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母终究没能抵过这个唯一的孙子一次又一次的期盼与泪光,那天天气甚好,晴空万里无云,她一面抹了眼角的泪,一面放开怀中的孩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湛湛,奶奶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可你要答应奶奶,可不能和别人说,特别是你爷爷,知道了没?”

聂湛乖巧的点头,漂亮的眼里还带着点点委屈的泪光。

何母疼惜的摸了摸他的头:“乖孩子,快别哭了,看得奶奶这心疼得啊…”

她一面说着,一面牵了孩子的手往门外走去。

长长的车程,路过大街小巷,下车便是一面宽大的斑驳铁门,地处僻静,却仍环绕着不少军装守卫。

聂湛面色沉静,乖巧的任何母牵了自己的手,在一名守卫的引导下一路前行,终于停在一个小房间面前。

门开了,门内的女子听得响声回过头来,而聂湛面上的安静神色却在那一秒骤然无存。

他看着母亲,一秒,两秒,死死的咬着牙关,不肯落下眼泪。

那记忆中,如云的秀发,比上好的黑丝绸更加亮滑,如今,却已不见,妈妈从来都是美丽高贵的,又何曾如今天这样,穿着一件式样老旧的蓝色卡其布衣裳,被禁锢在这狭小的房间里。

汶希笑了一笑,到底是孩子,眼睛里的不敢置信和疼痛瞒不了别人,可也让她的心,没来由的一酸。

理了理自己齐耳的短发,她走过去轻轻抱了抱孩子,微微一笑:“才几天不见,这么快就嫌我丑了?”

孩子在她怀中,气息瞬间柔和,却只停了几秒,然后轻轻的挣了出去,却是对着一旁站着的何母乖巧开口:“奶奶,这个房间太小,人多了空气不好,您的肺不好,湛湛先陪您到外面去坐着好不好?不然一会您咳嗽又犯了的。”

何母并没有料到孩子在这当口还能想得起自己的身体,霎时感动得涌上泪来,只拉了他的手,不住说着好。

汶希渐渐敛了笑,看儿子搀扶着何母出了房间,声音尤自传来,却是听不大真切。

片刻之后,孩子重又回来,由方才引他们进来的那个守卫引着,他乖巧的说了声,谢谢叔叔,那人对他一笑,和蔼的摸了摸他的头,然后他进来,关上了门。

抬眼,正对上母亲的视线,他定在那里,竟是不知该怎么办。

终是汶希轻轻一叹:“你还那么小,而这些都是大人的事情。”

聂湛一扬头:“舅舅和我一样大的时候,已经是家族的继承人了。”

汶希起身搂过儿子:“可我不希望你委屈了自己。”

“他们都是真心待我好,我知道,”聂湛摇摇头,看着母亲,忽而微微笑了,干净明亮,异常的柔和好看:“况且,我只要想着可以救你离开这里,便能真正笑出来。”

第六十五回

“我不知道关着妈妈的地方是哪里,但是我能带你去,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我一直记着路,不会错。”

何一远抱着儿子,静静看他眼底期盼的光,他发觉,自己竟然并不讶异孩子能说出这番话来,像是早就料到一样。

聂湛的脸上现出认真回想的神态:“那有一扇铁门,很大,旁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建筑,只是那一路全是槐树。门口只守了四个人,穿着军装,可是一看就能感觉到里面的戒备很森严,感觉很像西西里家里的那个地牢…”

他安静的听着,并不打断孩子的话语,而聂湛仍带童腔的声音,却是镇定无比的尤自传来。

“妈妈在的房间很小,外面倒是没有人守着,只有一扇窗户,窗户上面有铁栏杆,窗户外面是个院子,很冷清,并没有人…”

聂湛说了许久,却见得不到父亲的回应,不禁止住话语,抬头安静看他。

何一远迎上儿子的视线,正欲开口,却不想孩子直视他的眼睛,问了出声:“爸爸,你怪我吗?”

