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了口气,他走出了教学楼,没有回宿舍,去了国安住的女生楼,找到她的舍友,开口道:“国安和我闹别扭了,现在在俄语课教室里哭呢,麻烦你帮我去劝劝她,别说是我拜托你的。”

第十八回

汶希回到公寓的时候,看见了等在那里的晨落,只有他一人,并没有带随从。

她挑眉一笑:“你知道,我并不太想见到你。”

自顾自的开了门,晨落跟在她身后进了房间,没有说话,神情安静。

汶希点燃一支烟,淡淡带笑:“有话便说,我没兴趣陪你发呆。”

晨落皱了皱眉,上前掐灭了她手里的烟蒂。

汶希也不在意,依旧一笑,自己又重新点燃一支,只握在手里,也并不吸:“他没让你管那么多吧?”

晨落看着她良久,终是开口:“汶希,随我回西西里。”

她轻轻盈盈的笑了:“连他都没办法带我回去,你凭什么?”

晨落也不恼,只是摇头微笑:“他纵着你,狠不下心,但我不,要你回去,手段太多了。”

狠不下心?

汶希眼里闪过嘲弄,却依旧笑着看他:“哦?什么时候有幸见识一下?”

晨落不动声色的微笑:“必要时,我会。”

“那看来我的希望落空了。”她依旧在笑,却多少有了些意兴阑珊的意味:“只要他还在,我不信你敢动我分毫,更加不信他会给你这样的授意。”

晨落笑出了声:“我自是不敢,也不会用这样蠢的手法,只是,若是汶轩不在了呢?”

她看着他,唇角的弧度一冷,却偏偏艳丽无双,启唇轻笑道:“若他不在了,那我去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晨落看她半晌,轻轻一叹:“非得他出事,你才肯回去,是吗?”

他今天的态度太不对劲,她心内不由得略略不定,也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的开口道:“你今天来找我到底为什么?他出什么事了?”

晨落闭了闭眼,再睁开,已然平静:“不是汶轩,是你父亲,遇到Rcnconi家族的暗杀,虽有人护着,仍是中了一枪,现在在医院,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只是,他摔倒的时候头部先落地,脑内留有淤血,恐怕很难再清醒过来。”

汶希心内一松,有些好笑的开口:“你该不会是想我去唤醒他吧?即便我肯,他也不见得愿意,或者,他根本就不记得我是谁。”

“汶希…”她不在意的口吻让他有些莫名的难受,忍不住开口,话还没开始,便被她了然的眼神打断,再说不出什么,只能默然。

汶希看着他的样子,自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笑了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很早以前就不再期待了。”

其实,对于那个并没有见过几面的父亲,她所拥有的记忆少得可怜,她从电视和报纸上见他的机会要比见本人更多。

小的时候,曾经缠着妈妈问过,父亲是什么样的?

妈妈便会指着报纸上一个陌生而英俊的脸孔给她看。

她很喜欢这张脸,因为那上面有一双和轩一模一样的眼睛。于是又问,为什么父亲不和我们一起?

妈妈微笑,眼底冷淡,只说父亲和哥哥一起。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呢?

母亲只是笑笑,温柔的亲亲她的脸,什么也不说。

后来大了,才想明白,其实于他而言,他也是无所亏欠的。

他一生之中女人无数,一个儿子,三个女儿,真正爱过的只怕一个都没有,他的际遇和经历已经让他习惯自我保护,无论对人对事,都吝啬于投入太多的感情。

可是,这样一个可以算做陌生人的人,却偏偏赋予了她一半的生命,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如若不是生意上的需要与扩张,他迫切的需要一个接班人,他不会找到他们,如若不是轩,她和妈妈根本进不了家族的大门。

当他带着手下来到罗马平民窟他们的栖身之处时,独独对着轩伸出了手。

那一年,她四岁,轩不过才七岁。

她还记得母亲死死的搂着她,全身都在颤抖,而轩,看着父亲,平静开口:“作为交换,希希要和我一起。”

那个男人点头,伸手握住他的小手,神情专注的看他:“只要你到我身边,从前种种,既往不咎,我可以给她们最好的一切。”

那时的轩,只是摇头,收回自己的手,姿态倨傲:“不需要,我会给。”

