,你手术结束了?”

“嗯。”他低低地应了声,看了眼时间:“给我十分钟的时间,办公室见。”

“好。”

向欣今天中午就到温景然的办公室小坐了一会,了解了整个手术方案。

她对温景然很信任,但碍于需要知情的不止她一个,向欣在考虑了一会后,决定等如约也了解整个手术方案以及手术风险后再签署手术风险知情同意书。

应如约对向欣这么尊重她的意见有些受宠若惊,坐在温景然办公室门口的休息椅上等他时,仍踮着脚尖在琢磨……

不过,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就对了。

温景然来得比约定的时间还要早,他的头发半湿,衣冠倒是整齐。

白大褂的纽扣从最上方那一颗一丝不苟地系到最后一颗,就连夹在口袋里的钢笔,摆位都整整齐齐,没有半分偏移。

他站在应如约面前,眉目间还泛着清冷之意,语气却柔和:“进来说。”

应如约站起身,紧跟着他进了办公室。

“中午我已经跟伯母事先沟通过手术方案以及术中风险。”他走到桌后坐下来,示意她也坐下说话:“站久了有点累。”

应如约顺着他手指的地方坐下,接话道:“我知道。”

话音一落,本开始准备进入正题的人却是一顿,抬起眼,那双泛着冷色的双眸里渐渐漫开一丝笑意:“你指前面半句还是后面的半句?”

应如约被他问得有些紧张起来,尤其当他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她,总有种临考时被发试卷的紧张感。

她蜷在膝盖上握成拳的手指收紧,声音有些飘:“都知道。”

温景然见好就收,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地敲了几下,提醒她进入正题。

“这几天常规检查的结果项都符合手术指征,手术时间宜早不宜迟,定在后天上午九点,第一台手术。”他收回手指,尽量浅显地告诉她:“肿瘤浸润深度T2,侵及固有肌层,有1-2个区域淋巴结转移,无远处转移。适合用Billeroth II式胃空肠吻合。术中大部胃切除后,将十二指残端闭合,胃的剩余部分与空肠上端吻合。这样切除病灶时不用因为胃吻合的张力而受限制,胃体可以切除较多,溃疡复发的机会较少。”

应如约知道Billeroth II式胃空肠吻合技术,它在临床上应用较广,但手术操作复杂,对主刀医生的技术要求较高。胃空肠吻合后,因为解剖生理的改变较多,引起并发症的可能性也增大。

但这些隶属于手术风险,无法预计。

她垂眸,右手拇指摩挲着左手拇指的骨节,有些焦虑地思考着。

外婆年纪大,身体素质渐差,这台手术的风险无形中便增大了。术后恢复缓慢不说,若是有并发症,会过得很辛苦。

只是目前这个情况,只有手术切除这唯一的选择。

她计算好各中优劣,点点头,再开口时声音微微有些哑,一副要哭的语气:“外婆有高血压,一直在吃药控制。她也怕疼,术后刀口疼痛估计要疼上她两三天。等做完手术,还要注意饮食,她老来解闷就爱去吃零嘴……”

说到最后,是真的忍不住要哭了。

越想越觉得难过,恨不得以身代之,帮她受了刀口的疼,受了克制饮食的难熬。

可明知不可能。

那些她尊敬的珍爱的敬重的人,正在时光流逝中渐渐老去。这是她想忽略也无法忽略的事实。

她坐在那,虽不至于觉得天崩地裂,但那种脚无实地踩在虚空的感受仍旧折磨得她泪眼朦胧。

她不敢哭。

在医院里哭很不吉利。

她往常其实并不相信这个,可真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她根本无法控制。

她忍不住抬手想去揉眼睛,手背还没挨上眼睛,就被人轻轻握住了手腕。

温景然在她面前蹲下来,指腹落在她脸颊两侧轻轻地摩挲了两下,看着她闭上眼睛,眼皮还在颤抖着,忍不住低叹了一声:“中午不想叫你听,就是怕你哭。”

他本想说的详细些,她能更放心,可还是高估了她的承受力。

也……

低估了自己对她的心疼。

注:胃癌治疗方式是军师问的专业人士提议的,具体的操作方式引用百科。

第69章 他站在时光深处68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起码, 在这次回S市之前, 她都不曾像现在的自己这样,脆弱到什么事都能击溃她。

高二那年,应爸爸猝死。

她哭过, 躲在被窝里,藏在衣柜里,或卷着暗色的窗帘把自己包裹得像个蚕蛹。

半夜醒来时, 仿佛忽然能够接受自己以后是个没有爸爸的小孩,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时候她就很需要一个狭小的空间去证明自己的存在。