不待他回答,孩子脸上已经现出冷淡疏离神态,语气亦是冷漠,却内蕴了说不出的傲然坚持:“即便你怪我,我还是要这么做,只要能救出妈妈,我什么都不管。”

何一远心底一痛,双手也不自觉的搂紧了儿子,聂湛感觉不适,却是不做声,只定定看着父亲。

而何一远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儿子,想要微笑的,无奈给出的笑意却太过苍凉心痛,一如他此刻的语气:“爸爸怎么会怪你,爸爸只是觉得,对不起你和妈妈。”

聂湛闻言,神情微松,停了几秒又接着自己方才的话说了下去:“只要想办法联系上Giulia阿姨,她会帮我们的,我知道,爷爷办公室里有一部电话是可以打国际长途的,只是总有人在。”

何一远苦笑,到底是孩子,想法一如愿望,直接而美好。

可他却不知道,现如今的Giulia,在意大利黑道或许呼风唤雨,实力如日中天,可若面对的是一个国家的绝对集权与威严,又能如何?

他还记得那个女子过于清醒犀利的眼睛,却终是没能狠下心肠告诉儿子,他的Giulia阿姨,并不见得会愿意去趟这淌混水,即便趟了,也是绝无胜算。

他只是拥紧儿子,语气微涩:“这些事情留给爸爸,你什么也不用担心,十天之内,你就可以见到妈妈了,我保证。”

迎上儿子有些疑惑的目光,他勉强对着孩子笑了笑,却是不欲多解释什么,松开抱着儿子的手,起身向门外走去。

行了几步路,却终是压抑不住心底牵念,他一闭眼,松了一直成拳收于身侧的双手,转身看着儿子,声音沙哑而微颤:“妈妈,妈妈好吗?”

聂湛眸中的疑惑瞬间掠去,漂亮的脸蛋上如同笼了一层寒霜,他死死的看着窗外,紧咬牙关,半晌,终于开口,只有两个字:“不好。”

虽是淡淡的,却字字千钧,依稀可辨几分恨意狠绝。

直到推开陆秉德办公室门的那一刻,何一远的心仍然沉锐痛着,几乎连呼吸都不能。

陆秉德见了他,倒是神色自若,微笑开口道:“怎么现在有时间过来?”

何一远看着他的笑容,身体里那些躁动的因子逐渐冷静了下来,静了几秒,他亦是微笑:“部里下午过这边有个会,趁有点时间我上来看看您,顺道跟您拿一下之前说过的那几份文件,有时间我想多看看,参透一下。”

陆秉德一面吩咐秘书去准备,一面笑着看向他,眸光中虽不掩欣赏,但多少还是夹杂着一丝锐利:“不着急,慢慢来。虽然才新接手,但我听可没少听老程夸你,我和你爸爸都很欣慰。”

何一远微笑应答:“这全多亏了父亲和陆伯伯教导。”

“也要你自己肯听得进去才行。”陆秉德不动声色的微笑,看他半晌,徐徐开口道:“虽然我常告戒你们,要少依靠家庭关系,但该有的考虑我也已经帮你安排好了,况且这本又是你的长处,所以你不用太拼命,工作之外,多陪陪你父母,也多规划一下自己的未来,而不要只把心思拘泥于眼前。”

何一远点头应了,正值此时,陆秉德的秘书拿了文件进来,交到何一远手上,何一远忙起身道谢。

秘书笑着摇头,先带上门出去了,何一远拿了文件,便也向陆秉德告辞。

陆秉德一笑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去,只说:“记着我说的话,可别太用功了把身体搞坏。”

何一远行至门边,闻言平静回身:“我明白,谢谢陆伯伯。”

停了几秒,复又上前几步,看着陆秉德的眼睛,微笑开口:“前些日子,我向国安提起我们的婚事,她同意并且欣喜。”

陆秉德敛了笑意,静静看何一远的神色,并不见一分刻意,眼底淡然也坦然,过了片刻,他方开口道:“这很好,也算是了却了我和你父母的一桩心愿。”

语气清淡,是因为料定何一远必有后文。

果然,他开口了,依旧从容而笑,不见半分局促窘迫,他说:“结婚之前,我想去看看聂汶希。”

陆秉德面上不动声色,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才又开口道:“一远,我赞成你们的婚事,是因为国安一心只想嫁你,而我从小看你长大,亦是从心底喜欢你。虽然我不认为爱情是婚姻的首要因素,但也希望你能懂得夫妻之间的尊重与忠诚,你该不会以为我会容着别人欺负我的女儿吧?”