那个男人定定看他,半晌,笑得开怀,他没有伸手拥抱他,或者有其他亲昵的动作,只是看着他,语气笃定:“看来,我没有白来这一趟,欢迎回家,Federico · Tencati。”

而轩,却只是伸出自己的手与他相握,平静开口:“聂汶轩。”

父亲也并不因他的忤逆而生气,颇为认真的与他握手,然后一笑:“欢迎回家,汶轩。”

姓名并不重要,不过一个代号,重要的,是他的预言终会成真。

她和母亲住进了小院,而轩,作为接班人,开始接受各式各样的训练,他不与她们住,几个月都难得见上一次。

她并不知道那些训练有多严酷,只是知道,自己的家族越来越强盛,权倾一时,简直到了坚不可摧的地步。

而这其中,他付出了什么,她不知道,只是知道,他眼底的黑暗越来越甚。

然后,终于有一天,他困住她,执意逼她与他一起沉沦,那永夜的黑暗。

窗外,那片罂粟花海,妖娆成伤。

“汶希,你知道的,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回西西里,并不是因为你父亲,而是为了汶轩。”

晨落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汶希浅淡一笑,不置可否。

于是晨落继续开口:“你不是不知道,你的那些堂兄弟,如狼似虎,你父亲在的时候还稍微懂得收敛,现在他出事了,一个个蠢蠢欲动,汶轩的处境很危险,所以,我希望你回去,不想他在这个时候还得为你分神。”

汶希微微一笑:“相信我,我回去只会更糟。而且,我不认为他会处理不了这样的状况。”

“若是你在他身边,至少你的安全是有保障的…”

晨落的话没有说完,汶希已经微笑着打断了他,声音轻柔:“即便你不相信我自保的能力,至少也该相信,我宁愿死,也不会沦落成别人威胁他的工具的。”

晨落没有再说什么,她眼底平静得决绝,已经起身拉开了房门,不愿再谈的姿态显而易见。

于是他起身,沉默着出去,其实来之前就知道说动她的机会不大,却还是不死心,非要碰了钉子才肯罢休。

到了门口,他却站住,突然回头看着她,开口道:“何一远,如果他继续和你在一起的话,有可能会被遣返回国,你不会不知道吧?”

她微微一笑,眼底是惯有的漫不经心:“我只要知道,你不会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便足够了。”

他看着她不做声,然后,门合上,不带半分眷恋。

第十九回

他们一起看的第一部电影是《伏尔加格勒大会战》,在新年前,学校的露天广场上。

汶希从没想过,自己这一生竟然也会在这么多人群之中,看这样革命性质的影片。

那天天气很冷,还飘着细细绵绵的雨丝,广场上却是人头攒动,看到动情处,又是泪水,又是掌声,绵延不断,一个个都热血沸腾。

她管不住自己的心,趁着自己没有真正笑出声来,对着身边的何一远低语了一句,也不等他的反应,自己先越过了人群,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走离露天广场没有多远,听得身后有脚步声,是何一远追了过来。

汶希侧头微笑:“电影不是还没完吗?”

何一远也笑着看她:“你的心情似乎不错,我记得这部片子可不是喜剧片来着。”

她笑出了声,眼底嘲弄:“可你不觉得很荒谬吗?苏联人民都成了乌合之众,只会在炮火下号啕大哭,争相逃命。而赫鲁晓夫呢,又是战前动员,又是制订战斗计划,慰问前线将士是他,胜利了与军民同乐的也是他,真正成了‘人民的救星’,但是,就连我这样万恶的资本主义分子都知道的斯大林呢?其他将领呢?想不到就连艺术也这样的现实,谁当权就把谁捧上天。”

何一远是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的,一时间没法言语,只是下意识的四下看看,所幸无人。

汶希唇角的嘲讽根本不加掩饰,也并不理会他,直接自己一人向前走去。

何一远看着她的背影,还没有完全从她的话语中回过神来,其实他自己对这部片子的感觉也是并不完满的,所以才会在中途退场出来寻她。可是具体哪里不对偏偏又说不出来,现下,被她这样犀利又一针见血的指出,明明是背道离经的话语,却让人找不出可以反驳的话语,事实本就如此。

眼见着她已经出了校门,他忙赶了几步,到她身边,一起并肩走着:“汶希,这样的话,不要再说,即便事实如此,可保护自己远比逞口舌之快重要。”

她漫不经心的笑笑,回答得敷衍:“我还没那么大的情操来妄议时政,不说便是了。”

他看着她苦笑:“你觉得我食古不化?”