即使那么艰难的时候, 她也能控制自己。

虽然做不到像个没事人一样,但起码在黑夜降临前她都能故作镇定地上课,学习, 生活。

可现在,明明有那么好的医疗条件,有很出色的外科医生,她却连一丝噩耗都听不得,脆弱到一击即碎。

应如约睁开眼, 眼眶微红, 眼底还有未退的湿意。

她的嘴唇有些发干, 微微地透出几分苍白之意,只是神情却有丝倔强, 那双漆黑的眼瞳凝视着他:“这台手术我负责麻醉,我想……”

“如约。”温景然打断她。

他的指腹从她饱满圆润的耳垂上轻轻拂过,目光在她脸上已渐渐淡去的伤口上一扫而过, 重新对上她的视线:“你先冷静下。”

她有些失态,有些慌了手脚。

临床那么多台手术,那么多例子,她知道病痛的折磨对一个八旬老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温景然起身给她倒了杯温水,他倚着桌沿,把纸杯递给她:“喝口水。”

应如约乖乖听话,接过他递来的水杯小小地抿了好几口。

她唇上的淡色就像是凝结在岩石上的冰凌,遇水则化。那浅淡的唇色终于恢复了血色,虽不似平常的红润,至少看着不再那么碍眼。

她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于情绪化,捧着纸杯小口地抿完茶,再抬起眼时,表情恢复了镇定:“我……还是想负责这台手术。”

温景然并没有要阻拦她的意思,在他看来,应如约积攒的经验已经足以应付术中可能会出现的问题。

再者,她是个冷静到格外理智的人。

起码,他不会担心手术期间出现任何需要麻醉医生抢救的紧急情况下,她会因为手术台上的人是她的亲人而慌了手脚。

温景然从她手心里抽出纸杯随手放在桌上,他微微倾身,反手扣住她的下巴,一双眼,锐利又理智,静静地凝视了她数秒:“你不用征求我的意见,但做这个决定之前,你要考虑好,你是不是可以。”

他松开手,目光转向墙壁上的挂钟。

时间不早了。

他起身,绕至桌后,一手拉开柜子拿车钥匙,另一只手单手解开白大褂的纽扣。

他的手指修长,按住扣子套解这个动作应该已经做过无数次。于他而言,轻松又熟练。

应如约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们不是还在聊手术方案的事吗?怎么就开始解扣子了……

“我饿了。”温景然示意她看时间:“没吃饭就被叫上手术台。”

这个点吃夜宵都不过分。

“签字等明天我去联系伯母。”他脱下白大衣挂在衣架上,拎了外套挽在手弯:“你是回御山还是留在医院?”

两个都不是。

她站起身,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他,低声问:“你能顺路送我去警局吗?我等真真下班。”

温景然迟疑了一瞬,有预感她要去找甄真真做什么,点点头:“那我送你过去。”

——

甄真真接到如约电话时,正躲在迟盛办公室里打游戏。

铃声响起时,她还没从失去五杀的激愤中回过神来,迟盛先抬头扫了她一眼,眼神不悦,扫得她从头到脚都凉飕飕的。

甄真真立刻狗腿地捂住手机,点头哈腰地从他办公室出去。一出门,见来电显示是应如约,被打断五杀正咬牙切齿的表情一收,顿时笑得春风满面:“如约宝宝?”

“你下班了吗?”风吹得有些冷,应如约站在路虎身旁,低着头,踩灯光下自己的影子:“我在警局门口。”

“早下班了!”甄真真掩着手机转头看了眼,确认迟盛不会听见,压着声音骂道:“就我上司事多,说我上班时间浑水摸鱼的非让我留下来加班,你说是不是有病?”

应如约忍不住笑。

甄真真好像就是有这种本事,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她都能像小太阳一样,每天二十四小时都保持恒温。

她踮了踮脚尖,轻轻“嗯”了声,“那我等你”。

挂断电话后没等多久,甄真真背着双肩包,跟放飞的麻雀一样,没头没脑地飞出来。一头扑进应如约怀里时,才发现温医生竟然也在。

她立马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跟温医生打了个招呼:“温医生。”

话落,她悄悄用手肘拐了拐如约,恶狠狠地丢了个“温医生在你怎么不早告诉我”的眼神。

应如约有些无辜。

她明示暗示了好几次,温景然就是不为所动她有什么办法……

温景然故意装作没看见她俩的小动作,轻咳了一声,解释:“我送她过来。”

甄真真探头探脑的四下看了看,顺着打趣道:“温医生你大概对我们警局有什么误解啊,S市治安最好的地方就属这了。就连路过的小狗都不敢在警局门口撒野,你不用这么不放心的。”

本该觉得尴尬或者不太好应对的的话题,温景然却微微一笑,低沉的嗓音染上几分夜色的清隽,低哑又迷人:“和什么地点什么人都无关……”

这种时候,只要应如约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他都不放心。

只是这后半句话,不适合说,也不能说。

他该施加给应如约的压力不应该在这种时候,也不是这种场合。

幸好,甄真真平日里粗心惯了,但少女心这种东西保留得十分完整。

她勾过如约的肩膀,抛给温景然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一脸“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说了”的暧昧表情:“温医生你放心,人我会替你照顾好的。”

温景然没接茬,微微颔首:“那我先走了。”

“诶。”甄真真应了声,目送着温医生那辆白色路虎亮着红色的尾灯减速从右转专用车道消失后,从裤兜里摸出车钥匙,绕在指尖转了转,模样格外轻佻地睨着应如约,吹了声口哨:“姑娘打算带我去哪风流啊?”