“我从未做此想,”何一远仍是淡然开口:“既然我已经做出选择,便会对我的选择负责,陆伯伯,你从小看我长大,自然该清楚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若是结婚前,我不能见聂汶希一面,不能确保她日后的平安,我这辈子,必然心有亏欠,因亏欠固然便会有牵挂,又如何能全心待国安?这一点,我以为早在我答应您安排的工作时我们就已经达成了共识。”

陆秉德盯着何一远的眼睛,面上平静,眼神却极为锐利,他轻缓开口:“她不过是一介女流,既然问不出所以然,我亦不会多加为难。只是,我以为,我们达成的共识里面并不包括你们的见面。温柔乡自古便是英雄冢,我焉知这一次见面是否就会动摇了你的意志?”

“陆伯伯,”何一远笑得几分嘲讽,几分自嘲:“您既然会选择在我从苏联回来三个月后才有所动作,就该知道,什么事我会做,什么事我不会。”

陆秉德眼眸微沉,不发一言的看着他。

而何一远继续自嘲的笑着:“您先让我尝尽众叛亲离的艰辛,再引我进入这个自小便梦想着的舞台,您以为,在我亲身体会到了政治和权力的光芒与魅力之后,还会放得下吗?”

第六十六回

何一远推开那扇窄小的房门,门内女子听得响声淡然回头,见是他,笑了一笑,依旧转过头去,手里拿了石子在墙壁上随意勾勒着窗外景致。

何一远的心在那一刻,锐痛难当,又是无比酸涩,闭上眼,掩住几欲落下的泪。

儿子只说了两个字,不好,字字千钧。

面色冷寒,紧咬了牙关,无论如何不欲多言。

而他看着孩子这个样子,只觉得心底黯然,追问的话语又如何忍心出口。

然而,却是没有一秒不牵念的。

如今,亲眼所见,那个女子依旧美丽得让周围一切失色,可是,那如云的秀发已不在,她本是那般骄傲优雅的女子,又怎能忍受身着这样的衣服在这陋室之中尝尽苦楚?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用双手为她和他们的孩子撑起一方没有风雨的天地,却不想,到最后,却是连保护她的力量都没有。

他恨的,是自己此时的力不从心,不得不隐忍。

怕的,却是时间。

虽然他并不怀疑自己终有一天会脱离眼下困境,登临权力的中心,成为主导的那一方,可是,却没有把握,在破茧而出的漫漫年月,她是否能够信他?又是否愿意等他?

他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看着她姣美的侧脸,只觉得比记忆中苍白清瘦了不少,当下更是心痛难当,正欲开口,却在余光中看见门外守卫面无表情的脸,终是,狠狠闭上了眼。

强自勉力平复了自己心内翻江倒海般的暗沉情绪,他看着她开口:“汶希…我…”

她笑了一笑,眉眼间俱是漫不经心:“想说什么便说吧。”

他慢慢的静了下来,看着她,语气亦不再迟疑,却也不带一丝感情,更辨不出悲喜。

他说:“我明天结婚。”

她的唇角似是动了一动,逆着光,他看不真切。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他在等她的回应,无论是什么样的回应都好,可是,她却不肯给他只言片语,连一个表情都吝啬。

她的容颜依旧淡然如画,持着石子的手依旧在墙壁上随意画着,他分分明明的看见,即便是他说话的最初,她的手,连最轻微的停顿都没有。

忽然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也再顾不得门外窥视的眼睛,他伸手握了她画画的手,那样用力而一字一句的开口,每一个字,都犹如刀刃一般划过他的心脏。

他执意的重复着:“我明天结婚。”

她终于抬眸看他,淡然一笑:“你刚才已经说过。”

他看着她的眼睛,流光溢彩却又明净安然,一时之间竟然开不了口,亦是不能动弹分毫。

而她亦是静静注视着他,半晌,轻轻一笑:“恭喜,如果这是你想要听的。”

他颓然而无力的放手,闭上眼睛,整个世界荒芜而疲惫。

“一远同志,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门外守卫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他如同被惊醒一样,蓦然张开了眼睛。

他深邃的眼中,那些沉沉压抑的痛苦还依稀可辨,却更多了些希翼坚持的光芒,那样迫切,近乎渴求一般。

也再顾不得在人前,他再度伸手握住她的双肩,那样的紧,仿佛害怕一放手,她就会凭空消失了一般,又像是,在握着这一生当中,唯一割舍不下的光亮。

“汶希,从我们相识的第一天起,我就在向你奢求着时间,等我让你爱上我,等我有能力让我们在一起,到了今天,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有这样的奢望?汶希,我所要的,同样是时间,只有时间!汶希,你相信我!”

