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应该少来。”程迦说。

 

“嗯?”

 

“气候变暖让北极熊食物变少,喂食是好意,却该换一种方式。”程迦说,“你们总这样,会让北极熊以为人类是友好的。”

 

琼恩一愣,霎时无言。北极熊其实是生人勿近的,但这一带的和他们混熟了。想想的确不安。

 

程迦拍拍身上的水。突然,一只小北极熊扑过来,在她怀里滚了一圈。她一愣,手忙脚乱地抱它,可小家伙又跑掉了。

 

程迦沉默无言。

 

琼恩见了,问:“撞到你了?”

 

“没。”程迦摇头,平淡地说,“想起一个人。”

 

“诶?”

 

程迦说:“它抱起来的感觉,像我和他的最后一次拥抱。”

 

琼恩很好奇:“柔软的?”

 

程迦说:“冰冷的。”

 

琼恩一愣。

 

一年了,这是程迦第一次提及她的过去,只言片语。

 

琼恩是“莱斯沃森”号护鲸船上的船员,船长贝克的副手。

 

“莱斯沃森”号护鲸船的任务是保护北冰洋的鲸鱼和鲨鱼免遭日本捕鲸船屠杀。

 

一年前,程迦以独立摄影人的身份,跟着他们的船队拍摄鲸鱼保护纪录片。

 

那时,他们只知道她的照片《防守者》:一张保护藏羚的男人中枪跪在雪地里的照片获得世界最高的普利策奖。让世界知道了东方的那一群人,让西方开始认识到除了大象犀牛,还有藏羚。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程迦在寄出那张照片后,销毁了自己的备份。她再没看过那张照片,《防守者》只存在于别人的记录里。没人能知道她拍那张照片时的心境,没人知道她对自己下了多狠的心,才逼迫自己必须用尽那个男人的余热。

 

而她上船的十个月后,英文纪录片《鲸鱼海》面世,在全球范围引发轰动。舆论,资金,人力,物力,更多渠道的支持涌向鲸鱼保护领域。

 

那之后,程迦没有走,她留在他们船上拍摄后续纪录片,让他们把她当船员对待,她是船上唯一的亚洲人。

 

在大家眼里,j是一个性感又神秘的东方女人,有一股自内而外的宁静,像遥远古老的东方。

 

她从无大喜,但也不露愁容,不消极倦怠。她和他们一起洗甲板、生锅炉、打缆绳、起风帆……水手做的一切她都做。

 

她常常盘腿坐在甲板上,吹着北冰洋的冷风,喝着俄罗斯的烈酒,抽着烟草,冷眼看一帮男人们唱着拉船的调子。

 

偶尔他们闹得滑稽,她还会笑笑,多半是言语上的嘲笑,偶尔无语地翻白眼。

 

她喜欢听风的声音,尤其是升风帆的时候。听到风声,她会仰望,仰望他们永远看不到的地方。

 

她也很喜欢看星星,北极圈内,海洋上的星空美得像童话。她常在夜里裹着厚厚的羽绒衣坐在甲板上看星空。

 

看完了回船舱,眼睛像拿北冰洋的水洗过一样,清澈,澄净,还有点儿冰凉。

 

渐渐,船员里传开了,她认识六个星座:大熊座,小熊座,仙后座,天鹅座,天琴座和天鹰座。

 

贝克船长认识很多星座,说要教她,她呼着烟,没兴趣地别过头不看。

 

偶尔坐在甲板上看星星的人多,她被骚扰得不耐烦了,就给他们讲中国的神话故事,指着天空中灿烂的银河讲牛郎织女,讲完了,她说: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天琴座和天鹰座是牛郎和织女。”

 

琼恩和几个船员听着,不明白那个“后来”是怎么回事。但,或许因为讲的外语,沟通出了问题。

 

她给他们讲故事时也是平静的,讲完了,淡淡地说:“此处应有一支烟。”

 

所以,琼恩很难相信程迦会形容拥抱一个人时的感觉是“冰冷”。

 

看完北极熊后回去,他和同船舱的船员讨论,对方说:“英文不是母语,她讲错了或者你听错了。”

 

琼恩想了想,说:“这个解释是合理的。”

 

傍晚,他们的舰船在北冰洋巡逻,琼恩和几个船员去收帆,照例喊:“j,收帆了。”

 

升帆和收帆是程迦必定要参与的。她喜欢帆在风里刮的声音。

 

今天收得有点儿早,海上没有风。

 

每当傍晚落日,海上总有一段安静期,无风,也无浪。平静得像陆地。

 

程迦跟着大伙收了风帆,站在栏杆边看日落。

 

来这之后,她不再随时抱着相机,她不需要与人分享,也不给任何人服务。更多的美景她选择独自享受。

 

太阳一落,室外就冷了。

 

开始起风了,程迦伸出手。琼恩过来站在她旁边,她没被打扰,五指张开抓着风,仿佛那是流水。

 

琼恩问:“你很喜欢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