十分钟后。

甄真真看着服务员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鸳鸯锅底,以及接连被送上来的啤酒,震惊得差点没坐稳:“喝酒?你认真的?”

应如约“嗯”的有些心虚,她默默地撤掉两瓶,和她打商量:“那少喝点。”

甄真真沉默地盯着她看了数秒,麻利地取了开瓶器,开了一瓶递给她,目带欣赏:“行啊你,这么快就想到用高中毕业时的老方法了。”

应如约被她说得一头雾水:“什么老方法……”

甄真真笑得贱兮兮的,对她挑了挑眉:“霸王硬上弓啊。”

应如约:“……”

发觉自己会错意的甄真真,用手指把自己上扬的唇角掰正,一本正经道:“既然不是想酒怂人胆,那就是借酒消愁了,说吧,小的今晚洗耳恭听。”

应如约今晚难得有倾诉的欲望,夜场火锅,声嚣人闹,借着酒意,也不在意是否说得颠三倒四。

说好的少喝些,等结账时,连清点酒瓶数量的老板娘也有些诧异:“没看出来你们两个女孩挺能喝的啊……”

甄真真喝得最多,她打了个酒嗝,锲而不舍地用筷子去捞早已和锅底混为一体的土豆片,嘀咕道:“特异功能哪能让你看出来啊,我可是天天跟着老大小胖他们在夜场里混出来的,喝倒一个排都不是问题。”

老板娘弯了弯唇角,笑得漫不经心:“你两位谁结账啊?”

甄真真捞土豆的手一顿,顿时竖起眉毛:“结账?谁叫结账啊!我甄真真,不是结账。”

喝得多,甄真真舌头有些捋不直。

老板娘脸色骤然变青,她拿着账单在桌前站了片刻,眼看着一个耍赖打算霸王,一个已经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眼皮抽了抽,一拂袖,回柜台给迟盛打电话。

火锅店离警局不远,步行五分钟。

迟盛值班或加班时,会来附近的夜宵摊拎些夜宵回局里,有时候是他自己来,有时候是他点好后,让甄真真和小胖来。

一来二去的,虽说不上交情,但起码还是能混个脸熟的。

迟盛看完卷宗已经回家,车刚停进小区的地下车库,接到火锅店的电话,重新启动,去店里领人。

结完账,迟盛拉了把椅子坐到甄真真旁边,拎着她的小马尾,指了指对坐睡得正香的应如约:“给她监护人打个电话,手机呢?”

甄真真脑门被拎得疼,捂着脑袋,忙不迭把手机扔给他:“温医生……打给温医生,如约这个样子回家要被她爷爷抽鞭子的。”

迟盛冷哼了一声,松开她的马尾去翻通讯录:“喔?你就不怕吃鞭子?”

甄真真喝醉了也有那么几分小聪明,听出迟盛语气里的不悦,很是识时务地闭上嘴,继续捞她的土豆块。

温景然赶来时,迟盛已经拎着甄真真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她还在计较迟盛把她拎进男厕所的事,嘀嘀咕咕的强调自己的性别,恨不得拿个复读机录下来循环播放个百八十遍。

直到隔着窗,看到温景然。

她的话音一止,忙着给温景然招手:“温医生,这这这!”

温景然循声看去。

迟盛终于等到人,不耐烦地边拎起甄真真边拎起她的双肩包准备走人:“两个人都喝多了,真真我先带走了。”

温景然有幸去警局做过一次笔录,知道迟盛和甄真真的关系,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等迟盛走后,他拉开椅子在应如约身旁坐下。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火锅店里热气氤氲,嘈杂声不绝于耳,热闹到有些混乱。可他莫名的就觉得这种充满烟火味的地方反而拉近了他和她之间的距离。

他微微弯腰,托着她的手弯,附耳唤她:“如约?”

睡得一塌糊涂的人轻轻哼了一声,倒是没醒。

温景然想起上一次看她醉酒还是她高中毕业那晚,不仅不老实还对他动手动脚,这次倒安静。

这反差……

他手肘撑在木桌上,视线扫过桌上的那片狼藉。火锅的汤底已经凉透,渐渐结出油面。瓷白的碗碟一扫而空,堆积起来的虾壳和纸巾满盘子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