他的话语凌乱,一如他此刻的心境,蕴涵了不安和恐惧,甚至是丝丝绝望,如同濒临死亡的人一样。

而那个女子,却只是静静看他,并不言语。

“一远同志!”守卫的声音里开始夹杂了几分冷意和不耐烦,那冷意惊醒了何一远头脑中残存的清醒。

他一点一点冷静下来,一点一点平稳自己的情绪,一点一点,强迫自己放开她的肩。

紧紧的咬着牙关,不说一个字,害怕一出声,所有压抑着的感情就再也控制不住,倾泻而来,淹没所有理智。

他随着守卫一步一步走出房间,双手一直成拳紧紧收于身侧,到了门边,却终是抵不住心内叫嚣着的暗沉锐痛和纠结情绪,回过头去,深深看她。

却见,那女子,倾城的容颜上依稀带了一抹浅浅笑影,那弧度太淡,他辨不出其中悲喜。

见他回头,她亦是深深看他,明眸之中流转的光影让他的心神惧痛,整个人根本动弹不得分毫,又怎么会理会守卫催劝。

良久,终是她唇边的弧度轻轻上扬,带出一个极淡却分明的微笑,她的声音听来宛然若梦,那样不真切。

她说,好。

微笑着,似水清静。

他闭目长叹,落下泪来,虽是瞬间即逝,掩不住的,却是急剧起伏的胸臆和其下波澜汹涌的感情。

第六十七回

离开,根本不敢再多做停留,每多留一秒,原本钢铁般的自制力便薄去一分,而他知道,自己现在断然没有任性而为的资本。

冷风吹过,他似是清醒了不少,整个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他想起的自己方才的失态,落入了他人眼中,亦是如同陆秉德亲眼所见一样。

不该的,尤其是在自己羽翼未丰的如今,他对她的在意,只能成为自己暴露在外的弱点和桎梏,同时,也只会让她的处境更加艰难。

可是,却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却每每在见到她的瞬间,便荡然无存。

她一直是,唯一一个能让他手足无措的人。

不觉已到红墙外围,他没有回家,先去了陆秉德的办公室,与其经由别人的口让他知道,他更宁愿,自己占据主动位置。

陆秉德见到他,微微一笑,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一样。

何一远平静开口:“陆伯伯,我方才已见过聂汶希,谢谢您。”

陆秉德示意他在自己对面坐下:“如果你的决定不变,那么我希望你以后可以心无旁骛。”

何一远直视他的眼睛,声音淡定坚持:“我会尽力去做,但也需要陆伯伯成全。”

陆秉德唇边依旧是不动声色的微笑,惟有眼睛,在那一刻,骤然犀利了起来,他定定看着何一远,不放过他眉稍眼底任何一个最细微的情绪变化。

而何一远,亦是不避不让,坦然迎向他锐利探究的目光。

良久,陆秉德眼中犀利淡去,他清淡开口:“我既然已经同意了你和国安的婚事,那么你从前的种种,我既往不咎。只要今后你和国安能够好好过日子,你能全心爱惜你的妻子家庭,爱惜你的事业前途,我自然也没那么多的精力去多管他人闲事。”

听得他如是开口,何一远面上依旧温润微笑,心底却是不敢有丝毫松懈,即便是逼得了陆秉德明明确确的承诺,他也不能完全放心,更何况,只是现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然而,现在的自己,所能做的,却仅仅只是靠着陆秉德的承诺,来保障汶希的安全,深深的不确定和无力感笼罩在他心头,而此刻的他,却别无办法。

他告诉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只有尽快强大起来,他想要保护的人,才能真正安全。

而现在,他却只能隐下所有的不甘,带上谦和微笑,对着陆秉德开口道:“只要聂汶希自此安稳生活,那么我对她便不再有所亏欠,从今往后,她便只是他人,而国安和您,会是我的家人。”

陆秉德玩味笑着,看了他半晌:“一远,但愿我没有识错了你,也但愿,你的家人一说,出自真心。”

说完,他拿起桌上电话拨了个号码,淡淡吩咐了几句便挂上了。

何一远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到了此时,迎上陆秉德似笑非笑的视线,敛眉说了一声:“谢谢陆伯伯。”

陆秉德笑容复杂,定定看他:“你把话都说到了那个份上,我若再不打这通电话,岂非辜负了你的一片用心?一远,你今天来,又字字斟酌说了这许多,无非就是想要逼我一个承诺,许聂汶希安全。”

何一远淡然听着,表情不见丝毫窘迫,亦不否认。