汶希正要说些什么,却注意到列宁格勒的街上正巧迎面走来一群十来岁的孩子,见到他们,几个小孩都目不转睛的看着,一番推攘和嘀咕过后,终于,其中的一个小男孩上前,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他们:“请问,你们是中国人吗?”

孩子用的是俄语,眼里闪着纯真与渴望,于是何一远一笑,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同样用俄语答到:“是,我们是中国人。”

眼见得孩子整张小脸都亮了起来,他笑着跑回同伴身边,一面兴奋的嚷:“看吧,我猜的没错,这个姐姐这么美,我就知道!”

何一远笑着转头对着汶希道:“这样小的年纪,便已经懂得什么是美人,汶希,你看,你的美丽,连小孩子都抗拒不了。若是生活在古代,不知要倾颓了多少国城。”

并不是花言巧语,或是想要恭维她,讨她欢心什么的,话到唇边,就这样不假思索的说了出口,仿佛再自然不过。

汶希本来听了那孩子的话,也不免被逗出了笑意,现下听得何一远如是说,不由得微侧过脸,看着他,唇边浅浅的弧度微微加深,幻化出惊世的美丽,眼底却是带了些不易觉察的,淡漠和悠远的伤:“古来红颜多薄命,我并不想当。惊世骇俗,浓烈丰盛固然精彩,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却更能长久。很多时候,平淡是一种福气。”

“汶希…”他叫她的名字,话却没能多说,因为方才的那群孩子已经在身后齐声喊了起来。

童稚的声音带着笑意和欢乐,他们一面笑着,一面一齐扯着嗓子喊:“中国人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民!中国朋友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两人不约而同的回头去看,孩子们见他们看过来,不好意思的笑着一哄而散,跑向街的另一头。

何一远的心里一下子暖了起来,就连汶希,也受了感染,看着孩子们跑远了的身影,微笑,一面听着何一远的声音带着略微的激动传来。

“汶希你看,苏联人民不愧是伟大的人民,他们身上虽然不无缺点,像是急躁,大国沙文主义等等,但同时,他们又是顽强勇敢、坚韧不拔的,他们开朗诚挚、热情友好,特别是他们对中国人民,对中华民族的友好感情,是任何个人、任何力量也破坏不了的。即使现在两党和两国关系不若从前,苏方某些人一直不断的进行着反华宣传,可是,你看到没有,人民之间这样的友好感情,就像是潮水绝堤一样,是无论如何也阻挡不住的,总会在不同场合、不同的人群中表露出来。”

他说完,转头见她看着自己淡淡微笑,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转移了话题:“新年的假期有什么安排吗?”

“或许会出去透透气。”她笑笑,继续往前走。

何一远看着她,微笑:“正巧,我也有旅游的计划。”

她依旧淡淡看着前方,唇边带着可有可无的弧度,不置可否。

于是他一面与她并肩走着,一面描述着自己的旅游线路:“第一站是莫斯科,然后是列宁的故乡乌里扬诺夫斯克,再然后,可以乘着游轮,沿着伏尔加河顺流而下,穿过古比雪夫和斯大林格勒水电站的船闸,到斯大林格勒。一路上,有国立大剧院、特列季亚科夫画廊、有列宁被刺后养伤的乡间别墅——高尔克村、还有红场、列宁墓和克里姆林宫,更有无数战争的遗迹,可以亲历当时的那些伟大。”

在他眉飞色舞讲述的时候,汶希一直淡淡笑着,倾听,并不插话。

待他说完,只微笑着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的确是你会选择的线路。”

何一远看着她的眼睛,没有拐弯抹角,语气认真:“汶希,与我一起,好吗?”

她摇了摇头,启唇轻笑:“不适合我。”

拒绝得没有半点犹豫,不容转圜。

他静静的看着她,半晌,终是苦笑:“汶希,你觉得我太过无趣,是吗?”

她敛起那些漫不经心,依旧看着他,微微一笑,轻轻摇头:“个人的际遇不同罢了,你这样,没什么不好。或者,不遇见我,会更好。”

第二十回

何一远从来没有想过,汶希竟然会选择这样一种度假方式,背着大大的背包,独自一人,徒步穿越最艰苦的郊野,攀登人烟罕至的山脉。

她是这样美丽优雅的女子,竟然肯远离城市所有的舒适与便利,去最原始的地方,在最艰苦的条件下寻求短暂的自由。

何一远在最初的讶异过后,便是释然,是的,这便是聂汶希,他所认识的,所爱的那个女子。

外人永远也无法估计,她纤美绝艳的外表之下,隐藏了怎样深邃细腻的内心世界,又藏了多少不肯叫人察觉的坚强,就连度假,她也要选择最艰苦的方式自我放逐,远离人群。

他知道她的体质并不好的,却料错了她的意志,一路走来,人烟越来越少,环境越来越恶劣,可她不叫苦,也并不为难自己,走得累了,便停下来休息,摆弄指南针,搭帐篷,生火,驾轻就熟。

有时也拿出画笔做画的,她总偏爱明快的色调,湛蓝的天幕下,森林,雾气,浅溪,美得如同梦境。

“你放弃计划了那么久的旅行,陪我在这里,不遗憾吗?”行走的途中,她曾经微笑着这样问过他。

他看着她的眼睛,微笑:“相反,我很庆幸能够走近你的生活,哪怕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汶希唇边带着浅淡的弧度,轻轻一晃便寻不到了,如同她心底的叹息。

这样的旅途,她并不陌生,唯一所不同的是,这一次,身边多了一个人,似乎也就注定了,会有些意外的事情发生。

迷路,在她的记忆和经历中,并不是第一次,可是指南针的遗失,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她看着何一远一遍一遍检查背包和行囊,心底却并不是太紧张。

她知道有人会一路尾随至山下,如同每一次她的徒步旅行一样,也知道他们与她总会留有相当的距离,这是他许她自由的底线。

有时她会猜想,在她来之前,他是不是会叫人事先排察所有可能的危险。因着这个猜想,她做了太多自己想来都觉得可笑的幼稚事情,总是临时更改线路,所选的地方,越来越偏僻,范围也越来越大,可是,却从来激不起丝毫的涟漪,他一样任着她。

“不用找了,或许是掉在昨天扎营的地方了。”她轻言止住何一远的徒劳寻找。

何一远停下手中动作:“那我们往回去找。”

汶希一笑,环视密密的树林和陡峭的坡度:“好,不过前提是我们得走得出这里。”

他也察觉到自己说了傻话,不好意思的收拾好行李站了起来:“总不能在这干坐着,我们起来四处走走,或许就能找到来时的路。”

其时,林地里有雾气,泥土湿滑,并不好走。

他们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顺着光秃秃的树干,翻上陡坡,眼前霎时开阔了很多。

何一远紧赶了几步,攀上山顶,回头看跟在身后的汶希,语调不自觉的明朗起来:“汶希,这边的地势和我们刚才走的那个树林很不一样,或许我们可以找到路。”

汶希却只是对他笑笑,美丽的脸上带着倦意,累到无力言语。

何一远顿时心怜而自责起来,方才一心急切,只想着找出路不被困在这山林,竟然忘了她体质一直不好,虽然常回头照应,可毕竟走了那么远的距离,那么陡的坡度,就连他往下回望都微微发怵,她怎么可能不乏,却又一直跟着,一声不吭,强自硬撑。

忙往下走去,一面取下背包想要取水,一面伸手给她,想要拉她上来。

手指相握的那一刻,汶希却不意脚下落空,整个人失重一样向后滑去。

他可以松手的,却什么都来不及多想,随手甩了背包,用力拉过她的身体,却只来得及把她护在怀里,仍是摆脱不了那下坠的趋势。

两具身体纠缠着向下跌滚,何一远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剧烈的在疼,骨头就像是要散架一样,却只记得,紧紧的护着怀中的人,不松手。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当周遭的一切终于停止,只剩下痛楚的感觉在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无尽的扩大,汶希从他怀里挣扎起身,她被他一直用身体密密护着,除了脚踝有轻微的疼痛,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大碍。

何一远努力的想要活动自己的身体坐起来,却因为眩晕和疼痛,终是不能够,重又颓然的躺回去地面。

汶希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忙俯身过去,轻问:“你怎么样?”

他对她微微一笑:“糟糕,我好象撞到头了。”

她忙伸手探向他的后脑,在一块突起的硬石之上,有温热的液体,一片粘稠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